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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鐵驪老師

2009-01-13 10:16梁曉聲
海燕 2009年1期
關(guān)鍵詞:小謝團長老師

梁曉聲

我與謝鐵驪老師之間的友誼,竟是由我對他的批判開始的。批判二字不帶引號,自然意味著是真正的批判。而且是咄咄逼人,火力相當(dāng)猛烈的批判。

但我批判的只不過是他的一部電影——《包氏父子》;并未見諸文字,可謂“口誅”。

事實上 ,在那之前,我對他是心懷敬仰的。因為他所執(zhí)導(dǎo)的《早春二月》,是我喜歡的電影之一。作為北影編導(dǎo)室當(dāng)年最年輕的編輯,他也是認得我的。受編導(dǎo)室領(lǐng)導(dǎo)的指示,我還曾到他家里匯報過什么事情。當(dāng)年,在電影界有“南北二謝”之說?!澳现x”指謝晉?!氨敝x”,即指謝鐵驪老師。當(dāng)年,他打算拍什么電影,都會成為報刊爭相報道的新聞。

話說那一年(大約八十年代中期),謝鐵驪老師完成《包氏父子》后,在北影小放映室專為編導(dǎo)室的同志們放映一場。用他的話說,是“藝術(shù)匯報”,“希望聽到自家人開誠布公的評論,以求進步?!?/p>

燈亮后,掌聲起。在回編導(dǎo)室的路上,耳邊已然好評不絕。

《包氏父子》改編于張?zhí)煲淼囊黄≌f:主人公為老包小包父子二人。老包是一大戶人家的老司門人,小包是其不爭氣的兒子,齡在少年。小包的母親死的早,老包對兒子寄以厚望,惟恐他將來如自己一樣,成為人間一條沒出息的“蟲”。在他的邏輯中,別人家的兒子能成“龍”,自己的兒子何以不能?為了將兒子送入較好的學(xué)校,老包四處借債交學(xué)費,甚至抵押上了父子二人惟一可住的老屋……

影片中的結(jié)尾是令人極為同情的——小包成為那樣一所為富家子弟開辦的學(xué)校的學(xué)生,非但對父親毫不體恤,毫不感恩,反而沾染惡習(xí),要求穿名牌,要求有充裕的零花錢,還吸煙飲酒,整天一門兒心思琢磨怎樣獲得暗戀的女生的青睞。終于有一天,小包因偷盜被警車載走,淚流滿面的老包之絕望,語言文字難以形容……

電影是特別忠實于原著的。

謝鐵驪老師為什么親自改編張?zhí)煲淼哪且黄≌f并執(zhí)導(dǎo)為電影呢?

乃因,當(dāng)年高考恢復(fù)沒幾年,大學(xué)成為一切望子成龍的家長們心目中惟一的“龍門”。某些家長,并非將大學(xué)視為知識的殿堂,而是視為造就“人上人”的殿堂。在他們看來,大學(xué)能如此這般,那么當(dāng)然比任何殿堂更加神圣。

于是,在八十年代的中國,亦屢屢發(fā)生《包氏父子》之類的事情。謝鐵驪老師不止一次從報上讀到了相關(guān)報道,以電影警示現(xiàn)實的藝術(shù)沖動油然產(chǎn)生。

公平而論,那樣的一部電影,即使在今天,亦具有現(xiàn)實意義。

討論會氣氛熱烈,人人發(fā)言踴躍,無論從藝術(shù)水平還是現(xiàn)實意義方面,充分肯定的意見都是一邊倒的。

只有我沒發(fā)言了。作為編導(dǎo)室最年輕的劇本編輯,我的發(fā)言也往往是人們期待聽到的,正如今天人們對某些八〇后的聲音所持的態(tài)度。即使聽了大不以為然,畢竟也還是想聽聽。況且,當(dāng)時的我,同時也是三次獲全國中短篇小說獎的青年作家了。

“這是一部在社會認識價值方面只能給予最低分的電影!”

我話出口,語驚四座。

責(zé)任編輯陳瑞琴大姐,坐我正對面。她和她的先生,電影學(xué)院著名的電影理論教授余倩先生,與我關(guān)系友好。

我的話令陳瑞琴大姐極度驚愕。

接著我引用魯迅先生對張?zhí)煲硇≌f的一種評價。魯迅說(大約是對蕭伯納說的),張?zhí)煲硪幌驁?zhí)著于反映中國底層人們的命運,這在當(dāng)時的中國文壇是難能可貴的。但是,張氏對底層人物的描寫,卻每每諷刺挖苦有余,缺乏體恤與同情的溫度。有時其對小人物的批判,“幾近于作踐”。而《包氏父子》,恰恰證明魯迅對張?zhí)煲硇≌f的善意的批評言之有理;而電影包氏父子,恰恰又形象化地放大了張氏小說的缺點……

其實今天看來,竊以為,魯迅對張?zhí)煲硇≌f的批評,我們借以來評價他自己的某些小說,似乎也無不當(dāng)之處。而且,當(dāng)年的我,并不曾核實魯迅那話的出處,只不過從某本書中偶然讀到了不帶引號的一段話而已。魯迅究竟那么說過沒有,在我這兒明明是存疑的。但會議中,意在拉大旗,做虎皮,當(dāng)成轟向著名導(dǎo)演的重磅炮彈。是耶否耶,也就不管那么多了。

接著,我又從社會公平的角度進一步批判《包氏父子》的缺乏深度——貧富懸殊導(dǎo)致優(yōu)良的教育資源被少數(shù)富人階級占據(jù),而這進一步導(dǎo)致社會人口素質(zhì)的兩極分化,于是富者可持續(xù)地富,貧者代代貧。電影批判的重點,應(yīng)針對社會不公平現(xiàn)象,而非老包那么一個可憐兮兮的底層小人物。老包的悲劇,歸根結(jié)底,是社會巨大影響力之下的悲劇一種,正如苔絲的悲劇、于連的悲劇折射的社會問題……

如果我是心平氣和地談出我的看法,那么再正常也不過。但我?guī)缀趼暽銋枺€拍了幾次桌子。

討論會在凝重的氣氛中結(jié)束。

之后我懊悔不已,因為謝鐵驪老師畢竟是我所尊敬的前輩。他在“文革”中因電影《海霞》而向剛剛復(fù)出政壇的鄧小平狀告江青一伙文藝沙皇行徑的事,使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遠遠高于其他著名導(dǎo)演。

以后,我若在廠內(nèi)望見謝鐵驪的身影,繞道避行。心有所慮,怕迎面相遇。

某日,我又繞過他的身影,正低頭走著,聽到有人叫“小梁”——一抬頭,竟是他。不知他何時走到我跟前的。

我尷尬。

他和氣,說:“你對《包氏父子》的看法,別人轉(zhuǎn)告給我了。”

我暗想,那是必然的呀。

嘴上卻說:“我年輕,亂放炮……”

他微笑。那一種多少有些狡黠意味的笑,分明在暗示我——少跟我來這套!是不是你心里話,我聽得出來的。

我尷尬之甚,又違心地說:“謝老師千萬別拿我的話當(dāng)真,我那天的發(fā)言太情緒化了,請您多多原諒。”

不料他說:“年輕人發(fā)言,沒點情緒色彩,那還像年輕人?你的看法有一定道理?!?/p>

我說:“您真這么認為?”

他說:“某些人間悲劇,肯定是社會問題導(dǎo)致,但絕不能說全是。人自身的思想意識,往往也成為導(dǎo)致悲劇結(jié)果的原因。某些文學(xué)作品揭示悲劇的社會外因,固然應(yīng)予肯定。而某些文學(xué)作品揭示悲劇的主觀內(nèi)因,也不應(yīng)大加排斥是不是?這是我對《包氏父子》這一篇小說與你不同的看法。至于《包氏父子》這一部電影,我自認為不像你說的那么糟吧?起碼兩位演員的表演還是到位的吧?”

我說:“是啊,是啊?!?/p>

他又笑,還是笑得有些狡黠。

這時又走來北影的另一位大導(dǎo)演,插話與他交談起某事來,我借機溜走。剛走幾步,聽到他在背后大聲說:“小梁,以后不許躲我啊,我是愿意和你們年輕人交朋友的嘛!”

從此,我對他不再敬而遠之,我們的關(guān)系漸漸友好起來。但怎么一來,竟友好到了彼此一見就都心里高興,喜笑顏開的程度,我卻完全回憶不起來了。

兩年后聽說,他打算將張平的小說《天網(wǎng)》執(zhí)導(dǎo)為電影,并一如既往地親自改編劇本。

《天網(wǎng)》當(dāng)年爭議頗大,似乎還牽扯到了什么名譽權(quán)之類的官司,當(dāng)然那純粹是地方上某些做了虧心事的官員的無理取鬧。而謝鐵驪那時身為全國人大常委,于是廠里廠外,界內(nèi)界外,有不少好心人勸他三思而行。他們的思想方法是——你謝導(dǎo)在北影享有拍攝特權(quán),得心應(yīng)手地拍題材保險的電影不是很好嘛,干嘛也非要蹚“雷區(qū)”呢?

我給他打了一次電話,表達熱烈的支持。

電話那端,他呵呵笑出了聲,欣慰地說:“和年輕人交朋友,就是有益無害嘛!”

我說:“那也得分什么樣的年輕人吧?”

他說:“那是那是,得您這樣的?!?/p>

他將“您”字,說出了強調(diào)的重音。

我也不由得笑出了聲……

我是那一屆的評獎委員會成員。先前聽說,某些人士對電影《天網(wǎng)》極不以為然,從政治上不喜歡。我便力挺《天網(wǎng)》,認為《天網(wǎng)》理應(yīng)獲得華表獎。

恰巧中央電視臺記者采訪評獎情況,我對著鏡頭振振有詞:華表獎是政府獎。政府獎的宗旨應(yīng)是人民電影獎。人民電影獎當(dāng)具有人民性。什么是電影的人民性?歌頌現(xiàn)實中人民所擁護的好人好事,是謂人民性。批判現(xiàn)實中人民所反對的人和事,也是電影人民性的另一方面。謝鐵驪導(dǎo)演以真誠的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情懷,拍了一部體現(xiàn)另一方面人民性的電影,難能可貴。因為體現(xiàn)另一方面人民性的電影太少太少……

我不知后來中央電視臺對我的采訪播出了沒有,但我關(guān)于華表獎的那些話,當(dāng)年卻在京城電影界很是流行了一陣子。

我再見到謝鐵驪老師時,又是在北影院內(nèi)的路上,當(dāng)時他身旁圍著些記者。我欲繞行,他又叫住了我。

我只得走過去。

他說:“關(guān)于電影的人民性,你對他們講講?!?/p>

我紅了臉說:“采訪的明明是你,我講什么呀?”

“版權(quán)屬于你嘛。沒碰到你,另當(dāng)別論。既然你在這兒了,我不能不尊重版權(quán)所屬人啊,是吧?你說你說,你說的是原版?!庇謫栍浾邆儯骸澳銈兪遣皇窍肼犜娴??”

我所熟悉的那一種狡黠的微笑,就又浮在他那永遠給人以親切印象的臉上。

我只得說。

當(dāng)我們離開記者,并肩走著時,他說:“有人覺得你是我的死黨?!?/p>

我說:“是嗎?”

他說:“咱們?yōu)榱吮芟?,要不你以后發(fā)現(xiàn)我,還是繞道走?”

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他又說:“如果那對你是件困難的事兒,我以后繞著你走也行?!?/p>

我說:“我又沒犯什么錯誤!”

他說:“現(xiàn)在是沒有,誰知我以后怎么樣?。≈袊嘶畹枚纪Σ蝗菀?,犯個把次錯誤很容易?!?/p>

我不由得駐足看他,卻見他滿臉燦爛的笑容,笑得孩子般的無邪,這才明白他是在一路打趣……

九十年代初,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組成電影代表團出訪日本,成員名單上有我。我那年已調(diào)至中國兒童電影制片廠,因老父親病故,長久難以從悲痛中自拔,決定不去。

影協(xié)方面又打電話來說:“謝鐵驪同志是團長,他很希望你去?!?/p>

我立刻說:“那我去?!?/p>

我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在我看來,謝鐵驪老師基本上是個不茍言笑的人,只偶爾幽默一下罷了。那次訪日,完全改變了我對他的看法,原來他竟是一個連骨頭里都可能積淀著幽默的人。簡直可以這樣說,沒領(lǐng)略過謝氏之風(fēng)趣的人,就等于根本沒有真正認識他。

在機場,相見后,他提醒地問:“你的包呢?”

他知我記性差,怕我丟了包,足見他這位團長,當(dāng)起來也像當(dāng)導(dǎo)演一樣細心的。

我左手拎一紙袋,右手拎一紙袋,答曰:“就這些?!?/p>

“就……這些?……”

他一臉訝然,繞我三匝,站我對面,上下打量我。

我穿一雙舊皮鞋,鞋幫有皮補丁,卻赤著腳;褲子洗過幾遭,縮水了,露踝。

他又說:“腳脖子還挺白?!?/p>

我說:“男人對男人,不欣賞腳?!?/p>

他說:“別自作多情,我怎么那么愛欣賞你?我是以團長的身份,對你表示不滿。上身西服,不扎領(lǐng)帶,卻扣著襯衣領(lǐng)扣!腳穿皮鞋,還不穿襪子。明明出國嘛,竟不帶包,拎兩紙袋兒!你對我當(dāng)團長有意見?”

我說:“沒有呀?!?/p>

他說:“那你這么出中國電影家代表團的洋相?我們幾個,知你是代表團成員;到了日本,警惕性高的日本警察,興許覺得你是個可疑的中國人!”轉(zhuǎn)身問其他成員:“對不對?”

大家就都說:“對!團長說的太對了!”

“日本剛發(fā)生地鐵投毒事件,團長,他這樣子跟咱們出國,有你操心的!”

他就嘆曰:“唉,我謝鐵驪的命?。 ?/p>

大家皆笑。

還不到辦手續(xù)的時間,周圍又沒地方可坐,干站著多沒意思,他就指著我拎的一只紙袋兒,繼續(xù)拿我開心:“這只紙袋兒還印滿了小紅心,不夠一百個,也有八九十個!原來裝著某女士送給你的東西吧?”

我說:“不是中國心,是日本心,一位日本女性來北京,到我家訪問過我。這是一只日本禮品袋?!?/p>

他又轉(zhuǎn)身對大家說:“都聽到了吧?他如果在日本出什么緋聞,那是和我這團長沒什么關(guān)系的!日本禮品袋兒肯定不僅這一種帶這么多小紅心的,人家偏偏選擇這一種袋子,意味深長嘛!”

我裝無邪,成心誘他調(diào)侃,清白無辜地說:“人家年齡比我大?!?/p>

他說:“那更復(fù)雜了!都作證啊,我沒登機就開始操心了,我可是有責(zé)任感的團長!”

大家就又笑。

每聽北影人說——別看謝鐵驪表面莊莊重重,其實性格上有極可愛的一面。聞言,一向半信半疑。那日,始信也。終于明白我們以前接觸時,常浮現(xiàn)在他臉上的那一種狡黠的笑,不是什么“狡黠”,是骨頭里的幽默分泌到臉上的結(jié)果。

大家不忍讓我們可敬可愛的六十多歲了的團長一直陪我們站著,都催他先過“綠色通道”,到貴賓室去坐等。

他說:“那哪有和大家在一起愉快??!”

有人推之,方從眾愿。走了幾步,返身回到大家跟前,儼然說:“本團長要求有個拎包的,大家看誰像拎包的?”

都看看我說:“他像。”

我知他是嫌悶,欣然從去。

在貴賓室,我們聊起了中國電影,謝鐵驪于是判若兩人,不無悒色地說:“中國電影,以后面臨的考驗將更巨大,好比某寓言中的驢子,在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和市場的要求之間,肯定將熬一個疲于奔命的階段?!?/p>

我問:“您對未來的中國電影有什么看法?”

他說:“那要看中國電影培養(yǎng)什么樣的中國觀眾了。我們現(xiàn)在有些業(yè)內(nèi)人士的思維邏輯是——商業(yè)片是拍給大多數(shù)人看的,文藝片是拍給很少一部分人看的。如此邏輯,將導(dǎo)致中國文藝片觀眾越來越少。其實,正常的情況應(yīng)該是,電影將大多數(shù)人培養(yǎng)成像喜歡看商業(yè)片一樣喜歡看文藝片的人。也就是培養(yǎng)成喜歡看電影的人而不是一味兒朝僅僅喜歡看娛樂電影的方面去吸引。一個國家有多少喜歡看電影的人和有多少僅僅喜歡看娛樂電影的人,這兩種情況,對于一個國家的電影業(yè)的繁榮發(fā)展,那差別可就大了……”

說那些話時的謝鐵驪,不再是從骨頭里往外分泌幽默的謝鐵驪,而是從骨頭里往外分泌憂患意識的謝鐵驪。

他看一眼手表,忽然說:“才八九個人的一個團,咱倆別太特殊,還是去找大家吧。團長應(yīng)該時時刻刻和大家在一起?!?/p>

見了大家,他一本正經(jīng)地問秘書長:“哎,請示一下,我這團長,可不可以封一個副團長呀?”

秘書長說:“請示什么呀,我們都聽你的?。 ?/p>

他看看我說:“那我封曉聲為副團長。他自由散慢,給他個副團長當(dāng)當(dāng),他會對自己有點兒要求,我不也少操不少心?”

結(jié)果大家都爭相說自己也有這樣那樣的缺點,為了對自己有點兒要求,也都討封。

他說:“都別急都別急,曉聲他對內(nèi)是副團長,對外我得介紹他是我拎包的。咱們這一趟,場面上說話的事,肯定都是我的事兒。我還需要個場面代言人,誰先實習(xí)實習(xí)?”

大家一時又都搖頭,擺手,躲一邊去,惟恐被他的目光鎖定。

……

到達日本,迎接的友人中,有在北京訪問過我的那一位彼國女士,五十余歲的漢語言學(xué)家。

她的目光一落在我拎的那只印著八九十個小紅心的紙袋兒上,就仿佛被粘住了。

謝鐵驪朝我擠眼睛;其他成員忍笑。

我說:“您如果看著眼熟那就對了,這正是一年半以前,您到北京訪問我時,裝禮物的那只紙袋?!?/p>

她說:“我看出來了,看出來了!”

謝鐵驪聽她中國話流利,以團長的身份煞有介事地替我解釋:“我們中國人,在禮尚往來方面,民間有規(guī)矩。禮物留下了,包袱皮兒那是一定要還的?!?/p>

她說:“你保留了一年半,就是為了有機會到日本來,當(dāng)面還我?”

我能怎么說?

只得順水推舟:“正是?!?/p>

她大受感動,連說:“太使我意外了,太使我意外了!”

別的日本人亦皆肅然。那會兒,我想,我在他們心目中,肯定確立了一個禮數(shù)周到的中國人的形象無疑。

上車時,我和謝鐵驪并坐。

他悄說:“記著到了住地就還給人家??!”

我說:“那我里邊的東西往哪兒裝?”

他說:“你還想拎回國去呀?你作出點兒個人犧牲,服從大局吧!”

……

先是,在國內(nèi)時,某次電影現(xiàn)狀研討會上,有位第五代導(dǎo)演,談到謝氏電影時,稱之為“小謝”,自然滿堂燦笑,惟謝鐵驪未笑,認真聆聽,仿佛便是“小謝”了。

那位仁兄姓騰,名文驥,亦謝鐵驪忘年交。

輪到“小謝”發(fā)言,表情、語調(diào),謙恭如第六代導(dǎo)演,甚至是第七代第八代導(dǎo)演。

他說:“承蒙騰老奉承了我?guī)拙?,慚愧得很,不敢當(dāng)‘成就二字。騰老謙虛,說他是‘看著我的電影長大的。而我呢,是看著騰老們的電影繼續(xù)長大的……”

包括趙實部長在內(nèi),無不笑出聲來……

到日本的第二天,我不知怎么,對謝鐵驪老師也脫口叫出了“小謝”。

全團笑過,都道,叫團長“小謝”,實在是太親切的叫法了。

他說:“那也得經(jīng)我團長同意吧?”

大家說:“代表團在國外,凡事尤其要講民主,我們是多數(shù),您一個人是絕對少數(shù)。叫您‘小謝是我們一致主張,您要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

他說:“那,我只有一一稱你們某‘老或某老師啰?”

異口同聲曰:“要得?!?/p>

團內(nèi)葉大鷹年齡最小,“小謝”問之:“以后我稱您葉老師,不會有不自在的感覺吧?”

大鷹立即回答:“感覺好極了!”

自此,“謝老師”之稱廢除,便一律叫他“小謝”了。劍雨兄一時改不過口,每遭大家批評。

而“小謝”,自然是要稱我“梁老”的。

有次,在地鐵站口,一位新派的日本帶隊小姐,手持團員名單點名,罷,不安地問:“怎么少一個人?”

都說不少啊。

問:“你們在客車上總叫的那位‘小謝呢?”

大家忍俊不禁……

還有一次,與日方中日友好人士座談,對方代表做了較長時間發(fā)言,‘小謝發(fā)言時,顯然是出于禮貌,也說了十幾分鐘。

在回賓館的車上,他問大家:“我講話時,感覺你們聽得挺不耐煩?!?/p>

異口同聲:“對。”

又問:“嫌我說的長了?”

還是異口同聲:“是。”

“那,諸位老師批準我以后講幾分鐘?”

七嘴八舌之后,統(tǒng)一為五分鐘以內(nèi)。

當(dāng)晚,是聯(lián)誼性質(zhì)的活動,“小謝”團長發(fā)言時,從腕上捋下手表,放于桌面,情緒飽滿地侃侃而談,還引用古詩句。團員中有人交頭接耳,暗暗計時。

一回住地,大家齊聚他的房間,都道是“小謝”該表揚,因為他的發(fā)言僅四分半。

團員中女編劇王浙濱,一本正經(jīng)地點評:“多精彩的發(fā)言啊,多一字嫌多,少一字嫌少,我們嚴格要求您還是對的吧?水平一下子就上去了!”

他也不免得意起來,說:“承蒙各位老師培養(yǎng),小小的進步,有你們的一半功勞,也有我自己的一半功勞嘛?!?/p>

葉大鷹壞笑道:“高水平都是逼出來的,咱們再將小謝的發(fā)言減少一兩分鐘怎么樣?”

大家很人道,說那對團長的要求太過苛刻了,凡事不能過。但表揚也不能白表揚,團長得對表揚意思意思。

結(jié)果,是“小謝”請我們?nèi)コ灶D夜霄……

回國前一天,有半天逛超市購物的時間,團長要求大家都得去,不準任何人的假。他那話是沖我說的。還說,不在日本多少消費點兒,怎能對得住主人們連日來熱情周到的安排?

那是一家半大不小的超市,滿眼都是寫有“100元貨”、“10元貨”的紙條。貨物也自然是小東小西。但大家到那種地方去,正是都要買些新穎別致的,有紀念意義的小東小西。

那些東西對我沒什么吸引力,我閃于一旁呆看而已。

“小謝”卻不容我置之度外,一會兒在某貨架后輕輕喚我:“曉聲,過來,看看這兒有你喜歡的沒有?”

一會兒悄沒聲地突然冒出在我跟前,也不言語,拉著我手就往某處貨架那兒領(lǐng)……

我說,我其實根本沒打算在日本買任何東西。

他急了:“你怎么可以這樣?你怎么可以這樣?這樣是不對的,我堅決抗議!”

我說,我也根本沒帶日元。

他立刻說:“我有,我有,足夠你花的,你說你要多少吧!”

那時的“小謝”,像是那一家日本超市雇的導(dǎo)購員、推銷員或業(yè)務(wù)總管。而且,是王牌的。一會兒幫這個拿不定主意買什么的人做出決定;一會兒慫恿那個買下他認為絕對值得買,不買就是大傻瓜的東西,不亦樂乎。

有成員問他:“那您呢?”

他先人后己地說:“我不急我不急,我是團長嘛,得先讓你們都買到中意的東西!”

我在他的強烈要求下,終于由他墊付了幾十日元,買了幾樣他替我決定的小物件。

在車上,大家一個個心滿意足,大有斬獲的樣子,還唱歌。

我照例與謝鐵驪老師坐一起,問他:“您是不是覺得很有成就感啊?”

他說:“當(dāng)然,那當(dāng)然!”

我說:“普遍而言,男人是不愿逛商場買東西的?!?/p>

他說;“那是不愿體驗生活樂趣的男人?!?/p>

我說:“那是女人們的生活樂趣?!?/p>

他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所以女人的生活樂趣,也應(yīng)該是男人的另一半生活樂趣。不經(jīng)常體驗體驗,就不夠理解女人。連對女人都缺乏理解,怎么談得上較全面的理解生活?”

我說:“那您經(jīng)常逛商場買東西嗎?”

他說:“那可能嗎?根本不可能??!所以只要有機會,就該像女人那樣逛商場。多好玩??!”

……

七天轉(zhuǎn)眼過去。

當(dāng)我們走出北京機場,望著謝鐵驪老師,即將分手各奔東西時,我看出每一個人都有些與他依依不舍了。

他說:“諸位老師,以后還愿意和我出國嗎?”

異口同聲:“愿意!”

葉大鷹補充了一句:“以后要不是謝老師代隊,那咱們誰還出國???!”

他笑道:“大鷹這話的意思好像是,把以后率你們出國當(dāng)成任務(wù)壓給我了。”

王浙濱的眼立刻一亮:“再什么時候?”

……

幾個月后,忘了因為什么事兒,我去過鐵驪老師家一次。那時,他的家早已搬至木樨地了。其實也沒什么非去不可的事,大約僅僅是由于想他了,找個借口見他一面吧?

他擺出了好煙,沏上了好茶,和他的夫人共同陪我聊天。他夫人也是北影人,也和他一樣待人親切,雖然和他交談的場景不同了,我亦不覺拘束。究竟聊了些什么,卻早忘了,左不過就是電影話題夾雜著生活話題罷了。

惟一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沙發(fā)上的一本書——《茨威格小說集》。

我不由得問:“您還喜歡讀外國小說?”

他說:“是啊。中國的文學(xué)和電影,一向是三維視角——政治的,民生的,綜合成故事的。西方是四維的?!?/p>

我說:“多那一維是心理的?!?/p>

他說:“對?!?/p>

我說:“中國心理小說也將涌現(xiàn)了。”

他說:“不知什么時候,中國會有心理電影?!薄肓讼?,問:“心理現(xiàn)實主義,中國也需要那樣的電影。我是肯定沒機會拍那樣的電影了?!?/p>

前輩臉上,顯出了心有不甘,心有郁悶的表情。一小時后,他的侄子回來了。那是個面容清秀,身材頎長的青年。前輩向我介紹,侄子是研究佛學(xué)的,而且是碩士,同時是居士,在京工作,住他家里;已編輯出版過幾部介紹佛學(xué)故事的書籍。

居士問我對佛教是否感興趣?

我就回答了我對佛教的認識,局限于文化層面的理解而已。

于是其侄請我到他的小房間,向我介紹幾類佛教知識方面的書,同時贈我?guī)妆?。結(jié)果,一聊起來,竟忘了真正的主人夫婦了。

快中午時,我離開居士的小房間,見謝老師夫婦,雙雙坐在沙發(fā)上候著我的出現(xiàn)呢。

我不禁臉紅。

謝老師說沒什么,說自己難成侄兒的知音,侄兒遇到一個有些共同語言的,可以理解。

他們夫婦要留我用餐,我執(zhí)意告辭了。

鐵驪老師送我下樓,在電梯里說:“我是無神論者,侄子是虔誠的有神論者,還住在我這兒,朝夕相處,也是和諧共處,誰也不企圖影響誰,不爭論,不對立,彼此尊重對方的信仰,有意思吧?”

我說:“不僅有意思,還耐人尋思?!?/p>

他說:“文化之事,最應(yīng)該講共同存在的原則。文化觀點的誓不兩立,其實是不可取的立場。軍事上,一個師團消滅另一個師團往往是容易的。文化上,企圖用一種抵消另一種那就是文化專制主義了。文化消亡的現(xiàn)象,更多時候是自然而然的現(xiàn)象……”

我說我同意他的看法……

自那以后,我竟再也沒見過謝鐵驪老師。屈指算來,不通音訊十幾年矣。

每想念。

再屈指一算,謝鐵驪老師已是年過八十的人了。

謝鐵驪,一位一生喜歡讀書的中國電影導(dǎo)演;也是一位名著改編情結(jié)很深的電影導(dǎo)演。同時是一個從不端藝術(shù)架子,高興與年輕人打成一片的人;一個平易近人的,幽默風(fēng)趣 ,在人際關(guān)系中反對斗爭哲學(xué),主張和諧相處的人;一個在年輕人心目中具有魅力的,不僅可敬,而且特別可愛的人。

大約,他一生中只有一次是與人斗爭過的。便是在“文革”時期,和“四人幫”們……

編輯︱古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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