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 諫
1
有人說,人生由無數(shù)個偶然組成,藍小媚不以為然,直到遇到恩生,她才信了。
那時,她在離Q城千里之外的H城,空著兩手,站在機場出口處,望著被夏日驕陽蒸騰成一片昏黃而茫然的街,茫然若失。
恩生就是這時闖進她的視線的,他正埋頭看方向盤上的一張報紙。那款老式的紅色桑塔納保養(yǎng)得不錯,車漆亮得看上去有些堅硬。藍小媚穿越了大片的陽光,走到車旁,敲了敲車窗,她有些潔癖,喜歡所有看上去干凈的東西。
隔著玻璃,她看到一雙有些茫然的眼睛,見她來開車門,他一伸手,替她打開了,他臉相英俊,鼻子挺拔,雙眉似劍,用很單純的迷茫眼神望了她:有事嗎?
藍小媚低下身子,鉆進車里,把手包朝旁邊一扔,拿眼睛挑了一下他:有啊,我去如家酒店。
男子眨了眨眼睛,很猶疑,很快,又笑了一下,別過頭去,把方向盤上的報紙稀哩嘩啦地拿開。
今天早晨,宮先北氣勢洶洶地含著牙刷說:有本事你現(xiàn)在就走。
牙膏泡沫飛起來,濺進她眼里,眼淚刷地就滾出來了。近半年來,他們總是吵啊吵的,幾乎要問候彼此的祖宗八代了。
起源是宮先北說某晚和藍小媚也認識的某人一道吃飯,巧的是那晚藍小媚和朋友在另家飯店的大堂遇見了某人,問題顯而易見,宮先北撒謊了。
藍小媚頓覺五雷轟頂,面上卻不動聲色。
夜里,溫言善目地循循誘問宮先北當晚去向,先惱了的,竟是他。后來的日子,他們像居住在洞中的一對豪豬,剛要親昵,往日一幕,就跳出來,化做利刺,準確而犀利地扎在了藍小媚心尖上,疼得滿心是淚,宮先北解釋不清那晚的去向。
車子穿街過巷,她微微向后仰了頭,看這座,南方的H城,偌大而豪華,細節(jié)里透著些許掩藏不住的憂郁,這座陰柔的城的角落里,彌漫著憂戚的傳奇。
10年前,宮先北把她的腦袋按在胸前,輕聲說:丫頭,你別愛上我。
那時,她還是個讀大二的狂熱文學女青年,他卻是個有著5年從業(yè)經(jīng)驗的外科醫(yī)生,她從他懷里掙扎出來:為什么?
我不想結婚,不想和任何人結婚。他聲言謹慎,舉止端良,仿佛他懷揣稀世之寶,任憑恁大價錢,都將不為之心動。
她點了點頭:我不會要求你娶我,但是,你要讓我愛你,因為我相信,我們能夠成為傳奇,像薩特和波伏娃那樣的傳奇。
薩特和波伏娃的傳奇到了后來一點都不美麗,這是她在25歲時從一本傳記文學中讀到的,那時,她已和宮先北同居了5年,她在宮先北的家里寫稿子,收稿費,看影碟打發(fā)時日。
5年,足以使愛情以及很多東西變成習慣,根深蒂固。
她又將這些習慣鞏固了5年,在這個夏日炎炎的早晨,怒氣沖沖地拎起手包奔出門去。
女人的小小虛榮令她下樓梯的腳步緩慢,做好隨時被他沖出來捉回的準備。
站在街邊,究竟是放過了七輛還是八輛出租車?忘記了,只記得上了車后,死命地憎惡出租車司機的好眼色好脾氣以及出租車的質量,怎就,一踩油門就被發(fā)動起來了呢?
司機問她去哪時,她一發(fā)狠,便說機場。
咳,看了太多香港電影,中毒了,一吵架,動輒就跑向飛機場,邊逃邊眼巴巴著身后有人追來。
直到買上機票,不僅未見追人,竟連個電話都不曾打來。
進了安檢口,眼淚滾滾地落下來,她的傳奇夢終究要碎掉了,10年了,在宮先北手中,她從受寵嬰兒變成了偽善后娘手里的孩子,滿臉風光,滿心冷落。
她總是早晨在門口與他吻別,黃昏伏在陽臺上,看他將車子泊在樓下,拔下車鑰匙時仰頭看她一眼,不緊不慢上樓。
她用了10年的光陰等他回家,卻將他的心,等冷了等跑了。
飛機將她帶往H城,H城里,她不認識任何人,買機票時就想過了,既然自己的愛情成不了傳奇,那么,就來遍地都是傳奇的H城觸摸一下傳奇的痕跡。
2
到了,藍小媚把腦袋扎進巨大的手包里,眼也不抬地問:多少錢?
前面沒人應聲,她有些微惱,仗著帥就可耍大牌啊,再帥也不過是出租車司機。藍小媚在心里哼了一聲,抬眼去看計價器,尋了半天,竟無,藍小媚的心咯噔一聲,想遇上黑車了。
就聽前面說:我不是出租車,你讓我怎么收?
藍小媚的臉忽忽燃燒,倒像是故意要賺人便宜,有些惱羞成怒地道:不是出租車你干嘛停在那里?不是出租車你噴個其他顏色不就成了?干嘛要頂著一張出租車的皮混淆視聽?
我免費送你過來,倒成罪人了?他探了一下身,替她來開車門。
藍小媚氣咻咻下車,旋風一樣沖進酒店前廳,很快,就出來了,灰頭土臉。
如家全國連鎖的青年旅社,藍小媚在時尚雜志上看過介紹,房間布置簡約,用色青春。服務臺小姐眉眼溫和地說房間都預定出去了。
她拎著手包,站在酒店門前的臺階上,一陣悲凄涌上心來,整個世界,都將她放棄了。
3個小時后,有雙鞋子停在她面前,很陌生,然后是一雙膝蓋慢慢降落下來,似曾相識,再然后是一件淡灰色的短袖襯衣,非常熟悉,如果算得上的話,他是她在H城唯一的熟人。
她頭不抬眼不睜地拼命挖掘著巨大的冰淇淋往嘴里塞,眼淚吧嗒吧嗒落在腳邊的花崗巖臺階上,陽光很快掃凈了它們的痕跡。
后來,他遞面紙給她,再后來,拉她起來,再后來的后來,他將她帶到一棟樓下,說:如果你對我放心,可以住在這樓上。說畢,他掏出身份證在她眼前晃:如果這樣可以讓你放心,我叫恩生。
她狐疑地看這個英俊的男子,努力地在他身上尋覓某種陰謀的痕跡。
很徒勞,但,她還是拒絕了,心里還殘存著些許愛意,對宮先北的,只有愛成灰燼后,女人才會以徹底的放縱懲罰負心而去的男人。
多么枉然而可笑的舉止。
縱使宮先北傷了她,她的愛,卻意猶未盡。
再后來,他們一個依在車尾一個依在車頭,他問:你想去哪里?
她看了看他,說:是啊,我去哪里呢?
一來一往地說著,灰蒙蒙的夜,將H城吞沒了,后來,他們一起吃了蟹黃包子,出門時還叫了一盞黃泥螺卷在手里,只因她喜歡。
找到酒店,幫她開了門,藍小媚閃進去,突兀地抵了門,隔著一條窄窄的縫,萬分警覺地問他:非親非故,為什么要待我這么好?
他什么也沒說,從門縫里探進手,摸了摸她的臉,說:洗洗臉早些睡。
閃身,就走了,那天夜里,藍小媚想著恩生的種種舉止,撲哧地就笑了。他就像一愈逼愈近的賊,將人的神經(jīng)繃到了極點,待到了身邊,他卻打著呼哨悠然而去。
她一個人在H城的老街上游蕩,H城很讓她失望,陳舊的奢華,不過是閑寂女子的幻想,深入H城,漸漸失望,它失去了停留在她想象中的輝煌與繁華,甚至在路過某條街道時,她懷疑,民國時期的那個傳奇中的女子,是否真的住在這里?
這條路,因了她而繁華,燈紅酒綠,愛情正在搖曳而曖昧的光線里,輕薄地死去。
藍小媚是第三天早晨離開H城的,宮先北打了她的手機,低低說:丫頭,我快餓死了。
她用愛情將這個男人寵壞了,笨到連雞蛋都能煎得不堪入口。
每一次爭吵,她從不需要宮先北道歉,只要,他用低低的聲音說:丫頭,我餓了。
她的心,一下子就癱軟成暖暖的一團,跳將起來,去超市采買,在廚房里忙得眉開眼笑,有時,她會想是不是所有被愛征服了的女子都如她這樣,烹給男人吃的,哪里是食物,分明是自己的那顆柔軟的心!
3
恩生是她遇到的男人里最紳士的男人,3天里,她給他打過幾次電話,大都是咨詢一些地理事宜,他的回答條理清晰,說完后,停頓片刻見她無甚要求了才收線,從不主動提要不要我給你做向導之類的讓她滋生推脫欲望的話。
宮先北只用了3個小時就征服了她,從精神到身體,據(jù)說他對女人的耐心從不超過10個小時。
她便以早早繳械投降來取悅他。
拿到機票,猶豫再三,藍小媚還是給他打了電話,他喔了一聲,好像有些忙,沒問是不是需要他送。次日早晨,空氣中彌漫著霧氣一樣的小雨,藍小媚出了酒店,見他的車子已早早停在酒店門口,而他,仰在駕駛座上睡著了,淡藍色的格子短袖襯衣扣錯扣子,像個懶散而不修邊幅的陽光少年。
藍小媚笑了一下,敲了敲車門,他簌地睜開眼睛,仿佛夢里被人打劫。
藍小媚拉開車門,坐進去。
一路無語,藍小媚覺得,那一地的濕漉漉就像她的心,沒有原由。
進了安檢口,藍小媚折回身,再一次問:你為什么要待我這樣好?
恩生說什么,她沒聽清,因為后面的人推桑了她一下,加上,機場廣播恰好響起,淹沒了他的聲音。
藍小媚側著耳朵說: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恩生擺了擺手,怏怏地走了,背影憂郁。
在飛機上,藍小媚忽然想起,她和恩生之間,彼此還是陌生人,除了一個抽象的名字和一張隨時會淹沒在茫茫人海中的面孔,對彼此的背景,他們一無所知,沒人問,亦沒人說起。
4
出了機場,藍小媚直奔超市,拎著大包小包爬上4樓。
菜快燒好時,藍小媚給宮先北發(fā)了個曖昧的短信道:我和飯菜一起等你回來享用。
宮先北回來時,菜已經(jīng)冷透了,她捏著電視遙控器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聽見身邊有細微的響聲時,見宮先北正在翻看她的手機短信,嘴角掛著一抹冷冷的譏笑。
等藍小媚拿回手機,才明白,他的冷笑,大約是譏笑她計較他半年前某個夜晚的撒謊,不過是50步笑100步而已。
因為,她睡著的時候,恩生給她發(fā)了信息,內(nèi)容是在機場她沒聽清的那句話:你就像我的那只愛情小獸,被遺失在異鄉(xiāng)的街頭,我想好好地愛你,卻找不到開始。
藍小媚以為他會憤怒,會聲淚俱下地質問不休,甚至她做好了用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她擎著手機,小心翼翼地說:宮先北,事情是這樣的……
宮先北笑了一下,擺擺手,坐到餐桌邊,拿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飯。藍小媚心中的驚恐已經(jīng)膨脹到極限,她寧肯被暴打被責罵一頓。
整整一周,還是什么都沒發(fā)生。
他回來就坐在餐桌邊,攤開晚報,等她把菜上齊,和她一起吃飯,晚飯后,和她一起洗澡看電視,甚至夜里會送給她更多快樂。
藍小媚的心,一點點冷了下去,宮先北真的沒有憤怒,即使,有男人向她示愛。
因為不是在婚姻里,他的從容并不是對她的大度,而是,不在乎。
其實,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并不是橫眉冷對,而是客套,將人拒于千里之外,現(xiàn)在,她正被宮先北用大度拒絕在愛情門外。
10年來,一直如此,只是,她有些不甘心。
一下子,她就看破了癡情二字。在于女子,那種癡心待某負心而去的男人,其情不再可嘉,而是,她是虛榮的、不肯認輸?shù)模豢舷嘈胚@個男人會不愛自己。
想到這里,藍小媚笑了兩聲,落了淚,輕輕的。在宮先北的一生,她永遠停留在胃的位置,所謂要抓住男人的心必要先抓住他的胃,這樣的混蛋邏輯是靠不住的,胃的再生能力太強了,心就不成,無可替代,它們之間永遠是隔壁的關系。
愛,從來不會住在心的隔壁。
和恩生通了許多次電話。
用手機打的,藍小媚不想讓他知道家里的電話,漸漸,她知道恩生的愈來愈多,與自己同年,辦了一間文化公司,沒賺太多錢,但可以維持他在H城的小康生活。
在H城,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小康的,熙熙攘攘的街上,所有人都是行色匆匆,就像身后有追兵的逃跑者。
藍小媚從沒向他提過宮先北,也沒提過愛情,好像她就是那么一個孑然的女子,在千里之外的城市中碼字謀生,在白天與黑夜間游離,有那么一點點凄哀有那么一點點神秘。
有時,宮先北在家時,恩生的電話亦會打來,她接了,走到陽臺上,在曬椅上坐下,和他講話,從夏講到了秋,講到了冬。
宮先北從不來打擾也不在事后問她。
她和宮先北吵架,很久了。
5
藍小媚去了一趟H城,恩生去接她,飯后,他們?nèi)チ酥耐鉃芷茽€且看上去有些骯臟的江水,江邊坐滿了男男女女,他們在白色的塑料傘下吃著昂貴卻口味極差的冰點。
他慢慢捉過了藍小媚的手,握在掌心。
回去的路上,藍小媚說:原來,有些美麗的傳奇只是謠傳而已。
恩生拍了拍她細膩的臉,說:我們就是個美麗的傳奇。
她的心噌地悸動了一下,急急說:不準說我們之間像傳奇。
恩生以討她歡心的態(tài)度應了。
宮先北打過幾次電話,說:丫頭,我快餓死了。
恩生在身邊時,藍小媚便不接,反正是打在振動上,若恩生不在身邊,她會淡淡說:你可以去外面吃,不愿出去吃就叫外賣。
藍小媚在H城和Q城之間穿梭了幾個往來,和恩生就開始了婚嫁日程。恩生待她極好,常常一臉暖笑地幫她洗性感小內(nèi)衣,不肯讓她下廚房,說撿來的天使是用來疼的。
他把藍小媚看成自己的傳奇。
還是,做別人的傳奇更容易找到幸福感一些。
至于宮先北是她的傳奇,她從沒對恩生提起過,永遠也不會提起。
當愛情光臨,女人就變成了頂級謊言高手,她像蛇褪掉舊皮一樣急欲蛻掉過去的灰暗背景,隱藏自身所有瑕疵。
藍小媚想,之所以隱瞞恩生,是不是因為愛上了他?
6
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藍小媚看著愈來愈是消瘦的宮先北說:以后自己試著燒菜吧,我要離開了。
宮先北說好的,面目平靜。
藍小媚望著他,說:你就不問我去哪里,做什么嗎?
宮先北笑笑:我不想知道太多與我無關的事情。
藍小媚忿忿,卻不動聲色道:你是個自私的人。
宮先北沒反駁她,只是說:我想給你泡杯咖啡喝,好嗎?
不必了。藍小媚拖著行李箱起身要走,卻被宮先北拉住了,他哀哀地看著她,說:就一杯咖啡。
那杯咖啡,終還是喝了。他放了太多的糖,甜得藍小媚喝不下去,見他期期艾艾地望著自己,還是咬牙喝了。
放下杯子,出門,也沒說再見,到了樓下,那杯咖啡,全都化成了淚,傾盆而下。
后來的藍小媚,居住在H城,做了恩生的妻,偶爾,她會想起Q城的某個男子,用一杯加了太多糖的咖啡,為她餞行并感謝她對自己十年如一日的愛,而她,越來越想知道,他的后來,有沒有發(fā)生過愛情?這個男人的名字像枚石子擱淺在心里,被愈來愈完美的回憶層層包裹,成了一顆優(yōu)美的珍珠。
3年后,她專程回了一趟Q城,訪了一些舊友。
他們告訴她,在她回來前的一個月,宮先北已經(jīng)去世了,死于白血病復發(fā)。18年前,他患過一次白血病,做了骨髓移植手術后康復了。也正是因為這個,他選擇了學醫(yī),而學醫(yī)的他很清楚,即使骨髓移植,在20年內(nèi)復發(fā)的可能性還是很大。
藍小媚聽得淚雨滂沱,探聽遍了他所有的親友,問他有沒有留下什么話給她。
他們搖了搖頭。
她想起了那個某人,在酒店大堂里和她巧遇而導致了他們爭吵不休的某人。她說:求你告訴我真話,那天晚上,是不是宮先北故意讓你去那家酒店遇見我的?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病即將復發(fā),他不想讓我目睹他一步步邁向死亡而傷心,要我憤怒而離開他,對不對?
某人搖了搖頭,抽了一支煙。
藍小媚喃喃自語道:我明白了,一定是他讓你無論如何都不要告訴我真相,因為他不想讓我惦記著他的好而喪失了以后的幸福。
某人望著藍小媚離去的背影,兀自晃著頭笑道:女人都是天生的小說家。
藍小媚想把和宮先北的事告訴恩生,可,幾次,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在愛情上,無論怎樣感天動地的曾經(jīng),還是放在記憶中最為隱蔽的角落里為好,畢竟屬于過去式,與現(xiàn)實相比,不過海市蜃樓而已。■(責編 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