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莊背靠黃河故道大堤,一條順堤河繞莊而過。順堤河四季常青,魚蝦頗多,大堤上雜草叢生,水柳成陰。莊東頭的高坡卜有一一個四合小院,四合院上空飄著一團晦氣,這是一戶破落地主,叫花四季。花四季娶了幾房老婆都沒開懷,花家不能斷了香火,花四季又從徐州府花樓上買來一個叫云香的窯姐,云香從良七個月生下一一女,取名花蛾。莊里人都說花蛾不是花四季的種,花四季也半信半疑,看看花蛾的鼻子、眼睛、嘴巴沒一處像自己?;ㄋ募緯r常唉聲嘆氣,深感家境衰落,前景渺茫,也就不務正業(yè),專結(jié)交黃河灘上一些幫閑浮浪子弟,一味吃喝嫖賭,貪婪地享受祖上留下的家業(yè)。
土改時,花四季雖然家境飄零,終因一條人命案吃了槍子,樹倒猢猻散,他的幾個女人各奔前程,只有那窯姐云香無去處,搬進兩間車屋,和閨女花蛾相依為命,在小花莊扎下根。那年花蛾八歲。
在那種年代,云香母女是小花莊的階級敵人,專政對象,一有風吹草動,難免一場災難,云香常被打得鼻青臉腫,有時還遭一些潑皮無賴的侮辱,她都忍氣吞聲,苦苦地盼著花蛾長大,閨女長大就好了?;ㄩ_花落,轉(zhuǎn)眼間花蛾十八歲,出落得像個水仙一般,豐盈的體態(tài),烏黑的頭發(fā),大大的眼睛,紅紅的嘴唇,一笑兩個酒窩,那一對肥肥的奶子,把上衣項出老高,走起路來,胸前一撞一撞,十分惹人?;ǘ瓴坏聿娜菝苍邳S河灘上出名,紡線織布,修枝打杈,耕地割麥都是一把快手。生不逢時,這樣一個姑娘在小花莊找婆家難。小花莊一兩百戶人家,除花四季外,都是根紅苗正的貧農(nóng),在云香母女面前都能耀武揚威。小花莊的一些男青年雖然只能找到粗粗矮矮歪歪扭扭的女人,也不去找花蛾,盡管花蛾是朵鮮花,但在他們眼里花蛾是只小狐仙,一身騷氣。男子無才是福,女子有貌招災。小花莊有個叫貍貓的光漢條,祖祖輩輩要飯為生,到他這一輩成了個游手好閑的潑皮無賴。三十幾了,一臉黑麻子,生性淫蕩,專干偷雞摸狗、調(diào)戲女人的勾當。貍貓腦瓜里沒有階級陣線,見花蛾水靈,淫性頓生,夜間翻墻,想啃這顆嫩白菜?;ǘ晷粤?,手持一把尖刀,以死相拼,才保住女兒身。
小花莊的隊長劉三黑,兒子是個呆子,找不到女人,想叫地主的閨女花蛾給他做媳婦。劉三黑來到花蛾家,對云香說,只要花蛾嫁過去,咱就是親家啦,在小花莊你就大樹底下好乘涼,我保你母女倆吃香的喝辣的。這對云香母女來說,簡直是喜從天降,可一說到那個呆子,花蛾便哭成淚人一般,死活不干。自古道人生莫做女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可憐的姑娘無法抗拒命運的安排。洞房花燭夜,呆子沒本事破開花蛾的瓜,劉三黑按捺不住,拿起酒瓶咕咕咚咚喝了幾口,斗斗膽子上了兒媳的床。從此,劉三黑明是公公,暗是丈夫,常常和花蛾同床共枕。小花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只是畏懼劉三黑權勢,都不敢做聲。劉三黑的老婆是個邋遢女人,平時最怕男人,也不敢放個屁,有一天,她壯著膽子勸說一句:別傷了身子。劉三黑張口大罵,一腳把她踢出幾步遠,她嚇得尿了一褲子,跑一邊抹淚去了。晚上,劉三黑把傻兒子安排在生產(chǎn)隊牛屋睡,大模大樣鉆進花蛾的熱被窩。
劉三黑也著實疼愛花蛾,常常從外邊帶來燒雞、狗肉、燒酒給花蛾吃喝,有時還給花蛾買衣裳,時間長了,花蛾養(yǎng)成好吃懶做的習慣,終日不出門,養(yǎng)得白白胖胖,過一年就生了一個兒子。這天,花蛾抱著兒子嘻嘻哈哈地笑,劉三黑問她笑啥,花蛾搖晃著身子說:這孩子是叫你爹還是叫你爺?劉三黑鬧個大紅臉。
好景不長,劉三黑因貪污罪下了獄,邋遢女人經(jīng)不住驚嚇,得了神經(jīng)病,掉河里淹死了。云香也得病死了?;ǘ晔チ擞H人和依靠,每每看著呆子男人,淚水不住地流下來,自嘆命苦。
花蛾成了秋后的草,一天難一天,鍋里沒米面,盆里缺油鹽,過著淚水伴糠菜的生活。有一天,花蛾在大堤上挖野菜,天很熱,衣服都汗透了,見四周無人,就脫了衣服,到順堤河里洗澡,等她光著身子上岸時,只見貍貓鬼頭鬼腦地躲藏在一棵柳樹下,一臉淫笑地撲上來?;ǘ杲K沒有逃脫貍貓的糾纏,失了身子。貍貓也沒白占便宜,跳到河里給花蛾摸了幾條魚。從此,花蛾走上了另一條路。每天坐在門口,扯懷露奶,滿臉淫色,招引閑人,攛哄子弟,黃河灘上一些浮浪男人不論錢多錢少,無不上手。
后來,小花莊駐進社教工作組,帶隊的是一個公社干部,都叫他王組長。工作組為接近群眾,到社員家里吃派飯。王組長輪到花蛾家吃飯,花蛾特別用心,雖然沒好酒好菜,粗茶淡飯花蛾做得干干凈凈,王組長很滿意,到花蛾家吃飯最多。時間長了就生了情,王組長一天不見到花蛾就像掉了魂似的,花蛾一天不見到王組長就到處喊:“王組長吃飯了?!鼻f里人一聽到這聲音,就罵道:“這個騷狐仙?!蓖踅M長一進門,花蛾就送上一張情意綿綿的臉,捧起一杯熱氣騰騰的茶,王組長就心慌慌的,身上燥燥的,終有一天晚上,打熬不住,鉆進了花蛾的懷里。王組長見過世面,風月場上十分老練,調(diào)理得花蛾春心蕩漾。再說花蛾也是風月場中人,百般風情,萬般做作,嬌喘吁吁。使出全身解數(shù)討王組長喜歡,真乃一個是枯苗得雨,一個是初晴餓蝶,粘在一處,難分難舍,你來我往,直鬧到天亮方散。從此,兩人難分難解。
花蛾自從纏住了王組長,那幫地痞狗盜再不敢登花蛾的門?;ǘ暧辛送踅M長的滋潤,日子日益活泛,人也有了精神。在花蛾人生日記里,和王組長這段日子是最美好的一頁。
古人道:自古喪命多因色,萬里亡軀多為賊。王組長和花蛾的風流事被貍貓一類告了,縣里派來調(diào)查組,花蛾經(jīng)不過三盤兩問,就供出了奸情,掀開衣服叫調(diào)查組看肚子,說懷上了姓王的種,這是她情愿的,并請求調(diào)查組手下留情。
王組長因搞腐化被雙開,他感到下半輩子無臉做人,就喝了半瓶敵敵畏,到閻王爺那里報到去了。花蛾痛哭一場,等那孩子一落地,她就按在尿盆里溺死了。
花蛾經(jīng)過了這場打擊,她的風流韻事從此告一段落。每每夜半醒來,哭到天亮?;ǘ昀糇酉碌馗苫?,想過正常的日子,看呆子只會傻笑吃飯,又心灰意懶,有時急了,就打呆子三鞋底,呆子只是笑也不還手。1978年夏天,呆子在地里干活,渴了也不知回家,中暑死了。
第二年,小花莊包產(chǎn)到戶,花蛾分了五畝地,她帶著兒子,早出晚歸,精心耕作。這年秋天,劉三黑刑滿回來,與花蛾一塊過活。
前不久,我回家鄉(xiāng),聽人說花蛾的事,兒子早成家了,有了孫子,她和劉三黑,承包了一片果園。劉三黑畢竟當了多年干部,有些管理經(jīng)驗,在農(nóng)場服刑也學了不少技術,他帶著花蛾,吃住在梨園,幾年光景,就成了小花莊的首富。花家的老四合院早扒掉了,花蛾在自己老屋基礎上蓋了一個新四合院。小花莊的人評價說,這個四合院比當年花四季的四合院還排場。
柳月
柳月是我們村里的下放知青,是位很俊氣的上海姑娘,她說熱愛農(nóng)村,熱愛勞動,熱愛黃河故道。她嫁給當?shù)匾晃晦r(nóng)民,立志要在黃河故道上千一輩子。在知識青年紛紛返城的時候,政府照顧她,招到化肥廠當工人?;蕪S倒閉了,柳月就走上自謀職業(yè)的道路。
那年春節(jié),我回家探親,在街上看到柳月。她頭上包著一塊黑色的紗巾,穿著淺藍色的工作服,站在一個用廢汕桶改做的烤爐前,高聲叫賣,那聲音很脆,還跟她過去在田里勞動時說笑聲一樣。一會卜起了小雨,一個中年人打著傘走來,遮蓋了烤爐和正在翻紅薯的柳月,男人后面站著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不用說這是一家三口了。柳月的丈夫我認識,過去他是臨村的一個小隊長,叫大海。他好像小認識我了,聽說他在黃河灘上走車販梨。柳月被煙熏了一下,咳嗽著。男人拍著她的背說:“明天我給你買個口罩?!?/p>
柳月出了一口長氣說:“大海,看來下半輩子只能賣紅薯了。那天一個老同學來買紅薯,看我可憐,多給我兩元錢,我難過了一整夜。我就是心理不平衡,在農(nóng)村我是勞動模范,回城當了工人我是生產(chǎn)能手,你看工廠一倒,咱流落街頭了。王蘭她們幾個,哪點比我強,她們能在工商稅務金融保險部門工作,還不是靠她們爹娘老子的那點權?!绷聫臓t里挑出一塊有蟲眼的紅薯遞給孩子,說道:“上學去吧!”
那孩子很聽話,咬著紅薯說:“媽媽,我下學來幫你賣紅薯?!迸四樕怀?,眼圈一紅,哽咽說:“孩子,下學到你奶奶家去吧,媽回家晚。”
柳月又對男人說:“大海,我去把孩子的戶口遷到上海去,我可不想叫他在農(nóng)村跟你苦一輩子?!?/p>
大海說:“你是不是也想走?”
柳月白了男人一眼說:“不是為了你,我早走了?!?/p>
大海苦苦地笑了笑,點根煙吸著。
去年春節(jié),我又來到家鄉(xiāng)小鎮(zhèn)。柳月的烤爐換成了大烤箱,旁邊還站著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我問:“老板娘呢?”小姑娘說:“給縣城國際大酒店送烤紅薯去了?!?/p>
烤紅薯作為一種土產(chǎn)美味早上了一些賓館飯店的宴席,柳月的烤紅薯小有名氣,自然就引起酒店老板的注意。由于紅薯銷量增長,柳月就雇了一個小工。
一會兒,柳月騎著摩托車風塵仆仆地來了,她穿一件藍色工作服,人胖了一些,臉上透著紅色,顯露出一個中年女人的風韻。我是熟人了。柳月拿過一把火鉗,利索的從爐膛夾出幾塊滾熱的紅薯,邊稱邊說:“過冬的紅薯烤出來更好吃。”
我品味著香甜的紅薯,慢慢地說:“云芳同志,你能在困境中走出了一條路,了不起,你的事業(yè)會像這爐火一樣旺。”
柳月顯得很大方,笑著說:“張先生見笑了,糊口罷了,你說人的命怪不怪,我十八歲下放到農(nóng)村,一干就是十年,進城當工人,又干了十年,現(xiàn)在成了個體戶,天天圍著爐子轉(zhuǎn),心里并不空得慌?!?/p>
我不由得問:“你兒子呢?”
提到兒子,柳月眉飛色舞,高興地說:“上大學啦,我這一輩子啥心事沒有啦,就在這黃河灘上賣一輩子紅薯了?!?/p>
我想,一個上海姑娘,從城市來到農(nóng)村,又從田野走到工廠,現(xiàn)在又成了個體戶,自食其力,活得卻很實在,這也許是她的命吧!責任編輯 劉亦群北京復興門外大街2號 張樹國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監(jiān)察室主任71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