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恒

一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英子就陪著涓娟用一根刺槐樹棍子，一前一后的用手抬著小半鐵桶石灰水，另一只手上還拿著一把小掃帚疙瘩，后邊的人踩著前邊人腳步走著，走出了村子北頭，一步一步地朝北邊的磬山走去。

20多年前，涓娟來磬溝時才7歲，她扎著兩根細(xì)細(xì)的小辮子，兩只長長的大眼睛像會說話似的。

磬溝其實(shí)不是溝，是一個村子的名字。

村子不大，只有一條直南直北的土路小街，兩邊全是低矮的茅草房，住三五十戶人家。家家門口都長著一棵或者兩棵大椿樹，樹下面都支起一個石臺子。夏天的晚上，村民們習(xí)慣坐在上面乘涼，有人端著一碗飯坐在那上面大口大口地吃著。磬溝逢集，每5天逢一次集，那里的村民都習(xí)慣把磬溝叫磬溝街。

磬溝小學(xué)是一所破寺廟改建的。涓娟是越級上的二年級。磬溝街的盡北頭的學(xué)校盡北邊就是磬山，樹杈子上系的那塊當(dāng)鐘敲的窟窿石，就是從磬山上撿來的。

遠(yuǎn)看磬山像個饃似的。只是那個饃也大也高，方圓跟南邊的汴城縣城差不多。雖說夏天快到了，清晨磬山上還是怪冷的。涓娟割草沒有英子割草快，英子割滿了一糞箕子，總是去幫助涓娟把糞箕子里的草割滿。剛開始割青草的時候，涓娟不會割，就學(xué)著英子是咋割的，一不小心就把左手的手指頭割淌血了，英子就從坡上拔了一棵刺荊芽放在嘴里嚼碎按在傷口上止血，還從自己的小花褂子上撕下來一綹子干凈布，把涓娟的手指頭包扎好。那時候，即不用打針，也不用吃藥，幾天以后就能痊愈了。不像現(xiàn)在，只要你進(jìn)了醫(yī)院，就給你作各種檢查，非把你的腰包挖空而后快！涓娟左手的中指上至今還保存著兩道疤痕呢。太陽升到一竹竿子高的時候，涓娟和英子就背起草糞箕子，沿著濕濕的山路，踩著潤潤的陽光，有時候還唱著語錄歌什么的，說說笑笑地朝山下走去了。

涓娟是隨著爸爸媽媽從一座大城市里下放來的。那時候，涓娟的爸爸媽媽都是大學(xué)里的老師。

涓娟這次來磬溝，是為了實(shí)現(xiàn)爸爸生前的遺愿，她已經(jīng)停薪留職，千里迢迢地從那座大城市里風(fēng)塵仆仆趕來。

磬山上邊有一條彎曲的小路，拐彎抹角地一直伸到這邊的山腳下。那條路硬是被山里人踩出來的。山上還有一條彎曲的大路，上面能顛顛簸簸跑一輛小四輪子拖拉機(jī)。大路是從山上石坑里邊鋪過來的，一直鋪到山腳下，上面撒了一些石渣子。山上有好幾個石坑。那些石坑，是村民們上山拉石頭，放炮炸出來的。

涓娟這次來磬溝暫時住在她的好同學(xué)英子家里。英子在磬溝街的南頭子住。晚上涓娟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英子。英子說，那玩意兒，你是知道的，咱們這坡地里到處扔的都是，張牙舞爪的用它壘豬圈還嫌招老鼠呢！若真象你說的那樣能賣錢能致富，那可真是太好哩！英子喜得圓臉蛋兒上酒渦渦滴溜溜圓。英子還說，反正冬天，俺在家里閑著也是閑著，真不如陪你一起去上磬山揀石頭玩玩哩。英子丈夫是個泥瓦匠，自從磬溝搞改革開放，就領(lǐng)著村里的幾個男人和附近村子的一些男人，長年在外邊打工不回來，家里只剩下英子和他們唯一的女兒姍姍。母女倆雖說不是王三姐守寒窯，卻是日夜守著幾間破茅草房過日月。

涓娟和英子抬著灰水桶，沿著那條干裂的小路，小心翼翼地朝山坡上爬著。

已經(jīng)是大天亮了，太陽卻依舊沒有出來。天是白煙子天。整個磬山看上去有些渾濁，山風(fēng)還吹著哨音。山巒起伏多姿，怪石嶙峋，荊棘叢生，萬木凋零。山坡上，有幾座新添的土墳，墳邊上還留下來沒有燒完的竹篾扎的花圈。那棵老槐樹還在，老槐樹下面的那塊圓石頭也還在。涓娟和英子抬著灰水桶，翻過了一個小山頭就到了山那邊的背陰坡下邊了。坡下邊到處都有帶窟窿眼的青黑色的石頭，用手輕輕一彈，都有響聲，而且聲音似鑼，像唱歌，卻又余音悠長。涓娟連說，太好了！太好了！真的跟爸爸臨終前說的一樣。爸爸說，當(dāng)年米芾過鎮(zhèn)江時，用“靈璧研山”跟蘇仲恭換豪宅，就是磬山上帶響聲的青黑色的窟窿石；宋徽宗平生寵愛一塊觀賞石叫“靈璧小峰”的，也是磬山帶響的青黑色的窟窿石。還有我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上天播送的《東方紅》音樂，就是在磬山選的石頭制作的磬演奏出來的。爸爸還說，全世界只有磬山的響石能制作磬。磬是宮廷里演奏用的一種高級樂器，發(fā)出來的聲音特別美妙動聽。

凡是帶窟窿眼的青黑色的石頭，涓娟都讓英子跟她一樣用小掃帚疙瘩，沾著石灰水，在上面點(diǎn)白點(diǎn)子作為標(biāo)記。這辦法是涓娟想出來的。怪不得英子說，到底涓妹是上過大學(xué)的，點(diǎn)子就是多哩。涓娟雇用磬溝街的村民，用毛驢車一車一車的拉下山，拉到了磬溝街，就把那一車車的石頭暫時卸在街東鄉(xiāng)政府南邊的大巷子里頭的旱溝岔子里邊。那里邊，那時候是唱大鼓的和唱揚(yáng)琴的天然娛樂場。涓娟記得每年磬溝街逢會的那天，溝岔子里就有玩把戲的，有一次，連縣城里唱泗州戲的也來了呢！樹杈子上都爬著看熱鬧的小孩子。

村民們誰都沒有把涓娟當(dāng)成外人，都愿意為她幫忙，涓娟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的親情和溫馨。

一天傍晚，幾個村民在磬山的背陰那邊的山腳子坡地上，忙著朝各人的毛驢車上裝窟窿石，北邊不遠(yuǎn)的山凹子里，一頭小黑驢正拉著一輛平板車，順著下邊的山路，趵著白蹄子跑過來了。山凹子北邊還是山，山不高，卻多，連綿起伏的。車廂里拉著四眼狗方永紅。四眼狗是歪著身子躺在車廂前邊的，兩手抱著懷，懷里夾著一根小樹條子，上邊拴著一截細(xì)苘繩子的小鞭，臉喝得像猴腚，眼上卡著大墨鏡，染黑的大分頭朝后邊梳得像牛舔的樣，一邊吆喝著小毛驢，一邊嘴里還哼著路邊的野花不可采，不采白不采……

二

沒幾天，涓娟就離開了磬溝街?？墒牵譀]過幾天，她回來了，還帶來了兩個西裝革履的蠻子（磬溝的村民管南方人叫蠻子）。

兩個蠻子，一胖一瘦。從言談舉止看，瘦子可能是胖子的小車司機(jī)什么的。他倆跟著涓娟走進(jìn)了那個大巷口子里邊，認(rèn)真地看了堆放在旱溝岔子里邊的紅泥巴糊糊的石頭，那些石頭一律是帶洞眼的窟窿石，兩個人還用手指頭彈了幾塊，發(fā)出來的聲音都是當(dāng)當(dāng)?shù)模懧曄耔?。村民們見胖子和涓娟說了幾句什么以后，兩個人就走了。但到了春天，兩個蠻子卻又來了。涓娟立即就去南邊渡口乘坐大木船到了河南岸，然后就到汽車招呼站那里坐大客車去了汴城。她到了汴城，請人制作了專為刷石頭用的幾十把鋼絲刷子，回來后又從村子里雇了一些村民，拿鋼絲刷子把石頭表皮上面的紅泥一一刷掉。那些村民起早摸黑的坐在溝岔子里刷了好多天，才把那里的石頭刷完。石頭刷好以后，兩個蠻子就出錢雇來毛驢車，把石頭裝上平板車上，一車一車地拉到南邊的渡口，再把石頭一塊一塊地抱到大木船上運(yùn)到河南岸，那里停著幾輛雇來的大卡車，再把船上的石頭統(tǒng)統(tǒng)抱到汽車廂里放好，還用破麻袋片子和破紙箱子在石頭之間塞好，防止石頭跟石頭碰撞，就朝外邊的大世界開去了。

這樣的事情，就這樣不顯山不露水的過去了，也沒有誰再去注意它的?？墒?，當(dāng)涓娟花了幾萬塊錢買下來那個溝岔子地皮，并且又花了好幾萬塊錢在那里蓋了一溜子十來間的平房，還拉了一個大院墻，涓娟就在平房里邊住下了。就就一下子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了。最注意涓娟的人，還是四眼狗。心說，乖，一個熊女人家的，一下子哪來這么多錢？難道說，我們磬山出的這種帶窟窿眼的屌石頭，真的能賣錢嗎？如果真的是這樣，乖，那可比俺販糧食、販化肥掙錢多多咧?

土地分到戶以后，四眼狗就開始搗鼓著做糧食生意了。磬溝街搞大呼隆生產(chǎn)那年月，他干活確實(shí)不咋的；可是如今搞自己“小園地”，他真的要多賣力有多賣力。他做糧食生意，先是在磬溝街上低價收購，然后拉到溝外邊賣高價錢。由于磬溝的交通太不方便，他就用毛驢車把收購來的糧食一車一車地朝磬山北邊的虹洪縣城里拉，高價錢賣給那里的糧食販子，再由二道販子雇上一輛輛大汽車，拉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賣更高的價錢。

這些年，四眼狗賺了不少錢，但他今天去城里洗桑拿，明天再去城里泡小妞，有時候還好賭幾把，三折騰，兩折騰，票子就都沒哩。因?yàn)檫@，三個月前的一天夜里，老婆氣得喝農(nóng)藥死了。

夜里，下了一夜的大暴雨。天一亮，涓娟就和英子踩著春天的泥濘，深一腳淺一腳的朝磬山上去了。

昨天晚上，涓娟大學(xué)里的一個同班同學(xué)，從昆明忽然打來電話告訴她，說世界園藝博覽會6月份在昆明市召開，望她能精選幾塊磬山出的窟窿石送去參展。涓娟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激動得一夜未眠。這可是宣傳磬鄉(xiāng)石的一次極好的機(jī)會呀！如果我們的石頭這次能在世博會上露臉，再能排上名次，爸爸生前的愿望就一定能夠?qū)崿F(xiàn)。涓娟又想起爸爸臨終前告訴她當(dāng)年他在磬山發(fā)現(xiàn)的那個山洞……

當(dāng)年，涓娟的爸爸為了爬進(jìn)那個山洞里邊去探察，有一次，他差點(diǎn)兒摔進(jìn)了懸崖；又有一次，山洞里忽然塌方了，差點(diǎn)兒把他埋在了里邊了。他們竟然誣陷爸爸是美蔣派來的特務(wù)，說爸爸朝山洞里鉆肯定是給臺灣發(fā)報(bào)的。爸爸被整得九死一生，連媽媽也跟著受牽連，遭受了百般折磨。

那個山洞在半山腰里，洞口被一棵老槐樹遮擋著。站在山下邊看不見山洞，只能看見長在懸崖邊上的那棵彎彎的老槐樹。那段山路很險(xiǎn)，很少有人敢在上面走的。這時候，不遠(yuǎn)的小山頭上，站著一個戴著舊黑貓猴帽子的男人，正在朝她們瞅著。

風(fēng)裹著山上的潮濕，輕輕的吹著。草葉子上的露水珠子，在陽光里閃爍著晶瑩的光。下邊的山凹子里頭，正在悄悄地升騰著一團(tuán)團(tuán)薄霧。山凹子挨北邊個的那幾座小山，上邊有陽光，下邊正向山頭上散發(fā)著一縷縷薄霧。

爬上了懸崖，就看見那棵彎彎的老槐樹和那個山洞了。老槐樹的樹干從這邊的懸崖彎彎的伸到那邊的洞口，像是半空里架起了一根獨(dú)木橋。下邊是一道淺淺的溝壑，溝里潺潺的流著水。滿樹的綠葉，濕濕的擋在了洞口的前邊。山洞里邊很深，外邊卻扁得像個老鱉窩。爸爸說，他當(dāng)年來探察這個山洞，一見洞里的窟窿石，和采挖石頭的痕跡，就推測到這里很可能就是宋代人采挖靈璧石的老坑了。后來，爸爸重新回到大學(xué)里任教以后，查找了大量的歷史資料，終于從宋人杜綰編著的那本《云林石譜》里面找到了兩個重要的依據(jù)，一是爸爸當(dāng)年冒死探查的這個山洞，就是宋代人采挖靈璧石的老坑；二是精選為世界名石106種之首的靈璧石，就是磬山上出的這種青黑色帶響聲的窟窿石。爸爸說，在山洞的盡里頭，靠東南拐角，他埋藏著一塊山峰石。爸爸說那塊石頭是從洞壁上隨著紅土塌下來的。爸爸說幸好他當(dāng)時躲得快，才沒被埋在里面。爸爸說，那塊石頭，是世上少見的一塊觀賞石。從整體形狀看特別像安徽的黃山，青黑色的，有一百多斤重。石體上有幾條雪一樣白的白筋，上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山峰”，主峰、次峰排列有致，還有溝溝壑壑和懸崖峭壁，里邊有許多洞穴，而且洞洞相通，撫之若膚，彈指有聲，卻又四面都能觀賞。爸爸說，這就說明，磬山上一定埋藏著大量的靈璧石。如果能把它開采出來，再通過各種渠道宣傳，把它打入國內(nèi)奇石石場，再打入國際奇石石場，讓它能夠再次名揚(yáng)天下的話，不但能給磬鄉(xiāng)人民帶來巨大的經(jīng)濟(jì)收入，還能給那里的村民們帶來無限的榮耀！涓娟爬進(jìn)了洞里，見里邊很大，有幾個地方已經(jīng)塌方了，地上堆積著紅土和幾塊窟窿石。英子害怕山洞里有蛇，不敢爬進(jìn)去，就在外面守著。爸爸說，那時候，他面對那塊山峰石，真的愛不釋手?？墒?，又擔(dān)心如果把它弄回家里，亂世中被人把它給糟塌了，真的太可惜嘍！所以爸爸才把它埋藏在山洞里邊的。涓娟在洞里很快就找到了那堆當(dāng)年洞壁塌方后留下來的紅土，就彎著腰用兩只手使勁地朝紅土堆子里邊扒。一會兒功夫，就把那塊山峰石扒出來了。涓娟一看，即刻感到無比地震撼。心說，真的跟爸爸說的一樣，果真是一塊世上少有的奇石絕品！聲如青銅，色似碧玉，鬼斧神工，惟妙惟肖，上面布滿好幾個山峰，卻又主次分明，有妙筆生花，有猴子觀海，有飛來石，還有……真的活脫脫的像一座縮小了的黃山哩。就急忙到洞外邊找來了一根小樹枝子，把石頭上面的紅土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戳掉，伸出兩只手想去把它抱起來，卻怎么也抱不起來。涓娟就設(shè)想著先到洞外邊把英子喊過來幫忙，然后把它抬出山洞……可是忽然從洞壁的石縫里竄出來一條花斑子蛇，咔哧咬了她手脖子，她痛叫一聲，就昏倒了……

三

涓娟蘇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病床上了。一只手的前臂上正吊著鹽水，另一只手的前臂上多了一塊紗布敷料，傷口正隱隱約約的疼。兩間簡陋的病房里，站著許多村民。涓妹，你總算醒過來哩，英子守在床前，嘆息一聲，又說，醒過來，就好，醒過來，就好。剛才可把俺嚇?biāo)绹D！這時一位謝頂?shù)哪嗅t(yī)生，一邊從外邊朝屋里鴨擺著走來，一邊將香煙放在嘴里吸著，轉(zhuǎn)過臉去喊小李快過來換鹽水。把臉又轉(zhuǎn)回來說，乖乖，幸虧小木匠把你背過來及時，搶救得也及時；幸虧咱們磬山上的毒蛇沒有南方山上的毒蛇毒。要不然，恐怕華佗在世也救不了你嘍。說著，又將香煙放進(jìn)嘴里吸著，搖頭晃腦的樣子。涓娟就問英子，你快說背我來的小木匠是誰？英子說不就是在街南頭子住的那個光棍二愣子嘛。是他？當(dāng)年的那個流鼻涕的小男孩……涓娟心里“咯噔”一下子。英子說，其實(shí)二愣子人才好唻，不賭不嫖的，又會做木匠活，村里的閨女出門子，就讓他給做個箱子啦，柜子啦，他都會做；還有誰家死人了，讓他做口棺材，他也會做。那些年，他也掙了一些錢，可不知他是怎么了，就是不愿意娶老婆。前些年，聽說有好幾個媒人想給他說媒的，結(jié)果都被他拒絕了。后來他娘得了癌病，他把那些錢全用在為娘治病上嘍，現(xiàn)在家里邊，就他和他爹兩個男人過日子。其實(shí)，二愣子還是怪可憐的。

涓娟又問英子，他，人呢？英子說，他把你背到醫(yī)院里以后，就忙去把外科的黃醫(yī)生喊來了，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是在山洞里被毒蛇咬嘍，說黃醫(yī)生，你一定要把她救活，你一定要把她救活噢！說著說著他就哭了。接著，他就傻乎乎守在你的身邊，看著醫(yī)生和護(hù)士一邊用刀子把你胳膊上的傷口切開，擠出里邊的毒液，用消毒水沖洗包扎好，一邊給你做胸口按壓和人工呼吸。直到聽黃醫(yī)生說，你已經(jīng)有了心跳和呼吸了，基本上算脫離危險(xiǎn)了，他就不吱聲地溜走了。涓娟心里猛一酸，她那烏黑的長睫毛就濕了……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別的大。南場上，到處都是雪，雪有一尺多厚。她家住的炕屋的屋脊上，和西邊的牛屋的屋脊上，都被大雪覆蓋著。風(fēng)像長了牙齒，咬人的手和臉生疼。屋檐下墜著一根根長長的冰棍棍。涓娟的爸爸媽媽都被逮走關(guān)押起來了。家里就只有涓娟一個小女孩在家，連吃水，都得涓娟拎著木桶，到場邊子石頭砌的土井子里，半桶水半桶水的朝家里拎?？墒?，涓娟去土井子拎水的路被大雪封了。那個流鼻涕的小男孩竟然來幫助涓娟拎水。涓娟沒有哥，感覺他像自己的親哥哥。涓娟就喊他二愣子哥。大年初一的清早，二愣子從家里端來一大碗餃子給涓娟吃。涓娟不要，二愣子就硬給，一直看著涓娟把餃子吃完，才嘴巴一咧一咧的走了。一天傍晚，涓娟回來，拎著木桶去場邊土井子拎水，二愣子去場邊子牛屋里喊他爹奚瘸子回家，說家里來親戚，娘讓他趕緊回去哩。喊完就急忙跑到井邊子，接過涓娟手里的木桶，用繩子拴著桶提子朝井里一丟，因?yàn)檠﹦偦剡呑由现髢?，太滑，一下子連人帶桶都掉進(jìn)井里了。幸好有大人來井里挑水，才把二愣子救上來。二愣子淹得嘴臉發(fā)青，棉袍棉褲都濕透了，肚子脹得像鼓，奚瘸子慌忙扒光了二愣子身上的濕衣裳，換上干凈的衣裳，就把他放趴在牛背上往下邊控水。涓娟看見了二愣子脖子上戴著一個用紅線繩拴著的桃核。當(dāng)時就有人說，乖，幸虧這小子脖子上戴著桃核，要不然，他早就淹死嘍。又有人說，他戴著那玩意，聽說能避邪呢！有一次，涓娟有些好奇地說，二愣子哥，你脖子戴的那桃核給我看看可行？二愣子慌忙用手護(hù)著，臉?biāo)⒗幌伦幼兊猛锪锛t，低著頭，嘴巴咧著說，不管，不管。從那個山洞里把我背出來，又要背我走過那個獨(dú)木橋，還要背過懸崖，還要背過那段子險(xiǎn)路，即刻她的眼前又閃現(xiàn)出那個流濞涕的小男孩……兩串淚珠子，靜悄悄地從涓娟兩只大眼睛里滾掉下來了。

幾天以后，涓娟就出院回家了。她竟然在自己大院子里的一堆窟窿石旁邊的墻邊，看見了爸爸當(dāng)年埋藏在山洞里邊的那塊山峰石。

涓娟出院回家的第二天，就把小木匠二愣子請到家里來給那塊山峰石配底座。因?yàn)橐阉偷嚼ッ魅⒓邮啦褂[，按展覽要求，參展的石頭必須配上精美的底座，才能允許放進(jìn)展覽大廳。按說，給去參展的石頭配底座，目前最時髦的就是采用紅木。但磬溝一帶不生長紅木，卻生長花梨木樹，汴城里也沒有紅木，只有采用花梨木的底座。小木匠說，其實(shí)用咱們溝里的花梨木做石座子，俺看管。都是一樣的屌木料，只要俺做的時候手上肯下點(diǎn)功夫不就妥嘍？其實(shí)，此言差矣。小木匠平時給村里人做箱子做柜子做棺材什么的，那講究的不是美觀，而是主要講究榫眼結(jié)合的牢固性?？墒墙o石頭配底座，講究的主要是美觀，那是一種工藝。木匠和工藝師，完全是兩碼事。不過，涓娟相信小木匠能做好。涓娟還專為去了一趟汴城，從縣文化館圖書室里借來了幾本《花木盆景》雜志，涓娟讓小木匠參照那些圖片上石頭的底座做。小木匠說，噢。小木匠不敢看涓娟，只要一遇上涓娟那兩只大眼睛，他臉就紅，心里還亂跳，手里的家伙還好咬他的手。小木匠說這話的時候，他是低著頭說的。那天小木匠蹲在院子里，一手拿著小鐵錘，一手拿著鋼鑿子，正在朝放在地上的一塊木板子上面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地鑿，木板上面被他鑿出了一片方不方圓不圓的坑，他是沿著他用鉛筆繪的圖案鑿出來的。旁邊是一大堆從山上拉來的窟窿石。幾個村民都蹲在石堆一邊，拿鐵刷子刷石頭。涓娟發(fā)現(xiàn)那一塊一塊石頭上閃爍著一片片明媚的陽光。院子里忽拉一下子飛進(jìn)來十幾只麻雀，在離人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上落下來，探頭探腦的看著，叫著，抖抖羽毛，都呼拉一下子飛出了大院子。待小木匠拿掉頭上戴的舊黑貓猴帽子擦把臉上的汗時，涓娟臉上帶著笑走過來說，二愣子哥。小木匠沒敢抬頭地回答，噢，心里就跳得厲害了。他手里拿著帽子，就僵在那里，既不敢擦汗，也不敢戴在頭上。涓娟說，聽說那天是你救了我。就忽閃著兩只大眼睛看著小木匠。小木匠，不敢抬頭看涓娟，也沒有吱聲，只是嘿嘿，嘿嘿，臉紅了，連脖子也紅了。

四

“小黃山”靈璧石在世博會上一舉奪魁，榮獲了世界A級I類金獎。世博會主席親筆在獲獎證書上簽了名。涓娟手棒證書熱淚盈眶。她從昆明一回來，就雇人把院子里的窟窿石用鐵刷子一塊一塊地刷干凈，上面再抹上一層蠟，擦得光亮亮的。又把小木匠請到家，一天到晚的蹲在大院子里，用花梨木為那些閃光宜人的石頭做底座。涓娟見小木匠一天到晚的蹲在院子里不閑著，太累，就心疼他，就從附近的村子里雇來幾個木匠給他當(dāng)幫手，學(xué)著他的做法做。給石頭配好了底座，再漆上紅漆，就把它搬進(jìn)那幾間平房里，又買來了一些細(xì)鋼管和角鐵，在平房里焊成一個個鐵架子，架上一層層木板，上面再鋪上一層海藍(lán)色的氈絨布，把一塊塊石頭抱在上面擺好。外邊的人走進(jìn)屋里一看，柳綠花紅的，就說，嗯，好看。涓娟就在那個大巷口子里邊開奇石館了。

開業(yè)那天，涓娟讓小木匠在大門口放了一掛子很長很長的鞭炮，還請鄉(xiāng)里的干部和村里的干部，還有一些鄉(xiāng)親，晌午在磬溝街的北頭一品香牛肉館里撮了一頓。

沙鄉(xiāng)長那天喝得最多。還硬摟著涓娟要唱黃梅戲夫妻雙雙把家還……涓娟就翻眼瞅了沙鄉(xiāng)長一下子，臉通紅地說，沙鄉(xiāng)長，你一定是喝醉了。什么什么，你說俺喝醉嘍？沙鄉(xiāng)長說，來美女！俺倆再搞個滿碗、碗！俺沒醉，俺沒醉……

那天晚上，據(jù)說，有人看見沙鄉(xiāng)長飄飄然然的去了那個大巷口子里。還說，當(dāng)他去敲涓娟的院門的時候，重重的挨了一個男人砸去的半塊子磚頭。沙鄉(xiāng)長疼得哎喲叫了一聲，罵，狗日的，看老子趕明怎么收拾你！

五

涓娟的奇石館開業(yè)以后，像是一顆閃亮的明珠，吸引著大量的奇石愛好者們，加上各種媒體的宣傳，連黃頭發(fā)藍(lán)眼睛的外國人也不遠(yuǎn)萬里地來了磬溝。

四眼狗一見涓娟的奇石館生意興隆通四海，心里就難受。其實(shí)，他也賣了不少的窟窿石。據(jù)說，這個人見錢眼開，連磬山這邊坡上雙槐下邊的那塊大圓石，也被他晚上偷偷賣給了上海市還是天津市的一位叫什么什么的奇石大收藏家了。說是那塊石頭人家看像龜，一把給他五萬塊錢呢！磬鄉(xiāng)街上的村民，家家戶戶也都開始去磬山拉石頭賣了。不長時間，有的村民已經(jīng)把家里住的舊草房子扒了，蓋上了嶄新的瓦房和樓房了。期間，涓娟還捐獻(xiàn)了八萬塊錢，為磬溝小學(xué)整修了那些快要倒塌的教室。還有，涓娟還奉獻(xiàn)出自家的大院子，作為村民們賣散石的奇石大市場。大院子里的地上，開始到處擺滿了一個個賣散石的攤子。所謂賣散石，指的是那些剛從磬山坡地里采挖出來的帶著泥土的窟窿石。那些石頭賣得比較便宜，有的只要給錢就賣。當(dāng)?shù)氐拇迕癫⒉辉诤踅o錢的多少，他們是這樣想的，反正，石頭都是自己挖的，又沒有下什么多大的本錢哩。

散石大市場開張以后，更加招引了八方的來客，尤其是每逢禮拜天，蚌埠市、宿州市、徐州市、南京市等地的奇石愛好者們，都紛紛的趕到這里買石頭。特別是當(dāng)?shù)匦】h城里的一些下崗的男女工人，更是蜂擁到這里來買散石，他們是這邊低價買，那邊就擺攤子高價賣。那些人為了養(yǎng)家糊口，只得煉出了一雙買石頭的火眼金睛和賣石頭的好口碑。石農(nóng)們開始不會給石頭取名字，只知道賣石頭，給錢就賣。從縣城里來的那些下崗的工人，他們有文化，個個都會給石頭取名字，并且取的名字很好聽。一塊石頭有了好的名字，自然就抬高身價了。譬如哪塊石頭形狀有點(diǎn)兒像兩只小鳥，就取名叫“母愛”什么的，等等，一塊石頭賣巧了的話，至少也能賺上三、五百塊錢。不過，那都是賣給那些外地來的人的。但人家外地來的那些大款，不買散石頭，他們情愿到涓娟的奇石館里出大價錢買配上底座的精品石。四眼狗每次遇見那些西裝革履的男人和茉莉花香宜人的靚姐，從那里抱出來一塊塊配上底座的石頭，放進(jìn)停在石館外邊的小轎車?yán)?，心里就不舒服。心說狗日的，難道咱們磬溝的屌男人都死光了不成？乖，任好的一塊大肥肉，竟然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外鄉(xiāng)來的熊女人給吞嘍。這咋管呢？于是，這個人也在自已家里掛了牌子，開了奇石館。后來，又有幾戶人家，也做了牌子朝家門口一掛，開奇石館了。

凡是去磬溝里買石頭的人，都說，乖，現(xiàn)在那里的村民挖石頭真的發(fā)瘋啦！連宅基地也挖了，甚至，有的人連自家的祖墳也挖了。說是小楊村的誰個誰個，上個月，在他家祖墳下邊挖了一塊像龍的窟窿石，還不足二百斤重，天津有一位奇石收藏家聽到消息，就匆匆地趕來，二話沒說，給了那個村民十萬塊錢?？墒?，人家把那塊石頭拉走才半個月，竟然八十萬塊錢賣給了上海的一位什么什么集團(tuán)的總裁了呢！

在磬溝鄉(xiāng)村民們的眼里，石頭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是他們的搖錢樹了。是呵，若是能挖著一塊好石頭，再能被哪位有錢的大老板相中了，那塊石頭就是一輛大汽車，就是一座小洋樓哩。你想想，那里的村民，能不拼命地到處挖地三尺找石頭嗎？大小記者蜂擁而至，在那里流連忘返。連上邊的領(lǐng)導(dǎo)們也不嫌磬鄉(xiāng)山溝旮旯交通不方便了呢。只要上邊一來人，沙鄉(xiāng)長總是把他們引薦到涓娟的奇石館里去。磬溝鄉(xiāng)的書記是上邊下派來走過場的，說不準(zhǔn)，一年半載的人家唐書記就遠(yuǎn)走高飛了。再說，沙鄉(xiāng)長這個人又是爭強(qiáng)好勝的角，上邊又有臺柱子，唐書記才不想得罪這種人呢。鄉(xiāng)里出頭露面的事情，都讓沙鄉(xiāng)長去應(yīng)酬。沙鄉(xiāng)長很樂意心說，算你唐建國識時務(wù)。要不然，上一任書記那個狗日的就是你的下場！自從涓娟的奇石館開業(yè)以后，上邊的領(lǐng)導(dǎo)就好來磬鄉(xiāng)檢查或者是指導(dǎo)工作，臨走的時候，必然得從她的奇石館里捎上幾塊好石頭。鈔票嘛，肯定是由沙鄉(xiāng)長付了。剛開始那陣子，沙鄉(xiāng)長都是付現(xiàn)錢的。不過，人家架子上的那塊石頭明明標(biāo)價是一萬塊錢，沙鄉(xiāng)長兩只皺拉巴嘰的大眼皮往下一耷拉，兩眼就瞇成兩段子黑線似的瞄著涓娟身體上面的某一個部位，一口咬定地說給你兩千塊錢。涓娟感覺臉上熱辣辣的，忙避開那兩段子黑線的糾纏，還得臉上帶著笑說，管呢。沙鄉(xiāng)長還說，啊，涓小姐，趕明兒只要工商稅務(wù)的哪個敢找你麻煩的話，你給俺說一聲。一句話。我這人最喜歡為美女效勞嘍。哈哈！有時候，涓娟去了采石工地了。沙鄉(xiāng)長帶人來買石頭，石館里就只剩下英子一個人在看館。沙鄉(xiāng)長殺價太狠了，英子當(dāng)不了家，又恐怕拒了鄉(xiāng)長的面子，就掏出手機(jī)打涓娟的手機(jī)……

涓娟在手機(jī)里問，是架子上的哪一塊石頭？

英子就說是哪一塊哪一塊。

噢——涓娟說，我知道了。管呢，給他。

然而，后來沙鄉(xiāng)長再帶人來石館里買石頭，就不付現(xiàn)錢了。不過，付現(xiàn)錢也罷，記帳也罷，又不要從沙鄉(xiāng)長身上出一滴血，一切開支都是鄉(xiāng)里的。

沙鄉(xiāng)長每次從身上拿出筆來在記帳本子上簽名字的時候，總是先點(diǎn)著一支香煙吸著，接著，就咳嗽幾聲，清清嗓子再朝地上吐一口痰，這才不慌不忙地在記帳本子上簽上沙豹的大名。

英子見石館里的記帳本子上簽的沙豹這兩個字愈來愈多，感覺像小孩子擺積木似的一樣快，沙鄉(xiāng)長的鋼筆字也愈來寫得愈好了。心說，假如讓他去參加全國硬筆書法大賽什么的，沙豹這兩個字，準(zhǔn)能奪金牌哩?？墒且缓嫌?jì)，沙鄉(xiāng)長已經(jīng)欠石館十多萬塊錢帳了。有一次，英子就提醒涓娟說，娟妹，鄉(xiāng)里欠你這么多的錢，如果這陣子不盯緊找沙豹要錢，恐怕時間一拖長，就黃哩。這個人是啥德性，難道你還不知道？連高中都沒念完，就被學(xué)校開除了。聽說他有個二表叔還是二大爺什么的在上邊做大官，就給他招干進(jìn)了縣城，后來就送他到市委黨校里學(xué)習(xí)幾個月，回來就下派他來咱們磬鄉(xiāng)當(dāng)副鄉(xiāng)長，沒過幾年，就讓他當(dāng)鄉(xiāng)長了。這個人的手聽說特別長，去年鄉(xiāng)里扒瓦屋蓋大樓，還給他在城里私地蓋小洋樓。結(jié)果，鄉(xiāng)里欠了人家工頭好幾十萬塊錢，人家來找他要，他不但不給，還打手機(jī)喊公安局的賈所長來扣押人家好多天。另外，這個人還好鉆人家門塹子。什么叫鉆人家門塹子？涓娟不解地問。英子笑得格格地說，怎么？你連這個也不懂？讓姐姐俺告訴你吧，就是見誰家的女人長得俊，趁人家男人晚上不在家，他就摸進(jìn)人家里，欺負(fù)女人哩……涓娟一下子羞紅了臉，回想起有好幾個晚上，這個人曾經(jīng)去敲過她家的院門，她的臉就羞得更紅哩。

半月前，上邊的一位什么大官來到了汴城，指名要到涓娟的奇石館里看看。沙鄉(xiāng)長主動擔(dān)任向?qū)?。那是下午的?jié)目。晌午，沙鄉(xiāng)長表演得很精彩，在一品香牛肉館里請了那位瘦老頭子和他的一行人。聽說晌午從喝酒到吃飯，那位瘦老頭子一直是站著的。乖，當(dāng)大官的不坐，當(dāng)小官的自然都得陪著當(dāng)大官的站著嘍。從上菜到喝酒，喝足了白酒瘦老頭子就說每人再喝瓶把啤酒沖一沖。說是那頓飯足足吃了三個多小時，陪著瘦老頭子的那些人也都足足站了三個多小時。沙鄉(xiāng)長因?yàn)橛蓄i椎病，做CT檢查，說是血管受壓，大腦供血不足，轉(zhuǎn)脖子時頭暈，站久了就更加感覺頭暈了。他站著站著，兩條腿就直打軟，再也站不住了，慢慢地縮進(jìn)了那張大圓桌子底下。直到那位圓眼睛的服務(wù)小姐端來一碗碗大米干飯，放在每人面前的時候，瘦老頭子才說，他有腰椎間盤突出毛病，還說為他推拿治療的盛醫(yī)師讓他至少一個月不能坐，坐了治療效果就差多嘍。沙鄉(xiāng)長聽了，心里想撲哧一聲笑出來，但他終久沒敢笑出來聲。剛吃過飯，他就把瘦老頭子一行人帶進(jìn)涓娟的奇石館里去了。

磬鄉(xiāng)石果然名不虛傳。

一層層鐵框架子上邊擺放著一塊塊亮光光的青黑色的窟窿石，給這位老干部的感覺是，這里真他媽的都是好看的石頭。哪一塊石頭都是奇石館老板精選出來的。架子上擺放的幾乎都是象形石，有的像雞、有的像狗、有的像羊、有的像兔、有的像馬、有的像牛、有的像鳳凰、有的像麒麟、有的像龜、有的像龍，還有的像八仙過海、張果老倒騎驢什么的等等。反正，地上跑的、天上飛的、水里游的、日月山川、風(fēng)雨雷電、人間百態(tài)、萬事萬物，應(yīng)有盡有。每一塊石頭的底座，做得又都十分講究，更加襯托出石頭的好處。瘦老頭子說，啊，不知你們可注意嗎，只要你認(rèn)真觀賞一下這里的每一塊石頭，定會讓你觸景生情，遐想聯(lián)翩。譬如，這一塊像鵝的石頭，底座配的是幾個藕葉和幾朵荷花，真的增光添彩。

那塊榮獲世界奇石金獎的山峰石小黃山，是擺放在一張別致的小方桌上面的。石頭上還罩了一個四四方方的玻璃罩子，獲獎證書也被放在里邊。瘦老頭子站在那塊石頭旁邊，一遍又一遍的觀賞著，嘴里連連說，好哇！天下第一石，這是天下第一石，好哇！忽然大手一揮，問，老板你叫什么名字？涓娟嫣然一笑說，我叫涓娟。瘦老頭子說，啊，知道了。接著，他就帶著如癡如醉的樣子說，小娟呀，你記著，啊，這小黃山雖然是你采挖的，可是，咱告訴你，它是屬于磬鄉(xiāng)人民的。任給多少錢，你也不能賣??？天下第一石，真的是天下第一石。好哇！好哇！說完，又大手一揮。沙鄉(xiāng)長連連說，那是，那是。涓娟忽閃著兩只大眼睛，甜甜地說，嗯。

六

這塊屌石頭得幾個錢？賈所長用腳撥了撥地?cái)偵系哪菈K圓石頭，問。

賈所長乖，王八你是知道的，肯定得比別的象形石頭貴出幾行子錢咧?？吹?cái)傋淤u散石的一位駝背的小老頭子，吸著老煙袋，咧嘴笑笑露出來滿嘴的雞屎牙，說，既然是你賈所長來買俺石頭，乖，你隨便給俺幾個都管咧。

賈所長每次來散石市場，專撿像王八的的石頭買。據(jù)說，他想買夠一百塊像王八奇石呢！就伸出肉嘟嘟的手從身上揀出來一張拾圓錢的票子，朝地?cái)傋由厦嬉粩R，說，老家伙，今晚黑你兒子就可以釋放回家嘍。不過，狗日的，你得給人家出醫(yī)務(wù)費(fèi)才管噢？！

賣散石的小老頭子朝賈所長連連點(diǎn)著頭，躬著腰，咧著嘴巴，嗨嗨，嗨嗨。

四眼狗開奇石館，雖說也掙了幾十萬塊錢，外地來的大款也曾經(jīng)去過他的奇石館里買過石頭，可是要跟涓娟奇石館比起來，那只能是小巫見大巫。他心里就老是覺得怪虧哩。狗日的，磬溝石本來是咱們的老祖宗給子孫留下的財(cái)寶，卻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外地來的女人在咱們地盤子上發(fā)大財(cái)……四眼狗總是感覺心里邊不平衡。于是，這個人就去村里告涓娟的狀，沒告贏就去鄉(xiāng)里告，還是沒告贏。連沙鄉(xiāng)長都說他狗日的良心八成挨狗吃嘍。說，不是這娘兒們來這里開發(fā)石頭，你狗日的能蓋起三間兩層子的樓嗎？啊，還有，人家給學(xué)校捐款八萬塊。你狗日的捐了幾個？啊，鄉(xiāng)里下一步正打算借著她的名聲，搞招商引資呢。哈哈！

狗日的，都是見腥就吃的貓！肯定是占了女人的便宜嘍。四眼狗心里就罵。

他并沒有氣餒。就去串通磬溝街上那十幾家子開奇石館的村民，想把涓娟轟走?？墒?，那些人也都說涓娟是好人哩，還說不是人家涓老板，哪有咱們這撥人的好處？俗話說，人不憑良心，屌沒有肋巴骨。乖，咱們絕不能去做匿良心的缺德事情哩。

都是吃腥的貓！

四眼狗憤憤地罵。

但他又有了新招，只要一有空，就戴著大墨鏡到涓娟的奇石館的大門口轉(zhuǎn)悠。一天快晌午的時候，四眼狗看見一男一女甜甜蜜蜜的從涓娟的奇石館里走出來，男人懷里抱著一塊青黑色的石頭，剛走出大院子的大門，他瞟眼一看，見那塊石頭像兩只小動物嘴親著嘴，下邊還有一個滴溜圓的窟窿眼，就臉上笑著蹭過去說，這位老板果真好眼力咧！請問這塊石頭多少錢買的？男人也笑臉相迎的說，八千塊錢。噢——四眼狗一邊噢著，一邊就伸手把眼上的大墨鏡摘下來，掃視了一下子那塊石頭，說咋一看不貴?？墒恰杂种?。嗯——乖，大不了才幾斤重嘛。女人說，聽那胖老板娘告訴俺，說這叫戀石哩。她說像一只公雞和一只母雞。嘻嘻，咱看也像呢！太好了，太好了，俺倆剛巧又都屬雞哩。四眼狗又噢——了一聲，就伸手接過來那塊石頭，說，讓俺來觀賞觀賞，一會兒瞇著眼瞅瞅，一會兒睜著眼瞅瞅，就瞅著了母雞脖子上有一圈像頭發(fā)絲一樣細(xì)的白色凹紋，于是就說，不過，這根細(xì)凹紋……俺還真得給你們二位辨識辨識咧，不然話，你們外地人肯定吃大虧咧！那男人心里就猛然格噔一下子。怎么？連天下第一石也敢……忙從西裝褂子里邊掏出來一包玉溪牌香煙，遞一支給四眼狗，還熱情地把打火機(jī)遞過去給他點(diǎn)著火，嘴里鮮甜的說，先生是老行家，嘿嘿，一定是老行家。四眼狗吸了一口煙，用指頭輕輕地彈了彈那塊石頭，瞇乎著眼睛伸耳朵聽聽，然后就沖著那兩個人微微一咧嘴巴，笑笑，說，俺看出來你們是從外地來的，才……卻又忽然板著臉，狗日的，俺告訴你們這塊石頭的秘密，可不管把俺出賣了噢？女人說，請你放心。四眼狗就說，好吧，明白人不做暗事。俺告訴你們，這母雞的脖子是斷的。賣石頭的人，用一種叫哥倆好還是叫什么什么的膠粘上的咧，再用白靈石的石末子沿著斷茬子外邊撒上一圈子，等凝固了用鐵刷子刷，再用水砂紙打磨，水干了抹上蠟再用軟布把它擦得亮光光的。乖，別說是你們，即使是外地來的賞石大專家大教授，也難以看出來破綻咧。女人瘦臉氣得蠟黃的說，騙子，騙子！剛才胖女人還說母雞脖子上長白靈石是最主貴的嘍。她說好比女人脖子上戴的鉑金項(xiàng)鏈哩！乖，其實(shí)，像雞的好石頭多的是。俺的奇石館里也有咧。四眼狗趁機(jī)說。女人說，那好。咱這就去把石頭退掉，買你的。男人抱著石頭，氣哼哼地朝奇石館去了，女人屁股一扭一扭的，也跟去了。

英子說，俺敢向你們保證，這塊石頭絕對不像你們說的那樣是斷石頭粘上的。你們真的不相信，隨便請哪位專家鑒定一下，如果這個雞脖子上面的白筋不是幾億年前自然形成的，俺保證賠償你們10倍的錢。這樣可管？

任你好話說有兩籮筐，人家還是要退掉石頭。英子只得拿手機(jī)朝涓娟的手機(jī)上打……涓娟正在采石的工地上忙著，就說，既然顧客要求退款，你就退吧?？墒牵妇陞s說，不知是為什么，最近幾個月，我們奇石館老是有人來退石頭……英子就說，涓妹，肯定有人害紅眼病了唄！

那一男一女退掉了石頭，就跟著四眼狗屁顛屁顛的去了。

幾天以后涓娟離開了磬溝。涓娟這次離開磬溝，絕非是到外邊的世界里去招蜂引蝶，聯(lián)系哪位款爺什么的來磬溝買她奇石館里的石頭的，她趕回家是去找她的那一口子算帳的。

她的那一口子叫開國強(qiáng)，是黃海市礦山管理局的局長，涓娟沒來磬溝以前，開局長在涓娟的管轄內(nèi)從來都是只顧埋頭拉車，不去抬頭看路，無論外面的彩旗多么飄飄，他總是捍衛(wèi)著家里的這面不倒的紅旗。可是女人離開家才一年，單位里有一位要好的女同胞卻私下地告訴她說，她那一口子花心著哩。涓娟聽了噗哧一笑，說，開什么國際玩笑。

涓娟跟開國強(qiáng)在大學(xué)里是同班同學(xué)。倆人青梅竹馬，相親相愛，熱戀中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那時候班里還有一位男同學(xué)，也在深深地愛著這朵校花，他叫杭天海，是市長的兒子。最終，涓娟還是選擇了從農(nóng)村來的開國強(qiáng)。倆人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一起分配到黃海市礦山管理局了?；楹?，女人為男人生了一個肥頭大耳的胖小子。女織布來男耕田，日子過得像蜜一樣。涓娟，我真的沒和你開玩笑。那位同胞說，她在銀河歌舞廳里遇見過開局長和那個年輕的女人，臉對臉抱在一起跳舞呢！還在一起唱想你想你呢！

涓娟始終認(rèn)為那位同胞是在和她開玩笑哩。女人怎么也不可能相信，一見了女孩子就臉紅的老實(shí)巴腳的男人，忽然間會變成那種公子哥的。涓娟當(dāng)時正忙著準(zhǔn)備去昆明參加世博會，也就沒能回家看個水落石出。但后來媽媽也來電話提到了那件事情涓娟才相信。涓娟是在凌晨5點(diǎn)10分回到了那座城市的。下了火車，她就匆匆忙忙地朝家走去。江南的初夏，5點(diǎn)多鐘天就已經(jīng)閃亮了。涓娟住的地方離火車站沒多遠(yuǎn)，橫跨過一條南北大街，再沿著一條東西大街走到西頭，然后向北一拐，走過小胡同，就能看到她家住的那幢樓了。

涓娟住在二單元一樓，面朝西。她正想伸手去按門鈴，門卻悄悄地開了，開門的是一位年輕的女人，渾身散發(fā)著刺鼻的香水味道。涓娟問，你是誰？

你……

年輕的女人忽然像被雞骨頭卡住了咽喉似的，干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滾！

涓娟斷喝一聲。

開局長慌忙從里邊的床上爬起來，就跪在涓娟的面前求饒，女人劈臉搧了男人一巴掌，含著眼淚罵，畜生！

七

磬溝里的秋天，卻有不測的風(fēng)云。涓娟這次離開磬溝還不到一周，磬溝里卻發(fā)生了一樁駭人聽聞的事情。

那天下午，四眼狗穿著花褂子，戴著大墨鏡，嘴上叼著一支快燃完的香煙，在涓娟奇石館的大院子門口轉(zhuǎn)悠著。

四眼狗渾身散發(fā)著酒氣。

沙鄉(xiāng)長指揮著一輛紅色小轎車，從西邊的大巷口子，緩緩地開進(jìn)來，然后從四眼狗身邊開過去，就一頭拱進(jìn)了大院子里，在涓娟奇石館門旁不遠(yuǎn)的水泥地上停下來了。

從車?yán)镒呦聛韮蓚€人，加上小車司機(jī)一共是三個人。沙鄉(xiāng)長是專為替人家?guī)返??？磥恚赤l(xiāng)長和那幾位是剛從一品香牛肉館里才出來。四眼狗見沙鄉(xiāng)長那張鞋底子臉讓酒精燒成了紫豬腰子。其余的三個人，也有一位臉喝得通紅的。狗日的，這都是吸咱們老百姓血的吸血鬼。四眼狗就在心里邊罵。他就去想那些吸過人體上血的花腳蚊子。

沙鄉(xiāng)長滿臉陪著笑，笑瞇瞇的把他們請進(jìn)了涓娟的奇石館。讓人感覺奇石館像是他家開的一樣。四眼狗在電視里見過那個白臉高個子的大胖子男人，好像是上邊的一個什么官。四眼狗把嘴里的香煙吸完扔掉的時候，看見沙鄉(xiāng)長和那位臉通紅的瘦高個子男人用手抬著一塊青黑色的石頭，從奇石館拉巴拉巴的出來了。小車子司機(jī)也從旁邊伸去一只手幫助抬那塊石頭，他的另一只手拎著雕花的紅漆漆的底座子。白臉胖高個子是邁著方步跟在抬石頭的人后邊走出來的。英子從奇石館里追出來，硬是撲過去阻攔他們不讓把石頭抬走。瘦高個子男人伸手把她拽倒了，還罵了一句很難聽的話。英子從地上爬起來，滿身弄得都是薄灰，連鼻子和嘴巴上，也沾著不少薄灰，血從嘴角子里邊流出來也沒顧及擦，踉蹌了幾下子就瘋了似的撲過去拽住沙鄉(xiāng)長的胳膊，不讓他們抬走石頭。她一臉痛苦的樣子說，沙鄉(xiāng)長，你是俺這里的父母官，一定要替咱們老百姓主持公道哇——這塊石頭絕不能抬走哩。沙鄉(xiāng)長，你知道嗎？為了這塊山峰石，涓娟和她的爸爸涓教授差點(diǎn)兒丟掉了性命了呀?，F(xiàn)如今，它成了咱們的鎮(zhèn)館石哩，隨給多少錢也不能賣呀！沙鄉(xiāng)長氣洶洶地一甩胳脯，就把英子甩倒在地上。還說熊女人，瘋了嗎你？啊，你知道這位領(lǐng)導(dǎo)是誰嗎？哼！說出來嚇你尿褲子！啊，等涓小姐回來你告訴她，就說，帳記在俺的頭上。沙鄉(xiāng)長還說，你看你渾身上下臟的，趕緊回去洗巴洗巴。又說，啊，等他們走了，看俺回來怎么收拾你！四眼狗這才注意看清楚他們抬走的石頭竟然是榮獲世界金獎的小黃山！狗日的，這哪管呢？小黃山可是咱們磬鄉(xiāng)石的大招牌咧！這狗日的是想撅掉咱們磬溝人的飯碗子咧？哼！任他是誰個，也休想把它抬走！英子在地上呻吟著。她站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呼拉一下子就圍上來很多的村民和一些外地來買奇石的男人和女人。沙鄉(xiāng)長就撕破嗓門子似的喊，誰個敢造反，別怪老子對他不客氣！

俺敢！看你狗日的能把俺吃了不成？

說話的竟然是四眼狗。

沙鄉(xiāng)長狠狠地瞪了四眼狗一下子，沒睬他，就和那幾位硬是把小黃山抬進(jìn)了小轎車后邊的車箱里了，幾位就朝車?yán)镆还?，小車司機(jī)立即就發(fā)動了車，沙鄉(xiāng)長兩眼瞅巴瞅巴跟著緩緩朝前開的小轎車走著，臉上還笑瞇瞇的。夕陽把小轎車射得直閃著紅光。

可是，灑滿陽光的小轎車正要開出涓娟奇石館院門的時候，一個奇跡出現(xiàn)了，有個人上身脫得光光的，下身只穿著一個小花褲衩子，赤著兩個大腳丫巴，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堵住了大門，任司機(jī)按破了喇叭，地上躺的人動也不動。

那個人是四眼狗。所有在場的村民和外地來買奇石的人都被感動了。人們一下子把小轎車圍住了。

四眼狗，狗日的，你聽著，俺這就讓賈所長來銬你！沙鄉(xiāng)長氣得像吹豬似的罵著。他真的拿出了手機(jī)……

車?yán)锏娜酥坏冒研↑S山給卸下來，然后就灰溜溜的開走了。

涓娟回到磬溝的時候，四眼狗已經(jīng)被押進(jìn)了汴城南關(guān)的號子了。據(jù)說，那天夜里來了幾個戴大檐帽的公安人員，沒費(fèi)吹灰之力，就把四眼狗銬走哩。聽說罪名是防礙公務(wù)，聚眾鬧事，還有什么什么。磬溝的村民就說，乖，想不到狗日的四眼狗還真轉(zhuǎn)變成一條綠林好漢咧。看來，太陽真的要從西邊個出來嘍。說是四眼狗從他的小洋樓里被銬走時，有人看見了，說他沒有一點(diǎn)兒害怕的樣子，嘴里還哼著路邊的野花不可采，不采白不采呢！英子告訴涓娟說，二愣子當(dāng)時正在采石工地上，不知道這邊發(fā)生的事情。幸虧四眼狗六葉子勁犯了，咱們才保護(hù)住了小黃山。要不然……就把那天下午發(fā)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講給涓娟聽了。

涓娟即刻就去了汴城。

涓娟就在城里買了好煙好酒和北京的烤鴨，符離集的燒雞，還有張三鹵的豬蹄爪和豬耳朵等等，裝得鼓鼓的一大提包，用手提著，親自去號子慰勞四眼狗。四眼狗感動得都哭了。他說大妹子，俺做夢也沒有想到你會來這里看俺。大妹子，你真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咧。他很內(nèi)疚地說，回想起來，俺狗日的真是瞎狗……俺對不起你爹涓正老師……俺對不起你……俺不是人。大妹子，是你引導(dǎo)咱們磬溝街上的老百姓走向富裕的。俺卻千般的刁難于你……俺該死。俺不是個東西。四眼狗說著，就拿手朝自己的臉上使勁地?fù)?。涓娟說，別、別、別……接著又說，方哥，是你替我們保護(hù)了小黃山，我真的很感謝你哩。村上的父老鄉(xiāng)親們說你是好樣的。說你為磬溝老百姓爭了一口氣哩。村里的劉書記和張村長他們，聽說也要來看你呢！看他沙鄉(xiāng)長能一手遮天不成？賈所長他們隨便給你捏造罪名，這是違法的。方哥，請你放心吧！回去我就去鄉(xiāng)里找唐書記，讓他無罪釋放你。不然，我們就聯(lián)名上告……

涓娟從縣城回來后，就去鄉(xiāng)里找了唐書記，唐書記既不說管，也不說不管。不過，涓娟卻看出唐書記露出一副甚是為難的樣子，說涓娟同志，這事，別說我不能為你打包票，連縣委的浪書記和洪縣長也……俺看不如這樣吧，你最好去直接找沙鄉(xiāng)長談一談，讓他出面放人會更妥當(dāng)。你說是不是？

涓娟心說，那也只有找他了。臨走時，她還說，謝謝你，唐書記。

傍晚，涓娟去找沙鄉(xiāng)長。沙鄉(xiāng)長正在一品香牛肉館里和老板娘在里間臥室里說私房話。涓娟找了好些地方才算找到了他。沙鄉(xiāng)長兩眼瞅巴瞅巴的瞄住涓娟的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說，啊，你想把四眼狗無罪釋放回家，俺可以答應(yīng)你，不過……哈哈！

那天晚上，涓娟只得把院子大門開開讓沙鄉(xiāng)長進(jìn)來，男人一走進(jìn)院子，就把女人摟住了，說，俺的乖乖，可把俺想死咧！女人用手推，但怎么也推不開。就說，沙鄉(xiāng)長，我身上來了。你看這樣可行？只要你放人，我石館里的精品石，除了小黃山，任你要那一塊，都送給你。男人說，石頭俺要，美女俺更得要咧！硬是把女人像剝竹筍一樣扒光了衣裳，女人拼命反抗，男人獸性大發(fā)，一拳把女人打暈了……

畜牲！一個男人大喊一聲，一拳把沙鄉(xiāng)長從涓娟身上打翻在地，兩個男人就廝打了起來。

那個男人被沙鄉(xiāng)長從地上抓起來一塊奇石砸昏了。當(dāng)他蘇醒過來時，見沙鄉(xiāng)長正騎在昏迷未醒的涓娟的身子上，月光把女人身子照得像羊脂玉一樣的潔白……于是，他就從地上抓起來一塊奇石，把沙鄉(xiāng)長的腦袋砸得四處開花。

涓娟醒來時，已經(jīng)是大天四亮了。院子里一片寂靜。她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片血跡和腦漿……還發(fā)現(xiàn)有一個被摔爛的大桃核，原來，桃核里夾的是一片小女孩子的照片，她扎著兩根細(xì)細(xì)的小辮子，兩只大眼睛長長的……涓娟即刻就想到了昨晚上救她的那個人是她的二愣子哥。

沙鄉(xiāng)長消失了。但幾天以后，人們在渡口東邊的河岔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男尸。于是，就有人向公安局報(bào)了案。經(jīng)法醫(yī)鑒定，死者是沙鄉(xiāng)長。還有，小木匠從此也在磬溝消失了。據(jù)村里的劉書記和張村長說，幾天前的一天清早，二愣子捐獻(xiàn)給鄉(xiāng)里4萬塊錢，他說這4萬塊錢是他把學(xué)校當(dāng)鐘敲的那塊石頭弄去賣的錢，他想請村里用這些錢在沱河渡口搞輪渡，這樣，人家來咱們磬溝買奇石，就可以把汽車直接開進(jìn)溝里來了。

涓娟終于明白了一切。愣子哥是畏罪潛逃了……于是，她就心里顫抖著去找二愣子爹，見二愣子爹衣著破爛，白頭發(fā)和白胡子長得特別長，已經(jīng)愚得認(rèn)不識涓娟了。涓娟一時心酸地問，奚大伯，您還認(rèn)識我嗎？我是涓娟，我是涓娟呀！

二愣子爹睜大兩只渾濁的小眼睛，傻笑著說，你是小姐姐，你是俺的小姐姐咧。嘿嘿，小姐姐，俺告訴你一個秘密，可不準(zhǔn)對外人說噢？二愣子愛上了桃核里面夾著的小女孩，他說那個小女孩是七仙女咧，他說他就是董永咧……

涓娟哽咽著，哭了。

二愣子哥是為了保護(hù)我才誤殺了沙鄉(xiāng)長的。他絕不是殺人犯！涓娟說，我哪怕去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讓他的二愣子哥回來自首，她要不惜一切代價，去請?zhí)煜伦詈玫穆蓭煘槎蹲痈绱蜈A這場官司。據(jù)說，涓娟臨走前，把賣奇石掙的所有的錢，一部分捐獻(xiàn)給學(xué)校了，一部分捐獻(xiàn)給磬溝鄉(xiāng)說是為將來在渡口建筑一座大橋呢。

涓娟走后不長時間，聽說，沙鄉(xiāng)長上邊的那位“大柱子”已經(jīng)雙規(guī)了。四眼狗自然被無罪釋放回到了磬溝。然而，當(dāng)他聽到村上的人說起二愣子和涓娟的事兒后，他感動得哭了，說，錢存得再多又有啥屌用？死了帶不走，生了又帶不來。說是后來有人見他懷里揣著存款折子，匆匆忙忙地去了銀行……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插圖：尤斯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