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惠
我常常想,倘若梅杏沒有來到我們村,這個世界上會不會有個我?
梅杏來我們村的時候,是那年的秋天。深秋?;蛟S已然是初冬了。蘆花早就開了,雪白的一片,厚厚地鋪在江岸,綿延十幾里,遠遠望去,很是壯觀。當一行人在村頭出現(xiàn)的時候,天空已經(jīng)把最后一抹晚霞都收盡了,只剩下一輪夕陽血紅血紅地掛在西邊的天空上,孤孤單單的。那血紅血紅的樣子,仿佛一只注入了蘇丹紅的鴨蛋黃,看上去有些古怪。
而那天看上去也有些古怪的是我們村的人。幾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紛紛從家里跑出來,朝著一個地方聚集。仿佛長江漲水的季節(jié),忽然大堤裂了一道口子,江水以不可阻擋之勢朝著那個缺口奔涌。那個缺口就是村東頭老柳樹下張格爹爹家的茅屋。我母親當時正做著晚飯,可她只胡亂地將灶里的火用燒火棍打打滅,連還在鍋里刺啦作響的白菜都來不及盛起,就拔腿跑了。結(jié)果硬是將一碗白菜烤成了秋天里的枯葉。
當我母親趕到的時候,村里人已將張格爹爹的茅屋擠得水泄不通了。屋里盛不下,多數(shù)人被擠到了門外。一個個頭頸伸著,努力想越過擋在自己前面亂糟糟的人頭,期望能看見一星半點屋里的稀罕。張格爹爹,這個被生活重重地壓彎了脊梁,平日里總是以上半身與大地平行的姿勢行走,說著難懂的下江方言,家境貧寒而又沉默寡言的老人,什么時候家里有過這樣被人矚目的光景?
張格爹爹一家是被一場大水從上江沖來的。一夜之間,房屋財產(chǎn)什么都沒有了,只有緊逃慢跑出來的一家四口人。望著那一片白茫茫的水,老伴當時就瘋了,朝著家的方向咚地一聲直直地跳進了那一片白中,頃刻間就不見了人影,任憑張格爹爹和他的兩個兒子喊破了喉嚨。無奈,張格爹爹只得帶著兩個兒子一路乞討為生。等來到我們村的時候,父子三人已沒有了人形。當時已經(jīng)是秋天了,可父子三人依然是夏天的衣服披一片掛一片地在身上,又冷又餓,昏倒在老村長家門口。當時的村長就是秦五爺?shù)母赣H,秦格爹爹。雖然秦格爹爹不能聽懂張格爹爹那難懂的上江方言,但并不妨礙他對他們父子的同情,就收留了他們。當時村子里還沒有這么多人口,秦格爹爹說村子里你隨便看哪地方好,留下來搭個窩吧。張格爹爹自然感激不盡??梢膊桓疫稊_村人太多,就在村子的最東頭老柳樹下的小河邊搭起了三間茅屋。起初墻壁是用的蘆葦稈糊上河泥做的,后來,父子三人又日夜打下了土坯蓋成了現(xiàn)在這幢茅屋,算是正兒八經(jīng)地有了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家。
天還沒有黑盡,張格爹爹家的茅屋里就點上了燈。這在我們鄉(xiāng)下是很出格的一件事。誰家會在天還亮著的時候就點燈的呢?可那天黃昏,張格爹爹茅屋里的油燈確實早就亮了,閃爍的油燈光將張格爹爹光禿禿的腦袋映照得油光發(fā)亮。也將那莊稼人特有的古銅般的膚色與那長年被煙熏火燎的墻壁以及他手中那只除了吃飯睡覺外一刻不離的短煙袋映照得渾然一體。只見他“端”坐在桌前,盡管身體依然免不了前傾,可那股莊嚴與肅穆似乎是任何一個村人所從未見過的。
他叭叭地抽著從不離手的短煙袋,臉上是一種村人無法揣摩的表情。他的身后站著他的倆兒子和那個他從老家?guī)Щ貋淼男合眿D。他的大兒子又聾又瘌痢頭,整個人有些傻傻的,除了一身的蠻力氣。所以任憑張格爹爹怎樣努力,也不能給這個兒子娶上哪怕一個缺胳膊少腿或者竟也一樣有些傻有些呆的兒媳婦。小兒子雖然不麻不跛不傻也不丑很正常,可因為窮,也一直沒有哪個女子看上他。無奈張格爹爹只得回了一趟老家,終于給他的小兒子帶來了一個不麻不跛也不傻還不丑的兒媳婦。從此,張格爹爹一家總是被村人們善意地取笑:說張格爹爹嘛,兩個兒子一個媳婦——糊著過唄。可同時他也在村子里名聲大噪起來。
桌子的另一邊,張格爹爹的對面,一條長凳上擠坐著三個年輕的女人。她們都一般齊地低垂著腦袋,其中兩個是齊耳的短發(fā),因為低頭的緣故,頭發(fā)便垂了下來,將整張臉遮得有些影影綽綽的,惹得一些性急的人恨不能伸過手去將那些惱人的頭發(fā)拂到耳后,以便能看個清爽;剩下的那一個倒是梳著兩條小辮,可是卻沒有誰對她感興趣:只不過一個臟兮兮的黃毛小丫頭罷了,有么子好看的呢?倒是她臉上的那一對大眼睛給人印象深刻:不僅僅感覺一雙格外大的眼睛安在一張格外小的臉上有些不協(xié)調(diào),而是那眼睛的驚懼、羞怯、茫然還有慌亂的眼神,令村子里的人不敢與她對接。
忽然,張格爹爹喉嚨里一陣活動,旋即一口濃痰重重地砸在了腳邊。日媽媽的,張格爹爹用大手在嘴邊胡亂抹了一把,甩出了那句時時掛在嘴邊的口頭禪。也是村人唯一能聽得清爽的一句話。那幾個字從張格爹爹的嘴里甩出來之后,就笑瞇瞇地抬頭將擁擠騷動的人群掃視了一通:日媽媽的,都來了呢,看把戲呢。他自顧嘟噥了一會忽然高聲喊:日媽媽的,老陶家的來了吧?在哪?來了!隨聲陶家大伯從人群里擠到前面來,身邊跟著他的兒子土根,兩截黑塔似的。他媽的,土根今晚上有好日子過了。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句,頓時引起一陣哄笑。土根的黑臉上齜開了一道白縫,那是他雪白的牙齒。日媽媽的,誰不想過好日子?張格爹爹也笑了,扭臉對著桌子對面說,香草,站起來。坐在最頭里的那個女子站了起來,只見她個子高高的,細條條的。頭依然低著,可是影影綽綽的還是能看見她的臉血一樣紅。土根,日媽媽的,這就是給你小子尋下的老婆,帶回去吧!張格爹爹叭叭地又抽了一口黃煙。土根黑臉上的那道白縫咧得更大了一些,急速地擠過人群將那個名叫香草的女子牽了出去,將一屋子的哄笑甩在了身后揚長而去。接著土根的父親也急慌慌地擠出了人群,人們笑他,說陶家大伯,你家土根著急忙慌的,你也跟著急忙慌地做么事喔?回去看看,回去看看。陶家大伯臉上一道黃縫地擠走了。又是一陣笑。日媽媽的,老陳家的呢?來了沒有哇?張格爹爹在大家笑聲的伴奏下高喊著下一位。只見細而高的陳家老伯帶著同樣細而高的兒子滿發(fā)擠到了張格爹爹的面前,兩根竹竿似的。日媽媽的,早就等急了吧?細葉,站起來。被叫做“細葉”的女子羞答答地站了起來,雖然個子沒有剛才那個叫“香草”的女子高,但也將就,一點也不丑。同樣陳家父子滿意地將細葉帶回了家過好日子去了。前面那兩個高挑的女子都給人領走了,剩下這個面黃肌瘦蓬頭垢面的小丫頭,無疑是給秦五爺家的大明準備的了!不知為什么人群中一下子靜了下來。張格爹爹,這樣小的女子也能給人做老婆么?格不是您老從哪里撿了回來充數(shù)的啵?不知誰說了這么一句,說得張格爹爹有些窘,哪里還能撿到女子做老婆?日媽媽的,你也給我撿一個試試?張格爹爹的煙袋又叭叭地響了起來。日媽媽的,她老子死得早,她娘又瞎。唉,是她娘硬要我?guī)齺磉@邊討口飯吃的。說著又叭了一口煙袋,五爺,反正你家大明才二十二,還小,還能等幾年。你把這丫頭領回家,放家里養(yǎng)幾年,也還養(yǎng)得起。等能結(jié)的時候就讓他們結(jié),不也挺好?權當積了德做了好事,行不行?這……秦五爺正在猶豫,只見秦大明呼地從人群里跳出來,我不要,哪個要,哪個領家去!說罷,氣呼呼地拂袖而去,到了外邊還在喊:他媽的個張羅鍋,給別人家的都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大姑娘,給我竟領回來這么個不上秤的貨。老子是得罪你了怎么的?哼,說得好,養(yǎng)起來?還是你自己養(yǎng)起來,留著給你們家大聾子正好。張格爹爹被罵得有些訕訕的,一個勁地叭著煙袋。半晌才說,日媽媽的,五爺,大明不要,給二明備著怎么樣?二明不才十九嗎?她十五,正好!日媽媽的,老子是想起那丫頭她娘那苦巴巴的樣,怕糟踐了她。不然,老子就留給聾子,誰敢齜牙?這里張格爹爹的話還沒落音,那里早躥了二明:省省吧,大明都不要的貨,我才懶得要呢。你就留給聾子好了,誰也不會齜牙的。說罷也揚長而去了。眾人都被這情形弄得有些懵,再看那個可憐的小丫頭,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仿佛兩只河蚌似的緊緊地合上了它堅硬的外殼,將那里面的一切都關閉了起來,只有兩條溪水般漫過小臉的淚。
事態(tài)發(fā)展到這步,真讓張格爹爹下不來臺了。張格爹爹,你也真是的,你看這孩子還沒長開呢,怎么給人當老婆啊!母親在燈下看著這個可憐的與我大姐一般大卻看起來小很多的女孩子,心疼地說。母親的話更讓張格爹爹仿佛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似的不好意思起來。日媽媽的,誰說不是呢?日媽媽的。我想這大明橫豎還小,人家土根還有滿發(fā)可都是快三十的人了嘛……五爺,你說這事該怎么辦好?要說養(yǎng)幾年也不是不行,可張格爹爹,那兩個貨不都不愿意嗎?我總不能自作主張帶回家養(yǎng)著吧……秦五爺囁嚅道。就在彼此都不知該如何收場的時候,忽然一個聲音從燈光的暗影里一根稻草樣地浮了上來:五爺,我要!因為激動,聲音都有些走樣,竟然誰也沒能聽出來是誰,可張格爹爹和秦五爺這兩個溺水之人還是立即欣喜地抓住了它。循著聲音下勁地看,原來是秦五爺?shù)闹蹲与p狗子!
雙狗子是秦五爺死去的哥哥秦四爺?shù)莫氉?。雙狗子命苦,剛出生他娘就大出血一命歸了西,撇下四爺又當?shù)之攱尩睾貌蝗菀讓⑺兜搅宋鍤q,卻在那個苦冷苦冷的冬天,為了給兒子弄點鮮腥,下江里摸魚,硬生生地給凍死了。那時候,五爺才剛剛結(jié)婚不到一年,還沒有孩子,就把雙狗子帶在身邊一塊兒過著。五娘一開始自己沒孩子的時候,倒也和善,可一等自己的孩子雨后春筍似的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之后,五娘就再也沒細工夫和善了。其實雙狗子還真沒有白吃五娘家那口飯,小小年紀,燒飯、帶孩子什么家務活都干??稍僭趺锤梢灿懖坏絺€好。雙狗子十五歲的時候就單過了,在他父母為他留下的那三間草屋里熬著日月,直到今天三十掛零了,盡管鼻子眼睛各樣零部件都很齊整,雖說談不上什么標致,但也絕對拿得出手,可到底也沒尋上個女人,暖一暖那三間破草房。一是沒錢,二是也沒人替他操心。
日媽媽的,是雙狗子啊!張格爹爹的語氣里明顯有些失望。五爺,我要!燈光下雙狗子的目光像錐子似的死死地扎在他叔的臉上,而從嘴里蹦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子彈似的嗖嗖地在屋子里尖嘯,令人震撼。秦五爺說,就給雙狗子吧,怎么著,他也是我們老秦家的人嘛。是不是這么個理啊,張格爹爹?日媽媽的,也只好這樣了。梅杏,張格爹爹喊了一聲,眼睛也不瞅她,盯著腳面前的地,聲音里有明顯的無奈。你,跟雙狗子回去吧。日媽媽的,如果不是看在秦格爹爹收留我們的份上,這樣的事老子以后再不做了,吃力不討好……
第二天,我們家院子里一掛噼啪作響的鞭炮把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炸糊涂了,這不年不節(jié)的,伍師爺家放的哪門子鞭炮呢?于是都齊齊地圍到我們家門口看稀罕。一時間,黑壓壓的,屋里屋外,院子里,曬場上,樹梢上,到處是人。張格爹爹也來了,和父親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抽煙袋。原來頭天晚上,我媽和我爸剛睡下,就聽見屋外有人小聲地叫門,大門剛一打開,秦五爺還有雙狗子以及那個他們剛剛領回家的名叫“梅杏”的小姑娘一起裹著一股深秋的夜風進來了。一進屋,秦五爺就把雙狗子一把摁到了地上,雙狗子,快給你伍師娘磕頭。母親嚇得一懵,五爺,你這是做么事啊?伍師娘,是這么回事。你看吧,這小丫頭雙狗子非要,要就要唄,可是你看我們秦家除了幾條光棍什么也沒有。再怎么說,這也是雙狗子這輩子的大事,那幾間破草屋總得要收拾收拾吧?再說了,你看這小丫頭,臟成這樣,也得要收拾吧?收拾屋子我們父子幾個能對付,可這收拾小姑娘,我們幾個都不會也不合適啊!所以,想請伍師娘幫個忙,能不能把小姑娘好歹也收拾個人樣出來。明天也好跟雙狗子結(jié)婚啦!五爺一臉的歉意。這……母親還沒有回過味來,只見雙狗子一下跪在地上,伍師娘,你老要是今天不答應,我就一直跪著不起來。我母親本是一個出了名的爽快人,見雙狗子這樣,就爽爽地答應了,哎呀,五爺,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又不是么子難事,做么事這么一本正經(jīng)的?雙狗子你起來吧,我答應了。再說梅杏這丫頭確實挺可憐的。見母親爽快地應承了,秦五爺頓時如釋重負,一副感激樣,不住地搓著手,說謝謝伍師娘,謝謝伍師娘。我就知道你心腸好,一定會答應的??蛇€有一件事,還想請伍師娘幫人幫到底,送佛上西天,梅杏明天能不能從你家門里走?從我家門里走?母親一臉的詫異??刹皇锹?。伍師娘,你看這女兒嫁人總得要有個出嫁的樣子吧?總不能就這么糊里糊涂地就攪一塊堆了。明天梅杏要是能從你家門里走,我們秦家再怎么窮也要放一掛鞭炮接一接,這樣這姑娘不就名正言順地過門了么?哦,母親頓時明白過來了,好,五爺、雙狗子,你們就都把心放肚子里回去忙你們的吧,明天你們過來接人就是了。反正也就幾步路,是個意思。村子里的人知道后,都一片聲地說,伍師爺真是厚道人家。
大姐的房門打開了,從里面走出來十五歲的女孩兒梅杏。穿著大姐去年過年時的紅底白花盤扣子的褂子,九成新的藍布褲子。這套衣服平常都被母親整整齊齊地壓在箱子底下,被一股好聞的樟腦味包裹著,連大姐都舍不得穿。只有出門走親戚或是進城的日子才拿出來穿上。腳上是一雙新做的大姐準備過年時穿的黑燈心絨布鞋。昨天臟兮兮的小臉被母親用香皂精心地洗得干干凈凈,而且母親還在油燈下用一根線細致地為她絞過。那是一張雖然小卻很標準的瓜子臉、美人的臉。何況還有那一雙大眼睛,烏黑的眼珠長長的睫毛,真叫好看。洗得噴香的頭發(fā)被母親用心梳成了兩根麻花辮子,辮梢還扎上了紅頭繩。梅杏羞答答門前一站……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包括大明、二明和雙狗子本人。這弟兄仨眼睛都瞪圓了,半天也不曉得眨。這真是昨天那個不起眼的小丫頭嗎?莫非伍師娘會大變活人?真是人是衣裳馬是鞍呢,這丫頭被伍師娘這么一弄,跟變了個人似的。大明、二明,你兩個傻卵,這樣漂亮的一個老婆讓給了別人,等著夜黑里抓心撓肺蹬被窩啵。好半晌人們才似乎想起來什么似的,七嘴八舌起來,狗日的雙狗子,真他媽小狗掉進了茅屎缸里,白撿了一個大便宜……
雙狗子,你他媽光傻立著干嗎?還不快點帶梅杏回家啊!父親見雙狗子和別人一樣只傻愣愣地瞪著梅杏看,忍不住吼了一嗓子,倒把雙狗子吼得一跳,慌里慌張地擠到梅杏跟前。眾人一陣哄堂大笑。張格爹爹一邊笑一邊嘴里不停地罵:日媽媽的,日媽媽的!一大滴口水也樂得從他嘴里蹦出來。母親說,雙狗子,今天梅杏是從我伍家門里走出去的,就是我伍家的女兒了,往后你要是有什么虧待梅杏的地方,可別怪我伍師娘翻臉不認人。是,是,伍師娘隨便怎么教訓,雙狗子都聽。雙狗子呆癡癡地站在梅杏身邊一會兒搓手一會兒撓頭,真?zhèn)€傻卵一個。完了,雙狗子樂癡癲了。一句話又逗得大伙兒一陣狂笑。母親抬手拍了他一下,樂夠了沒有?還不帶你老婆回家?雙狗子似乎到這時才終于醒過來,一把抄起瘦小的梅杏甩到自己肩上,一肩扛回了家。人群中再一次爆發(fā)出了響亮的笑聲,同時人群又像一股潮水似的卷向了雙狗子家。這時候一輪紅日也像湊熱鬧似的,咚的一聲從村子東面那棵大柳樹上跳將出來,把一秋的喜氣都灑在地面上。
俗話說這年好過,月好過,日子難過??扇兆釉僭趺措y也都那么悄沒聲兒的一天一天過去了。每天跟著太陽屁股后頭跑,倒也沒見有什么不對勁的,可等到什么時候你閑了,猛丁一琢磨,哎呀,怎么竟過去了這么許多年呀月的呢?
可不,你瞧,梅杏來我們村一轉(zhuǎn)眼竟已經(jīng)一年多了。
村里人都說,這張格爹爹把梅杏帶到村里來,好了兩個人。一是雙狗子這頭懶牛,那么好的一片嫩草,狗日的吃得連頭也不曉得抬了。還勤快懂事,真是白撿了一只大金元寶。梅杏是個苦孩子,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一點也不假。別看梅杏小不點一個,可自從到了秦家以后,還真把一份苦巴巴的生活操持得有模有樣的。家務事樣樣拿得起放得下,一看就知是教養(yǎng)好的人家的女子,是塊過日子的料;另一個就是伍師娘,白撿了一個大閨女。梅杏和我大姐一般大年紀,比我大姐還缺月份,平常兩個人晴天一塊兒上工,雨天一塊兒做針線,一道來一道去,好得比親姐妹還要親。梅杏是個知道疼人也懂事的女孩子,無論什么時候,但凡母親在河邊洗東西,只要梅杏在定會奪了過來,替母親洗。自從梅杏來了之后,冬天洗被子縫被子的事母親就再也沒有操心過了,都由大姐和梅杏包圓了。無論母親還是雙狗子都是一臉的得意。
一開始梅杏做不慣我們這里泥一把水一把的農(nóng)活,是大姐一把手一把手地教會了她;粗活不會做,細活也不怎么在行,針線活一點都不會,她就跟著母親和大姐學,漸漸地就能做得一手好針線了。記得她剛學會做鞋的那一年,第一雙鞋就是為我母親做的。燈心絨的鞋面,鞋底還講究地用嶄新的白布包了邊,煞是漂亮。母親敲著梅杏納出來的硬邦邦的鞋底子向村里人炫耀,瞧我們家梅杏納出來的鞋底子,像塊鋼瓦似的。在此后的年月里,每年過年梅杏都要為母親做一雙這樣黑燈心絨的鞋面、鞋底子白布包邊的新鞋。一直到出了那件天大的事情她離開了我們這個村子為止。那年過年的時候,張格爹爹、五爺、包括大明、二明都穿上了梅杏做的鞋底子像塊鋼瓦似的新布鞋。只不過鞋面子都是一色的黑平布。張格爹爹再一次一邊笑出了口水,一邊罵著“日媽媽的,日媽媽的”。此后她每年為五爺做鞋直到他死,腳上還穿著梅杏為他做的鞋上路;為大明做鞋直到他娶了老婆,為二明做鞋直到……
梅杏喜歡在我們家做針線,常常娘仨要做到深夜。每次都是雙狗子扯著嗓子喊,梅杏,都什么時候了還不曉得回家?村里人就笑,這雙狗子真他媽有勁,白天都犁了一天的地了,這晚上還閑不下。可惜雙狗子也是白忙活,梅杏這地太瘦了,不怎么出莊稼。梅杏來了都三個年頭了,還魚不驚水不跳的,沒一點動靜。還有人直接當著雙狗子的面調(diào)笑:雙狗子,你狗日的是不是種不行,是癟稻子啊!不行,老子幫你播一季試試?一地里的男男女女都笑。笑得雙狗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像多云的天。
哪個都知道一年中最忙的季節(jié)就數(shù)“雙搶”了,搶收搶插,沒個白天黑夜的。生產(chǎn)隊長整天咆哮著,火氣比那天上的日頭還要毒。這不,天還沒怎么亮,只能麻晃晃地看見個人影兒,隊長催命一樣的哨子就響了。大姐閉著兩只眼睛一路走一路睡,走到梅杏家門口的時候,沒見梅杏往常一般地站在門口等,倒見雙狗子拎了根牛鞭桿子,氣鼓鼓地出門。大姐心想莫不是梅杏早就走了?
照例是女人們拔秧,男人們插秧的插秧用牛的用牛,各行其是。平常由于大姐和梅杏兩個拔的秧苗又齊整洗得又清爽,總是被那些來挑秧苗的男人搶著挑走。有的寧可坐在田埂上等也懶得撿別人的秧苗。有時實在等不及了,才沒奈何撿別人的。一邊撿還一邊罵,你們這些邋遢女人,人長的邋遢,做事也邋遢。他媽的,瞧這秧根上的泥,一疙瘩一疙瘩的,叫人怎么插嘛!長眼睛也看看人家梅杏和家英拔的秧,秧根洗得白生生的,比你們這些邋遢女人的屁股還白……一句話犯了眾怒,女人們都住手不拔了,拿扎好的秧把子砸他,一邊砸一邊罵,秧根洗那么白做么事喔,下鍋炒嗎?有的罵,怎么插都不知道,還做么子男人,要老娘教你嗎?還有的罵,你稀罕人家梅杏還不是狗對著月亮叫,莫的法子么?直罵到那個饒舌者落荒而逃罷休。那天早上的秧田里沒有梅杏,顯得有些冷清不習慣,于是男人女人都一片聲地問大姐,家英,梅杏呢?大姐自顧低頭拔秧,沒有做聲。
隊長收工的哨聲一響,大姐立即從田里爬起來往回跑,甚至來不及洗兩腿的泥。隊長取笑她,家英,回家吃飯可真是積極啊!你媽是燒了魚還是燒了肉啊,那樣急?我大姐也不和他計較,一溜煙地跑回村,徑直去了梅杏家。那時雙狗子用牛還沒有回來。
按理雙狗子三十剛出頭的年紀是要干插秧啊挑稻把子啊這樣的重活,可雙狗子天生有一門絕活:就是會“教(讀告音)?!?。類似于草原上馴馬。初生的小牛犢子長到一歲左右,就要開始“上教(告)”了。每當晨霧飄漾的春天清晨,整個村莊都還在睡夢之中,這時就會從田野上傳來“走溝里、走溝里”的聲音。這聲音便表示又一頭小牛從此被迫帶上沉重的軛頭,泥里水里辛勞至死了。因而這聲音也似乎有些沉重起來,不能輕飄飄地上升,而仿佛浸了一身的霧水,濕答答沉甸甸的,啪嗒一聲滴在牛背上,又啪嗒一聲滴在莊稼上,再啪嗒一聲滴在莊稼人的心上。“教?!辈⒉皇且患p松的活兒,俗話說初生牛犢不怕虎,老虎尚且不怕,何況人乎?所以要馴服它已經(jīng)不容易,何況還要給它上軛套上沉重的鏵犁學會直著走、拐彎等,談何容易。通常都是好幾個人,有人扶犁,有人拽住小牛的牛角,強迫它怎么走、走哪里。那個牽牛頭的活兒最不輕松。而這個活兒通常都是雙狗子干,他把握得好。除此而外,雙狗子牛也使得好,他牽牛犁出的地犁頭插得不深不淺還平順溜直。因此他就名正言順地拿著壯勞力的工分卻干著老年勞力的活兒。所以村里人常說,這個世上最快活和最累的兩個人都在我們村子里頭:最快活的當數(shù)雙狗子了,白天輕松晚上也輕松(那時候他還沒有結(jié)婚);最累的就是張格爹爹了,每天都背了一盤磨在背上,那頭啊都快挨著地了。他走路,你瞧著都覺得累,更別說走了。
大姐一邊叫著梅杏一邊在她家里搜索,先是跑向灶屋,沒有;接著推開房門,梅杏正趴在床上。聽到大姐叫她,梅杏也不說話,只一個勁嗚嗚地哭。梅杏,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呀?大姐伸手摸了摸梅杏的額頭,沒有發(fā)燒啊!你到底怎么了嘛,梅杏,你怎么不說話呀!大姐顯然有些著急,可梅杏除了哭得更厲害外,就是什么話也不說。好,你不告訴我,我去叫姆媽來。說著拔腿就往外走,遠遠地見雙狗子拖著根牛鞭桿蔫頭耷腦地往回走。大姐本想問雙狗子一個明白,可想想還是算了,喊姆媽吧。
母親徑直到了梅杏的床前,剛喊了一聲梅杏,梅杏的哭聲就像暴風雨似的翻騰開來。梅杏,你別光顧著哭啊,告訴娘——幾乎全村人都叫母親“伍師娘”,叫父親“伍師爺”,唯獨梅杏省略了前面兩個字,直接叫母親“娘”,叫父親“爺”——你到底是怎么了?梅杏還是沒有說話,只把搭在自己身上的床單掀開……天啦!梅杏的下身赤裸著,屁股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大姐立時就哭了,梅杏,你這是怎么了嘛?怎么弄成這個樣子啊!母親叫了一聲我的兒,眼淚也滾了出來,是不是雙狗子打的你?梅杏依然只是個哭。這個畜生!他用什么打的你?打這樣狠?梅杏用手指了指搭在床邊椅子上的一根麻繩,他把麻繩浸了水……梅杏已經(jīng)泣不成聲。母親氣得渾身打顫,抓起麻繩一陣風似沖出房間,雙狗子正癟梭梭地在灶下生火準備燒飯,母親一把將他拎起來,你這個畜生!走,跟我去見五爺!邊說邊拖了他往外走。雙狗子既不辯解也不掙扎,任憑母親拽了他往外走。
其時正是早上收工的時候,母親和雙狗子這樣一鬧,大家不知出了什么事,紛紛跑了來看熱鬧。五爺也聞訊攆了過來。伍師娘,怎么回事?雙狗子他怎么惹你了,我來教訓他。五爺,你們老秦家可真能出厲害人呢!你去看看他把梅杏打成什么樣了?哪還是人下得了手的呀!母親說著淚又流了一臉。其時已有一些婦女到梅杏的房里去看了,無不唏噓落淚。你們大家伙瞧瞧,雙狗子心有多毒,這麻繩浸了水,打起皮肉來,什么樣的皮肉不跟著繩子跑啊?可憐梅杏那丫頭……張格爹爹蹲在墻根下,一邊使勁地抽煙,一邊罵著“日媽媽的,日媽媽的”,那狠勁似要把煙袋整個兒吞進肚子里一樣。
還沒等五爺有什么舉動,忽然二明一把奪過母親手中的麻繩,朝著雙狗子劈頭蓋臉地抽起來。二明抽打的那個狠啊,把一院夏天的陽光抽打得如冬天的雪花似的紛紛揚揚,而麻繩響在空中的呼哨聲又仿佛深冬的寒風在人們的耳畔尖厲地呼嘯,讓人禁不住渾身發(fā)抖。雙狗子被抽得滿地亂滾,月白色的粗布褂子上滿是一道一道的血痕。村里人一個個都有些呆,覺著這頓打似乎還輪不上他二明出手。不是還有五爺呢么?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你是要把他打死,還是怎么的?五爺狠命地抱住了有些發(fā)狂的二明,夠了!畜生,都是畜生啊!這時隊長也過來了,他對著躺在地上的雙狗子罵道,好你個雙狗子,全隊人都忙得兩腳不沾泥,你倒好,快活得在家打老婆。他媽的,這男人打女人自古以來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可也沒見著你這么個打法啊!是不是活兒不夠重快活日子過得多了啊?好,從今天起,你不要再用牛了,天天給老子挑稻把子,挑死你個狗日的,看你還有沒有勁再打人。哼。轉(zhuǎn)而又對圍觀的人說,不要再圍在這里了,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待會還要上工。耽誤了“雙搶”,哪個也擔當不起。說罷,把披在身上的粗布褂子一脫,走了。
院子里的人群再一次如潮水般迅速卷走了,只剩下了母親和五爺。房間里也只剩下了我大姐在用一塊毛巾蘸著溫水一點一點地擦洗著梅杏傷口上的血跡。五爺和母親把雙狗子從地上扶進屋里,五爺坐到桌子邊嘆氣。母親氣咻咻地問雙狗子,梅杏到底做了么見不得人的事,你要這么往死里打她啊?偷了人了還是養(yǎng)了漢了?今天你當著你五爺?shù)拿嬲f個清楚。雙狗子抱著頭,始終沒話。說啊!五爺突然使勁一拍桌子,嚇人一跳。村里人哪個不知道五爺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今天他真是氣極了。說就說!雙狗子一擰脖子,由于突然地一用勁,掙得身上的傷口有些疼,咝地吸了口氣,滿臉都是皺紋。沒用的貨!你看村子里的女人,哪個不是一沾上男人肚子就鼓了起來,就是跟她一起來的細葉、香草不也都有了伢?你再看看她,不爭氣的東西,老子的臉都給她丟盡了。媽的,晚上想和她同個房吧,不是今天不行,就是明天不照。要是不能給老子生個一男半女的,老子要她做么事喔,吃干飯啦!不打她才怪呢!么事啊?就為這個!母親著實有些震驚,可這事是急得來的么?再說她那么小的一個伢,又瘦又黃巴巴的,能和細葉、香草她們比嗎?五爺還是不吭聲,只一個勁低頭嘆氣。母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壓低了嗓門說,五爺,反正你是長輩,這話聽著也沒什么。那個,雙狗子,梅杏她每月月事來的可還正常?月事?什么月事?雙狗子不知道母親在說啥,一臉的茫然。月事都不知道?就是女人每個月來紅啊!來紅?沒有,梅杏她從來沒有來過紅啊!天啦,雙狗子,你真是作孽喲。梅杏她還沒有成人,自己還是個伢呢,你叫她怎么給你生伢啊!五爺已氣得臉色鐵青,畜生!豬!現(xiàn)世報的東西,還說別人丟臉,你才把秦家的臉都給丟盡了呢!說罷,氣哼哼地走了。
雙狗子似乎有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本來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這時把頭抬起來,用一種可憐巴巴的眼神看著母親,伍師娘,這不也沒哪個告訴過我,我也不知道啊!伍師娘,你說我該么樣辦?唉,雙狗子,你五爺罵你是頭豬,還真一點不假,你真跟頭畜生差不多。再怎么著,梅杏她也是你老婆啊,你哪能下得了那樣重的手呢?怎么辦?一、你趕緊去找醫(yī)生給梅杏治傷,順便你也弄點藥搽搽;二、你要是想早點跟你的伢見面,從今天開始,你一定要多弄點好吃的給梅杏補一補。這丫頭是苦底子,傷了元氣,這么大了月事還沒有來……母親的話還沒有說完,雙狗子就苦著一張臉,說伍師娘,請醫(yī)生是小事,您老就是不吱聲我也會去辦,可這給梅杏補身子的事……我還不想給梅杏吃好的嗎?可吃什么啊?就幾只雞……雙狗子,你給我聽好了,從今天開始,你們家的雞蛋一只都不要賣了,留著給梅杏吃;另外,你不能打打野食捕點魚撈點蝦釣點黃鱔捉幾只蛤蟆什么的嗎?對對對,我怎么就沒想到呢!伍師娘,你放心,從今天起,梅杏就開始做月子了,我保證把她服侍好。說完跑到里屋,對著梅杏咚地一聲趴到地上磕了一個頭,梅杏,今天當著你娘和家英的面,給你賠禮了,以后我要是再打你,左手打,爛左手;右手打,爛右手。然后也顧不上身上的痛,小跑著去請醫(yī)生了。
在以后梅杏養(yǎng)傷的一個多月日子里,每天都能聞到從雙狗子家的灶屋里飄出的香味。饞得一村里的伢都往他家門中蹭香。夏天雨水多,別人都乘著雨大好好歇著,可雙狗子卻一刻也閑不下來,不是捉魚就是抓蝦,一身的勁;晴天一般收工都很晚,有時月上三竿還在田畈里,可再怎么晚,雙狗子也不忘記在水田的出水溝里放上黃鱔籠子,第二天早起,趕在大家出工之前將籠子取出來,每天總能有收獲。這些野味自然全都是梅杏一個人享用。每天雙狗子早上收工回來,第一件事便是煮三只糖水蛋給梅杏吃,然后就將那些新鮮的黃鱔殺好洗凈,放進一只小瓦罐內(nèi),裝好水,再抓一把綠豆,一把米,切一小塊臘豬油,一齊放進去,然后加一勺鹽,末了將小瓦罐小心地扎好,送到灶膛深處,用余火煨著,過不了幾個時辰就能聞到香味了,等到晚上吃的時候,那黃鱔連骨頭都煨酥了。那個香啊!那些日子里晚上村里人收工回來總能見梅杏趴在竹榻上,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從小瓦罐里挖黃鱔煨綠豆吃。雙狗子一個人潦草慣了,吃飯也只不過混個肚兒圓,根本不知道講究個細致。若是抓了魚回來,也不知道個煎炒烹炸的,只將新鮮的魚殺好洗凈,扔鍋里,放上水,抓一把鹽,丟一把蔥,切幾塊姜,油都不放,就那樣河水煮河魚用柴火慢慢熬著。只把那湯熬得奶一樣白一樣稠,喝一口,能粘嘴皮子。那段時間,梅杏什么魚湯啊,雞蛋啊,黃鱔啊,吃得一聞到就惡心。母親說,雙狗子這頭豬,這回算是盡了心了。
梅杏傷好后,“雙搶”早就結(jié)束了,當她有一天出現(xiàn)在村子里小河邊洗菜的時候,大家伙都認不識了。乖乖,似乎又脫胎換骨了一次變了個人似的。梅杏白了,胖了,甚至連個兒都躥高了不少。母親滿意地笑了,嗯,這回梅杏看起來有點女人的味道了。村里人都拿雙狗子開心,說雙狗子你狗日的故意和你老婆使苦肉計來著吧?梅杏受點皮肉之苦就不用“雙搶”了呀,而且還好吃好喝地賺著,太劃得來了……大伙都笑,笑得梅杏的一張白臉上撒滿了胭脂。
約莫過了一個多月的樣子,一天早上,母親正在灶屋里霧氣騰騰地燒飯,忽然雙狗子像屁股后頭有什么追著似的急慌慌跑到我家。伍師娘,來了,梅杏來了。由于跑得太急,話都說不囫圇了,沒頭沒腦的,母親給說糊涂了。什么來了?來什么了?雙狗子,一清早的,抽什么風呢?那個,梅杏來紅了!今天早上,我看她偷偷地洗內(nèi)褲,血糊糊的……母親樂了,舉起手里的鍋鏟子,做出要打他的架勢,真是個傻卵。快給我滾回家去,少讓她下涼水,曉得不?哎,是,是。伍師娘現(xiàn)在說什么我都聽。雙狗子一臉的幸福,邊往外走,邊嘟囔,女人還真是麻煩。又是來紅,又是不能下涼水的……母親在后面舉起鍋鏟子又作勢要打,嚇得雙狗子一溜煙地飛了。母親的聲音在后面追,女子來紅的時候可不能同房的啊……
那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母親和父親笑得差點噴飯。大姐家英,大哥家雄,二哥家成全都傻愣愣地看著他們笑,這件好玩的事直到晚上他們躺在床上的時候還依然笑個不停。感謝雙狗子送給我父母那樣開心的笑,因為那一笑之后,才意外地有了我。
第二年的五月端午,村人家家戶戶都沉浸在節(jié)日的氣氛中。日子窮是窮,可粽子是少不了要裹的。粽子頭一天就裹好了,母親一大早就起來,燒火煮粽子?;馃猛?映照得灶屋墻壁一片明亮。母親靜靜地望著那些快樂的火苗,心里竟也跟著快活起來。忽然雙狗子慌慌張張地沖進來,把母親心里的那一團快活砰地一聲打碎了。伍師娘,快,梅杏,梅杏她要生了,您快點去看看好不好?我可是什么也不懂的啊……雙狗子聲音顫顫的,要哭的樣子。母親笑了,我當是怎么回事呢!不就是要生了嗎?肚子剛剛痛嗎?哪里啊,都熬了一晚上了。什么?痛了一晚上,你怎么早不說?可真夠肉的!不是我,梅杏不讓我晚上驚擾你。別說了,快點去請接生的四奶奶啊,梅杏這是頭胎,可不能馬虎。頭胎,不可能那么快。你趕快去接四奶奶,這邊我過去幫你盯著。其時母親已明顯感覺到我在她腹內(nèi)的不安分,可她想總不至于那么快,就喊大姐起來幫著燒火,自己過梅杏那邊看看??墒?剛走到門口,我就已經(jīng)急不可耐了……
伴隨著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村子里響起了我第一聲啼哭,聲音之響之大,無與倫比。父親此時已年屆四十,也算是老來得女,喜不自禁,當即為我取了一名:書慧。而大約一個時辰之后,梅杏也生下一個女兒,雙狗子樂不可支,抱著那樣一個肉團團的小東西不撒手。五爺問,給伢叫個什么名啊?雙狗子頭也不抬,隨便叫什么名都比叫我這個名強,就叫她五月吧。五月好,又是端午日,好日子。那個端午節(jié)過得可真是不同尋常,村里人都笑說,這娘倆賽著生伢呢!說得母親一臉的羞,父親只是個樂。
這梅杏不生的時候吧老是沒個動靜,可一旦生起來,好家伙!第二年六月,她又馬不停蹄地給雙狗子生下了第二個女兒:六月。村里人都笑雙狗子,你狗日的可真夠能耐的,一年一個!真能!要照你這么個生法,要不了幾年,你那三間茅草屋可就盛不下了。雙狗子渾身都是得意,哪能啊!不就兩個丫頭么?又不是兒子!天啦,雙狗子,梅杏這么能生,只要你有勁,還怕梅杏不能給你生下兒子來嗎?那是!嘿嘿嘿……雙狗子傻笑。
可事情還真是個怪,梅杏一氣生了兩個女兒之后,就像踩了急剎車似的,再也沒有為雙狗子生下一個兒子或者又一個女兒。村里人就議論,說一定是梅杏那一下子把勁都使光了,就像那地似的,地下的肥力都拔光了,可不就不長莊稼了么?說歸說,議論歸議論,可到底怎么回事,誰也不清楚。直到多年以后人們才恍然大悟。
六月長到五歲,我和五月都六歲的那一年,梅杏的生活里出了三件影響她人生的大事:一件是那年的春天,雙狗子“教?!钡臅r候叫牛給狠狠地頂了。真應了那句老話,淹死的都是會水的,打死的都是教頭(武藝高)。雙狗子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會敗在這件別人羨慕他自己也驕傲的事上。
小時候,總聽大人們聚在一起閑聊時說,要知道一頭牛性子憨、溫還是急、兇,就看牛的角。如果兩只角像兩個彎彎的月亮似的,那這樣的牛一定很溫馴,你可以隨便騎它摸它戲弄它,沒事;倘若那牛的兩只角朝外翻,像兩柄劍似的,你千萬莫要惹它,因為這樣的牛是極其兇狠的。你若是惹惱了它,它能一頭將你頂個對穿。莫說人,即使別的牛見了這樣的同類也要遠遠地避開,若是遭到挑釁就撒丫子逃。
可是那個春天的早上,雙狗子他們馴的就是這樣一頭頭上長了兩柄劍的兇牛。一開始的時候,那家伙就非常不聽話,幾個人費了老大的勁,才把軛頭給它套上,同伴們就提醒雙狗子說小心點,這種牛兇??呻p狗子并不以為意。結(jié)果在馴的時候,到拐彎的地方,任憑雙狗子怎么使勁拽它的角,它就是梗著不動,橫著一雙牛眼瞪著雙狗子。雙狗子氣了,踢了它一腳,罵道,狗日的,還跟老子擰,老子打不死你。不想這一罵一踢竟惹惱了它,只見它朝著雙狗子猛地使勁往前一沖,雙狗子根本來不及閃避,就被它頂了個正著,同時還將后面扶犁的帶了一個大趔趄,犁頭高高地翹了起來。雙狗子重重地摔倒了,幸好只是剛開始,棉衣還沒有熱得脫了,否則真要將他頂一個對穿??杀M管有棉衣?lián)踔?雙狗子的肚子還是叫牛給頂穿了,腸子呼啦流了出來。把幾個人都嚇傻了,站在那兒直發(fā)抖,半晌才想起抬人回村。
雙狗子在床上躺了有半年多,雖然撿了條命,可從那以后,再也見不得牛了,即使聽見牛叫喚,他也要渾身觳觫不已。雙狗子一下子衰了。
梅杏帶著兩個孩子,還要照顧一個病人,忙得四腳朝天,人也一下子瘦下去好多。可剛剛雙狗子能起來稍微走動走動,梅杏也能歇一口氣了,我大姐卻又在那年的八月,桂花飄香的季節(jié)出嫁了,而且嫁得很遠。這就是影響梅杏生命的第二件事。
我們這里有“哭嫁”的風俗,所謂越哭越發(fā)。通常都是結(jié)婚那一個月里,每天雞一開叫,當母親的便開始哭,邊哭邊歷數(shù)女兒的種種孝順,種種好處,以及以后的日子里該如何做人的種種道理,都從這哭里傳導出來。等結(jié)婚的日子到了,當娘的頭天晚上開始哭,一直哭到第二天女兒出門。那其中更多的是不舍與擔心。與自己朝夕相處了二十幾年的女兒,今朝起就遠遠地與自己隔開了,以后的日子會過成怎樣也不知道,叫人怎能不越想越傷心呢。母親傷心,家里人傷心,可還有一個人更傷心,那就是梅杏。自從大姐結(jié)婚的日子定下來那天起,她就開始偷著流淚了。不僅如此,她還偷著給大姐準備嫁妝,光鞋就做了四雙:單的兩雙,棉的兩雙;除此而外,她還給大姐做了一件新棉襖,棉花絮得厚厚的;一件紅底白花的罩褂,盤扣子;一條藍的卡布的褲子,褲縫熨得筆直,像兩條火車道……
大姐結(jié)婚前的頭天晚上,梅杏把五月和六月都哄到了床上,雙狗子也洗好睡下了,梅杏說,家英明天就走了,我想今晚睡她那兒……說著聲音有些哽。雙狗子說你去吧。梅杏就抱了那包東西出門,雙狗子問,你抱的么東西?梅杏說,你別管。雙狗子就沒作聲。梅杏拉開屋門,十月的月光如一盆水似的兜頭潑灑了梅杏一臉一身。她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隨即心里陡地酸楚了起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才只有五歲,像六月這么大。那天晚上,也應該就是這樣的季節(jié),父親在燈下看書,母親則做著針線,弟弟梅江還只有一歲,正香甜地睡在搖籃里。她原是坐在父親的懷里和父親一起看書的,可不一會就睡著了。母親幾次讓父親放她到床上,父親都不愿意。不知睡了多久,她被肚子里的一泡尿憋醒了,就起身去屋外上廁所,當她拉開屋門的時候,月光也是這樣如水般地兜頭潑了她一臉一身,她也是這樣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忽然她看見他們家的大黃狗正臥在月光下酣睡,脫口喊了一句,啊呀,好大的雪喔,大黃在雪里躺著,冷死了哦!父親和母親都嚇了一跳,連忙攆到門口,一看都笑了。母親說,你這個小傻瓜,哪里有雪?是月光!父親則抱起了她,連連親她,說我們家的小梅杏多么富有聯(lián)想又多么富有詩意啊!以后說不定能成個作家或者詩人呢!
可是,誰會知道這么好的父親,這么儒雅而又溫柔體貼的父親會那么短命,早早地去了。那年她還只有九歲,在父親的小學里讀三年級。弟弟梅江五歲,六月那般大。正是六月里,門前的河塘里,荷花開得正好。那天,母親正帶著弟弟在河邊洗衣服,遠遠地見村道上父親的身影,又高又瘦,艱難地一步一步地往家走。其實那已算不上是走,只能說是在挪。母親有些不敢相信,早上還見他笑著和女兒一同去學校的呀,怎么這會竟成了這副模樣呢?母親急忙扯了弟弟就朝父親迎過去。
母親扶住了父親,一迭聲地問父親到底怎么了,父親只是虛虛地一笑說,有些不舒服,回去睡一覺就沒事了。弟弟也懂事地牽住了父親的手。可是那竟是父親最后的笑。
回到家后,父親就躺下了,不一會就開始吐血。剛開始,只是一小口,像吐口痰一般地輕描淡寫。母親一見到血就緊張地哭起來,父親擺了擺手,聲音虛弱地說,不要緊的,我睡一會就好了??墒歉赣H卻一點也沒好,不大一會,父親就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起來。鮮紅鮮紅的血呀,從父親的身體里源源不斷地倒出來……其實,父親早就吐血了,一個人偷偷地吐。怪不得父親會那樣蒼白那樣消瘦,簡直瘦到了骨子里。有一次被同事看見說梅校長你這樣可不行??筛赣H卻只是笑笑說沒事,沒事,我自己的身體我還不清楚嗎?是的,他正是因為太清楚了,所以堅決不去醫(yī)院,他知道大凡肺上有毛病到咯血這地步,就已經(jīng)回天無力了,白白浪費錢有什么意思?
其時,梅杏還在學校里上課。放學后,她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迫切地沖向父親的辦公室,然后和父親大手牽小手地一同回家。可是那天,父親的辦公室里沒有父親的身影。有老師告訴她,梅杏,你爸生病回家了。于是她立即飛一般地在村道上跑起來,將塵土和風都拋在了身后??伤鞠氩坏礁赣H竟然比她跑得更快,她始終不知道父親究竟為什么要那么急于離開這個家。離開他寶貝的一雙兒女,離開他深愛的妻……
一個令人稱羨的堪稱完美的家頓時破碎了。父親不在家就塌了。母親整日以淚洗面,終于一天,她什么也看不見了,她的心和整個的世界都墮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小小的梅杏不得不輟了學……
淚水將梅杏的一顆心腌得生生地疼。月光下,桂花的香更加濃烈馥郁,如一雙母親的手,溫柔地撫摩著她傷痛的心。她在我家院子里的桂樹下立下,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桂花的香,把臉上的淚水擦干凈,定了定神,推開了我們家的屋門。
梅杏打開包裹,將那些東西一件件地展開以后,父親、母親、大姐全都愣了,這得花多少錢啊!可梅杏家窮,哪來那么多錢呢?家英,喜歡不喜歡?喜歡,當然喜歡,怎么可能不喜歡呢?可這也太重了,叫我怎么好意思收呢?是啊,梅杏,這禮太重了我們收不得呀,母親也說。娘,你就不要說這樣見外的話了。當年我從這個門里出去的時候,你對雙狗子說,梅杏是從我伍家門里走出去的,就是我伍家的女兒了,這句話我一直記著,而這些年娘也確實拿我當自己的女兒了;家英待我更是比親姐妹還要好,這些我心里都有數(shù)。所以,娘,家英,你們也就莫要說什么禮重不重的話了。家英要走了,我恨不能跟了她去,還說什么東西……梅杏的眼睛立時就濕了,大姐的眼睛也濕了。母親說,可你哪來的這么多錢呢?雙狗子的身子才好了一些……娘,你不要操心這些了。其實這錢,說穿了,也是家英幫我掙的。娘,你想,要不是家英帶我出去摘茶葉,我哪里能存到什么錢呢?
原來,我有個姑姑嫁在山里,那里出茶葉。一到春天茶季的時候,山里摘茶的人手不夠,就要到山外找一些年輕的姑娘小媳婦進山去摘茶。大姐打從十歲起,就每年進山摘茶葉了。摘下的茶葉按斤兩付賬。每個茶季下來,大姐都要帶回來一小筆收入。那時候十塊錢就是大票子了,能做好多事。梅杏來了之后,大姐就帶她一起進山摘茶了。想不到,梅杏竟然一點一點地攢了這么多。
大姐出嫁的那天,我們家可真是熱鬧啊。所有的親戚七大姑八大姨的都來了,幫忙的隨禮的,人吵馬哄。屋里屋外都擺上了桌子板凳,整整十桌。那天我的兩個哥哥家雄和家成挨家挨戶地借桌子板凳,每張桌子每條凳子底下都用毛筆寫上名字,以免出錯;而梅杏則紅腫著一雙眼睛挨家挨戶地借碗筷湯匙,也要一家一家地記清楚,以免還錯了。灶屋里光煤爐就三四個,燒水呀,燉雞燉排骨啊,天沒亮就開始忙起。盡管日子并不富裕,但該有的禮數(shù)卻是一條也不能落下的,桌上的菜那也是一道不能少的,什么紅燒白切肉,魚圓子肉圓子毛圓子,葷的素的,通通都不能少,還有油水更是要足。哪樣少了,一出門便會有人邊抹著嘴邊的油邊評論酒席的好壞。
那天最快樂的要數(shù)五月、六月和我了。雖然我已經(jīng)六歲了,已經(jīng)在那年九月一號和五月六月一起背起了小書包在村子里的小學堂里開始了人生漫漫的求學之路,而且已經(jīng)認識了“上下左右土木人口”,但是對于婚喪嫁娶之類的大事卻一概懵懂不知,意識不到從此之后,大姐就再也不會是我們家的人,而成了別家的媳婦,在那里生活直到死。所以大姐的出嫁盡管母親哭了一天又一天,于我都沒有什么影響。那天,我只和五月六月玩得昏天黑地,因為這樣的熱鬧實在是太少了。我們不時地從灶間偷吃一些炸圓子或者喝一碗燉得釅釅的肉湯,再竄進大姐的房間,偷一把花生糖果,把我們的小嘴里口袋里都塞得滿滿的,然后又一陣風似的卷出了屋。
其時八月(農(nóng)歷)的陽光正當空照得一片火熱,滿院的桂香濃得仿佛要爆炸了一般。酒席已經(jīng)開始了,一時間,八月火熱的陽光、八月濃烈的桂香、辣辣的酒香與人們的快活攪和在一起,越來越釅越來越稠,那架勢仿佛一鍋正在炸著的苞米花,但等那嘭的一聲巨響,快樂便會開成一粒粒的小花。
這時,院門開了,靜悄悄地走進來一個少年,清秀、高挑、白皙還有幾分靦腆的陌生少年。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只有我、五月、六月。你是哪個?我有些狗仗人勢盛氣凌人。我找梅杏。明顯的上江口音,說完這四個字,少年白皙的臉頓時染上了一抹紅。梅杏?我的疑問還沒有出口,五月六月就已經(jīng)沉不住氣地邊跑邊喊起來了,姆媽,有人找你!姆媽,有人找你!這時人們才注意到這樣一個標致得讓人有些不敢多看的少年。頓時,這少年的出現(xiàn)仿佛一塊涼爽的冰,剎那間冰鎮(zhèn)了所有已然發(fā)酵的歡樂。
梅杏系了一條圍裙,扎煞著兩只手被她的兩個小女兒五月六月拽著來到陽光猛烈的院子里。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美少年。許是陽光太猛烈了,刺得梅杏一時眼光無法適應,半晌她才反應過來似的,喃喃地叫了一聲,梅江?那少年也喃喃地叫了一聲,姐?這一聲過后,兩個人都一齊朝著對方跑起來。梅江!姐!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也哭在了一起。
形勢的發(fā)展太出乎人們的意料了,一時間所有的歡樂與喧鬧都猛地一個倒栽蔥從高空扎了下來。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計趕到院子里看那抱在一起哭在一起的一對男女。就連大姐都忍不住從房間的窗子里使勁朝外面瞅。還是雙狗子跑過去在旁邊小聲說,今天可是家英的喜事,你這么哭,伍師娘會不高興的(我們那里辦喜事的時候,非常講究,就連小孩子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或碟,主家都要不高興,何況這樣子地哭)。梅杏頓時噤了聲,她擦了擦臉上的淚水,也幫那少年擦了擦,然后拉起他的手,走到我母親面前,娘,這是我弟弟梅江。來,梅江,叫娘。那少年盡管不知怎么一回事,可還是怯怯地叫了一聲娘,一張臉又紅得一片喜氣洋洋。喜得我母親一把扯過那少年的手,死死地握住,哎呀,多標致的一個孩子啊!快進屋!快進屋!雙狗子跟在后面,囁嚅著,伍師娘,今天家英喜事,剛才梅杏姐弟在你院子里哭,你老可別生氣……雙狗子,你這是說的么子話呀?梅杏姐弟今天團圓是大喜事,這叫喜上加喜。也是家英前世修來的福氣,我高興還來不及,還生的么子氣喲!
那天晚上,賓朋散去的我們家油燈一直亮到了半夜。我、五月、六月早累得三只小狗一般齊齊地在大姐的床上睡得死死的。大人們則都齊齊地聚在油燈下聽少年梅江細說從頭,母親陪著梅杏哭一陣笑一陣的。
原來梅杏走后,她弟弟梅江也就輟了學。本來他母親是要他繼續(xù)學業(yè)的,好歹要讀到初中畢業(yè)吧。不是有你姐的那二百元錢嗎?可是梅江不愿意。第二年過完年,十二歲的少年梅江就把瞎眼的母親一人撇下,獨自去了十幾里地以外的一個村子里學木匠手藝了。所謂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嘛,有一門絕活走哪兒都能活人。
一學就是三年,除了吃飯而外,分文不取。少年梅江跟著師傅勤奮刻苦地學習鉆研木匠手藝,果然成了方圓百里都小有名氣的木匠師傅。不僅人長得好,東西打得精致,而且雕得一手好花。這在當時確實少見。十年后,少年梅江就憑著這一手精湛的木匠手藝帶著六月率先打進了城里,成為那個年代城市里室內(nèi)裝潢的先鋒……那是后話。
梅江在外學手藝的三年里,他的母親因為眼睛瞎了,干不成什么事,就在家里為人家搓納鞋底子用的細麻線。搓得又細又勻。用她麻線的人都說,梅家阿娘搓的麻線比明眼人搓的還要好。雖然掙不了幾個錢,好賴她還覺著自己活著有些意義,加上梅江的出息,所以老人心里還是比較平靜的。唯一讓她時時想起來愧疚的就是梅杏。早知道梅江能有今天的出息,當初就不該將梅杏叫人帶了去,也不知道這些年過得如何?倘若不好,豈不是誤了她一輩子么?想想這些,老人就常常一個人偷偷地掉眼淚。梅江知道母親的心事,于是就依著當年張格爹爹丟下的地址找到了這里,果然找到了……
八年了!梅杏來我們村已經(jīng)八年了。八年里梅杏從來沒有回過一次她的娘家。她甚至很少提她的從前與往事。這么多年來,她苦巴巴地和雙狗子過著一份日月,竭力用她這八年的歲月一點一點地稀釋她曾經(jīng)的那十五年。以至于在村里人的心目中,已然忘記了梅杏是從別的地方移植來的,有自己的根和與根緊密相連的枝枝葉葉,歲月已把梅杏身上所有與往日相連的東西都淘凈洗盡,包括鄉(xiāng)音、包括容顏。人們以為她從來就是這里土生土長出來的。漂亮少年梅江的出現(xiàn),讓人們頓時意識到,梅杏,這個女人,也是有歷史的。她的歷史在遠遠的上江,由一個名叫梅江的少年千里迢迢地送了來,鮮亮亮地展現(xiàn)在所有人面前。于是人們對這個似乎生來就該受氣的小女人梅杏有些刮目相看有些羨慕了。
可是誰又能知道埋藏在梅杏心中的那些擔憂與思念呢?她走了,舍下瞎眼的母親與只有十一歲的弟弟,叫這娘倆怎么生活?張格爹爹究竟給了母親多少錢然后帶走了自己,梅杏不知,也不說,可她心中是有怨恨的。她以為自己完全可以代父親照顧好母親和年幼的弟弟,可是母親執(zhí)意要她離開。一筆為數(shù)雖然并不多的錢至少能幫母親支撐一些日子。能怎么樣呢?她是姐姐而且是女孩,犧牲是天經(jīng)地義的。
于是這些年,她刻意忘卻過去忘卻故鄉(xiāng)忘記那一江春水相連的另一個村莊。她努力地生活著,希望有一天,她能光鮮鮮地回去,讓母親知道,她活著,而且很好?;厝?一直是她整年忍辱負重忍氣吞聲奮斗的最終目標,雖然她從來都不說??墒沁@么些年來,她一直也沒有攢夠回娘家的路費和必要的禮物。于是不知道有多少個春潮滾涌的季節(jié),她一個人一邊在江邊的蘆葦深處打豬草,一邊偷偷地哭得昏天黑地。這件事沒有人知道,包括我大姐家英。但是除了二明。
二明也是無意間撞見的。那還是梅杏來我們村第二年的春天,二明正在江邊放牛,很無聊地躺在青草地上被春天的陽光曬得昏昏欲睡,忽然他被一陣細若游絲的哭聲吵醒了。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風與蘆葦在低聲絮語,沙沙,沙沙,一陣一陣忽遠忽近??蛇@分明是一個女人的哭聲,而且這樣傷心,是哪個?二明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也有些好奇。于是他扒開茂密的蘆葦一步一步艱難地朝著聲音的出處探詢,終于他看到了被大明和自己推來推去最終成了他的堂嫂的梅杏。不知為什么,那一瞬間,二明的鼻子發(fā)酸了,有些想哭。他沒有驚動梅杏,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可是那一次以后,二明有了心事。梅杏那傷心的哭聲深深地楔進了他的心里。所以當雙狗子打梅杏的時候,二明的暴怒也就可想而知了。
少年梅江的出現(xiàn)真的就像一輪紅日一般照亮了梅杏灰暗的生活。我大姐家英的缺失并沒有在她的心里留下太多的空白,就迅速地被少年梅江填補了。自此以后,感覺梅杏真像一朵花似的,一下子就開了。她原是癟梭梭,以為行將枯萎了呢,卻一下子燦爛了鮮艷了。說話的聲音也響了,笑聲也多了,對雙狗子也不似以前那樣畏畏縮縮的了,敢在眾人面前反駁他,甚至還能聽到她對他的呵斥。這都是曾經(jīng)的日子里所從未有過的。而雙狗子呢?卻仿佛一下子在她的光環(huán)里萎縮了。那只淘氣的牛毀壞了他的身體,而少年梅江又侵略了他的精神,他萎了,枯了。他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樣一邊吆喝著牛干活,一邊響亮地唱著山歌,聲音很遠很遠地飄,那是一個人的精神頭。可是現(xiàn)在的他看到牛就害怕得渾身發(fā)抖,即使牛遠遠的一個噴嚏,也要讓他哆嗦半天。村里人說,雙狗子好好的一個人愣是叫牛給毀了:不能用牛了,可他也不能如別的男勞力那樣干一些粗重的活兒,那次的傷徹底地敗了他的元氣,雖然活過來了,可病懨懨的,沒有了活力。于是,平時只能和婦女們一起做一些輕巧的活兒,自然也只能拿到婦女的工分。唉,總而言之,才四十出頭的他仿佛一夜間衰老了,頭上還有了白發(fā)。而梅杏呢?越發(fā)的汁液飽滿光彩奪目。
那一年里,村子里出現(xiàn)了另外一件大事:實行土地承包了!從此,每個人黃汗淌黑汗流,都是為自己了。這可是從來連夢都沒有做過的事啊!那些個日子,每一天都被村人們炒得火熱,成天沸沸揚揚的,議論,疑惑,欣喜,憧憬,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等等等等,整個村子都快翻過來了。當真從今往后,我他媽愛干就干愛歇就歇,再也不會有人整天拿哨子追著你的屁股后頭吹著催了么?當真地里收下的五谷六谷,除了交公糧就都可以收進自己的稻倉,想吃多少就留多少,哪怕通通留著自己吃,也不會有人來找你的麻煩了么?當真再也不用眼巴巴地望著隊長分糧的日子了么?真他媽的要過這樣的日子了么?真的么?可不就是真的么!會都開了好幾輪了,先是自個兒隊里頭開,然后大隊來人了,接著公社又來人了,還有上面縣里的工作組,走馬燈似的,在村子里躥。最后終于塵埃落定了,就在那年的冬天。田歸田,地歸地,抓鬮決定。只有江邊的蘆葦還歸著集體,跟往常一樣統(tǒng)一收,統(tǒng)一分。
唯一與這種喜悅格格不入的就是雙狗子,他首先受到了刺激。想想以后,真的分田到戶了,四個人口的田地,少說也得有七八畝吧。自己已經(jīng)是個病秧子了,梅杏再怎么說也是個女人,以后犁田打耙這些男人的活計都靠哪個?再說了,以后哪個還顧得上哪個么?
梅杏卻一點不以為意。你真是喜歡操心,又不是么子大不了的活兒,不都是平時做慣了的么?有么子難的呢?多搭些工夫總差不多吧。多做些又做不死,有么子好擔心的呢?不就是犁田打耙那些活兒嗎?學唄!船到橋頭自然直,我還就不信,女人就捉不得鞭桿子。說得輕巧,學?你想學未必就有人有閑工夫愿意教你!雙狗子繼續(xù)牢騷。那你說么樣辦?未必你一個人說不想承包?都一樣是個做,死不了人。雙狗子就噤了聲。
梅杏說的鏗鏘,做的也鏗鏘。第二年春耕生產(chǎn)的時候,梅杏還真就找出雙狗子的鞭桿,開始學犁田打耙這些活計了。師傅不是別人,正是二明。白天忙,他們就趁有月亮的晚上。一個用心教,一個用心學,??谶€真叫梅杏給夸下了,也就半拉月的工夫,梅杏還真就真刀真槍地扶犁上陣了。那一天,村子里再一次沸騰了,啊呀喂,這年頭,女人都能扶犁,那改天母雞就該打鳴,男人在家生伢了。大伙都笑,梅杏不在乎,自顧扛著牛軛頭,牽牛下地,不慌不忙地給牛上軛,扶犁揮鞭,熟練地吆喝:走溝里。當?shù)谝恍心嗤帘幻沸雍退呐9P直地翻過來之后,全村人都在心里佩服:真好一個女子!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和六月一起到十幾里地以外的中學讀書了,有時下午放學從田野的小路回家,總能見梅杏站在耙上,揮舞著鞭桿子,牛帶著她在犁過的土地上起起伏伏,田野的風拂動著她短短的發(fā),那樣子,在我的眼里就是一個女英雄。我常??吹冒l(fā)癡。因為大姐和梅杏關系密切,因此很自然地就把對大姐的思念移情在了梅杏的身上。我說,六月,你姆媽要是在戰(zhàn)爭年代一定是個女游擊隊長,比韓英還要厲害。韓英是電影《洪湖赤衛(wèi)隊》里的女主角,是我那時心目中的女英雄。六月卻不屑一顧,嘁,會干粗活有么子了不起?你知道嗎?我舅舅他們那兒,男男女女都在工廠里做活。晴天不用曬太陽,雨天不用走泥地,那才叫厲害。告訴你,小慧,我以后肯定不會在農(nóng)村里干這種粗活的,我要活得跟我舅舅他們那兒的人一樣,一年四季皮膚白嫩嫩的,衣服干凈凈的,那才是人過的日子。你整天“我舅舅、我舅舅”的,怕早你沒有那個福氣!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我同樣不屑。哼,不信,等著瞧吧。六月說著習慣地昂起了她漂亮的腦袋瓜子。我不得不承認,六月的好看是我和五月都望塵莫及的??晌逶?她再也不能和我一起上學放學了,土地承包了,她家里活兒太多,五月不得不輟學幫家里的忙。五月輟學的那天,哭了。我也哭了。我喜歡這個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五月,她善良忠誠厚道體貼。我真希望輟學的是六月??烧l讓五月是姐姐呢?她姆媽梅杏說,姐姐為妹妹犧牲是天經(jīng)地義的。她自己不就犧牲了么?
那天晚上,雙狗子弄了一些酒菜,吩咐五月去把二明爺叫過來吃飯,感謝他教梅杏用牛。五月去叫他時,二明沒答應,說告你大大就說我已經(jīng)吃過了。五月回來照搬,雙狗子說,扯!哪有這么早就吃過的呢?再去喊。五月又去了,二明還是不來,雙狗子說五月真夠沒用的,喊人吃飯也喊不來。最后雙狗子只好親自出馬,二明還推辭,說一家人還那樣作禮,搞得跟外人似的……雙狗子就堅持。五爺說,雙狗子喊你,你就去唄,一家人就是不幫著干活,一起吃個飯也沒么子要緊的,緊是推脫,反倒顯得你不懂事了。去吧,我看梅杏也忙活老半天了。二明這才松了口。臨走,雙狗子說五爺也一起過去喝一杯?五爺說,我就算了,還是你們在一塊吃自在些。我隨便對付幾口就行了。
二明這小伙子這些年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三十好幾的人了,到今天連個老婆也沒尋上,高不成低不就的,也不知要娶一個怎樣的天仙回家。村里人都取笑他,說二明,那董永該死了吧,你干脆把七仙女接回家算了,也別嫌棄人家是寡婦。哈哈哈……大伙一陣暴笑,二明像不是說他一樣的,紋絲不動。大明早就結(jié)過婚了,兩個兒子都上了小學。弟兄倆早就分了灶,二明和他大大一塊兒過。五爺也真夠命苦的,早些年,家里寡搭搭三條光棍,日子過得沒顏沒色的。好不容易給大明娶了房老婆,指望這下家里有個女人出入,日子會過得鮮光一點,可誰知道,大明的老婆前腳進門,后腳就吵著分家。那個吵勁,母親說,五爺這個媳婦弄的,教壞了鄉(xiāng)風。沒奈何,只得分了。父子倆分得兩間房,不消說做飯的地兒沒有,就連吃飯的地兒也沒有。沒辦法,父子倆只得和雙狗子一起在屋頭現(xiàn)搭了一間披廈,燒飯吃飯都在那里將就。
晚上兄弟倆酒喝到四五分的時候,就都放開了。雙狗子說,二明,你也不麻不跛不丑的,怎么就不娶房老婆呢?好歹也念過幾年書,不像我笆斗大的字也識不得幾籮筐,找個老婆要容易些??赡愕购?見天地就知道捧了本書看,未必那書里能看出老婆來?唉,這日子啊,有女人才有滋味。你看你跟五爺過的,唉,那還是日子嗎?眼看五爺就老了,你也趁早弄個女人回家,好讓老人跟著享幾天福哇。唉,哥,跟你說一句掏心的話,是個男人他哪個不想討個老婆回家,可是有哪個愿意嫁我呢?錢沒有錢,屋沒有屋,再說了,要是討一個跟大明老婆那樣的女人,別說享什么福了,連命說不定都要搭上。說著,二明喝了口酒又說,這世上像梅杏一樣的女人能有幾個?也是噢,雙狗子也跟著喝了口酒。這時屋子里的三個女人都已經(jīng)吃罷了,在里屋的燈下,梅杏教五月納鞋底,六月做作業(yè),只剩下兩個男人在外面喝。哥,你說,要是當初我沒把梅杏讓給你,現(xiàn)在會是個么樣光景?二明附了雙狗子的耳朵低聲說。那哪個知道呢!興許,現(xiàn)在光棍一條的就是我雙狗子而不是你二明了。說罷,雙狗子大聲地笑了,笑得很開朗;二明也跟著笑了,可是卻有些苦澀。雙狗子端起酒杯和二明碰了一個響,就為這,二明,哥哥我謝謝你。來,干了。二明說,自家兄弟,謝么子謝。也端起酒杯干了。想想這世間的事,真他媽好玩得很,跟唱戲似的……說著自個兒笑了,可笑著笑著,卻哭了。嗚嗚的傷心得很。雙狗子說,二明真是個沒用的貨,這點小酒,就醉了?;仡^朝里屋喊,梅杏,二明醉了,我送他回去。你把桌子收拾收拾……梅杏沒有做聲。
我和六月離中考只有一個月的時間的時候,六月卻突然不見了。
那天,我放學回來,已經(jīng)吃過晚飯,開始在燈下做作業(yè)了,五月突然急三火四地跑來我家,說小慧,六月今天沒和你一塊么?我正陷在作業(yè)里,有些茫然地看著五月,沒有啊,她好久都不和我一塊了。以前我們都是一路上學放學的,可最近不知她整天在忙些什么,老是見不著她。她今天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呢,我姆媽急壞了,讓我來問問你,五月一臉的著急。我說她能去哪兒咧?說不定去同學家了,明天我到學??纯础8嬖V梅杏姐讓她放心。
第二天,學校里根本就沒有六月的影子,晚上放學回來后,我家門都沒進就直接去給梅杏說。梅杏正和五月一個鍋上一個鍋下地燒火做飯。雙狗子在堂屋里坐著抽黃煙,那樣子已經(jīng)是一個十足的老人了。梅杏一聽當下里就呆了,立在那兒發(fā)傻。五月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跑到自己房里。五月和六月兩人睡一間房一張床,但卻一人一只箱子。平常六月的箱子上總是落一把鎖,五月笑話她,說不就幾件破衣裳嗎?用得著這樣鎖來鎖去的嗎?也不嫌麻煩。六月卻說,我樂意!要你管。奇怪那天六月的箱子竟然沒有上鎖,打開一看,只是些雜七雜八的零碎,幾件好一點的換洗衣服都不見了。五月急急喊,姆媽,快來看。梅杏一看,當即哇地一聲哭了。雙狗子攆過來問,么事?么事?六月,六月的衣服都不見了,一定是跑了呢……雙狗子當下就火了,哭!哭個屁啊!我早說吧,這丫頭生就是賠錢的貨,你卻非要給她念什么書,怎么樣?怎么樣?出事了吧!跑了吧!老子要是把她擱家里跟老子泥一趟,水一趟地做活,看她還有勁跑。家要敗,出妖怪呢……雙狗子罵得嘴角白沫堆得像只發(fā)怒的螃蟹。
我拉了梅杏去我家。五月也一塊兒跟來了。母親聽了事情的原委,也呆了,說平常你們哪就一點也沒覺察?哪里會覺察她啊!我們一天到晚累的臭死,哪有心情管她呢?心說,你只管把書念好就成,而且她一直都和小慧一塊,哪個會擔心她什么呢?梅杏哭得淚人一樣。那個晚上,大家都愁著,誰也沒心情吃飯,父親的黃煙袋一直沒斷火,把自己扎扎實實地埋在煙霧里。雙狗子還在家日天日地地罵著,聲音大得全村人都能聽見。母親說,雙狗子這頭豬,小點聲他會死么?嚷嚷得一村人都知道了。父親把煙袋在自己的鞋底子上磕了磕,說我去止止他。梅杏說,爺,算了,隨他吧,這樣的事瞞得了初一,也瞞不了十五啊,早遲人家都是要知道的。真是不假,家要敗出妖怪呢……最后還是母親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說,梅杏,格不是六月那丫頭跑她舅舅那里去了?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梅杏猛然醒悟過來一般,真是的呢,六月這丫頭平常就和她舅舅對脾氣,說不定真是去了呢!縣城碼頭下半夜兩點就有一班大輪,現(xiàn)在就動身肯定趕得上。梅杏說著就要動腳走??擅诖镆环皱X都沒有,情緒頓時低落了下來,囁嚅道,錢都在雙狗子腰里別著呢,他要知道是去尋六月,未必會肯。母親起身去到房里開了箱子,摸出一個小手帕包,從里面數(shù)出三張十元的票子,遞給梅杏,夠不夠?梅杏說,夠了,夠了,大輪票只要十幾塊錢呢。母親想想又數(shù)出兩張,說,回去么,怎么著也得給你姆媽買點吃食帶上吧。梅杏叫了一聲娘,淚就又落了下來。其時已經(jīng)夜里十點多了,母親說,話就別說了,趕緊上路吧。四十幾里地呢,再快也得要三四個小時。五月,你陪你姆媽一塊?五月答應著,抬腳要去。卻被梅杏攔下了,不用,深更半夜的,我走了,丟下她一個人在碼頭我不放心。叫上雙狗子?父親說。梅杏搖了搖頭,爺,他怎么肯?沒事的,娘,我一個人行的。不行,這大黑的天,一個女子走那么長的夜路,叫娘怎么放心?母親依然堅持。不如叫我二明爺吧,他平常和我姆媽對脾氣,五月突然說。母親立即贊成,對喲,五月,快,快去叫上你二明爺。梅杏遲疑著,娘,不好吧,這么晚了……有么子不好?二明不是你本家的叔爺么?有么子不好?五月去叫,母親說的喀嘣脆。五月見梅杏沒再反對,就一溜煙地去叫二明。二明已經(jīng)睡下了,一聽五月叫,立即從床上爬起來,五爺問,么事啊?二明說,梅杏要去找六月,伍師娘讓我送她去縣城坐船。哦,路上小心著。五爺叮嚀,別忘了帶上那把大電筒。二明答應著走了。
六月果真去了!可是梅杏母親告訴她,六月是來過了,可是又跟她舅舅走了,去哪兒,沒說。不是你讓她來找她舅的,說是想找個事做的么?
幾天后梅杏從家鄉(xiāng)回來,立馬找到我媽,娘,你說,梅江能把六月帶去哪里,真能找著事做嗎?六月才多大的一個伢呢。梅杏依然擔著心。母親說,你呀,跟娘一樣都是操心的命。兒孫自有兒孫福,是她自己作怪要跑,你能怎么樣她?隨她去吧。再說了,你們家六月可是個作怪賊,精著呢。小慧、五月都不如她。走哪兒都吃不了虧的。話又說回來,不是還有梅江嗎?你還信不過自家兄弟嗎?梅江也都二十好幾了吧?可不,二十八了。他比我小四歲嘛。眼看就奔三十了,也不找個女子成個家,好歹也讓我媽享幾天清?!沸诱f著,眼窩又紅了。母親說,唉,說你是個操心的命嘛。梅江是多好的一個小伙子,要相貌有相貌,要多懂事有多懂事,指不定漂亮姑娘一大把跟后面追著呢,只怕挑花了眼睛。要你操這份淡心?說得梅杏笑了,說,娘,你可真會開解人。
還別說我母親真跟神仙似的,預料得丁點兒不假。六月在家里還是個花骨朵,可到了異鄉(xiāng)就嘩啦一聲開了。雖然那年她沒有回來過年,可寄了信跟錢回來。信里說她跟她舅梅江在省城做事,一切都好,請家里人放心。事多,就不回來過年了,寄點錢算是孝順了。一張匯款單上赫然寫著兩百元。嘖嘖。把一村人的舌頭都咂斷了。說,雙狗子這個女兒了得,才幾小的一個黃毛丫頭,竟然出去幾天,就寄了兩百塊錢回來。兩百耶,么樣的一個數(shù)字喔。又說,他媽的,這人真是講不到,你說雙狗子那樣一個人,想當初,窮得卵子打得板凳響,偏就白揀了那么好的一個老婆,生了那樣兩個女兒,都會掙錢。大的在家里扒(那個時候五月已經(jīng)取代她姆媽去山里摘茶了),小的在外面扒,當心雙狗子那兩間破屋叫錢給擠炸了。又有人說,瞎講,到時,雙狗子還住這樣的破屋嗎?他不能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地住著,提前進入共產(chǎn)主義么?雙狗子那份得意,見天喝著小酒,一個人偷著樂,說六月,嘿,六月……梅杏就罵,瞎性,再不日天日地地罵了么?雙狗子嘿嘿笑著,嗨,老子不是屁也不懂么。
一連幾年,六月都不曾回來過過年,可是每年都有匯款回來,而且數(shù)目一次比一次大,有一次竟然一下就寄了五百塊,村里人就說,他媽的,雙狗子照這樣,坐在家里不出幾年就坐成了一個萬元戶。雙狗子那個得意,喝著酒說,他媽的,萬元戶怎么了?不服氣也生一個唄!老子要不是被那頭倒霉的牛頂壞了身體,家里這點活兒,老子不是一二二的事嗎?何須把五月也綁在家里,放出去跟六月一塊干著,萬元戶,算個卵啦……就逗引得村子好些家的女孩子都跑來找梅杏希望也能去省城找六月也得一份這樣的工作。那些年,六月真是把她一家人的面子掙得足足的。倘若她一直不回來,這份榮耀就會一直閃著亮著,花著村里人的眼。可是,她偏偏要回來把一切打碎……
六月回來是在我高三的那年春節(jié)。
我們那里過年是最熱鬧的,即使再窮的人家,過年也要做豆腐,一般的都要殺年豬殺雞殺鴨殺魚,直殺得雞飛狗跳雞犬不寧;后就是炒,炒花生炒豆子炒糯米炒凍米炒米角子炒山芋角子,炒得空氣爆炸;然后就是炸,炸肉圓子炸米粉圓子炸山芋圓子,炸得天翻地覆;然后又是熬,熬米糖熬山芋糖;再又是做,做豆腐做粉絲做米面做糖做花生糖芝麻糖凍米糖炒米糖……總之,一個字:忙!似乎積攢一年的力氣和錢都竭力在這一年最后的幾個日子里把它揮霍光。至于來年,嗨,來年自有來年的運氣嘛。大人忙,小孩子樂,樂有好東西吃有新衣服穿有鞭炮放……總之,年的味道濃得讓人透口氣都難。
只有我似乎在一切的忙碌之外。這個年讓我心驚膽戰(zhàn)。過完這個年,也就幾個月的時間,我就要上戰(zhàn)場了!我能擠過那條獨木橋嗎?那年的雪很大,屋外白茫茫的一片,什么活的東西也沒有,只有呼嘯的風暢通無阻地四處橫行。那天已是年三十了,母親一早起來就忙開了。大哥、二哥也在父親的指揮下忙著寫春聯(lián)貼春聯(lián)。我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整日地偎著火,看書看得頭發(fā)炸,就抬眼朝窗外望去。我的房間窗戶正對著屋后的大壩,大壩似一條白色巨蟒向東西兩邊延伸著,厚厚的白雪鋪著,一種單調(diào)的美。我的眼睛迅速地就疲勞了。正要收回目光的時候,忽然從大壩的西邊遠遠的一撮鮮艷耀眼的紅色跳進了我的視野之中。我的眼睛立時興奮起來死死地盯著那一抹紅色,越來越近了,越來越明顯了,原來是個穿了大紅滑雪衫的女人,抱了個穿著同樣大紅顏色衣服的孩子,旁邊還有個穿白色滑雪衫的男人,個子很高,拎了兩只奇大無比的包,在一尺多深的雪里艱難地走著。
我家屋后原有一條細細的被經(jīng)年的腳踩踏出來的小路上壩,厚厚的白雪遮蓋著,一點痕跡也不見,一般不熟悉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可是大壩上的那三個人卻在路的位置上站下了,啊,他們果真下來了……啊,天啦!竟是六月!是六月抱著個伢!旁邊的那個男人,正是她的舅舅梅江!六月回來了,還有個伢!
幾乎一個村子的前門后門都在這個時候打開了,擠著看熱鬧。最初的驚喜過后便是疑慮,這抱的是誰家的伢?六月的?還是她舅梅江的?一定是梅江的!六月怎么可能!她才幾小的一個女伢子?村里人都這么斷定。
然而事情的變化還是出乎村里人的意料之外,也就半個多時辰的光景,就聽見雙狗子暴烈的聲音,滾!你們都給老子滾!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雙狗子這么些年了,一直都是一副病病懨懨的樣子,這樣的怒吼,村里人幾乎沒有見過了。接著就聽見哭聲,先是孩子的哭聲,接著是梅杏的,然后是六月的,再然后是五月的,一團糟。所有的門,再一次打開,所有的人又都擠在一起看熱鬧。就看見六月抱著孩子從屋里走了出來,梅江拎了包跟在后面。那兩只碩大無朋的包或許還沒來得及打開。他們低著頭,喪氣的樣子,很是可憐。這到底是怎么了?
原來那伢竟是六月自己的!
到家后,梅杏和五月都聚攏著來抱六月懷里的伢。梅杏一邊逗著伢一邊說,梅江,怎么不聲不響就有伢了?也不跟姐姐說一聲?他姆媽呢?怎不跟你們一塊來呀?媽高興壞了吧!雙狗子那天也是十二分的高興,還拿了杯子給他們泡茶。忽然六月咚地一聲跪到了地上,哭著說姆媽,大大,對不起,女兒給你們丟臉了……梅江見六月跪下,也跪到了地上,說姐,都是我不好,我沒有替你們照看好六月,讓她出了這樣子的事……梅杏和五月都嚇壞了,說做么事喔?雙狗子手里一把茶葉還沒有來得及放進茶杯里,提溜著扭頭看地上的那一雙人,么事啊?六月只是一個勁哭,梅江只顧低著個頭。那站著的三個人都一時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面面相覷,不知道這跪著的一雙人究竟搞的么子名堂。雙狗子說,有話痛快說,要急死個人么?大大,姆媽,這伢,伢,是我的……么話啊?!梅杏嚇得像被手里的小人兒燙了一下似的,想都沒想就將那伢扔了,幸虧五月手快,接住了。孩子還是嚇得哇地一聲響亮地哭了。梅江,六月說的都是真的?梅杏的聲音抖成了一疙瘩。是的,梅江聲音和頭都低到了底。那男的是誰?雙狗子一聲暴喝。是我手下一個做事的。已經(jīng)被我攆走了……老天,我倒是作了什么孽喲!……梅杏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呆了。然后也哇地一聲哭了。雙狗子嘩啦一聲將手里的茶杯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滾!都他媽滾!……
兩個人進門后水都沒有喝一口,就灰沓沓地滾了。這時,已有性急的人家響起了鞭炮。年,開始了。可以想見,那個年三十的晚上,六月給大家?guī)砹硕嗝春玫囊坏勒{(diào)味菜啊。而她自己一家又陷入了怎樣的一種尷尬與羞恥之中。
吃罷年夜飯,母親便打發(fā)我去看梅杏。雙狗子已經(jīng)負氣睡下了,五月陪著她姆媽梅杏坐在黑漆漆的堂屋里。我輕輕地叫了一聲梅杏姐,梅杏又哭了,聲音不大,卻有著無盡的傷心??弈銒寕€頭啊,雙狗子在里屋一聲喝,梅杏嚇得立馬噤了聲。養(yǎng)了這么一個現(xiàn)世報的女兒,還好意思哭,干脆爬長江里死了算了,明天拿什么臉見人……雙狗子說著也哭起來,聲音像老黃牛。我拉五月去我們家,她不肯。梅杏輕聲說,去小慧姨家歇歇吧,順便把婆的鞋送去。每年都是大年初二,拜年的時候梅杏自己親自送過來的,看來梅杏心里是不打算過去拜年了。唉,她竟連我母親也不想見了呢。那晚,五月就睡在了我們家,我們一夜都沒有合眼,睡不著。我知道,梅杏一定也一夜都沒有睡。不知為什么我真的心疼梅杏。唉,她才過了幾天消停的日子啊!六月呀,六月,你怎么這么糊涂呢?叫你姆媽日后怎么做人啊!
可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和五月年三十晚上的那一次抵足而眠,竟是我們最后的親熱。從此之后,我們就只能陰陽兩隔,要想見除非夢里了。
我們村是靠近長江的圩區(qū),山離我們很遠。只有在夏季暴雨洗過的日子里,山才把它那高峻的影子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常常都要看著那些連綿起伏高低錯落的山出神,想像著有一天能登上其中的一座。那時大姐和梅杏經(jīng)常在春天去山里的姑姑家摘新茶,我便羨慕得不得了。后來,看電影《劉三姐》里面的采茶姑娘們穿著鮮艷的衣服,一邊雙手翻飛地摘茶葉一邊愉快地唱著山歌,我就更是對山里充滿了渴慕。后來,五月也進山采茶了,我問過她是否采茶真的那么浪漫,五月只是笑,卻什么也沒說。五月的死我才知道,一切并不是那么浪漫而富有詩意。
茶季采茶的時候,一般天還沒有亮就得上山,采帶露水的茶葉。春天好困,邊走邊打瞌睡。早飯和中飯都在山上吃,只有到晚上才能吃一頓熱乎飯。還要揀茶(就是將新采的茶葉里枯的枝和葉揀干凈了,再下鍋炒)到很晚。白天太陽曬,手又忙,根本沒有什么心思唱什么歌。上午還要好一些,中午吃過飯以后,人困得恨不能隨便躺哪兒睡上一覺。那條漂亮的卻奇毒無比的竹葉青蛇就是在這樣的時候襲擊了五月!盡管大家七手八腳地扯了五月頭上的長頭發(fā)死死地捆住傷腿,想控制毒血上流,可還是遲了,待大家手忙腳亂地將五月弄下山,五月已經(jīng)全身青紫……
五月去了,梅杏整個人呆了?;觑w了,魄散了。一個人不吃不喝不說話也不哭,在院子里坐了整整三天。任誰說勸都無濟于事。直到第四天轟然倒地,人事不知。雙狗子則把梅杏的祖宗八代甚至九代、十代都罵了個遍,她也充耳不聞。罵梅杏是喪門星、掃把星,一個女兒叫她弟弟梅江給帶壞了,一個女兒又叫她給克死了,總有一天,你把我克死了,這個家算是敗到了頭。梅杏倒了,雙狗子則徹底與生活訣別了,整天除了喝酒就是咒罵梅杏,別無他事。不分白天黑夜,什么時候睜眼,什么時候開罵。哪個也不敢說他什么,五爺曾經(jīng)說了他兩句,他跳起來要打五爺,老子已經(jīng)是活死人一個了,你少管老子。嚇得五爺再也不敢發(fā)聲。田里的事都撂了,幸而有二明沒日沒夜地操持著,才沒有荒掉。
母親私下里和五爺說,雙狗子這么個咒法,會不會把梅杏咒跑了啊?五爺吧嗒著煙袋,嘆了口氣,哪個曉得呢?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都是命。可是梅杏并沒有跑,只是聾了啞了枯了木頭了。每天二十四小時至少有十二小時以上待在田地里,無論什么樣的天氣,她都呆在外面。村里人都說,梅杏累死在田地里,也比被雙狗子磨死強。
我去田畈里看梅杏。那是個陰天,她正趴在田里給新栽的秧苗耘草。田野里四處都是趴在水田里耘草的人。我想五月要是在的話,一定也這樣趴在水田里耘草的。這樣一想,我的眼窩就濕了,心里皺皺巴巴的,好似一洼水,被風吹過,生生地疼。我在田頭坐下等梅杏耘完這一壟。到頭了,我喊梅杏姐。梅杏一驚,直起腰來,一雙手上都是泥和草,分明是看見我了,可那雙大得出奇的眼睛里卻分明只有茫然、愣怔與恍惚,似乎真是有些呆傻了一般。我又叫了一聲梅杏姐,似乎直到此時她的魂魄才回到她的身體里邊來。她甩掉手里的泥和草來不及洗一洗就爬上田埂,一把扯過我的手,小慧,五月,她沒了。五月她沒了呀,小慧。都是我造的孽,都是我造的孽呀!老天這是挖我的心啊,慧……梅杏哭了,仿佛夏天的雷陣雨一般地毫無征兆突然就風雨大作了。我也跟著哭了,說梅杏姐,別這么說,關你什么事啊。梅杏卻只顧哭著說,你不知道,慧,都是我作的孽,老天罰我,要我遭報應啊,慧……
我終于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舜髮W,臨走的前一天,我去五月的墳上看她,桂花還沒有開,我摘了一把青青的桂枝擱在她的墳頭。五月和我一樣都是喜歡桂花香的。五月的墳上草還沒有長齊,黃土裸露著,有些猙獰有些丑陋。我知道這些都不是五月喜歡的??墒俏逶孪矚g的她都犧牲了舍棄了,活了十八年的五月究竟有多少她喜歡的東西被自己擁有過呢?我考上大學了,她一定會為我高興。她似乎總是在為別人高興,她自己究竟有過多少可以高興的事卻被別人忽略了呢?我用手輕撫石碑上“秦五月”三個稚嫩的名字,仿佛撫過她年輕嫩滑的臉,五月,我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姐妹啊!
臨走那天,我執(zhí)意一個人去上學,不要任何人送我。我拎著行李一個人在走了十幾年的上學路上走著,這一次是要坐船去更遠的地方。拐過那個大彎,村子就遠遠地被拋在了視線之外,剩下的就是異鄉(xiāng)的旅程了。我傷感起來,眼睛模糊了。忽然我看到一個人抱了個小包袱站在大壩的拐彎處,是梅杏!真是梅杏!我驀地高興起來,奔跑起來,書包打得我的屁股生疼。梅杏姐,你怎么會在這里?我氣喘吁吁地說,梅杏接過我手中的行李說,我送你。替五月送你。
到碼頭的時候,梅杏讓我在候船室里坐著,她去給我買船票,然后一直陪我到檢票上船。船要開了,梅杏這才遞給我一直拿在她手里的那個包裹。是兩雙布鞋,一雙棉一雙單。是五月的。梅杏說完扭身就走了,我知道她一定哭了。望著她瘦弱的背影,我淚如泉涌。我哪里知道那竟是我們最后的見面呢?
我所生活的村子多少年來一直都是一個平靜、安寧、偏僻、寂寞的小村莊,民風淳樸,村里人雖然有些農(nóng)民的狡黠與促狹,但都善良本分。可是那年蘆絮一片白的時候,這個偏僻的小鄉(xiāng)村卻出了一件驚天的大事。
有人夜里闖進雙狗子家想要殺死雙狗子!兇手不是別人竟是二明。
那天晚上,雙狗子照例喝了一腔子酒,醉醺醺的,睡到半夜的時候,或許真是祖宗顯靈,他忽然被一陣渴給折騰醒了。正要喊梅杏給他倒水,就聽見堂屋的門吱扭一聲被打開了,接著一條影子閃進了他的房間。他還沒有來得及問是哪個,那條影子就躥到他的床前,緊接著一個沉沉的東西朝著他的頭重重地砸來,他本能地將頭一歪,頭沒砸著,砸在了肩膀上,立時疼得大叫起來。影子見沒砸著,正準備來第二下,卻被梅杏一手擋了去,同時低低地喝了一聲,還不快跑!影子一愣,扭身跑了,慌亂中將兇器丟在了屋里。雙狗子當時疼得昏了過去,醒后卻格外麻溜,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拾起兇器,一路小跑著去了縣城。
第二天一大早,警車呼嘯著開進了村子里。把一村的炊煙都驚得四散奔突。人們更是面面相覷,不知究竟是哪個犯了哪樣王法,連公安局都驚動了,于是跟著警車涌到了梅杏家的院子里。梅杏正在灶間做早飯呢,看見公安局的人來了,她卻一臉的平靜。案情太簡單了,基本不費什么周折,很快一目了然。兇器是一個用一條四方頭巾包著的大秤砣。頭巾是梅杏慣常用的藍底白花的頭巾,全村人都認得;而大秤砣則是五爺家的,全村人也都認得。當兇手再次行兇時,梅杏說了一句還不快跑,則毫無疑問她與兇手熟悉……二明并沒跑而是縮在自己屋里睡覺,吹灰的工夫都沒費,兩個人就都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梅杏和二明被一車帶走了。
村子里頓時炸了鍋。五爺喊了一句,造孽呀!一口氣沒上來,過去了。大明這邊還在為二明的事心里撲通著,那邊老父親一命歸了西??蓱z的老人忠厚一生勤儉一生辛勞一生,七十多歲了,到了竟連一床貼身的“千金被”都來不及準備。還是母親看不過,拿了家里的一床新綢子被面替老人遮了身。大明整個人昏了,一頭跪在父親面前不直腰,伍師爺,幫我。父親也一臉的淚,扶了大明起來,開始著手安排后事。吩咐人給五爺?shù)娜齻€女兒報死訊,又吩咐了人扯白布做孝帽孝袍。本來五爺這么大年紀的老人也算是高壽了,殤了也是“喜喪”,至少得在家停三天,接受全村老少以及所有親戚朋友的拜祭??山Y(jié)果除了老人的三個女兒外,其他親戚一個沒有通知,草草停了兩天,就急急地上路了。村里人哪個不唏噓不已?多好的一個老人啊!哪個知道會是這樣的一個結(jié)局?五爺?shù)膸讉€女兒連滾帶爬地回來撲在父親的棺木上,哭得那叫一個慘!怪哪個?還不是梅杏那個狐貍精喪門星!于是一個個都把梅杏恨得透透的,罵得毒毒的。老人上路時,腳上穿的是梅杏為他做的新鞋。大明要把它脫下來扔了,我父親說,那就讓你老子打赤腳走嗎?大明這才噤了聲。那天,棺材準備出門的時候,本來瘦精精的一個五爺,棺材里除了石灰包也沒什么,可任憑四個大漢怎樣用力棺材就是起不來。父親沖著棺材喊了一句,五爺,您老放心走吧,二明的事村里人會照應的。說也奇怪,這樣喊了一嗓子過后,四個人立時感到肩上一輕,暢暢快快地就上路了。于是又惹得一片聲地哭。
村里人到現(xiàn)在才終于明白了兩件事:一件是,二明那小子為什么這么多年一直不娶老婆,情愿打光棍,原來都是為了梅杏;第二件是,為什么梅杏前后腳生了兩個女兒之后,就像踩了急剎車似的,再無動靜了,原來是那條牛徹底地毀了雙狗子。他做不成男人的事了??呻p狗子別看他日里頭病病懨懨的,晚上卻活得很,盡管干不成事了,卻會變著法地折磨梅杏。掐她,咬她,擰她,法子都使盡了,而且盡打在一個女人身上最私密的地方,梅杏想訴說都無法讓人知道。梅杏也不敢給別人說,只好一個人偷偷地受著。最大的發(fā)泄就是躲到江邊的蘆葦深處哭它一個痛快淋漓。有一次,又被在江邊栽油菜的二明聽見了。只是這一次他沒有悄悄地走開,而是輕輕地叫了一聲:梅杏。梅杏正哭得淚人兒一般,二明的一聲叫令她魂飛魄散。梅杏,你是不是想家了?二明的關切令梅杏更是悲不可抑,再次哭得肝腸寸斷。突然間她有了一種強烈的傾訴欲望。不是用嘴而是用手。只見她緩緩地動手解自己的上衣扣子,一粒,兩粒,棉衣,襯衣,終于露出了她玉一般溫潤白皙的肌膚,二明的腦子里忽然一片空白。這可是他長到二十多歲第一次見到女人的身體。他慌慌地閉上了眼睛,氣都出不暢了。半晌,才睜開眼,可是,他卻在那白皙溫潤的皮膚上面看到了什么?是一塊塊青的、紫的、紅的掐痕!二明的心頓時因為心疼而顫抖了,他情不自禁地把梅杏摟在了自己懷里,然后動情地用手一點一點地撫摩那些斑斕的傷痕,忽然兩滴淚滴在了梅杏溫潤白皙的肌膚上,像兩顆透明的露珠……
兩個人的戀情猶如山洪暴發(fā)一樣勢不可擋了。盡管后來梅江來了之后,梅杏有了倚仗,雙狗子對梅杏也有所收斂,但他們的感情卻自此一發(fā)而不可收了。那時因為他兩家一直住隔壁,巴掌大的地方,幽會是很困難的。因此江邊的蘆葦洲就是他們幸福的天堂。蘆葦站著的時候,他們就在它的深處。蘆葦砍倒的時候,他們就在蘆葦棚子里見面(蘆葦砍倒以后不是立馬就分或賣,須得等曬干實了再處理。通常都是將打成捆的蘆葦豎起來,互相靠在一起,像搭了棚子似的。我們那里管它叫“棚柴”)。洲上緊臨著蘆葦?shù)氐倪€有一大片不長蘆葦?shù)母?。由于每年長江汛期一到,這些地方就是汪洋一片,所以大多只栽一季油菜,第二年能收多少是多少。每次,梅杏去到洲上做活的時候,她都會系上那條藍底白花的蠟染四方頭巾。二明一看就知道了,于是也就乘人不備悄悄地廝跟著去……二明也曾要求梅杏離開雙狗子和他做夫妻??墒窃谀菢拥哪暝履菢娱]塞的地方,離婚,怎么可能呢?一旦真的離了,唾沫都會把他們齊齊地淹死,哪里還能有他們存身的地方啊!與其那樣雞飛蛋打,不如就這樣廝混一日賺一日。就這樣十幾年來,竟然沒被人知道。
誰知道會出六月那檔子事情呢?雙狗子將責任都推在了梅杏身上,折磨又開始了。白天罵,晚上打,真像母親說的那樣,梅杏再也沒有舒心的日子了呢??赡菚r五月還在,梅杏被逼急了,就經(jīng)常晚上和女兒睡在一起。礙于五月,雙狗子還不能放肆;及至五月出事后,雙狗子簡直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他竟然用曾經(jīng)打過梅杏的那根麻繩把梅杏綁在床上用煙頭將梅杏的身上燙得傷痕累累……本來六月的事情以后,梅杏心里一直有個疙瘩,以為一定是她和二明的事,遭了報應,老天在懲罰她,讓她的女兒糊里糊涂地做出了傷風敗俗的事。于是和二明之間有所收斂。五月出事之后,梅杏這種罪惡感更加強烈了,她一方面用極度的勞作來懲罰自己,另外仍對雙狗子的折磨悄然忍受,她以為這都是她罪有應得。然而誰知雙狗子會拿煙頭燙她,不僅燙她的上身,還燙她的下身……當梅杏在公安局脫下她的衣服,連那些女民警都禁不住淚水縱橫,氣憤地罵雙狗子畜生。梅杏實在忍受不了了,才在那天下午,裹上了那條擱置已久的藍底白花的頭巾去了蘆葦洲上。當二明看見梅杏那已無一寸好皮膚的身體時,憤怒簡直要把他整個焚燒了。這頭豬,我一定要殺了他!那天晚上,梅杏故意多炒了幾個好菜,雙狗子也不要人勸自顧將自己喝得醉醉的。雙狗子死沉沉地睡下以后,梅杏給二明留了門……
寂寞僻靜的小鄉(xiāng)村里,這樣偷情、殺人的事真是幾百年也難遇上一回,一時間那個議論真的像洪水一般泛濫。敢情是雙狗子讓梅杏守了這么多年的活寡呀,有人不乏同情地說??闪ⅠR就有人補上,她守的什么寡,不是有二明頂了缺嗎?當大家知道雙狗子那么喪心病狂地虐待梅杏的時候,又有人說,梅杏也真是的,雙狗子那個畜生,就讓二明一秤砣砸死他算了,做么事要替他擋那一下?這樣的人活著都是禍害。又有人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好歹他們也是二十年的夫妻了。雙狗子做的那些事,哪里還當他們是夫妻,簡直不拿梅杏當人的嘛。唉,梅杏也真是命苦……那些個日子,整個村就像一鍋滾開的水一般翻騰,成天都有人七條舌頭八張嘴地議論著,人嘴兩塊皮,顛過來倒過去地說,末了都只一個意思,那就是前世的結(jié),今世的命。
梅杏沒多久就放出來了,她無處可去,仍然只能回村里的家。奇怪的是,在梅杏的臉上根本看不到什么諸如悔恨、羞恥等等表情,相反,卻一臉的平靜,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般?;氐酱謇镆院?她沒有主動和別人說過一句話,甚至連我母親也不愿搭理,平常碰見,也只是一低頭就過去了。母親向父親抱怨,父親說,叫人家和你說什么嘛!村里也沒有人說什么,只有大明的老婆每天對著梅杏的窗戶罵一些難聽的話,可梅杏卻充耳不聞。
五爺“五七”的時候,五爺?shù)娜齻€女兒都回來了,給五爺“做七”。我們那里一般“五七”亡人是不吃自己家里飯的,通常都是由女兒做。給亡人扎的紙屋也要在那一天燒,所有的孝衣孝帽也都在那一天從燒紙屋的大火上扔過,從此就不再穿了。本來是要請了和尚或者道士來做法,最后一次超度亡靈??梢裁饬?。鞭炮聲天還沒亮就噼里啪啦地響了起來,火也點起來了,一時間哭聲如潮。人們手里拿著桃樹枝圍著火堆拼命地邊跑邊打,桃是能避邪的,意在不要讓別家的孤魂野鬼搶了房子去,謂之“跑四方”。誰也不會想到梅杏,也根本沒有人給她預備孝衣,可她卻也早早地爬起來去給五爺“跑四方”。別人都著白,獨有她一身黑,戳戳地夾在隊伍里。五爺?shù)呐畠簜儽緛砭蜌獾脡驂虻?看見梅杏那個不要臉的竟然也夾在中間,都氣得不給五爺趕鬼,而要趕梅杏這個活鬼。一時間她們手里的桃樹枝狂風暴雨般抽打在梅杏身上,她卻不躲不藏。一邊打還一邊罵,可憐的梅杏被抽打得奄奄一息。幾乎全村的人都出來看熱鬧,包括雙狗子,可就是沒有人愿意出來制止,最后還是我父親出面將她搶了出來背回了家。母親哭著說,你是癡啊,眼睜睜地跑去討打么。你到底什么投的胎啊,怎么就這么命苦呢?梅杏沒有哭。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里沒有一滴淚,甚至沒有痛苦憂傷,只有望不見底的空洞。
那年的冬天,二明以“故意殺人未遂”罪判了七年徒刑,被送往玉仙湖勞改農(nóng)場勞動改造。之后不久的一天夜里,梅杏就離開了村子,誰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再有沒有回來過。臨走的那天晚上,我母親半夜時聽到窗下一陣響,朦朦朧朧地問了一聲,哪個?沒應,就沒在意,第二天早起,看見我家的青石板門檻上,端端正正地擺了兩雙鞋,一雙棉,一雙單。母親一見,眼窩就濕了,她認得那是梅杏給她做的。全村的女人只有梅杏才能做得出那么講究的鞋,納鞋底子時,用了一塊手帕包著,鞋底子始終白生生的。那也是梅杏給我母親做的最后兩雙鞋。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在那年放寒假回來母親告訴我的。我真的不敢相信我們這樣閉塞而又淳樸的小鄉(xiāng)村竟然能發(fā)生這樣的兇殺案,而且作案人竟是我喜愛的人……天哪!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
第二天我去了五月的墳上,我想問問她會不會相信她姆媽和她二明爺能做下那樣的事。五月的墳邊新立了五爺?shù)膲?。我的眼淚下來了。五爺真是一個好人。五爺家和我們家前門對著后門地住著。我讀初中那會,村子里每每會在有露天電影的晚上而人去村空。而我因為要做作業(yè)和功課,常常獨自一個人守著一個空村子。五爺不愛看電影。五爺不愛看電影還有一個笑話。早年時村子里來了放電影的,放的是《喜臨門》。說的是北方農(nóng)村的故事。北方人管父親的父親叫爺爺,管自己的父親叫爹。正好和我們這里相反,我們這里管父親的父親叫爹爹,管父親的弟弟叫爺。例如五爺其實就是五叔。五爺當時看了氣憤憤地走了,說都么些亂七八糟的事啊,輩分都鬧不清有么子好看的么。說得一村人都笑。可從此五爺再也不看任何電影。因此放電影的晚上整個村子里就只有五爺和我這一老一小。五爺怕我一個人害怕,一個晚上總要到屋后來好幾趟,也不說什么,只蹴在自己的墻根下,吧嗒吧嗒地抽著黃煙袋,不時咳上一聲,那意思是讓我知道,丫頭,莫害怕,五爺陪你呢!善良的五爺一定不會怪罪梅杏的,只會嘆息她的苦命!而五月也一樣不會怪罪她苦命的娘的!這么好的五爺、這么好的五月,如今都不在了,他們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地底下,再也不管這人世上的紛爭與冷暖了。
那一年年后,我就萌動了要尋找梅杏的想法。首選她的家鄉(xiāng),梅杏一定回她的娘家了。這個世界上,除了那一塊溫暖的地方,她還能去向哪里?不管怎么說,六月也都是她親生的女兒,梅江是她嫡親的弟弟,都是她的親人。畢竟血濃于水,親人間能有多大的仇恨?
可是我去了之后只見到落了鎖的三間屋,梅杏并沒有回去。而且她母親也已經(jīng)去世了,梅江依然在省城討著生活,六月是否依然跟著他,我也不得而知。我真的很沮喪。其時我還不知道,就在那年的四月,茶葉開始飄香,村子里許多女人都結(jié)伴去山里摘茶的季節(jié),雙狗子一天晚上喝了酒之后,用一根麻繩將自己吊在了里屋的門框上,死了。麻繩就是當年打梅杏綁梅杏的那根,上面還沾有梅杏身上的血跡,已經(jīng)成了一點一點的黑色。雙狗子死了有多少天,都沒人知道。因為他經(jīng)常都這樣屋門鎖起躲在家里喝酒睡覺,村里人已經(jīng)習慣了。直到有一天,住在隔壁的大明聞到一股尸體腐爛的臭味,才猛丁想起來,雙狗子這頭豬,已經(jīng)多日沒見動靜了。屋門弄開……
一個家就這樣說敗就敗了,跟放電影似的,弄得人眼花繚亂。真應了雙狗子那句話:我死了這個家也就敗到頭了。可不就敗到頭了么?母親在和我敘說這些事的時候,少不了唏噓不已長吁短嘆,我知道,對于梅杏,她和我一樣一直都恨不起來,相反,總有一種隱隱的擔心?;?你曉得不?大明“雙搶”前去玉仙湖農(nóng)場看二明,說是在玉仙湖農(nóng)場的街道上看見一個背著冰棍箱賣冰棍的女人很像梅杏呢,不曉得可是真的。我一驚,那大明沒有攆過去看一個明白?大明說當時他只是無意中掃了一眼睛,覺得有些個像,待走出老遠才又想看個究竟的時候,已經(jīng)不見人影了。
我的心忽地動了,第二天天還不亮我就悄悄地爬起來,匆匆收拾了一下就準備出門,母親問這是要去哪里,我說上同學家玩玩,母親追著問,晚上回不回來,我連頭都來不及回,還是風把我的聲音送給了母親,我說,講不定!
當我換了好幾趟車風塵仆仆地趕到玉仙湖農(nóng)場的時候,已經(jīng)太陽當頭照正午時分了。早上走的匆忙,飯也沒顧上吃,此時已是饑腸轆轆。我來不及犒勞我的胃,就在玉仙湖農(nóng)場的街道上急急地尋找起來。我不知道假如我真的見著了她,我要跟她說些什么,要不要說些什么,我一概模糊,我只有一個意識:那就是想找到她。
說是街其實也就一個“丁”字型的兩條街道而已。上面的那一橫上倒是密密麻麻地排列了店鋪,賣服裝的,水果的,小吃的,小飯館,理發(fā)鋪一個挨著一個,擠得有些透不過氣來,至于下面那條長長的腿只是一條通向農(nóng)場的柏油馬路而已。馬路的一側(cè)是條河,很寬,一定也不淺,另一邊就是一望無際的農(nóng)田。馬路上時不時有騎著摩托車的警察飛一般地駛過,出來進去,就只有這些穿制服的人。拐彎處,立著一個崗哨,隔老遠都能看見端著槍肅立的哨兵。我花了將近半個小時的時間將那一橫細細地梳理了一遍,根本就沒有見著什么賣冰棍的梅杏。賣冰棍的倒有幾個,可都是年紀大的老婦人。我失望極了,拖著疲憊的步伐走上了那條長長的路。望著遠處一望無際的農(nóng)田,看看眼前森嚴的崗哨,我心里無限傷感。七年啊,在這樣的地方,除了絕望還能有什么?二明他能堅持下去嗎?
當我的胃再一次對我的虐待行為提出強烈抗議的時候,我才拐進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面。店不大,門臉被左右兩邊賣衣服的攤位擠著遮著,光線很差,看上去有些臟兮兮的樣子。可生意竟然還挺好,吃飯的人很多。幾只老吊扇在頭頂懶洋洋地轉(zhuǎn)著,吹送著熱乎乎的風。我也顧不得講究,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我正在埋頭用桌上的餐巾紙使勁地擦著桌上的油膩時,忽然聽見后堂廚房里有人喊,梅杏,青菜用完了,快點到街上去買兩把回來。哎,好咧,我這就去。我一驚,轉(zhuǎn)頭朝后面望去,正正地看見急匆匆地跑出來一個白褂黑褲系著一條藍底白花長圍裙的女人。果然是梅杏!她瘦了,很瘦很瘦,原先的瓜子臉沒有原則地削下去,到下巴那兒只成了尖尖的一條,或許整張臉只剩了一雙大眼睛了;原先的短頭發(fā)已經(jīng)長長了,隨便扎了個馬尾擱在腦后,兩邊的頭發(fā)由于太短,不聽話地掉了下來,胡亂撩在了耳后,被汗水浸著濕答答地粘在裸露的脖子上:圍裙勒出來的腰似乎只有盈盈一握……
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梅杏,我苦命的姐姐呀!
我面條也不吃,急惶惶地走了。我不想讓梅杏看見我。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慌亂地逃?;蛟S我是不想打擾她內(nèi)心的安寧吧。
我在街上隨便買了只饃邊啃邊再次走上那條長長的路。誰說這里只能生長絕望呢?起碼二明不是,他生命的希望之花正在悄悄地生長,由一個名叫梅杏的女人看護著。他們都在等著它開放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