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達

《曠野無人》是一本用特殊生命體驗換來的書,一種敢于與死亡對視的自由無畏的表達。它倒是真的體現(xiàn)了“以人為本”的精神,透過一顆孤獨痛苦靈魂的自我剖析,完成了一次對人在病態(tài)境遇中的被忽視和被傷害的重要發(fā)現(xiàn)。書的后記援引惠平的話說:“我們身邊原來有這么多抑郁癥患者,但我們了解得是那么少,因為不了解,世界不寬容:因為不寬容,世界缺乏尊重;因為缺乏尊重,這世上有多少生命在扭曲中痛苦地掙扎著”。的確,全球每40秒鐘就有一人自殺,而百分之八十是抑郁癥患者,內(nèi)疚,焦慮,煩躁,失眠,絕望,深深折磨著無數(shù)不幸的人。我們只知道張國榮,三毛,顧城,阮玲玉,戴安娜,瑪麗蓮夢露等等,那是因為她們太有名,而不知名的蕓蕓眾生呢,他們不也是值得尊重的生命嗎,我們知道多少他們深隱的痛苦?在這本書中,作為癌癥患者和抑郁癥患者的雙料病人,李蘭妮對自己孤立無助困境的大膽披露,對難言之隱的吐露,使人動容;她對抑郁癥的家族根源和遺傳基因的追問,令人不寒而栗。

我們的文化歷來對人類潛意識關(guān)注甚少,注意力過分集中在社會表面的紛爭上。我們提倡以人為本,卻只會從人與社會的角度,極少從人與自我,人與自然的角度出發(fā)和深挖,甚至諱疾忌醫(yī)。一般說來,公認的深度模式有這么幾種:一是黑格爾和馬克思的辯證法,也即現(xiàn)象與本質(zhì)論,二是弗洛伊德和榮格精神分析學(xué)說,本我自我超我與集體無意識,三是存在主義哲學(xué),四是結(jié)構(gòu)主義符號學(xué)等等。我們似乎只專注于“人是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一說。

這本書的另一價值是對現(xiàn)代人身體、精神、靈魂困境的深入揭示。現(xiàn)代人的境遇是需要多角度多方面觀照的,卡夫卡開了先河。這本書則從一個極為特殊的角度——內(nèi)在疾病的角度,通過作者獨特的表述方式,深刻地揭示了現(xiàn)代人的在身體、心理、靈魂乃至病理上的巨大困境。以前的文學(xué)對此比較忽視,至少在中國當代文學(xué)中是頗為匱乏的。所以,我不認為這本書僅僅是一部抑郁癥患者的精神檔案,不僅僅是為了一種自我療救的需要,僅僅為了撫慰同是抑郁癥患者的人。當然這是它最初的起因,但它一旦觸及了作者自身的精神創(chuàng)面,心靈隱秘,和生不能生,死不得死的無限痛楚,也就是在用文字戳挖自己的心,把自己徹底“打開”,解脫和釋放之,展開了一個潛意識的廣大海洋。是的,真正的痛苦是無法描述的,這是上帝造人的秘密。比如,李蘭妮做好了離去的準備,開始逐漸切斷與外界聯(lián)系,但她仍不忘把信件,文件,合同,物品全都撕掉、扔掉,把手稿和電腦存盤也扔掉,這是否害怕引起誤會和污蔑?誰知道她心中的隱憂?一個人連死的決心都下了,按說什么都不怕了,可是活著時的擔心還不肯放過她,讀至此,我心悲哀,原來是死也難,活也難。

李蘭妮對時代性的焦慮很有感覺:“一眼掃去,我看到的是,急迫,躁動,焦渴,肉欲。這是一個急于求成的年代,也是一個過于緊張的年代。人們追求最少時間辦最多的事,在爭分奪秒與時間賽跑”。這里包含了作者對現(xiàn)有文化語境的批判,一種對物壓倒人,和人的被忽視和被傷害的發(fā)現(xiàn),她在尋求抑郁癥普遍化的社會心理根源。這是貫穿全書的。比如,報銷窗口的冷眼,辦公室里冷漠的領(lǐng)導(dǎo)者,她想起了圣經(jīng)里所多瑪,蛾摩拉之城的毀滅。

李蘭妮把自己徹底打開,把一切公之于眾,把自己融入平民中,讓一切抑郁癥患者讀這樣的文字能感同身受,喚起共感,相濡以沫,激起共同戰(zhàn)勝病魔的決心。她宣稱她寫的是自我療救之書,也是寫給病人,窮人,孤獨的人們的書。在她最痛苦的時候,發(fā)出了這樣的吶喊:李蘭妮,你為什么要活?我(你),一個被邊緣化的落魄病人,一個衰敗的、晦氣的平民,一個沒有利用價值,呆在世上只是一個負數(shù)的人,一個沒錢,沒權(quán),沒有名利地位靠山背景,沒有利益交換的任何資源,只會成為累贅的人。我找不到為什么要活的理由。我為什么要為別人而活?惟一令我低頭沉默的,是信仰道德。但我終究悟出,活著比死要艱難。我所有的精氣神都用在堅持活著。她研究過自殺,那各種死法的優(yōu)劣,她常琢磨的十二種死法讓人觸目驚心。她主張,自殺的時刻其實最終是可以熬過來的,二是自殺者且不可禍及他人。

李蘭妮說,她一直生活在三個世界里,現(xiàn)實的,夢中的,幻想的。她分裂得厲害,如一個人同時生活了三輩子。她說,如果沒有這種感覺,她是不可能寫出這部書的?！稌缫盁o人》具有一定的獨創(chuàng)性,創(chuàng)新性,是一次令人感動的生命寫作。它是邊緣性文體。在抑郁曠野的無邊黑暗中踽踽獨行的李蘭妮,注意搜集有關(guān)抑郁癥的書,但大都是國外病人或心理咨詢師寫的。她自己在寫此書時,無時不在抑郁癥患者與作家雙重身份兩種角色的沖突中。幾個欄目中,“認知日記”是抑郁病患者的自我陳述。“隨筆”是作家的言說,尋找病因蹤跡。“鏈接”是文本佐證?！把a白”是補充。前者需要理性,科學(xué),權(quán)威,后者要求感性,直覺,豐富性與復(fù)雜性,需要融會貫通,需要言人之所不能言。舉個例子。正如作者所言,抑郁和暴力,是同一事物的兩個面。抑郁是向內(nèi)的暴力。她由觀看一出《剌客》,由士為知已者死,女為悅已者容引出了沉痛的“知已在哪里”的追問,士在哪里,尊嚴何在?由士可殺而不可辱,引出了人的尊嚴話題。由廣東每年有近二萬人自殺,抑郁患者占絕大多數(shù),引出了我們的愛是脆弱的,有時付出的是愛,收獲的卻是恨。“在一個缺乏道德信仰,充滿虛偽貪婪冷漠的環(huán)境里,死亡在加速。癌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癌的環(huán)境,癌的人心”。真痛語也。

總之,這是一部直面靈魂,干預(yù)靈魂,由自我的療救推己及人,療救所有不幸者的書,一本敢于袒露自我,袒露病情的書。這是拋棄了一切形式規(guī)約的寫作,任性的流淌,沒有“做”的痕跡,回到原點,回到原生態(tài),回到切膚感受,反抗外在的壓力,反抗抑郁,敢于與死亡對視,與靈魂對視。其中,一個是生命的尊嚴感,一個是對大愛的呼喚,都很突出。

(作者單位:中國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