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吉萬
兩度赴安龍,皆為文學故。
夏蓮香依舊,尤驚世事殊。
一、荷魂篇
我初次去安龍,是20世紀的90年代初,今年第二次前往,兩次都是應(yīng)邀參加文學活動,也都是在荷花盛開的季節(jié)。當中相隔了十幾年。
十幾年,說長也不長,都說十年彈指間,說短也不短,當年出生落地的嬰兒,如今都已長成大男大女?!度辶滞馐贰烽_篇里那個神童王冕,一邊放牛一邊學畫荷花,畫到好得驚倒鄉(xiāng)紳儒士之時,也不過就十多歲的樣子。然而,這十幾年之間安龍這地方日新月異的大變化,前后所見所歷,真是天差地別,著實令人不禁感慨系之。當然,不僅只是一個地方,很多如煙過眼的時風世事也莫不如此。比如說,一些原先被制約打壓的東西,猛然在人們眼前竟日瘋長,耀眼奪目;一些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事物,寂然在人們的心里萎頓消減,一聲嘆息。倒是這夏日荷花,古往今來,永遠恪守本分,年年應(yīng)時開放,亭亭玉立,寧靜地守護著一份高潔純美的意境,忠貞不渝,周而復始。難怪歷朝歷代頌荷詩文多多,浩如煙海,尤其宋人周敦頤一篇《愛蓮說》,至美至情至理,為詠荷詩文之千古絕唱,久誦不衰,常讀常新。
安龍這個地方,曾收留過明末的流亡皇帝——(永歷)朱由榔。雖然該“龍”最終難以偏安,但安龍卻是永遠的安龍。大明江山茍延殘喘最終徹底崩潰,卻留下了十八學士高風亮節(jié)的精神形象和他們影響深遠的文化靈魂。
公元1652年,(其時華夏域中大半已是大清天下)南明最后一個皇帝朱由榔,在孫可望等權(quán)臣的操縱下,勉強維持大明江山的最后一點氣脈,在肇慶登基之后流亡廣西,又輾轉(zhuǎn)逃到了安龍暫求偏安。然而,因?qū)O可望一手遮天為所欲為,大有伺機謀篡的野心,永歷實際上只是個任其擺布的傀儡皇帝。當時,以宰相吳貞毓為首的一幫忠臣,同仇敵愾,火急密奏永歷,要求速召遠鎮(zhèn)柳州的李定國將軍前來安龍勤王,重整朝綱, 以清君側(cè)。不料天機泄露,吳貞毓及十八位內(nèi)閣大學士,被孫可望全部抓捕下獄。接著,孫可望就在宮中當著永歷皇帝的面,對十八學士百般凌辱之后統(tǒng)統(tǒng)處死。孱弱窩囊的朱由榔眼睜睜看著對自已忠心不二的大臣枉死于欺世奸雄的刀下,竟噤若寒蟬,一聲不敢吭。有史家嘆道:歷史上另一個懦弱皇帝——南唐后主李煜,盡管不堪,還留下了“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樣的千古一泣;而這個朱由榔,卻只能在噤聲中目睹大明的最后悲劇而千古遺恨。倒是吳貞毓及張鐫、張福祿等十八位大學士大義凜然,慷慨磊落,臨刑不懼,視死如歸,顯示出高亮的文人氣節(jié),為后世永遠傳誦。
因此,十里招堤,十里荷花,除了古來所蘊涵的一種品格高潔的象征意義,還多了一層令人遐思的人文神韻。
這回,又去十里招堤看荷花;闊綽的水域中,一望無際的葉盤翩翩,花枝嫣然,微風過處,清香宜人。凝神望去,感覺與十多年前那一回所見并沒有什么兩樣。墨綠的莖柄,挺起粉紅的花朵,高高地躥出水面,四周便撐著無數(shù)張碩大圓闊的綠葉,層疊簇擁,襯托呵護,錯落有致,相得益彰。所謂“荷花雖好,還要綠葉扶持”,妙喻出自天地造化。 荷花雖好,可惜只伴夏日云彩和蟬聲蛙鳴盛開;一到秋風肅殺,便自凋零枯萎,卻也自功德圓滿,成就了飽滿的蓮蓬蓮藕,饋贈人間。如是,美好的荷花,永遠不知有冬雪春雨,永遠講述的是夏天的故事。
招堤荷花若有靈,可曾記得那個夏夜啼笑皆非的故事?
二、往事篇
想當年,也是這十里招堤,也是這十里荷花,卻尚未有“荷都”之說。這一回再去時,“中國荷都”、“荷都安龍”,已然名揚天外,喊得滿世界昂響。而由此引發(fā)滋生的各路百家荷花詩文書畫,也在各地報刊如花綻放,為安龍這一方水土這一方人大撐了面子大長了志氣。因而,就不但有了“荷花節(jié)”,還有了“荷花筆會”,而且這已經(jīng)是第三屆了。這一屆“荷花筆會”,還外掛了“貴州省民族文學改稿班”—— 由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和安龍縣委宣傳部、縣文聯(lián)聯(lián)合舉辦。一時省內(nèi)外作家、藝術(shù)家云集,把招堤側(cè)畔的星級賓館——泓芙蓉酒樓涌流得熱火朝天。
如此盛況,不由讓我想起上一次(1992年)的“安龍改稿班”,雖然是在同一塊寶地上,同是講座加改稿的文學筆會,卻已不可同日而語,真是鳥槍換炮今非昔比說來話長。
那一年,也是正值荷花盛開的夏令時節(jié),黔西南州“民族文學改稿班”在安龍舉辦;邀請了省作協(xié)和《山花》編輯部的同人前去搞講座看稿子。一行七八人,為首的是當時的《山花》主編文志強,還有《南風》副主編羅汛河和省作協(xié)秘書長楊勝利;一線編輯加打雜幫閑的,有我,有黃祖康,其他就記不準了。因為祖康兄體型敦篤圓胖,路上給他安了個雅號,叫“牛蛙”,全體同人掌聲加笑聲一致通過,所以時過多年也忘不了。
那時,所謂高速公路還只是夢想與傳說,從貴陽到安龍,還是七彎八拐的盤山老公路,得顛簸上整整一天。我們到達安龍縣城時,已是黃昏時分。那天天氣熱得出奇,“牛蛙”一下面包車就叫喊著找水龍頭沖汗。下榻處,是街邊一家個體酒店,三四層的磚混樓房,每層樓有一條外露的長廓,一排向陽門窗十來個房間和一個小型會議室,比較簡樸明快,家常小菜做得比較爽口,我揣測,大概就因為這個,才沒有安排在縣里的招待所吧。
我們的尷尬故事,就是在那天的歡迎晚宴之后開始的。
特地蒞臨晚宴禮賓迎客的兩位縣府領(lǐng)導,得知《山花》文老主編也是書法家,就恭請留墨寶。于是,于小會議室鋪開宣紙筆硯伺候;文老師借酒助興,欣然命筆,一口氣揮灑了好幾幅詠荷詩詞行草,滿堂喝彩。送走了兩位縣領(lǐng)導,回頭就喊打麻將。那時的酒店旅館尚無此項服務(wù),麻將機之類的就更屬科幻之物。我受命從在安龍工作的一位老同學家借來一副臺灣麻將,三樓房間支起一張方桌就快樂地搓了起來。
那個晚上比白天還要悶熱,門窗大敞,燈光明亮,一時稀里嘩啦的麻將聲,文老師爽朗洪亮的笑聲,成了這城關(guān)一隅的熱中之鬧。人多打“五抽”,時近午夜,又輪到我抽下,到樓下院子前邊的盥洗臺去擰水沖頭。正呼嚕呼嚕洗得展勁,忽然隱約感覺院墻外的樹蔭里有黑影晃動,一看還有煙頭明滅,聽得有人壓低嗓門發(fā)聲喊:上!只見一條條人影迅捷生猛地跨過院外的水溝翻過矮墻,呼啦啦一下子闖進院子里來了。燈影里馬虎一瞥,原來是十幾個手持步槍的青年壯漢。眨個眼,他們已咚咚咚飛身沖上三樓?!安粶蕜?”天驚石破一聲吼,我們簡陋的麻將桌和驚詫莫名的牌友們,已在幾條黑洞洞的槍口控制之下。
我慌忙緊跟著奔上三樓,樓廊上已是一派鐵壁合圍的陣勢。媽呀,青一色的半自動步槍。持槍者戴有“聯(lián)防民兵”的紅袖套,個個劍拔弩張虎視眈眈。怎么一回事啊?抓賭!大家面面相覷,笑意僵在臉上,一下子蒙了。抓賭?抓賭!愣了一會兒,坐在上首臉對房門的羅幺爺(汛河老師別稱),輕言細語地發(fā)話了。幺爺說,我們沒得賭,只是天太熱了玩點小麻將消遣散悶。我們從省會來,都是革命老干部,咋個會賭博呢?(牌桌上也的確只有散亂的麻將牌,全無一張鈔票——其實是慌亂中藏起來了——倒是打的五角錢的“衛(wèi)生麻將”。)幺爺說,你們縣領(lǐng)導早先還接見我們,還一起吃晚飯哩。我也是安龍人,有幾個縣領(lǐng)導還和我是老朋友哩。一定是誤會了,搞錯對象了……以幺爺半生在外的成就與名聲,回安龍老家,也算是“衣錦還鄉(xiāng)”了;幾句安龍軟語(勝如吳儂軟語),也說得有禮有節(jié)在情在理,想來是足以“退兵”解圍的。
誰知,模樣像是領(lǐng)頭的一位猛漢把槍一晃,黑起臉駁回:不管!少啰嗦,我們只曉得執(zhí)行命令,依法辦事!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了,估計下一步就是將“涉麻”人員押解歸案吧?但幺爺還在用委婉的鄉(xiāng)音繼續(xù)微笑解釋,力求轉(zhuǎn)機為大家挽回面子,雙方仍僵持著。其時,樓廊上下涌出了許多睡眼惺忪的男男女女,負責操辦改稿班的黔西南州東道主們、頭頭腦腦作家作者一大撥人,都被這異常驚動,紛紛從床上蹦起來。大家都被那么多橫七豎八的槍桿子嚇呆了,一時手足無措,亂紛紛地跑前跑后,解釋,說好話,請求諒解。然而還是無濟于事,回應(yīng)仍舊很干脆:不關(guān)你們的事!
當然槍口瞄準的是麻將,目標是拿下“賭場”。麻將桌外一切閑雜人等,不得亂說亂動。干擾執(zhí)行任務(wù),一切后果自負。
后果會是什么?這自然讓人揣摩那些槍膛里有沒有子彈,會不會出現(xiàn)意外沖突導致開槍。驀然想起老友吳恩澤講過的一個發(fā)生在偏遠深山里的故事:“文化大革命”后期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年月,一公社武裝部部長親臨田坎嚴督“拉繩插秧”,幾位老農(nóng)頑固抵制,說“拉繩”費工費時,耽誤季節(jié)得不償失。武裝部部長一怒之下拔出槍來,像楊子榮處決小爐匠那樣——“我代表人民代表黨……”砰!砰!砰!當場把幾個老農(nóng)撂倒在水田里。他媽的,看哪個還敢不拉繩?……
我惶然退到樓廊上,不意聽到幾個把持外圍的持槍者靠著廊墻(在用布依話)低聲議論。大意是:鬼話!如果真是省里邊來的,如果真是縣領(lǐng)導的老朋友,咋個會住到這個地方來?咋個不住縣里的招待所?明明是想蒙混過關(guān)……噢,原來如此。我忍不住對他們說,小伙子們,你們恰恰想錯了。退一萬步說,就算真是像你們想的那樣,那么想想看,真正賭錢的“角子”,哪個不怕挨抓?竟敢這樣敞開門窗大聲武氣地玩是不是?
可是,幾個拿槍的小伙子怪異地打量我,然后互相遞著怪異的眼神,發(fā)出怪異的冷笑。然后,分發(fā)香煙各自點上吞吐起來,對我理都不理。我這才猛然覺察到,是我的這副模樣有問題——頭發(fā)偏長,且剛沖了一半,還偏亂,長相偏丑,黑牙大嘴還留個小胡子,一看就不像個正經(jīng)人物,說什么還不等于放屁?
最后,還是改稿班的東道主們折中解了圍。幾位州里和縣里的青年作家出面,好說歹說,終于把領(lǐng)頭的那桿槍請到旅館值班室坐下來談判。折騰了半夜,結(jié)果是,“聚賭人員”暫放一馬,但賭具必須立即沒收繳走,對今晚的行動好有個交代。
事后,“牛蛙”蹭蹭我的腰眼說:老天,好怕人喲。繼而,鼾聲大作又夢囈呢喃。我敢說,那個炎熱的仲夏夜大家散回各自的床上,滿腦瓜里,大約全是罪惡的麻將和強悍的槍桿子。
三、今朝篇
第二天,筆會主持人邀請大家去招堤看荷花。艷陽下,蟬聲里,垂柳旁,曲徑邊,呈現(xiàn)出那片一眼望不到頭的十里荷塘。密密層層的荷葉,簇擁著鮮活搖曳的荷花,覆蓋了洋洋十里的浩蕩煙波。真正是“人在清蓮瓣里行”, 一時頓覺神清氣爽,寵辱皆忘,心情豁然開朗起來。無論如何,安龍,實實在在是一塊養(yǎng)人的寶地,實實在在是一個令人神往的好地方。
光是這招堤的由來,就讓人十分感動。清康熙年間,被派遣到安龍鎮(zhèn)守的“游擊”(官名)招國遴,眼見城北連年水患,雨季洪泛危及城垣,農(nóng)田常遭洪澇,隨即在上任著手治理。自己捐銀二千兩,且親督工匠開山采石,挖泥筑壩,修成了這條鎖龍長堤,遏制了水災(zāi),并逐漸形成了一大景觀。按說,廣東人招公乃一介武夫,是遲早要奉命轉(zhuǎn)戰(zhàn)換防的流官,帶好兵守好鎮(zhèn)就行了,但他偏生憂民情懷,熱衷公益事業(yè),不惜舍己貼本做下這件善事。這才叫真格的“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自然流芳千古。至于后世文人追捧,說成什么“仿白堤”、“肖蘇堤”之類的,我不以為然。竊以為,無須仿誰肖誰,招堤就是招堤。還不如套用當今盛行的官方說法:招堤工程可謂求真務(wù)實的典型,符合科學發(fā)展觀。
星移斗轉(zhuǎn),時過境遷。這一次(2009年)我重訪安龍,老東道主按排入住招堤側(cè)畔的泓芙蓉酒樓。這是在省內(nèi)縣份上不多見的星級賓館,豪華而獨具特色。我住在八樓,有電梯伺候,讓你“上上下下地享受”, 有中央空調(diào),再熱的天進屋就涼快。民族文學改稿班開班,主辦人楊勝利給我派的活兒,是看稿談稿提意見。在燈下看朋友們的稿子看累了,夜半躺到席夢思床上,望著天花板,就驀然回想起十多年前那次安龍之行,不由回想起那個悶熱無比的夏夜,尤其是那件刻骨銘心的陳年舊事。
舊事早已舊得發(fā)黃,但每每想起,仍不禁啞然。當年若寫出來,難免犯忌;如今我躊躇再三,還是寫進了這篇小文。理由有二:第一,那樣的非常經(jīng)歷,值得一記;第二,關(guān)于那個故事,當年在文學界傳得沸沸揚揚,而且弄出多種訛傳版本;惡搞者,無不添油加醋,極盡夸大;善意者,又多輕描淡寫,對真相語焉不詳。我親歷目擊,如實記來,是自曝真相。當年可謂丑聞,現(xiàn)在說起也不光彩;但自我揭丑,卻需要一點勇氣。
本來,這次老“牛蛙”祖康兄也在邀請之列,派的活兒和我一樣,也是讀稿老師之一,不料,他那望頤高年齡的老父在他臨行前一天突然仙逝,他便只能在送別老太爺?shù)拈g隙回憶早年的安龍故事了。好在,他的女婿吳海中來了。海中未留下為老太爺守靈送終,是因為正擔任著《貴州民族報》“民族文學”??骶?這個筆會對該刊之重要不言而喻,祖康兄不讓他耽誤。于是忠孝不能兩全,也正好可以代行老泰山應(yīng)盡的一點義務(wù)。
這位粗獷的東北漢子,原為吉林作家,輕易日碼萬字,曾是闖蕩文學江湖的一桿老槍,幾杯燒酒下肚就來激情的那種;娶了個貴州老婆做起了貴陽人,但認識貴州、認識貴州民族文學,卻還是下車伊始。有黃老丈人悉心關(guān)照,一定早已跟他說過不少,以及安龍的人文歷史等等;不過,至于如前述及的“午夜驚魂”那檔子糗事,恐怕一時還是羞于提起。
安龍這次文學活動的全稱是:“貴州省民族文學改稿班暨第三屆荷花筆會”。多年前那次改稿班的青年作家、文學青年,現(xiàn)在都已步入中年,各領(lǐng)風騷,業(yè)績斐然,挑著大梁,成了黔西南這片土地上方方面面舉足輕重的人物。大家重聚荷都,見面都說“老了”、“胖了”、“瘦了”,把酒敘舊,遙想當年,感嘆歲月滄桑,卻沒有一個人再提及那個尷尬故事。
而今,大家出入泓芙蓉酒樓,備受禮遇,隨時都會感受到主人家的熱情周到,甚而無微不至到讓你不好意思。
比如,有一天我無意中跟一位來訪的老友笑談,說這賓館修得很上檔次,只是這木門好像不太隔音。怎么呢?昨晚半夜,我一打開房門(我不喜歡老開空調(diào),習慣于睡前打開門窗通一下自然風),就聽到對面房間傳出咿咿哦哦的叫床聲,喊叫了差不多個把小時,后來總算“鴉雀”了,但我就再也睡不著了。這種很限對象的無聊閑話,本當一風吹過。誰知這天半夜,州作協(xié)的彭老弟彭殿基特地為此上門,進來熱忱地一拱手就說:老哥,對不起!聽說你昨晚受到不良信息騷擾,我們已責成會務(wù)人員對對門房間進行“徹查”。昨晚住里邊的,不是我們筆會上的人;過路客,今早就走了。若再有情況,及時通報,一定不能讓老師休息不好影響閱稿。我一時很窘迫,不知該說什么好,心下極度不安。幸好那對男女房客露水一夜就走了。古人云: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你不但亂聽到了還亂言,已經(jīng)不對了,還要去干預別人盡情釋放和宣泄的自由,那不就更是大糟其糕了嗎?有好幾回在晚飯后,熟知我等不良嗜好的老友就笑瞇瞇地對我說:老師——其實是老鬼,去打幾把麻將放松一下吧?我曉得,賓館有棋牌室,有高檔的名牌麻將機,還有茶水全程服務(wù)??墒遣恍信?這回稿件太多了,看不過來,不加班加點怕交不了差,可惜無福消遣。呵呵,下回吧。老友荷包里的銀子跳得,還愁沒機會消散不是?
我每天一回房間,就把所有的燈全部摁亮,然后潛心拜讀年輕朋友們的小說散文新作。靜心地期待能感受“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清新,也期待能欣賞寶刀不老的鋒芒;然后,讓希望與失望交織,或者點燃香煙,對來訪的朋友胡說八道夸夸其談。
吳海中也一樣。最后,連楊勝利也不得不騰出空來參與承擔部分文稿的閱評。與十多年前的改稿班相比,文學觀念更新了,寫法也更多了,思路也更寬了;多年來文學逐漸走向式微和邊緣,卻還有這么多新生代老生代癡迷于文學,并都在孜孜尋求一種更真實、更內(nèi)心的表達。這真是幸事,教我不能不肅然起敬。
有好幾個傍晚,大家看累了、寫累了、坐累了、說累了、聽累了,便一聲吆喝,呼朋喚友,款款踱出賓館又奔招堤而去,再賞賞荷花,又來幾張留影。然后,又吆喝著鬧到城街夜市,特色小吃大排檔,不用分賓主呼啦啦圍桌圓起;來點人間煙火味濃烈的燒烤,喝幾杯白的彩的小酒。一次性杯子沒法碰得咣咣響,卻毫不影響爽快干杯;男女老少一律平等,地攤兒就是讓你忘卻尊卑貴賤的地方,想笑就笑,想唱就唱,自由自在,不亦樂乎。
想想安頓在這城外的十八學士,不知會怎樣羨慕這些生活在現(xiàn)代的識字人。想想他們十年寒窗,舉人進士,卻為了維護一個茍延殘喘的王朝,那么愚忠至死;縱有一頂烏紗,滿腹經(jīng)綸,一胸腔的仁義,最終敵不過奸臣儈子手的半片屠刀。雖然,安龍這片土地記住了他們,感其壯烈,樹碑立傳,使其名垂千古;然而,他們可曾有過這地攤兒夜酒的愜意?可曾有過這草根平民的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