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田
代表作(6首)
雪的懷念
終于開始懷念雪了這么突然的傷悲和痛苦
是出人意料之外的我來不及想那么多的問題
但我知道我們必須接受這樣一個現實
真理的聲音將會消失在沒有聲音的空虛里
因為一場雪我低矮的目光什么都無法看見
風不停地在刮折斷了外面的樹枝和我自己
蒼老的記憶 我沒有任何理由不去害怕那場雪
雪有著高貴的血流誰都無法選擇雪的光芒
當我寫下雪片像一粒子彈正穿過一具血肉之軀
對上帝創(chuàng)造的生命不僅僅意味著正走向死亡
而我的思念和淚水還有生活中的種種怨氣
都無可避免地蓄滿內心我嘆息我咳嗽直到
用盡一生的力氣也無法吐出遭暗傷積在肺部的淤血
雪堆積著如擱置已久的舊詞語不堪承受
所有的一切而我所觸動的只是死亡的落霞
和內心的空虛與荒涼其實另一場大雪早已降臨
昨夜大雪覆蓋城市與村莊我獨自行走在一個人的城市
心曠神怡地穿越世俗的偏見是在雪夜我看見
流量在衰老天空在陷落人的良知在消失
瞬間的詩句不足以表達黑暗覆蓋時光的悲傷
沉寂的夜晚真理早就被遺忘誰在仰望我的悲痛
也許是另一場雪從我指間滑落的那一刻
我意識到尖銳的雪劃破了我的手指割傷了
我的肌膚紅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血液形成一道界線
我真的感覺到雪在我的手上很尖銳像一把刀
刺破了我的皮膚血在指間不停地流空氣中
充滿了腥味突然我完全失去了控制開始喊叫
我知道此時什么都不重要了 現實里只有人的
喊叫才是真實的不喊叫的話會更加悲慘
今夜我在燈下讀書窗外依然沒有雪片的飄落我知道
雪是天空凝固的淚水掉落下來的分明是一種傷害
沒有誰會屏住呼吸傾聽雪的聲音 我的體內堆滿無法消融的積雪……
黑暗里奔跑著一輛破舊的卡車
總在重復的那個夢境叫我害怕 黑暗的深處
我的另一片天空正被事物的本質擊穿 我仍然
沒有表情 站在堆積廢墟的地方傾聽那些
腐爛的聲音 奔跑在黑暗里的那輛破舊的卡車
據說已有幾十年的歷史 我努力在回想
那輛破舊的卡車 它只介于新中國與社會之間
我真的看不見卡車內部的零件 但它的意義
不僅僅只是一個空殼 卡車奔跑的聲音和其他
雜亂的聲音混合在一起 那巨大的聲音里
沒有任何暖意 我不知道那輛破舊的卡車的存在
意味著什么 它能越過這個動蕩不安的時代嗎
我在那輛破舊的卡車的本質之外 已經注視了很久
它陰暗的一面讓我攤開雙手 一些變幻著的事物
教育我善良 這之后 所有的道路都在變形
我的心境如同真理一樣 在平靜地閃耀
直到有一天 我記憶的手掌上開滿鮮花 隨著
人的饑餓和人的生存的危機 我將變成
一個沉默的神 應和著回憶的空虛應和痛苦
那輛破舊的卡車的存在或許就是黑暗的存在
在恐懼的深處 我的眼睛無法改變事物的顏色
當我將自己發(fā)顫的聲音傳向遠方時 流出的血
已經老化 我真的像飛鳥一樣無法深刻起來
或許在早晨 那輛破舊卡車的本質越過城市
我居住的地方真的起了深刻的變化 走出黑暗
如走出陰影的城市 當我用敏銳的目光
在為那輛破舊的卡車尋找著最高支點時
昂貴的生活充滿驚喜 這并非是出于我們的選擇
唯獨只有我知道關于極限的真理 在所有的寂靜中
我的感覺不會太抽象 就像那輛從來都不
抽象的破舊卡車 蒼白帶有一層厚厚的污斑
我們活著 我們在依賴誰呢 但至少可以這么說
那輛破舊的卡車可以作為見證 我平常的生活
并不經典就像奔跑在黑暗里的那輛破舊的卡車一樣
既不絕望 也不樂觀地存在著 整天不知為什么奔跑著
城市與河流
我居住的城市被一條叫涪江的河流從中間劈開
河西叫涪城 河東叫游仙 銳利的河流
把丘陵的山脈也劈成兩半我相信所有的河流都是一把劍
正如我相信黑暗籠罩我們一樣生活在城市
我像一個孤獨的囚徒總是游蕩在被人遺忘的角落
河流的底層總是散發(fā)一股臭味我并不怪罪
誰把自由的飛鳥的雙翅卸掉那些河流之外的沉默
是一座城市唯一的亮點這亮點曾帶給我許多夢想
一條真實的河流和一座虛幻的城市都在容納喧囂
如同我們體驗過的那被稱之為恬淡簡約的詩意
在某年某月我們把情感當做向往的東西僅僅只是
向往而已最終我們會死在那些陳舊的觀念面前
被人們的記憶悄悄埋藏這真的不是誰的過錯呀……
有時候我默默地蹲在涪江邊親耳聽見從國家
機器的嗓門中發(fā)出的嘈雜聲音確實讓我感到震驚
我只好堵住自己的雙耳閉著眼睛注視行人與飛鳥
城市把手舉得高高 托起無數個命中注定的孩子
命運的低語只有河流能聽見一陣又一陣暴風
吹彎了城市的身影我從一滴水里發(fā)現在一個
模糊不清的國度里被風吹彎身影的城市還會直起腰嗎
我真有點擔驚受怕不愿在河流的底層廝守一生的寒意
從涌動的河流到城市最高建筑的頂尖我像一只
緘默的鷹把人世間的新愁舊恨一一覽遍
俯視一切事物的來臨 傾聽風霜雪雨的歌唱
生我養(yǎng)我的不安的涪江哦你把我的骨頭已經磨亮
我的靈魂在向你敞開著誰都不能逼迫我
忘掉所有的一切我知道自己的血液在平靜地飛翔
不斷充溢著寒意和水蒸氣的城市 你確實
把我的軀體連在一起我無法告訴誰這是福還是禍
我無言地越過河流又無言地穿過城市 河流和城市
穿過我的身體我如夢醒后的一只飛鳥正尋找著一條
不是孤寂的路我想河流會衰老城市會腐朽
獻給自己的挽歌
總是在回憶鄉(xiāng)村的稻田 玉米麥浪和飛蛾
何處才是我要尋找的閃著寒光的靈魂的歸宿地
我一生只能在寫作中露出傷口我就是這樣的東西
有時對人冷漠如霜對己殘酷如雪對世界
視若無睹這就是我們生活的時代冰雪
火焰玫瑰愛恨交織 純潔和虛偽混雜在一起
而我正在老化的路上行走無力應付所有的事情
等太陽的光芒隱隱閃現時我看誰敢平分或獨霸秋色
飄落的殘葉是冬天的悼詞 后來它被我撿起
夾在自己的詩集里我突然聽見遠處有人的血骨
在歌唱暴風雪跟著他們越過荒涼的河流
城市的高樓與死神交談死亡已把整座城市的命運
移植在觸手之間我生長的土地就像一塊巨大的墓碑
與我相擁相依升天吧靈魂的鳥穿透烏云之后
撥亮驚魂的閃電誰在此時將離我而遠去我最終
還是選擇了河流而現在我所面對的正是生活中的狼群
誰能告訴我 生活這條蛀蟲為什么損毀我的靈感
我知道 有的人還聚在黑暗里磨著刀誰又知道
經歷了那么多不幸的我還在熱愛著自己的國度
有時候我因瘋狂而一無所有所獲的只有烏鴉的細嘴
死去的詩人卻活著活著的詩人已死去
黃昏撕裂我的生命之后養(yǎng)育的涪江不惜倒流
所有的風暴不如一滴水重要 我推開書房的窗子
看富樂山坐落在樹蔭里是誰把自然還給了人類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去我跟在我的鴿群后面
飛出落滿灰塵的天空這座我曾生活過的城市上空
就會飄著許多白云鐘愛我的馬匹也會飛翔
在高高的天空如果我死去在沒有詩歌的年代
我的死本身就是一首詩我給自己披麻戴孝
不停地在天空與陸地上行走我看清了那年春天過后
悲劇就發(fā)生的實質但我不能言說因為活著
我寫詩我體驗著別人無法體驗的悲慘的死亡
死亡者之書
死亡者的陰影在白天劃破我的孤獨飛翔的鳥
在歌唱死亡不知為什么有陽光的日子也會寒風習習
誰也無法知道他的靈魂怎么沒有傾斜于政黨
他走得那么低沉像無望的國家那么空虛也許真的
就是這樣國家有多空虛死亡者的內心就有多空虛
伸出手時目光仰視天空一切中的一切開始陌生
我踩著自己孤獨的影子趕路時腳被無形的刀刺傷
骷髏在暴風中狂笑生者活著卻比死亡更難魂如水
陽光陰沉著我的表情怎么深刻也無法拍落塵埃
在無數的事物面前我真的是一無所知悲劇
比春天大得多火焰和眼淚同時在呼喚人的良知
讓我俯下身體靜聽誰的笑語里暗藏著刀鋒
在這魚龍混雜的現實中誰的力量更強大
我怎么也無法從腐爛的歌聲與擁擠的人群之間
撥亮民間的燈火也許他的訴說從開始就帶著
死亡者本身的陰影而忍不住的嗚咽只會隨著往事飄走
死亡者和黑暗在同時上升人的死與境界有關
我很久時間沒有這樣的心情來深懷信念
睜開閉著的眼睛我沒有任何欲望地走過各種場合
血在體內流動我憂慮之后又在擔心什么誰能
與死亡抗衡誰能阻止死亡對人類的蝕食和賦予
而我也害怕死神那雙隨時都是冷冰冰的黑手
誰的頭已經茫然地垂了下來所謂的生命在起初
僅僅只是夢幻一把斷了弦的胡琴在很久以前
就揉碎我的骨骼現在的寬恕能拯救一代人的命運嗎
人生真的猶如一只撲火的飛蛾在臨終的火焰上
焚毀自己的全部以生命向世界告別
我在死亡者倒下的地方清晰地看清了人生的一切
他倒下的身后天空是黑暗的 風聲也是黑暗的
只有一棵沒有手臂的樹木站立在他的身后如神如畫
在死亡者面前我才活著因為我的血液流淌于靈魂深處
我的詩歌如自己血管里的火焰穿過巖石
穿過河流 比雪干凈 就是受的傷害很深很深……
悼念自己的烏鴉
蒼老的烏鴉穿行在灰暗的天空時生長的植物
就會得病獵人在黑暗里憂郁空虛沉痛
并嘔吐鮮血他在陰影里發(fā)呆的樣子
就像回蕩著的預言越過一個國家的病容
不知為什么我的身體在顫抖不是傷感也不是恐懼
我獨坐在黑暗的盡頭傾聽烏鴉嘈雜的聲音
是烏鴉的低語擦亮我周圍的黑暗我無法看清
自己此刻的嘴臉原野上萬物消逝黑色的血
涌向山谷我懷抱著孤獨游蕩在夢境里
悲傷的人在絕望 他們的血淚滴得到處都是
我想說蒼老的烏鴉何時才能脫掉身上的舊衣
其實烏鴉的活著是人的悲劇詞語與詞語之間
野獸惶惑地望著懸崖它們在觀察宇宙的亮處與黑暗
穿行的烏鴉在摧毀一切我從它的眼睛里
看見了另一個世界的深度誰都不能拒絕的烏鴉
進進出出我們日復一日地容忍另一種火焰
被已經遺棄的季節(jié)吹滅如同無數春天的命運
蒼老烏鴉在穿行它統治天下的方式沒有新的秘訣
血肉的陣地無論被誰占領 我都將活在不朽中
只有語言能拯救一代人讓死亡和血肉交戰(zhàn)吧
我的聲音寫在紙上我慶幸自己沒有被嘴臉欺騙
一陣狂風走過之后另一陣狂風又來了我不為
誰擔驚受怕獨自一人行走著我已經發(fā)現
國家就是塊墓地漫漫的黑夜之中紅色的玫瑰
還是愛情的象征嗎由此我想起一只黑烏鴉
也想起一個活著的人他的聲音使天空彎曲變形
聽烏鴉悼念自己的聲音真痛苦世上一切
邪惡的東西如地獄悲劇隨處可見我無法
用真實的目光注視河流與大地只能剃光了頭
隱居于烏鴉袒護的狼群中等待風暴點燃
內心的火焰然后在花開時節(jié)呼吸新鮮空氣
我和人們同樣的悲慘在烏鴉的陰影里衰老
當我的靈魂之手握住烏鴉的影子的時候 火焰
正在驅散黑暗蒼老的烏鴉腹部下沉 它因蒼老
而匆匆地經過我們的生活 現實的悲劇給我
上了嚴肅的一課死神還沒來臨之前蒼老的烏鴉
好像更加瘋狂它穿行過的天空變得更加黑暗
如果說無數雙絕望的眼睛在生長在淪陷
悼念自己的烏鴉快告訴我們在何處駐足……
近作(5首)
黃桷樹與老人
黃桷樹屬于郪江古鎮(zhèn)的在我的眼里它就是
與生俱來的神如果說有人不信那就去郪江
看看白天撐起太陽夜晚掛著月亮的黃桷樹吧
我去郪江的那天幾個長滿胡須的老人坐在樹下
搖著蒲扇釅茶下肚后一連串的傳說故事
就從沒幾顆牙的嘴里蹦了出來而且有板有眼
群鳥也在樹上叫個不停老人們說累了群鳥
不知飛往哪里我知道群鳥的命運在天空
但我不知道群鳥在哪里樹下的老人也無法告訴我
郪江的黃桷樹還在長高從容得讓人難以攀登
我用還沒有愈合傷口的手觸摸一下它的皮膚
一種幻想由此而生我變成一只沒有翅膀的鳥
在命運的天空里我隨時都可能墜落其實我多么
想飛翔我是一只比鴻毛還輕的鳥兒因為沒有翅膀
就無法飛沒有翅膀的鳥只能驚叫或歌唱
我知道郪江的黃桷樹生機勃勃藍天一般的純度
令人陶醉老人們坐在樹下談天道地而我要說
這里從古到今都該是自由之極地甚至連牛羊
還有貓狗都是自由的精靈死去多年的人該復活了
一些活著的人早就該死去……而我驚奇地看見
群鳥向往的天空也在老人們的傳說里開滿鮮花
在郪江站在黃桷樹下往西沒有盡頭往東看
也沒有盡頭群鳥飛走了又回到樹上我默默地想
這黃桷樹不知迷惑過多少人溫暖過多少心
陽光照耀著黃桷樹幽幽的芳香顯得真實
那些不愿離去的老人看著陌生的我摸摸胡須
不知在說些什么突然的一聲咳嗽刺穿了
我的記憶夜晚黃桷樹上掛著月亮鄉(xiāng)下人
像李白一樣喜歡月亮老人告訴我世界上
最美的享受就是在夜里欣賞透明如玉的月亮
宿命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其實就隔著那么一層紙
戳穿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許多東西
在黑暗中有時像鬼有時也像人而在現實的黑暗里
我像沉默的火焰嚇壞那些人鬼并不分明的人
在這個人鬼混雜的世界上我算那把茶壺
誰會記住我無數攤血跡和內心的憂傷
許多時候我都在告誡自己你不就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嗎
平心而論我的眼睛和作為人的良知沒有
忽略過悲劇的存在那些丑陋的花朵已經枯萎
仿佛能夠喚醒沉睡心靈的只有精神的火焰即使
養(yǎng)育我的故鄉(xiāng)像我內心一樣疼痛我永遠相信
故鄉(xiāng)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干凈的我會把一切祝福
獻給備受折磨的故土在我的后半生中很可能
沒有幾個值得回味的春天其實我說的春天只是個名詞
許多事物來來去去我不知為什么這么多年保持沉默
有誰發(fā)現我的傷口依然那么新鮮就在此時此刻
我可以不去懷想往事但我真的很擔心等我徹底
老了時一生的愛和恨會不會像眼前這株植物
在風雨里左右搖擺相互纏繞然后死去
如果我現在還很年輕這種想法肯定不會存在
如今我只能看見腐敗和死亡的氣息比平時更濃烈
我在孤獨中活著寫詩抵達人的本質不為什么
只是給明天留下見證因為我的體內有那么多傷痕
隔著世紀的黑暗那些懷舊的詞語和流行的經典
不知還能支撐多久我試圖想學會在別處生活
可醒著的夢里什么也沒有那些殘留在河流中的
碎瓷片像殘存的花瓣敲打著我的記憶因而
所有意義上升為美學的高度我會消失的悲劇永遠存在
站在村口的鐵匠
村莊里的田地荒蕪鐵匠鋪里沒有打鐮刀的人
爐堂的火早已熄滅那些收割稻谷的人不知在何處
不知姓名的鐵匠從小鎮(zhèn)的街頭走到街尾
像一團火焰站在村口路過此地的人渾身滾燙
站在村口的鐵匠其實他已經失業(yè)他是
光芒萬丈地燃燒過他的靈魂一次次被鍛打
割舍然后讓人取走留在鐵墩上的只有傷口
仿佛是沉默的深度把他的憂傷掩蓋起來我用
失血過多的眼睛看見站在村口的鐵匠茫然和孤獨
就像一條狗瘋狂地纏著我所有的事物擦肩而過
那個鐵匠比我還蒼老掉了自己的白發(fā)掉了牙齒
和還沒有想完的心事而他所面臨的生存選擇
又是什么呢也許他的身體里還藏著最硬的鐵
我回到鄉(xiāng)下憑借一點點光亮把內心的黑暗抽空
不會像站在村口的鐵匠那樣喪失得太多也許
我們各自的立場不太一樣我還是帶著最初的夢境
走近他矛盾和虛幻當然存在那位鐵匠站得比我高
五福村的冬天
這個冬天真的不同尋常寒風像一床厚重的破棉被
蓋在安縣曉壩鎮(zhèn)的五福村時明時暗的陽光
也在顫抖這也許是一年到頭最冷的一天
在這樣的季節(jié)五福村一代又一代都習慣用棉衣
包裹自己然后蜷縮著身子坐在火堆旁談天說地
越過一條清澈的小河我在村口的路旁彎下腰
用傷痕太多握筆寫詩的右手撿起一根被寒風
吹斷的桃樹枝條我驚奇地發(fā)現那根枝條上面
一枚枚米粒大小的花苞已經含滿淚水此時的我
仰望充滿暗示的天空什么話語都無法說出
穿過廢墟穿過散落著堆積雪片的田野我一直朝前走
直到山腳下在沒有木板房沒有帳篷的災民居住點
我又一次流出眼淚因為沒有人會相信在這里
至今還有十五六戶災區(qū)人家擠在陰暗潮濕竹籬笆
當墻的簡易棚里和往常一樣我只能選擇沉默
是冬天在五福村災民集居點我凝望著天空以及
近處災民們悲傷的臉和灶堂里正燃燒著的火焰
我的思想也被寒風壓住那些是是非非的現實
又能說明些什么呢我每天都要忍受表面的說法
以及我該如何看待我的國家為了繼續(xù)活下去的意義
五福村的冬天太漫長抬頭看天空竟是大大小小的烏鴉一片
我早就知道我和國家在相互窺望中彼此增加著敵意
是什么讓我變成這個模樣我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
在五福村以外的災區(qū)我看到更多的是悲哀的嘴臉
說句心里話我真的不希望看到這些我不愿看見的東西
關于五福村的冬天我不能去回憶也不能去評說
其實許多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當然災區(qū)的人們還在掙扎
那些說勝利的人站著說話不腰疼今天我只想說
誰說勝利誰可恥……回到我居住的城市這么多天
我時常都在幻想無數只鳥兒在五福村從扭曲的樹上騰空飛起
我在李家灣看見一棵向日葵
夏天才來不久北川陳家壩李家灣的山體被震垮
村里所有的農戶被埋在黃土下從縣城廢墟里
爬出的村主任站在村口號啕大哭狗日的蒼天呵我們
山里人沒有惹你為什么不給我們留一條活路
幾天后我在李家灣看見一棵向日葵正從讓石頭
壓倒的香樟樹旁長出這生命的花朵如此孤獨
她讓我憂傷讓我沉默讓我想起許多往事
我不在意地發(fā)現打她身邊走過的志愿者會突然回來
看見渴望生長的花朵就毫不思索地從身上取出礦泉水
給沾滿淚水的那棵向日葵喝上一口再喝一口
也許是這樣李家灣夏日的早晨也有縷縷陽光
穿越什么穿越哭泣的蕎麥花穿越等待收割的矮麥
或者穿越整個無邊無際的夏天而我看見的那棵向日葵
她歷盡悲歡離合她是這個世界獨一無二的生命之花
山川多么蒼茫一切中的一切都將歸于沉寂
而那棵沒有被壓倒的向日葵一望無際的孤獨她身邊的綠草
凋零樹木低語真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惡夢比寒冬更冷
微風吹過李家灣的曠野我知道那棵孤獨的向日葵
一直都固守在那塊傷痕累累的山地即使她讓
深重的黑暗包圍她的品質也不會改變因她是向太陽的花朵
一陣秋風吹起那個罵天罵地的村主任率領外出打工
歸來的鄉(xiāng)親又開始重新修建房屋這不他把自己
親手栽的那棵大槐樹給砍了送給孤苦老人高北川蓋房屋
做了大梁他缺腿的老婆夸他做得對當著眾人親了他一口
在幾十里之外的深秋那棵向日葵的粒兒已經飽滿
她深深埋下頭讓作為過客的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種疼
藏在內心深處也許是貧窮如洗的村莊扎疼我的胸膛
才使我這樣如此劇烈地咳嗽然而我想告訴世界
我腳下這塊受傷的黃土不僅能長出向日葵還能長出
玉米土豆和矮麥我說這塊黃土地比大海還要博大神秘
詩人檔案:
雨田,當代先鋒詩人。1956年生于四川綿陽,中學畢業(yè)后到軍隊服兵役。1972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1985年創(chuàng)辦凈地青年詩社,主編《凈地》詩報。20世紀80年代以后,以其獨立的意義寫作成為巴蜀現代詩群中的重要詩人。1992年加盟非非主義,為后非非寫作代表詩人之一。已出版詩集《秋天里的獨白》、《最后的花朵與純潔的詩》、《雪地中的回憶》、《雨田長詩選集》、《烏鴉帝國》、《紀念:烏鴉與雪》等。詩作入選國內外200多種選本,部分詩作譯成多國文字。曾獲臺灣創(chuàng)世紀40年詩歌獎,劉麗安詩歌獎、四川文學獎等,代表作品有《麥地》(長詩)、《國家的陰影》(組詩)等?,F為沙汀文學藝術院常務副院長、西南科技大學文學與藝術學院客座副教授、四川綿陽師范學院副教授、四川省綿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現居四川綿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