月明日

庸人自擾、庸庸碌碌、平庸無為……庸，在今天已經(jīng)成了一個含貶義的字。庸人，則是一群沒有才干、沒有理想、沒有智慧的人的代稱。然而我們不知道的是，上古時代，正是一群“庸人”建立了一個以“庸”為名的國家。庸國這個古國，在歷史上并不平庸。

庸國，中華文明的源頭

長期以來，人們認為華夏文明是在黃河流域誕生發(fā)源的。因此，長江中上游地區(qū)春秋時期存在的幾個國家，就難以有翔實的資料記載。庸國就是這樣一個身處三峽地區(qū)、幾乎被遺忘的古國。

早在遠古時代，江漢中西部地區(qū)就已經(jīng)有人類活動，庸人的祖先或許就起源于這一地區(qū)。鄖縣猿人化石，女媧、舜等在庸地活動的歷史記載，就是一種證明。正是由于庸人千百年間世代在江漢中西部地區(qū)繁衍生息，才能締造出古老的庸人文化。

在追溯庸國歷史時，不得不面對有關(guān)中華文明的起源問題。長江中游是長江流域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也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原始文化區(qū)域，有著相對獨立的文明化進程。隨著考古發(fā)掘與研究工作的深入，長江中游文明進程的研究有了很大進展，古庸國歷史也漸漸浮出水面。

在庸國范圍內(nèi)的堵河流域，人們發(fā)現(xiàn)了距今約300萬年的“鄖縣猿人”頭骨、6萬～10萬年前的“鄖西晚期智人”牙齒，而以霍山坡、黃土凸等為代表的堵河流域的新舊石器時代遺址的發(fā)現(xiàn)，表明庸國地區(qū)確實是人類的搖籃。有人就大膽推測，認為庸國是中國的龐貝，是中華文明的源頭。

考古發(fā)掘表明，早在6000年前，秦嶺一淮河以南就已經(jīng)廣泛種植稻谷：農(nóng)耕文明的出現(xiàn)使人們有時間娛樂，文藝得到發(fā)展。那時的文藝就是巫舞，這在出土文物中石、骨、玉等質(zhì)地的裝飾品和巖石作品中都有體現(xiàn)。而庸國就是崇尚巫文化的國家。

夏商時期的庸人擁有獨特而豐富的文化形態(tài)。庸國盛產(chǎn)五金，是鑄鐘大國，掌握著先進的青銅技術(shù)，因此又被稱為“鏞人”。商代的許多鼎器、大鐘都是庸人的杰作。同時，庸人又因善于筑城而被稱為“墉人”，周朝統(tǒng)治者就曾請庸人在洛邑(今河南洛陽王城公園一帶)建造都城，竹山縣古庸方城遺址的城墻歷經(jīng)3000余年風雨侵蝕，仍然屹立不倒，這些足以證明庸人的建筑藝術(shù)確實高超。庸人又是史料中記載的最早飲茶的先民，“茶風源于巴山楚水間～。歷史典籍還告訴我們，庸人是圍棋的發(fā)明者。堵河流域的上庸，堯統(tǒng)治時期是堯長子丹朱的封地。丹朱在此發(fā)明了棋類博弈游戲，史稱“堯時庸人善弈，性狂放狡黠”。庸人還擁有強大的軍事實力，《古代戰(zhàn)事考》說“惟庸人善戰(zhàn)，秦楚不敵也”。從史料來看，庸人簡直是當時先進生產(chǎn)力的代表。

盛極一時的庸國

古庸國是中國古代文明的一個發(fā)祥地，與黃河流域的古殷商之地一樣，同是中華文化之搖籃。在輝煌文明的推動下，古庸國曾經(jīng)盛極一時。

庸國的疆土，比早期的秦及周宗姬封侯國及巴國還大，與南方崛起的楚國不相上下。周武王在分封土地時，最大的宗姬國不過百里，小者僅五十里，秦在春秋周平王時只有一個趙城，周早期的巴國疆土限于四川的東、北部及重慶的東、西、北部，楚國疆土限于江漢平原至鄂東、南及湖南北部一帶。而古庸國，則是一個橫跨長江至漢水這樣一個地域遼闊的大國。

以前，人們對庸國不是很了解，以為庸國是楚國的附屬國。實際上，庸國包括麇、倏、魚、夔等附屬小國，其東部含古麇屬地，東南部含鄂西及湖南張家界市及慈利、桑植等縣，今巴東、興山、秭歸、建始等縣，是古代夔國的領(lǐng)地，當然也是庸國所屬。歷史上著名的屈原就是秭歸人，其先祖就是庸國的一位國君伯庸。

事實上，商湯至周早期的庸國疆土還應(yīng)包括現(xiàn)今的荊州市及荊門市的南部到今鐘祥一帶。楚國國都原本在丹陽(今河南淅川)。今天所說的楚國都城郢(現(xiàn)荊州市北紀南城)，原本應(yīng)為庸國所屬，后被楚國侵占。

庸國的南部包括今天重慶的東北地區(qū)，含萬州、開縣、梁平以北各縣?！蹲x史方輿紀要》記載：“四川首州府，周庸國也……四川大寧、奉節(jié)、云陽、萬縣、開縣、梁山(今重慶梁平)皆其地也?！?/p>

庸國的西部應(yīng)包含現(xiàn)今的陜西省漢中市大部分屬地?！度A陽國志·漢中志》說：“漢中郡，本附庸國，屬蜀?！币簿褪钦f，漢中原本是庸國屬地。

庸國的北部包含今天的湖北鄖西縣、陜西旬陽縣及商洛東部。鄖西縣古稱上津縣，隸屬金州(今安康市)?！短藉居钣洝?、《輿地紀勝》都說，金州“于周為庸國之地”。在史書的記載中，陜西商洛一帶在夏商時期的歸屬并不明了。大概其東部部分地區(qū)也屬于庸地。據(jù)《魏書》記載：“皇興四年(公元470年)置東上洛，永平四年(公元511年)改為上庸郡，轄商、豐陽二縣?！鄙嫌箍の挥谏搪鍠|部丹鳳、商南、山陽一帶，名為庸郡，可能與曾經(jīng)是庸國屬地有直接的關(guān)系。

庸國疆土如此之大，在春秋前期少有。這樣大的一個獨立古老國家，被誤解成楚國的附屬，是非?？尚Φ?。

疆域廣大的庸國并非是徒有其表，其國力也非常強大，地位、聲望都很高。

庸國在商朝時期，是群蠻之首，湖南北部、湖北西南部的“百濮”都歸集在庸國的麾下。這與庸國在當時的政治、軍事實力、威望是分不開的。庸國在春秋時期稱雄于楚、巴、秦之間，曾打敗楚國幾次入侵，以至于給楚國造成遷都的威脅。最后的庸楚之戰(zhàn)，楚如，果不聯(lián)合巴、秦，單靠某一個諸侯國想滅掉庸國，幾乎是不可能的。

庸國不僅國力強大，其爵位也很高?！抖Y記·王制》說：“王者之制祿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薄秲x禮》說：“同姓大國則曰伯父，其異姓則曰伯舅。同姓小邦則曰叔父，其異姓小邦則曰叔舅?！薄捌湓跂|夷北狄西戎南蠻，雖大曰‘子?！庇箛鴩来鸀楹畈渌T侯國“雖大，爵不過子，故吳、楚及巴皆曰子”。周時分封制度是嚴格的，非伯者不能稱其為諸侯，故楚子威逼周王室給其封號，“欲觀中國之政，請王室尊吾號”。庸即為伯，說明其地位很高，也充分證明庸國的強盛。

獨特的庸國文化

我國自有文字記錄以來，庸國是最古老的國家之一，庸人也是最古老的氏族之一。由于史書缺少記載，庸國及其氏族地位曾長期被人誤解，有的稱其為“楚之附庸”，說庸人就是楚人，有的歸其為“諸巴之一”，說庸人就是巴人。實際上，庸文化具有完全獨立的體系，其附屬之說實屬對歷史的誤讀。

庸國的建國歷史具有連續(xù)性、穩(wěn)定性，最遲在商朝時就已經(jīng)成了統(tǒng)一、穩(wěn)定的國家，至少有1100年的歷史。

古庸國屬地長期以來保留著不少共同的文化特征，如飲食文化、服裝文化、喪葬文化、婚姻文化、語言文化、娛樂文化、巫文化、道教文化等。有的文化現(xiàn)象一直為史學(xué)界的難解之謎，如懸棺、《黑暗傳》的形成等。

古庸國國都所在地為今天的竹溪、竹山一帶。這一帶及其相鄰地區(qū)，方言、口音基本相同，應(yīng)歸屬一個方言區(qū)。某種方言的形成，需要相當長的歷史過程。一個氏族、一個部落的方言能夠穩(wěn)定下來，并延續(xù)不斷地同化外來人口的語言，至少要有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歷史。竹溪方言很可能就是受古庸國語言文化的影響。當?shù)胤窖灾杏猩习賯€獨特的語言詞匯，很多有音無字，表意也相當豐富，外地人很難聽懂。就是這些語言詞匯，也存在于江漢西部地區(qū)、重慶東北、陜南部地區(qū)的方言中，而且意思也完全一樣。這一片地區(qū)當時都是庸國領(lǐng)土。

庸國是我國巫文化發(fā)祥地之一。長江三峽的巫山古代叫做靈山?！渡胶＝?jīng)》稱靈山有十巫，其實就是早期的庸人。其后，十巫中最強大的“巫咸族”建立了一個“巫咸國”(在今天重慶巫溪縣一帶)。十巫中，巫咸、巫彭都是做過商王太戊的大臣。巫彭精通醫(yī)道，巫咸除精通醫(yī)道外，還精通天文、樂器。兩人所研究的醫(yī)道、天文、樂器等，對中華文明產(chǎn)生過深遠影響。至今，這些地區(qū)仍然保留著許多巫文化，而且其使用的巫術(shù)也基本相同。

巫文化的一個產(chǎn)物，就是中草藥文化。古庸國地區(qū)，今天民間中草醫(yī)仍然頗具地方特色，積累著寶貴的經(jīng)驗。這與古代庸國巫文化的延續(xù)和發(fā)展是分不開的。

庸國的喪葬文化也很獨特。庸國喪葬文化一個獨特之處是“打夜鑼鼓”，又叫“唱孝歌”。打夜鑼鼓一般有兩人或三人，一人系鼓，一人提鑼，圍著靈柩邁著慢慢舞步，邊走邊唱，一應(yīng)一對，或后隨一人跟唱。發(fā)現(xiàn)于神農(nóng)架林區(qū)的《黑暗傳》，現(xiàn)被稱為漢民族第一部敘事史詩，實際上是流行于民間的打夜鑼鼓歌詞唱本?！逗诎祩鳌凡皇浅鲈谀橙四硶r某地，而是古庸國人世代文化延續(xù)的結(jié)晶。

庸國喪葬文化另一個獨特之處是巖葬，也就是“懸棺文化”。古庸國人有巖葬文化的傳統(tǒng)，有巖屋的地方直接把棺木放進巖屋內(nèi)，沒巖屋的地方將懸崖鑿個洞穴放進去。當?shù)厝朔Q這些巖屋、巖洞為“老人洞”。古庸人最初風行巖葬，后來變?yōu)槿嗽於囱?，再后來逐漸演化為土葬。而巖葬的棺木、尸體大多年長月久風化湮滅。巖葬文化一直延續(xù)到明清時代，甚至到現(xiàn)代仍未完全消失。庸人有巖葬的風俗，這正是庸國立國千年卻未發(fā)現(xiàn)古庸人王室墓穴的原因。

前邊已經(jīng)提到，庸人有先進的鑄造文化。庸國滅亡以后，庸人中有一支遠走東南甌越(福建)山地，成了后來的百越中的一支，仍然以善于冶煉青銅器著稱，因此最初被稱為“鉞人”，“鉞”與“鏞”都是指善于冶煉青銅的意思，鉞是一種青銅兵器，這也顯示了以武立國、精于冶煉的庸人的特性。古代“鉞”、“越”二字也是通用的，“鉞人”后來就被叫做“越人”。這支越人就是庸人的后裔。

庸人還是能歌善舞的一群人，并善于發(fā)明鼓等樂器。因為庸人制作的鼓尤其精良，古人有時將大鼓稱為“庸鼓”。尹吉甫是周武王的大臣，其出身地就是庸國的附屬國麇國。庸國的歌舞后來還發(fā)展成山歌、戲劇，如兩竹高腔、薅草鑼鼓、鬧房花鼓調(diào)等。

有相當一部分人誤以為制茶是中原人的發(fā)明，這個認識其實是錯誤的。早在商周時期，庸國人就開始制作茶葉和生漆，并將茶葉、生漆作為貢品。庸人的茶文化后被楚人所繼承，正如陸羽在《茶經(jīng)》中稱：“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伐而掇之?！?/p>

庸國又是我國鹽文化的發(fā)源地之一。古庸國的富強與其地產(chǎn)鹽有很大關(guān)系。早在夏商時期，庸人就開發(fā)了鹽泉，用以煮鹽，并打開了通往楚國、秦國等地的鹽道。那時，秦國缺少鹽，楚國消滅庸國后占領(lǐng)了庸人的鹽泉，借此控制秦國，秦國則派大將白起奪取了鹽泉。

庸人擁有如此之多的獨特文化，不僅留下了自己輝煌的歷史，也為中華文明的發(fā)展作出了巨大貢獻。從這個角度來說，今天的中國人是絕對不應(yīng)該忘記庸國這個已經(jīng)消失了的古國的。

躲進桃花源，庸人不再自擾

楚莊王統(tǒng)治初期，楚國遇上嚴重災(zāi)荒，不少百姓饑餓而死。楚莊王為休養(yǎng)生息，同時考察群臥，實行韜光養(yǎng)晦的策略。楚國的鄰國乘其危難群起進攻。庸國國君也起了貪念，起兵東進，并率領(lǐng)附庸各國的軍隊會聚到今湖北枝江，大舉伐楚。

值此危急存亡的緊要關(guān)頭，楚莊王知道獨力難支，立即派使者聯(lián)合巴國、秦國從腹背攻打庸國。巴國、秦國早就因庸國的強大而如鯁在喉，欣然同意了楚國的建議。三國聯(lián)軍輕易擊敗了庸國，庸國就此被三國所滅。

庸國占有逐鹿天下而問鼎中原的最佳位置，但伐楚未成反被楚占領(lǐng)，使楚得到了問鼎的機會，實在是自討苦吃。這段歷史就是“庸人自擾”這一成語的真正來歷。聰明的庸人后來顯然吸取了這一教訓(xùn)。

庸國滅亡后，秦、楚、巴三國分割了庸國國土。其中，秦楚兩強國疆域相連，自然糾紛不斷，戰(zhàn)火不熄。在兩大強國近400年的戰(zhàn)亂中，故庸舊地朝秦暮楚，被兩國輪番爭奪，陷入水深火熱之中。曾經(jīng)擁有輝煌歷史的庸人自然不能承受這樣的生存境遇。早在滅國之時，庸人就開始遷徙，尋找新的家園。在四面強敵、遍地狼煙的情況下，他們沿著武陵山脈過峽江，進入湖南的清江、酉水、澧水流域。這些區(qū)域，正是現(xiàn)在土家族的主要分布地。

庸國的歷史隨著滅國而煙消云散，庸人的記載也漸漸在遷徙中從歷史上消失。從流傳于今天的張家界、湘西一帶地名可以猜測，庸國人遷徙到這里后，與當?shù)刈迦航?jīng)過了最初的沖突，就迅速融入了土家族的先民中。當?shù)亟裉爝€有庸州、大庸溪、‘大庸灘、大庸坪、大庸口、庸水等與“庸”有關(guān)的地名。庸人與當?shù)厝撕椭C共處，將那里變?yōu)楸芮剡z世的武陵仙境，隱逸文化成為這一時期庸人文化的特質(zhì)。歷朝歷代，這一隱逸文化吸引著更多的人在此歸隱。

責任編輯蒲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