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奇
學習指路人
老爹老媽曾經(jīng)對哥哥懷有很高期望,在他上大學后我就聽二老背地里叨咕說希望哥哥以后能出息成個人物,光耀門庭。我記得哥哥上大學剛剛二年,老爹老媽就在家里盤算著攢錢給他買手表。當年國內只有上海、北京、天津三個有點名氣的手表廠,其中又以上海廠產(chǎn)的“上?!北碜钣忻?只有一種款式,價格也是固定的——120元,多年不變。當年的120元從購買力及相對價值來說可能相當于今天的幾萬元,普通家庭要省吃儉用多年才能存夠這個數(shù)目。我老爹自1952年進前郭縣國營磚廠一直到去世,每月的工資始終是五級工的標準66.82元,在今天看起來這似乎匪夷所思,但當年的情況就是如此。某年某月某日,當120元終于攢夠時,我看到老爹細心地把這12張10元票包在一個小手絹里裹得緊緊的,乘長途汽車(當年還未通火車)去了長春親手交給我哥哥。哥哥的運用方式比較奇怪,他并沒有用這120元買一塊新的上海牌手表而是買了一塊舊日本表,這頗有點兒像1990年代國內一些沒多少錢又想顯示自己有錢寧愿買進口二手車也不買國產(chǎn)新車一樣。那一年暑假,哥哥戴上那一塊老舊的西鐵城表,走親戚串朋友時,抬左臂看表的動作既多又有些夸張,他對我說過幾次,“這表不錯,日本生產(chǎn),看著就高級,每天誤差也就兩三分鐘!”暑假之后的下一個寒假是過年的假,那一次哥哥腕上的西鐵城表已不見蹤影,我問:“表哪去了?”哥哥說:“不走字兒了,修了兩次還不行,不戴了!”我老爹老媽則最為心疼,那可是120元血汗錢哪!有足夠的錢放著一只國產(chǎn)嶄新的質量也不錯的上海表不買卻偏偏去買一只表面好看卻老舊不堪的外國進口表,這種錯誤的決策對哥哥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我當年就隱隱約約地覺得哥哥在人生選擇方面可能存在判斷和決策能力缺陷。
1960年時,前郭縣一中每年能考上大學的屈指可數(shù)。誰家要是有個大學生,那自然就是鄰里左右學問最高的人。哥哥上大學后,立即配了副寬邊黑框的近視鏡,每年寒暑假總是帶了一旅行袋書回家看。休假時日,他總是顯露一副行止若思的樣子,和人說話時又總是面帶微笑地說一些文縐縐的詞兒。哥哥上大學的頭兩三年也就是我10歲之前,我對他佩服的不得了,留意他的行為舉止,傾聽他的每條議論,總想處處模仿他。哥哥也理所當然地把我當成了教導對象,告訴我應該這樣應該那樣,要多讀書,要聽外國音樂,要爭取將來成為大人物,如此等等。幼年的我自然是唯唯諾諾。哥哥1960年上大學,大概在1965年有了女朋友,1965年之前每年寒暑假都按時回家,那也是我最盼望的日子。接到他的回家訊息,每次都是我到車站去接他。當年家里只有一輛自行車是沈陽產(chǎn)白山牌的,是老爹1960年買的,買車的那天我家去了好幾口人到商店里又看又選的,回到家里幾天后就這個毛病那個毛病都來了。盡管如此,這輛自行車依然是家里最重要的大件資產(chǎn),爹每天都騎它到八里地外的磚廠上班。我只能在星期天節(jié)假日過一過自行車癮。哥哥到家的日子常常不在星期天,所以,當年到車站接哥哥幫哥哥提旅行袋那是貨真價實的“接站”,有東西要幫拎,而且全靠步行。我最樂意提的東西就是哥哥那個裝著很多書的旅行袋,提不動我就扛在肩上,盡管每次累的呼呼喘氣,但在我看來,因為是我?guī)涂富貋淼奈揖陀蟹吹膬?yōu)先權。哥哥裝書的那個旅行袋現(xiàn)在我還清晰地記得它的規(guī)格和式樣,那是一個有些褪色的藍色帆布袋,只有40多公分大,那是大姐1958年到吉林省女籃打球工資還很少時買的第一只旅行袋,哥哥上大學后送給他裝雜物用了。對我來說,那個旅行袋簡直是一個小寶庫小流動圖書館。哥哥每個寒暑假都用它帶回不同的書,從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到外國文學作品,從歷史類到政治哲學類書,應有盡有。最初兩年,那個旅行袋里裝回來的書有唐詩、宋詞、《牡丹亭》、《西廂記》、《離騷》、《天問》、《神曲》、《莎士比亞戲劇集》、法國文學作品和俄國文學作品等。1964年哥哥被學校派到柳河縣參加了半年的社教運動,那一年社教結束回家我到火車站接他,發(fā)現(xiàn)哥哥曬黑了,更強壯了,也有些深沉了。打那以后,他帶回家的書又大多為歷史政治和哲學類。我從小就嗜書如命,不管哥哥帶回來什么書,不管能否看懂,我的信條和行動是:拿過每一本書,一頁頁地翻到最后。在哥哥帶回的所有書中,以楚辭為最難。屈原的那些長詩不僅有很多生字,而且,即使拿著字典查出字的讀音能把那些詩連起來讀你也搞不懂屈原的意思是什么。當年我常常在心里抱怨:這個屈原,是不是粽子吃得太多把思想粘住了!
除了書以外,我家里還有許多雜志,是哥哥什么時候買的還是在哪里拿回來的我已記不清了,我只記得兩種16開本的大雜志一為《文學評論》,一為《新建設》,尤其是這個《新建設》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它不同尋常,它好象是《紅旗》雜志創(chuàng)刊前的中國最高等學術刊物,因為我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就從《新建設》中看到過許多人的名字有艾思奇、關鋒、俞平伯等等。翻看那兩本雜志時我就暗下決心:長大后我也要在這上面發(fā)表文章!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哥哥當年盡管學習成績優(yōu)異但還不是寫作欲望和能力都很強的那種。有一年寒假,哥哥回家后經(jīng)常捧書發(fā)呆,有一天晚上,他口中念叨著“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并鋪上了稿紙準備寫作。我躺在被窩用充滿敬佩的目光望著哥哥的一舉一動。好長時間他寫了點兒什么,趁他去廁所時我爬起來看了看,噢,他在寫詩,已寫下了第一句——“夜深人靜伴孤燈?!甭牭剿哪_步聲我鉆回被窩,又過了很長很長時間他再去廁所時,我又鉆出被窩刺探了一下,怎么?稿紙上還是那句“夜深人靜伴孤燈”?!哥哥回屋后我用探尋的目光看了哥哥一眼,他竟然神秘地向我笑了笑。時至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那時開始渴望有女朋友了,心有所念情潮澎湃只是才力不逮情懷抒發(fā)不出而已。
哥哥上大學那年我才8歲,他帶回的那些書給我提供了一個幾乎絕大多數(shù)同齡人都難以碰到的自學條件。那些書盡管當年我并沒有完全讀懂,但很多書我都一頁頁地翻過,而只要翻過,只要你整日浸潤于其中,許多知識就會融化在你的血液里。從這一點可以說,我的啟蒙和知識積累的第一個老師是哥哥,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哥哥當年的教導及他的寒暑假帶回的那些書,不僅使我知道了很多很多事,更重要的是使一個具有優(yōu)良智力基礎的小鎮(zhèn)少年提高了心氣兒,開闊了眼界。哥哥在我面前大聲吟誦“下馬飲君酒,向君何所之”“夜雨剪新韭,新炊間黃梁”“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等名句時夸張地搖頭晃腦、得意洋洋的樣子;他試圖在家里的一臺直流日產(chǎn)老式收音機里不斷搜索外國音樂時那專注的神態(tài);他躺在炕上看書的姿勢等等很多的標志式肢體語言都已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所有這些在我幼小心靈里種下的是讀書人的影像,我也暗下決心要用這些行為將自己塑造成個讀書人。2007年國慶節(jié)長假期間,我曾回老家吉林省前郭縣,第一次見到了很多30多年未曾謀面的小學中學時代的同學,他(她)們絕大多數(shù)已退休若干年做了爺爺奶奶,臉上堆滿皺紋,只念過7年書也只能算作小學生了。我當時和這些小學中學的同學們說,我與你們的差異不在于我比你們聰明多少,區(qū)別恐怕只在于我多了一個1960年就上大學并給我提供了很多書讀的哥哥,這個具有特殊歷史作用的“哥哥”就是我的獨特比較優(yōu)勢。在人生發(fā)展多個階段我都能抓住機遇,而“抓機遇能力”的蓄積,追本溯源,都是哥哥早年為我學習指路的結果。
郁郁不得志者
早年的哥哥最佩服的是讀書人,到了后來的后來,才開始喋喋不休地講熟人圈子中誰當了什么官等等。1967年6月我到吉林師大去住時,開始就問哥哥:“你們班誰最有學問?”哥哥說了三個人:第一,何林義,精通古文,是吉林省某廳廳長的兒子;第二,袁紀廣,因酷愛黑格爾哲學并經(jīng)常用公孫龍詭辯術在“咸菜不咸黑板不黑”之類的辯論中駁倒同學而被同學取外號為“袁格爾”;第三,李國民,一個理論基礎扎實善寫政論文章的人。哥哥當年把何林義和袁格爾介紹給我,我也時不時地到這兩個人的宿舍里找他們聊天聽“袁格爾”講黑格爾,看何林義眼睛半閉半睜地唱古文。李國民當年的樣子是戴副花框眼鏡常坐在一個小書桌邊鋪著稿紙寫文章,他當年看見我時連頭都沒點一下。1978年,我考上大學時,哥哥曾從遼源市趕回前郭祝賀,并十分興奮與我談起他們班一位同學考上中國社科院文學所魏晉南北朝文學大專家余冠英的碩士研究生了。看他那股高興自豪勁兒,好像他自己考中了一樣。這些事似乎說明,哥哥從骨子里是喜歡讀書人的。那么,從哪一時開始哥哥開始羨慕當官的了?我也搞不清確切的時間點。
哥哥的同班同學中,李國民后來官至中國電影協(xié)會黨組書紀、副部級。李殿君曾任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常務副行長、中國人保集團監(jiān)事會主席亦為副部級。李殿君夫人王震云和我嫂子同一宿舍,從中國金融出版社社長位置上退休,正局級。這些同學對哥哥并不構成刺激,對他產(chǎn)生刺痛性感覺的是許中田。此人比哥哥晚些畢業(yè)于吉林師大中文系,我哥哥在遼源市教育局任科長時,許中田是他手下的科員坐對面桌。聽說我哥哥當年任黨支部書記且一直不同意發(fā)展許中田入黨,但后來許中田從遼源市市委宣傳部、吉林省委宣傳部一路上來竟然做了《人民日報》社長,正部級,而我哥哥干到退休也不過是個正科級!從世俗觀點看,這可算是天壤之別了。我記得有一年哥哥很興奮地告訴我:“我給許中田打電話了,這小子滿口粗話,說明他對老同事不忘舊情啊!”我當時心里很不是滋味,心道:“一個當了高官的舊相識電話里說了些粗話就把你感動成這樣,還有點兒出息沒?”
因為文化大革命和轉專業(yè)的關系,哥哥1960年入學直到1968年才畢業(yè),在大學竟呆了八年!畢業(yè)那年,老爹老媽都強烈要求哥哥分回前郭縣,但是哥哥1965年(也許更早些)就在學校里和同班的一個回族姑娘談對象,此人是獨生子女,執(zhí)意要回她的家鄉(xiāng)遼源市,哥哥拗不過她,就跟她去了。想當年哥哥談這個對象時,老爹曾特意到長春跟哥哥做嚴肅談話表示堅決反對,老爹的勸說宣告失敗后老媽又親自上陣,跑到吉林師大中文系哥哥的宿舍里,據(jù)說是坐在哥哥的床上不絕口地罵了他三天。以后的故事乃是我親眼所見:哥哥回前郭,爹媽再反對這門婚事時,哥哥就雙眼流淚以死相威脅。這真嚇住了二老。我聽老爹老媽在私下里議論道:“完了,這小子鐵了心了,管不了啦,由他去吧!”哥哥畢業(yè)分配到遼源是隨獨生女嫂子去的,給人一種入贅感覺。到遼源后他也沒留到市里而是被分配到條件極艱苦的東遼縣泉太公社中學教書,他當年總共教5門課:語文、政治、數(shù)學、物理還有體育。那個時期他絕望到極點。家庭生活并沒有他原先想的那么美好,工作上也看不到前途。每天上課結束,他常常跑到學校工木房幫助木匠刮刨子拉鋸干點兒粗活以渲瀉心中的不平。他覺得自己別無所長——除了打籃球。令人意外的是,就是因為籃球特長,因為是遼源市教育系統(tǒng)籃球代表隊的主力,他很快引起了領導的注意,然后調回市里中學教書,以后做過中學副校長、校長、教育局教育科長、市委政研室干事、市建委計財科長等等。他到底是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哪個階段開始走下坡路的,我不得而知,只知道自1986年開始吃減肥藥起,哥哥的身體及運道就每況愈下。當年他的體重大約是115公斤左右,于是下決心減肥。早年的減肥藥不啻是毒藥,哥哥輕信了廠家的廣告買了吃,體重很快減了下來,但他的胃腸系統(tǒng)、肝腎功能、心腦血管系統(tǒng)都受到了極大的損害。1992年哥哥請了長假到青島幫我做公司,一起吃飯時,他沒有一次能順利地把飯菜咽下去,因為他吃的那種減肥藥主要“功能”就是造成賁門狹窄并時常痙攣,一吃東西就異常痛苦,哥哥每頓飯都是用啤酒把飯菜硬沖下去,每沖一次他臉上都有非常痛苦的表情。而在1992年,他剛剛51歲。剛知天命,就已前途多舛了。
2000年12月,我得重病住院,哥哥到天津來看我,那時他已發(fā)現(xiàn)大腦中有多處栓塞點,談話時,反應已遲鈍,早年那個恢諧幽默談笑風生的哥哥已離我們而去了。2002年3月末,為慶祝我50歲生日,大姐、二姐
、妹妹和哥哥都從外地趕到北京。3月30日那一天第一眼看到哥哥時見他已柱上了拐杖,胡子變白,消瘦孱弱,走路顫顫悠悠,看見我哥哥含混不清地說“松奇,我完了!”我當時心如刀絞,低下頭強忍淚水不敢看他,腦子里象過電影似的從他中學、大學、工作、打籃球、對我的呵護和友愛,匆匆地跑了一遍。我知道,眼前的這個哥哥,已經(jīng)是風中的殘燭了。
我的50歲生日宴會后,哥哥在京住了兩天然后和嫂子去了青島,青島當然比吉林遼源暖和多了,哥哥住得很高興。但2002年5月7日早晨,我接到妹妹電話說哥哥突然腦出血已送醫(yī)院急救。我趕到青島,看了看他。一個多月住院后,又傳來他腦中的大塊出血居然已被吸收的好消息。出院后,哥哥回吉林遼源家中療養(yǎng)。2003年元旦放假,我和二姐、妹妹、外甥女等人去看望哥哥,發(fā)現(xiàn)他除了點頭傻笑已失去了談話能力,甚至對我們大家放在桌上的一堆百元鈔票也表情漠然。2003年2月20日,早晨剛醒來,我和老婆說:“我們家有人出事了!”老婆驚恐地問:“怎么回事?”我講道:“剛才做夢我右手大拇指從中間裂了開來,血流不止,疼痛鉆心,此乃大兇之兆。”老婆說“教授怎么能這樣迷信!”那一天正好老婆隨我一起去財貿(mào)所辦公室辦點事,中午時突然接到嫂子電話,說哥哥11點30分去世了。那一年,他剛剛62歲。
哥哥在仕途上雖屬郁郁不得志者,但子嗣興旺,1969年得雙胞胎兒,兩兒如今已年屆四十,雖學歷不高僅至中專,但成長茁壯,兩人體重均在120公斤上下。大雙兒在遼源市電力系統(tǒng)工作,生計無憂,二雙兒已遷居日本,目前已為王家貢獻兩孫以上,且在繼續(xù)生產(chǎn),由是觀之,王氏家族繁衍將來也許以東瀛為最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