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道全兄弟,我有話要對你說。”
鄒祖富老人隔著禾場中間那道籬笆,對籬笆這邊的劉道全老人這樣說。劉道全不理睬他,還是默不作聲地蹲在禾場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禾場前面那丘荒蕪了的水田。
“道全兄弟,你每天早早起來蹲在那里,你是看禾場前面那丘水田啊?!?/p>
劉道全不由打了個激靈,心里想,你是快要死的人了,怎么也要早早地起來蹲在禾場上呢,你還不一樣是放心不下禾場前面那丘水田。
鄒祖富這時又說話了:“道全兄弟,那丘水田拋荒三年了,我那兒子是不肯回來插田的。我這身體越來越差,只怕沒有多少日子了,我想跟你打個商量……”
劉道全聽到鄒祖富說這話,他很想把頭扭過來看鄒祖富一眼。說實在的,他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正眼看鄒祖富了,他只聽說鄒祖富在幾年前得了肺癌,差點死了,是鄒祖富兒子把鄒祖富弄到縣醫(yī)院,把那一塊有癌細胞的肺割掉,才撿回來一條命,不然鄒祖富早就躺在土堆里養(yǎng)蛆婆子去了??墒?,劉道全還是沒有把頭扭過去,他只是把頭抬了抬,把目光從禾場前面的水田移開,像是看著水田前面的小溪,小溪對面的簡易公路。
劉道全老漢有起早床的習慣,過去起早床是為了做農活。農村的俗話:人不哄地皮,地皮就不哄肚皮。劉道全把他的責任田像侍候兒子一樣侍候著,年年都有好收成,可是,從去年開始,他家的責任田修公路時被占了,他沒有田可種了,他每天早早地起床之后就蹲在禾場上,眼睛盯著禾場前面那丘已經荒蕪了的水田,眼神里透著一種企盼,一種希冀,還有一種迷茫和失落。禾場前面的那丘水田是鄒祖富家的,有兩畝多,很肥沃,而且水旱無憂。當?shù)乩限r的說法:當門田,金碗碗。何況劉道全暗里還要和他鄒祖富比高下,他哪敢有半點松懈,把那丘當門田也像兒寶寶一樣的侍候,收的稻谷比劉道全家的還要多。只是,大前年鄒祖富生病之后,那丘水田就荒蕪了,已經長滿了狗尾巴草,狗尾巴草中間還長出了指頭粗的小樹苗,再不耕種,那丘金碗碗一樣的當門田就真正的廢棄了。
這時,鄒祖富又在那邊說話了:“道全兄弟,你要是愿意把那丘水田插上水稻,我就有事情可做了,每天我可以蹲在這里看著水稻往上長呢?!?/p>
聽到這話,劉道全的心里好一陣發(fā)酸,三年前,鄒祖富的身子骨兒還健壯得很,不管春夏秋冬,他總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做門前那丘水田的時候,把一頭水牯牛趕得直喘粗氣。誰看得出他是年近七十的老人。如今,鐵打的漢子也說出這樣的軟話來。
劉道全站起身,往自己家里走,走到屋檐下的時候,他又站住了,他發(fā)現(xiàn)禾場中間那道籬笆破了一個洞?!百\日的,又掏了一個洞?!彼R了一句娘,從屋角落里找來幾根樹條子,細心地補著那個破洞。
“道全兄弟,這道籬笆補二十多年了,你還要補呀。我們兩兄弟隔著一道籬笆說話總不是個味道啊?!编u祖富在籬笆那邊有氣無力地說。
劉道全不理睬他的話,直到把那個破洞補得嚴嚴密密才罷手。
“道全兄弟,你真的就見不得我嗎,你真的那樣的恨我嗎。我們倆可是穿開襠褲的兄弟啊,三十多年前,我們把屋也修到一塊來了,共一塊屋場地基,共一個禾場,那時我們還準備做兒女親家呢?!?/p>
鄒祖富的話里帶著一種懇求,帶著一種無奈和凄涼。劉道全卻是惡狠狠地說:“你有本領啊,你有心計啊,跟我攀什么兄弟,我哪是你的兄弟?!?/p>
鄒祖富那張慘白的有些浮腫的臉面流露出一種尷尬,把虛弱的身子向前探了探,說:“昨天鄉(xiāng)政府的領導又到我家來了,他們說要罰我家的款?!?/p>
劉道全知道鄉(xiāng)政府的領導說罰什么款,說:“你家有錢,還怕罰?”
鄒祖富說:“也不是怕罰款,我是看著上好的水田拋荒在那里,心里發(fā)痛?!?/p>
劉道全就不做聲了。鄒祖富知道只有這句話能讓劉道全聽得進,說:“我把罰款給你,你把那丘拋荒的水田插上稻禾,好嗎?”
劉道全一下發(fā)起脾氣來:“你家有錢,我家就沒錢了,要靠種你家的水田過日子了?!?/p>
鄒祖富自己也覺得剛才的話的確沒有說好,連連道歉,說:“道全兄弟,你要把門前那丘水田插上水稻,不讓它拋荒,或許我還能陪著你多活一兩年呢?!?/p>
這句話可把劉道全的心說得酸酸的,格外的難受,他站起身,腳步沉重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二
前年,劉道全的責任田被村村通公路時修的那條簡易公路占了之后,他再也沒有田可種了,這樣一來,他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可就高興了,以為老父親從此沒有什么掛牽的了,可以安安心心到城里去住了。他的兒子兒媳在縣城打工,女兒女婿在省城工作。許多年之前,老伴開始的時候在縣城帶孫子,孫子帶大了,她又到省城帶外孫去了,老伴也不放心老頭子一個人住在農村,幾次回來接他,他還是不同意到城里去享福,他仍然住在農村那間三十年前修的木屋里,每天仍然早早地起床,沒有陽春可做,起床之后就蹲在禾場前,一蹲就是半天。其實,他是惦記著禾場前面那丘荒蕪了的水田,看著上好的水田里長滿了勃勃生機的狗尾巴草,他的心里格外的難受,他真想把它做出來,插上稻禾,秋天的時候稻穗像狗尾巴,金燦燦映著日頭,每畝收兩千斤。這不是沒有可能。當門田,金碗碗嘛。劉道全做了一輩子的陽春,他總覺得還沒有做夠。把光腳板伸進泥土,他的心里就覺得癢癢兒的舒服,手握著犁耙,就像是在織一面織錦,把種子播進地里,就像把兒子放進了襁褓一樣。但這丘水田是鄒祖富家的,即便是拋荒幾年了,他也只能在心里發(fā)癢、發(fā)疼,絕不能表露出來。如今鄒祖富開口求他把這丘水田插上稻禾,他有些心動,可他居然說要給他錢,他的心里不由地就躥上了一股無名之火。狗日的鄒祖富,老子這輩子是決計不跟你有往來了。
其實鄒祖富說的話不假,幾十年來他跟劉道全真的跟親兄弟一樣,他們一塊長大,后來兩人又把房子修到一塊來了,再后來他們就想著要做兒女親家。他們的女人懷第一個孩子的時候,他們就相約不管誰家生男生女,不外嫁,從那邊的家門走進這邊的家門就是。不料兩家生的都是男孩,親家沒有結成,他們還是不甘心,幾年之后兩家的女人再一次懷了孩子,他們又老話重提。這一次兩個女人又同時生了一個女兒。鄒祖富說好哇,你把女兒給我家大兒子,我把女兒給你家大兒子,扁擔親,我們兩家都不虧了。劉道全也同意。只是,那兩個姑娘卻是沒有如他們所愿,一口氣把書讀出了頭,到城里工作去了。兒女親家沒有結成,他們之間的關系卻是更加的親密了,兩人都說:“我們這輩子只有做兄弟的命,沒有做親家的命?!?/p>
劉道全跟鄒祖富交惡,是在二十多年前搞生產責任制的時候。那時鄉(xiāng)政府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為了方便生產管理,責任田盡量就近分給農戶。這讓劉道全心里暗自高興,禾場前面那丘水田靠著他家的這一邊多,靠著鄒祖富家的那一邊少,按照規(guī)定,他家得到這丘水田應該沒有問題了。水田還沒有到手,劉道全便開始打起算盤來了,二畝八分田,按自己種田的本領,少說也能收四十擔干谷,全家人天天吃白米飯也吃不完。在集體時大家都不把心思放在做陽春上,有本領也不愿意使出來,生產做得差,大家都沒吃過一餐飽飯。責任到戶,有本領就使出來吧,田里收多少糧那才是硬功夫。沒有料到,鄒祖富卻站出來要跟他搶家門口這丘水田,鄒祖富說,水田離他家也很近,應該分給他家。劉道全說:“水田在我家門前。”
鄒祖富說:“你能說水田不在我家的門前嗎。鄉(xiāng)政府說就近分田,這丘水田分給我家也是就近的啊?!?/p>
劉道全還真沒有理由駁倒他的說法,急了,說道:“這丘水田要是分給你家,你可別說我家的豬呀雞呀吃你家的稻子?!?/p>
鄒祖富連連地說:“沒關系,我在水田旁邊織一道籬笆就是。就是豬呀雞呀吃了稻禾,我也不會說你。畜生嘛,哪有人懂事?!?/p>
劉道全知道自己這話說得不好,有些松口的味道,說:“怎么說這丘水田都應該分給我家?!?/p>
鄒祖富說:“這丘水田要是沒有分給我家我就不服?!?/p>
鄉(xiāng)政府的干部見他們爭得面紅耳赤,問村里人:“你們說說這丘水田應該分給誰?!?/p>
人們都不做聲。知道幫誰說話都是得罪人的事情,都是鄉(xiāng)親鄉(xiāng)鄰,抬頭不見低頭見。鄉(xiāng)干部無奈,說:“你們自己說說,哪一家退出來,這樣爭下去,影響了大家的事情?!?/p>
劉道全說:“我不會退出來,這田應該分給我家。”
鄒祖富也說:“我也不會退出來,這田應該分給我家?!?/p>
鄉(xiāng)干部有些為難了,思考了一陣,說:“要不你們抓鬮吧,誰抓得分給誰?!?/p>
劉道全不做聲,他覺得水田應該分給他家,根本用不著抽鬮。鄒祖富卻是積極響應,說:“我聽鄉(xiāng)干部的,抓鬮。要是沒有抓得,我也就不爭了?!?/p>
鄉(xiāng)干部做了兩個鬮,讓他們抽。鄒祖富說:“你先抽吧?!?/p>
劉道全本來不想抽,又擔心鄒祖富把那個好鬮抓走了,口里罵了一句娘,伸手抓了一個。打開,一張巴掌大的白紙,紙上沒有一個字,鄒祖富把那個紙團打開,上面寫著:當門田,二畝八分。劉道全一張四方臉氣得由青色變成了紫色,嘴一張,險些噴了血出來。鄉(xiāng)干部連忙從中調解,把小溪對面一丘好田分給了劉道全。
第二天,劉道全從山里砍來許多的樹條子,在兩家的禾場中間織了一道籬笆,從此兩家人成了不相往來的陌生人。
鄒祖富可是使出了幾十年做陽春的看家本領,把那丘當門田做成了金碗碗,年年大豐收。劉道全也不示弱,把溪對岸的那幾畝責任田也做得油光水滑,收成并不比鄒祖富的這丘當門田差。但他心里堵的那口氣實在不得消,什么兄弟,什么鄰居,關鍵的時候什么都不是了,明明該分給自己的責任田,卻是被他生生地搶去了。
“道全兄弟,已經二十多年了,你還記著那件事呀,我今天給你賠不是來了?!笔裁磿r候,鄒祖富繞過禾場前那道籬笆,從下面小溪的木橋走上來,繞了多大一個圈子,來到劉道全的家門前。他有些氣喘吁吁,一只手拄著一根棍子,另一只手捂著自己的胸口。
這是劉道全二十多年前在禾場中間織了那道籬笆之后,鄒祖富第一次到這邊來。劉道全原本要罵他一句:“你真不要臉,到我家門前來做什么。”抬頭瞅了他一眼,又有些不忍心罵他了,冷著臉說:“你什么時候把我當成你的兄弟了。”
鄒祖富說:“道全兄弟,人都有犯錯的時候,我那陣就犯了錯,不該跟你爭門前這丘水田的。”鄒祖富過后嘆了一口氣,說:“也是那陣餓怕了,希望再不挨餓,希望能吃上幾餐飽飯。道全兄弟,現(xiàn)在不用考慮吃飽飯的問題,現(xiàn)在是看著那丘水田拋荒在那里,心里發(fā)痛啊。我就不相信你看著上好的水田擺那里長狗尾巴草,養(yǎng)蛇養(yǎng)老鼠,你心里不發(fā)痛?你不肯到城里去,天天蹲在禾場前面,你的眼睛一直瞪著那丘水田的啊。”
劉道全說:“你為什么不叫你兒子回來把那丘水田插上禾?”
“他哪肯回來。他說他算過賬,把做田的成本和時間加一塊,能買到兩丘水田收的糧食,還可以買進口的外國米呢。聽他說那話我心里就堵得痛?!?/p>
“那你就讓別的人家插啊?!?/p>
“村里的青壯年還有誰在家種田,留下的老人自家的水田都插不下,誰還愿意來插我那丘田?!?/p>
劉道全就不做聲了,村里其實不止鄒祖富一家的水田拋荒,山沖里的水田,水路不方便的水田都拋荒了,年輕人不種田了,都進城打工去了。劉道全常常想,他們又不是城市人,住在城里靠著拾垃圾,拖板車,或是做苦活掙錢過日子,他們怎么就不覺得心里發(fā)虛,不踏實。在他看來那可是兩腳掛在半空中的啊,就是掙得了一些錢,可錢有什么用,紙做的,能比得上谷倉里盛著黃燦燦的谷子心里踏實嗎。現(xiàn)在這世道怎么會變成這樣的呢。到了市場上沒糧賣的那一天,他們哭都沒有好腔的。
鄒祖富這時又開口說話了:“道全兄弟,你幫著我做水田,我?guī)筒涣四愕拿?,但我可以看著你做田插禾,解解心里的那個饞,那樣,我或許能多活一年兩年。你莫非就不希望我這樣嗎,我真的要是早早就走了,這么兩間屋,就你一個人守著的啊?!?/p>
劉道全不由地問道:“你的病到底是個什么情況?!边@是二十多年來劉道全問鄒祖富的第一句話,大前年他就知道鄒祖富快要死了,他想去看看他,后來還是沒有去。
鄒祖富嘆了一口氣,說:“我的命賤,沒有命享受如今的好日子。醫(yī)生說了,我這病,是不會讓我在這個世界住多長時間的。我是想看著我們家門前那丘水田又長出青青蔥蔥的稻禾,又結出黃燦燦的谷子?!?/p>
劉道全說:“你為什么不進城去住。城里的條件比農村好。”
鄒祖富說:“到城里去住,只怕走得更快?!?/p>
劉道全就不做聲了,他不知道再說什么好。鄒祖富說:“你要愿意幫兄弟這個忙,我明天就去村里聯(lián)系耕牛,我再帶錢到鄉(xiāng)農技站買點優(yōu)良稻種和肥料來?!?/p>
劉道全說:“我要種,就不要你來弄這些事情,我自己弄就是?!?/p>
鄒祖富說:“我弄也好,你弄也罷,收下的稻谷全都歸你?!?/p>
劉道全說:“你要說這話,我就不種了。我沒飯吃了?我是擔心你真的就走了,想讓你多住一些日子。”
鄒祖富的眼淚就出來了,說:“你還是沒有忘記我們兄弟一場啊?!?/p>
三
第二天,劉道全早早就起來了,把小溪里的水引進水田里,從村里借來了耕牛。其實,他和鄒祖富原來都養(yǎng)有耕牛的,他家的水田被修公路占了,他就把耕牛賣掉了。鄒祖富家的耕牛比他的耕牛還要早賣掉一年。鄒祖富生病之后,他家的耕牛沒人喂養(yǎng),不賣掉,就只有餓死。
開始耕田的時候,鄒祖富拄著一根棍子來到水田邊,眼睛盯著劉道全把那丘荒蕪了三年的水田一犁一犁地翻耕過來,一股久違的泥土香味直沖他的肺腑,鄒祖富的精神也像是清爽了許多,浮腫的臉上也有了笑容。看著劉道全和耕牛走過的那條道,心里不由地涌起一種由衷的佩服,劉道全做陽春的功夫的確跟自己不相上下,看一眼就知道,犁頭下面一平如鏡,聚肥又聚漏,這是一般做田人所不能及的。
劉道全今天也特別的高興,他已經有兩年沒有下田做活了,兩年來他做夢都在做田,做夢都在插禾,做夢都在割谷,魂牽夢縈,弄得他吃不香、睡不著。今天終于又有田可種了,而且是他做夢都希望得到的當門田。當然,現(xiàn)在做田不是為了多打糧食度命和吃飽肚子,現(xiàn)在種田只是一種割舍不斷的情結,只是看到這丘水田拋荒感到實在太可惜了。
劉道全知道鄒祖富在看他耕田的本事,把牛繩緊了緊,那牛就很聽話地邁開了步子,也不吃伸到嘴邊來的青油油的草了,大大的眼睛盯著前方,四只腳就踩在一條直線上了。犁頭翻過來的泥坯像是扇面一樣朝一邊倒去。那些在泥土里討吃的蟲子都驚慌失措地爬來爬去,劉道全時不時地伸開腳,把雜草喂進泥坯里,結了蓬的雜草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變成了上好的肥料。
一陣,鄒祖富對劉道全說:“道全兄弟,歇口氣,喝杯茶吧?!?/p>
劉道全這時還真覺得有點累了,真是年紀不饒人啊。他讓牛自個在田邊吃草,自己就蹲在田埂上,接過鄒祖富遞過來的熱茶,一邊喝,一邊看著剛剛犁過來的水田。
鄒祖富贊嘆說:“道全兄弟,你做田的功夫還在啊?!?/p>
劉道全有些得意:“這樣的功夫能丟的嗎?!?/p>
“聞著泥土的芳香,我的手心就發(fā)癢,真想下田去犁幾個圈?!?/p>
劉道全沒有做聲,他像是在思考什么問題。鄒祖富說:“不用著急的,季節(jié)還早呢?!?/p>
劉道全說:“我已經叫人帶良種去了,還要帶點肥料來。我的想法,這田荒了三年,得四犁四耙才能插秧?!?/p>
鄒祖富笑說:“這丘水田是你道全兄弟種,可不能影響了你一輩子的聲譽,秋天的時候不收五千斤干谷可不行。”
劉道全說:“錯,不是我劉道全一個人種,是我們兩人合伙種。收成不好,誰也別想逃脫無能的名聲?!?/p>
鄒祖富對劉道全說的這句話很受用,說:“我沒有動手啊?!?/p>
“你站在田埂上,比自己下田還要起作用?!?/p>
鄒祖富笑道:“你也怕我盯著。”
“我不敢犁黃瓜行的?!?/p>
鄒祖富說:“也是怪了,我今天出氣比哪一天都爽快,胸口比哪一天都舒服。”
劉道全道:“我就弄不明白了,你那肺不是割掉一塊了嗎,怎么還要說那些要死要活的話。”
“醫(yī)生說那個什么癌細胞有可能擴散了,割也沒有多大作用的。”
劉道全就沒有做聲了。真要像他說的那樣,只怕他就沒有多少日子了。這個他聽在省城工作的女兒說過,癌癥就怕擴散。
鄒祖富說:“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了,我只希望這丘當門田別拋荒,看著它長出好稻禾,然后打苞,然后抽穗,然后勾下沉甸甸的頭,黃燦燦一片,那才讓人高興呢?!?/p>
劉道全站起身說:“這個還不容易嗎,我們倆什么角色,合伙種這丘水田,還愁它長不出好稻禾,我敢保證,八月的時候,這丘水田就像是鋪了一面金毯子,畝產弄個全鄉(xiāng)第一沒有問題?!?/p>
四
農家俗話:春爭時,夏爭日。劉道全和鄒祖富兩個老人種田的勁頭可足啦。劉道全每天早晨起床之后簡簡單單弄了點吃的,就去水田勞動去了。鄒祖富起床之后,也不弄吃的,他吃不下,他只喝了點茶水,將一大把兒子從醫(yī)院弄回來的紅紅綠綠的丸藥吞下,就拄著棍子來到水田邊。這丘水田曾經讓兩個老人生了二十多年的隔閡,抬頭不見低頭見,卻是老死不相往來。如今,還是同一丘水田,又把他們拉到一塊來了,兩個老人又像二十多年前一樣,成了無話不說的兄弟了。
“道全兄弟,我憋不住了,想下田來犁幾個圈。”鄒祖富把手中的棍子拋掉,挽了挽褲腳,就要下田來。
劉道全攔住他說:“你那個樣子扶不住犁。下午我把秧田做好,你來播種就是?!?/p>
鄒祖富說:“我有三年沒有下田了,心里憋得慌哩?!?/p>
劉道全說:“你憋得慌我就不憋得慌了?”過了會兒又說:“我昨天好像又看見你家兒子回來了,又要接你去城里?”
鄒祖富說:“我說了,要我住城里去,就是要我早早死了。我兒子和女兒就不敢再叫我住城里去了,隔十天給我送些藥回來,送些吃的東西回來。交代我要是不行了,就給他們打電話。我說我到死的時候就給他們打電話,讓他們回來給我挖個坑埋了?!?/p>
劉道全說:“你不進城去,你的女人總要回來給你搭個伴吧,她就放得心?”
“我那外孫離不開她。上次回來才住了三天,我那外孫到處找她,走失了,我女兒女婿還在電視上做廣告找人,弄得滿城風雨,最后還是公安局的干警幫著找到的。我那老婆子就再不敢回來了,她說要死的老頭子不能丟,太陽剛剛出山的外孫更不能丟啊。”
下午,鄒祖富早早就來到水田邊,劉道全攙扶著他下了田。兩腳伸進泥里,鄒祖富的心里先是一陣酥癢,過后渾身就過電一樣覺得舒服極了,浮腫的臉上笑得像盛開的一朵花。劉道全擔心他一手端著谷籮一手撒谷種沒那么大的力氣,站在一旁給他端著谷籮。鄒祖富依了他,說:“道全兄弟,好漢只怕病來磨啊?!彼麖墓然j里抓了谷種,手一揚,谷種在眼前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過后就落了下去。劉道全看著躺在水田里的谷種,像大姑娘繡花的針腳,不稀也不密,更讓劉道全稱奇的,落在秧田里的谷種,全都是胚芽朝上,像一個個小孩子,探著腦袋,睜著眼睛,盯著明媚四月的陽光,盯著這個新奇而多彩的世界。
以前在集體時,生產隊做秧田撒谷種的活非他鄒祖富莫屬,誰也撼動不了他的地位。他播下的谷種比別人播下的谷種要早幾天破土出水。責任制之后,鄒祖富的責任田總要比別人的責任田的產量高,人們說高就高在他的這一手功夫。劉道全不服氣,說他占的當門田,田肥,犁腳深,好管理,當然收成就好。其實,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認,鄒祖富的水田比別人的高產,與他家的秧苗比別人的長得好有關,俗話說春爭時,夏爭日,秧苗早出水,長得就粗壯,收成當然就好。劉道全看著水田里那些探頭探腦的谷種,像是急著要往上蹦一樣,他不得不從心里承認,鄒祖富的這一手功夫他是學不到的。
鄒祖富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說:“道全兄弟,我的這一手功夫要失傳了啊,教了你,也沒有用的,你我都老了,沒幾年了。教年輕人,誰肯學。他們住在城里回都不愿意回來了。我真的擔心這樣下去誰還來種田,誰還會種田?!?/p>
劉道全沒有做聲,眼睛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手。心里卻在想,這話讓你說了,過去你怎么不愿意教我呢。
鄒祖富對著劉道全笑了笑,說:“這很容易的啊,技巧全在拋的這道弧線上。知道嗎,谷種有芽子的那一頭要輕一些,這道弧線拋好了,谷種就會在空中打了倒,重的一頭在下,輕的一頭在上?!闭f著抓起一把谷種,五個指頭稍稍張開幾條縫隙,抬了抬手,谷種在他的面前劃了一道彎彎的弧,落進平整的水田,它們就像是相邀好了一樣,米黃色的胚芽像睜著的眼睛,看著這明媚的春天,聞著這泥土的芳香,向著陽光雨露致意。
劉道全心中的謎團一下解開了,笑說:“過去你可沒有這樣近距離地讓我看過?!?/p>
鄒祖富說:“你的本領也了不得的啊。我們村有誰耙田耙得過你。三畝五畝大的水田,誰耙都會是這邊角落凹下去一些,那邊角落凸起來一些。放進水,烏龜背和養(yǎng)魚塘全都顯露出來了,插下禾苗之后,凹下去的禾苗被水淹得透不過氣來,烏龜背上的禾苗卻又被曬得半死。你耙的田把水放進去那田就像一面大鏡子,走遍四角,水都一樣指頭深,插下去的禾一塊起身,一塊懷苞,一塊抽穗,一塊黃熟,收成當然就好。我們的本領,只能算打個平手?!?/p>
劉道全說:“耙田也有技巧的,主要靠的是眼睛。大田也好,小田也罷,下耙之前先要看一看四角,凹下去的耙要去得輕,凸起來的耙要下得重?!?/p>
鄒祖富說:“道理我知道,卻是做不到。這一手本領看樣子你也是要帶到土堆里去的。”
劉道全就嘆起氣來了:“我跟我兒子說過這件事情,我說生意買賣眼前事,犁耙下田養(yǎng)全家,他說那是老皇歷了,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回到農村來種田?!?/p>
鄒祖富說:“他們都不肯學,我來跟你學,我要是還能活一兩年,我一定把你這一手耙田的功夫學到手。”
劉道全說:“你不是說站在田邊你的精神就好了嗎,怎么又說那個話了?”
“真的是怪了,平時我走路都要拄著棍子,哪想到能站在水田里播谷種。”
劉道全又不做聲了,他好像又在想什么心事。
鄒祖富問道:“道全兄弟,你又在想什么啊?”
“搞責任制的這些年,你把這丘田真的做成金碗碗了,一年要收三十八擔干谷,真的美了你。”
鄒祖富驚道:“你在禾場中間織了一道籬笆,怎么知道我每年收那么多干谷?”
劉道全說:“當門田里的收成,還能瞞得過我的眼睛?”
鄒祖富笑道:“只怕不是吧,你隔著籬笆縫隙往禾場這邊看到的啊。其實你那三畝責任田的收成也不差。每年的收成比我這丘當門田少不了多少。”
“我就不服這口氣,非要跟你比個高下不可。”
“二十多年來,在收成上我們也是打得一個平手??蛇@二十多年,我忍受的委屈卻是沒處說的,你在禾場中間織了一道籬笆,把我的心織碎了,生生的織滴血了?!编u祖富這么說的時候,眼淚就出來了,他說,“道全兄弟,我真希望在我躺進土坑之前,看到我們兩家的禾場中間那道籬笆被拆掉?!编u祖富一雙淚眼看著劉道全,混濁的眼里滿是期盼和乞求,看見劉道全的臉面有些冷,連忙說:“道全兄弟,你別生氣,就當我沒有說這話,好嗎。那陣我的確是有些私心,我想把這當門田弄到手,多打糧,吃飽飯,在集體的時候,真的餓怕了。不說過苦日子的那幾年吃麻葉根,吃樹皮,全身都餓得水腫病了,村里餓死了幾十個人,就是后來的那十多年,我們也沒得一餐飽飯吃啊?!?/p>
鄒祖富的這話似乎引起了劉道全的共鳴,他說:“那個時候,過年的那一天能吃一餐白米飯,就算不錯了,平常都是喝稀飯吃南瓜,還只能弄個半飽?!?/p>
“現(xiàn)在的日子真的好過了?!?/p>
“我只擔心,田地都拋荒了,什么時候又會沒有飯吃了?!?/p>
這個時候,那頭借來的水牛從田坎上爬了上來,居然靠著禾場中間那道籬笆擦起癢來了,籬笆被擦得一搖一晃的。劉道全看見了,跳上去把它趕了回來。鄒祖富搖頭說:“看來你還是不原諒我的?!?/p>
劉道全卻是把話往一邊扯,對著牛說:“這幾天你也做累了,卻沒有吃到什么,我回去拿幾個雞蛋來讓你吃吧。”劉道全果真回家拿了幾個雞蛋,打了,裝在一只竹筒里,將牛的嘴掰開,把雞蛋灌進它的肚里去了。
鄒祖富說:“我家里還有甜酒,我拿點來,給它灌點進去。功夫累,得補補身子才是,人畜一樣的啊?!编u祖富這么說的時候,就回家提來了一個沙罐,還拿來了兩個碗,說:“我早晨就把甜酒燒好了,想提來和你一塊吃,又擔心你不肯給我這個面子。就擺在家里了?!?/p>
劉道全說:“給牛吃?!?/p>
鄒祖富說:“牛吃不了這么多?!?/p>
劉道全也不說話,倒了一竹筒灌進牛肚子里去了。鄒祖富說:“還剩這么多啊?!笨匆妱⒌廊蛔雎暎桶烟鹁频惯M兩只碗里,說:“道全兄弟,我這一天還沒有吃一口東西呢,你要賞我一個臉,我們就把這甜酒吃了吧。兩個人吃才有滋味?!?/p>
劉道全接過鄒祖富遞過來的甜酒,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鄒祖富那張浮腫的臉上就有了燦爛的笑容,淚水滴答掉進碗里,他端著,連著淚水一并喝了下去,過后說:“這是我這么多年來過得最高興的一天啊?!?/p>
五
過了五月就是六月,夏天,日子炎熱而又漫長。鄒祖富和劉道全兩個種田能手卻喜歡這樣的天氣。他們似乎要把全部的本領都施展出來,把這丘水田當成他們大展身手的舞臺。禾苗一天一個模樣,青蔥茁壯。鄒祖富的身體似乎也奇跡般的見好了。吃飯的口味也好了許多,每天早晨他居然能吃半碗稀飯了。
“道全兄弟,看著水田里的禾苗長得這樣好,我真的高興啊?!?/p>
“昨天你兒子又回來了?”
“還是那句話,要接我到城里去住?!?/p>
“你兒子昨天到了我家里,嘆了一陣氣就走了。”劉道全有話沒有說出來,鄒祖富的兒子說,感謝他幫著把門前這丘水田給插上了稻禾,他爹爹這輩子別的什么都放得下,就是這丘水田放不下。劉道全對鄒祖富說:“你那病要是不行了,你是得住到城里去才是?!?/p>
鄒祖富說:“你嫌棄我了?”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治病是大事情?!?/p>
“我這就是治病啊?!编u祖富不想跟他說這個沉重的話題,他說,“你估計,秋天的時候,我們這丘水田能收多少谷子?”
劉道全沒有回答,他的眼睛瞅著水田里的禾苗,六月的陽光燦爛地照著青青的稻禾,那稻禾就像一面綠毯,平整而又柔軟。鄒祖富說:“你不回答我的話,你卻在想著我的話,你看吧,水田四周的禾子要低一些,中間的禾子卻凸起來了,這就是大豐收的好兆頭。我看收四十擔干谷沒有問題?!?/p>
劉道全說:“其實還有多收的可能。明年我們要讓它收四十五擔干谷?!?/p>
鄒祖富有些不信,說:“這丘田我種了二十多年,最好的一年也就收了四十一擔干谷,再要多收四擔干谷,談何容易?!?/p>
劉道全想說一句話:“這丘水田原本就不該你做,是你硬爭去的,你不知道它的脾氣,它怎么會給你多產四擔干谷。”但這話他沒有說出口,他說:“你種了二十多年,把這丘田種成了金碗碗,但你卻沒有注意這個金碗碗有一邊厚有一邊薄?!?/p>
鄒祖富恍然大悟,連連說:“道全兄弟,我可是服了你。這丘田離壩水的那一邊土質薄了些,苗也就薄了些,要是加一層肥土,把土質弄好一點,產量肯定就上去了。”
“兩畝多的一丘大田,多收幾擔少收幾擔怎么都看不出來,全在用心上。”
鄒祖富說:“我要是能活到明年,看著這丘水田收四十五擔干谷,我死的時候也就緊緊地閉上眼睛了。知道嗎,這二十多年,我在心里暗暗地攢勁,一定要跨上這個坎,卻是怎么也沒有跨過去啊?!?/p>
劉道全一下發(fā)起脾氣來了,說:“你再要說死呀活的,我就不跟你一塊種田了。鼓著勁,再活十年八年,我們兄弟一塊走。”
鄒祖富的眼睛又濕了:“我也是這么想的。我們兄弟二十多年沒有說話,心里憋得慌呢。我們要把過去沒有說的話補回來。”鄒祖富這么說的時候,就把頭抬起來,一雙眼睛看著劉道全,說:“道全兄弟,你要是原諒我這個兄弟了,再不記恨我這個兄弟了,你就把禾場中間那道籬笆拆掉吧。那道籬笆就像刀子一樣插在我的心里,不把它拆掉,我就覺得你還是沒有原諒我?!?/p>
劉道全的臉面又板了下來,鄒祖富就不敢做聲了,那張浮腫的臉,變得更加的慘白,死魚一樣的眼窩里,溢滿了混濁的淚水。
這天吃過中午飯,劉道全要鄒祖富好好休息一會兒:“下午我給稻禾殺蟲,你不要守在田邊,農藥的味道對你的肺有影響?!?/p>
鄒祖富說:“我休息,你也休息,年紀不饒人,你也七十了啊?!?/p>
劉道全這天中午沒有休息,等著鄒祖富關門休息之后,他拿了一把刀子,把禾場中間那道籬笆的箍篾剁掉,籬笆就嘩啦一聲倒下了。劉道全一根一根把籬笆條子抱起來,擺到禾場邊去。連劉道全也覺得奇怪了,禾場中間沒有了這道籬笆,禾場一下變得寬敞多了,亮堂多了。這個時候,劉道全突然看見鄒祖富并沒有睡覺,他站在自家的窗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淚水在臉上流成了兩條小溪溝。劉道全的心里像有一種東西在撞擊著,眼淚也不由地淌落下來,掉在赤日炎炎的地上,化成一縷淡淡的青煙,在他的眼前繚繞。
六
七月中旬,稻禾開始抽穗,后來,抽出的稻穗就慢慢地勾下頭去,開始是青色的,后來就變成了黃色,沉甸甸的,像狗尾巴,可是,這個時候,鄒祖富卻起不來了。他已經骨瘦如柴,粒米不進。這些日子,劉道全基本上跟鄒祖富住在一塊的,白天做活,夜里就一塊說白話,他們好像要把二十多年沒說的話都要補回來。鄒祖富走不動了,劉道全就把他背到水田邊,讓他看著這金黃色的稻穗,看著這豐收的景象。后來,鄒祖富硬是不行了,他才讓劉道全給他的老伴打了個電話。老伴帶著兒子女兒連夜趕了回來。兒子和女兒說趕快把父親往縣醫(yī)院送,不然就來不及了。鄒祖富卻怎么也不肯去。他說:“我的病我知道,原本幾個月前就該死的,我是想看看水田里的稻禾,才拖到現(xiàn)在?,F(xiàn)在稻禾黃熟了,而且比過去我種的哪一年都好,這是你們道全叔叔的功勞啊?!编u祖富這么說過,就拉著劉道全的手,說:“道全兄弟,我想跟你打個商量,又擔心你對我有意見呢,以前我得罪了你,你二十多年不理我,我心里難受啊,要是又把你惹發(fā)火了,我躺在土坑里也不好受啊?!?/p>
“什么事你說吧。”劉道全這么說的時候,他把鄒祖富的手緊緊地抓著,他覺得他的手在漸漸地變冷了,他的喉頭有些哽咽,“到了這個時候,我還責怪你什么啊?!?/p>
“我想,我死了之后,就埋在那丘水田的角落里,這樣我年年都可以看著你做那田了,我這輩子做田沒有做夠,自己不能做了,看著你做田,同樣也是一種享受?!?/p>
眼淚簌簌地從劉道全的眼眶里淌落下來,他說:“行啊,不過你得給我留一點地,日后我死了也埋那里,我家的水田修公路給占了,我沒有田可種了,我到了那邊還得借著你這丘水田種一種,過過癮啊?!?/p>
鄒祖富說:“好,到那個時候,我們一塊還可以研究研究我們的耕作方法,其實,那丘水田還可以提高產量的?!?/p>
鄒祖富這么說的時候,就閉上了眼睛,他走得十分的平靜,十分的安詳。這時,禾場外面那丘當門田里的水稻已經黃熟了,黃燦燦的一片,微風吹過,掀起一層一層金燦燦的波浪,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要送鄒祖富老人一程,又像是有什么悄悄話要跟劉道全老人說。
原刊責編 王 迅
【作者簡介】向本貴,男,苗族,1947年生,湖南沅陵人,當過農民、鄉(xiāng)鎮(zhèn)干部。198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部(篇),出版長篇小說十部、中篇小說集三部。作品多次獲獎和被轉載。現(xiàn)為一級作家,湖南省文聯(lián)副主席,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