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站擴(kuò)建后,地下通道比原先拓寬了幾倍,而且把出站和進(jìn)站的人流分開了。現(xiàn)在所有的人都是朝著一個方向走,沒有迎面逆流而來的人。就像街上的單行道,車子都往一個方向開,應(yīng)該是比較有序的。不過在客流量大的時候,這地方仍然顯得有些混亂,主要是因為大家都很著急,哪怕都是對號入座的火車,大家也都急著往前趕,好像后面有追兵追著,又好像前邊有什么便宜等著,去遲了就撈不著了。這種性急的樣子,在近些年的中國到處可見。因為見得多了,大家也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好像本來就是應(yīng)該急的,因為要搶時間,時間就是一切,這是大家最深切的體會。只有少數(shù)有條件的中國人,到歐洲或其他什么地方看了看,才會感嘆,人家那慢悠悠的日子才叫日子啊。
不過,這種混亂也算不了什么。城市的火車站大多都是這樣的,大而亂。對于那些經(jīng)常坐火車出門的人來說,這樣的大而亂完全是可以視而不見的。他們熟門熟路,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幾乎閉著眼睛也能走到他們要去的那個站臺、要上的那趟火車。
這是一趟直達(dá)北京的火車。從前這趟車從長洲到北京要走二十六個小時,一天一夜還多一點(diǎn)。再從前,肯定還需要更長的時間。后來情況不一樣了,火車提速,又提速,再提速。每提一次,人們都會贊嘆時代進(jìn)步真快,就這么兩三年提下來,到現(xiàn)在,火車從長洲出發(fā),只要九個小時就到北京了,也就是一個人晚上睡一覺的時間。
從前羅建林去北京出差,都是到上海去乘飛機(jī)。他計算過時間,雖然去上海機(jī)場路途較遠(yuǎn),路上還經(jīng)常堵車,但即便如此,總的算下來,要比在長洲坐火車節(jié)省一半以上的時間。
羅建林的特長就是計算,而在羅建林的所有的計算中,一切都是以節(jié)省時間為中心的。在辦公樓里,羅建林計算過各種不同情況下走樓梯和坐電梯所需的不同的時間,在家務(wù)事上,羅建林計算出去菜場買菜和去超市買菜的時間差,在外出辦事,與親友聚會,甚至帶孩子去游樂園等等的過程中,羅建林都會拿出一套嚴(yán)密的時間計算方案。
因為計算得精確嚴(yán)密,羅建林在工作和生活中很少出差錯,甚至可以說,他從來都不出差錯,他從來都沒有出過差錯。他把工作和生活安排得滴水不漏,嚴(yán)絲合縫。羅建林最不能忍受雜亂無章的現(xiàn)象,他最看不慣的,就是那些因為不知道計算時間而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的人。
因為計算,他省出了很多的時間,他用這省出的很多時間去做更多的工作。于是,他在同輩人中就顯得出類拔萃了。進(jìn)公司不久,就當(dāng)了業(yè)務(wù)經(jīng)理的助手,又不久,當(dāng)了業(yè)務(wù)經(jīng)理,再不久,提到了分公司副總??傊?,羅建林心里很明白,他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都和他的計算有關(guān)。
火車提速后,羅建林又計算了一下,到上海乘飛機(jī)和在長洲坐火車的總體時間差不多少,但這個“時間”沒有包括去機(jī)場路上可能的堵車時間,也沒有包括飛機(jī)可能的晚點(diǎn)時間,等等。而如今,路上堵車和飛機(jī)晚點(diǎn),幾乎成了經(jīng)常性甚至是必然性的因素了。再從時間的性質(zhì)和利用率上來計算,同樣的時間,晚上的時間肯定不如白天的時間值時間,火車是一個晚上的時間,晚上本來就是用來睡覺的,所以這段時間等于是白花的,或者反過來說,是白賺了。他用了睡覺的時間來出差,他省下了白天旅途所需要的時間,這是十分劃算的。
從此以后羅建林就踏上了這趟從長洲直達(dá)北京的火車。這趟車是從長洲始發(fā)的,總是停在最外邊的七號站臺。
現(xiàn)在,羅建林提著他的筆記本電腦,走在火車站的地下通道。燈光昏暗的通道里,在性急的人群中,羅建林顯得比較從容,因為他有時間觀念,而且他的時間觀念非常強(qiáng),他會把時間計算得十分精確,走多少快慢的步子,多少時間能夠穿過通道到達(dá)站臺,多少時間能夠走進(jìn)豪華軟臥車廂,找到自己的鋪位,他都有十分的把握。
因為他走得不像別人那樣急,就有許多人從他身邊超越過去,有人一邊氣喘吁吁地超越他,一邊還顧得上回頭看他一眼,那是表示不理解的眼光,你為什么走這么慢呢?羅建林就會回他一個眼光,你為什么走這么快呢,火車什么時間開,現(xiàn)在到站臺還有多少路,你怎么著也用不著這么急呀。接受了他的目光的人,有的明白,有的不明白,但不管他們明白或者不明白,他們都不會像他一樣放慢腳步。
羅建林以正常的速度往前走著,他的目光直視著前方。其實(shí)我們都知道,這條通道他太熟悉了,他就是閉著眼睛也能走到的。但他不會閉著眼睛,即使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他也不會高枕無憂。
在昏暗的燈光下,羅建林看見前方有兩團(tuán)巨大的模糊不清的東西逆流而動,沖著他們這伙人群過來了。這兩團(tuán)東西歪歪斜斜,不是走過來,是跌過來、撞過來,所以速度特別快。好在羅建林反應(yīng)更快,他在一瞬間就判斷出這兩團(tuán)東西是正面迎著他而來,羅建林飛快地往旁邊一閃,躲過了可能發(fā)生的撞擊。
但撞擊還是發(fā)生了,只是沒有發(fā)生在他身上,而是撞上了他身后的一個來不及反應(yīng)更來不及躲讓的婦女。婦女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兩團(tuán)東西互相也撞上了,都跟著婦女一起倒下了。
被撞倒的婦女并沒有發(fā)出尖利或者慘烈的呼叫,她被撞悶了,撞蒙了,一時間甚至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呆呆地坐在地上,兩眼散光,也不知道應(yīng)該朝哪里張望。
但是尖叫聲最后還是發(fā)了出來,是從那兩團(tuán)東西背后發(fā)出來的,古怪的、瘆人的喊聲,咦呀哈哈——喊叫聲中,兩張慌張惶恐、掛滿汗水的黑臉,從這兩大團(tuán)可疑的東西中露了出來。這兩個人,也和婦女一樣,跌坐在地,他們跌得離婦女很近,幾乎能夠聽到婦女的呼吸聲了。
坐倒在地上的婦女,散光的眼神一下子集中到了他們的臉上。這兩張臉更惶恐更卑賤,他們無疑在等待著她的痛罵。可是婦女一看清他們的臉,“嚯地”一下就從地上爬起來,別說罵人,連個白眼也沒翻,屁股上的灰土也沒顧得上拍,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現(xiàn)在大家也漸漸看清楚了,這是兩個渾身散發(fā)著泥土味汗酸味的農(nóng)民工,他們頭頂肩扛的是兩個巨大的包裹。這兩個包裹很古怪,既不是農(nóng)民工常用的那種紅白相間的蛇皮袋,也不是白地上印了黑字的化肥袋飼料袋,又不是車站碼頭賣的廉價的行李箱包,它們是一種顏色和布質(zhì)都很奇怪的布做成的,巨大無比,差不多可以裝得下偏僻鄉(xiāng)間的一個小超市了。正是這兩個巨大的包裹,使這兩個農(nóng)民工無法正常行走,他們在火車站的通道里,一路跌跌撞撞,艱難前行。
但這怎么能算是前行呢,他們分明是逆流而來。他們肯定不是剛下火車,下火車走的是另一條出口通道,無論如何也走不到這個入站的通道來,他們一定是走錯了站臺,現(xiàn)在正慌慌忙忙尋找自己應(yīng)該去的正確的站臺呢。這樣說起來,他們就不是前行,而是后退,他們?nèi)ュe了站臺,現(xiàn)在退回來了。
可是,這兩個人好像并沒有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從兩個大包裹中站起來,茫然四顧了一會兒,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更不知道接下來要干什么。過了一會兒,其中年紀(jì)稍大的一個,抬手“啪”地一聲,十分響亮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罵道,蠢驢,叫你又撞人,叫你又闖禍!另一個年紀(jì)稍輕一點(diǎn)的,看到他打自己嘴巴,幸災(zāi)樂禍地“嘿嘿”一笑。打自己嘴巴的那個,也不惱,只是說,你笑什么,我是老大,你是老二,你不能笑話我,我可以笑話你。笑的那個老二不再笑出聲了,但臉上仍然含著笑,說,好的,老大。
羅建林和幾個不太性急的旅客停下來看著他們。其實(shí)在火車站的過道和站臺上,經(jīng)常會看到扛著大包小包跑來跑去又總是跑錯的農(nóng)民工,他們被訓(xùn)斥,被胡亂地不負(fù)責(zé)任地指點(diǎn)。他們像受驚的小鹿,又像慌張的過街老鼠,到處亂竄。
羅建林是個對亂糟糟的現(xiàn)象深惡痛絕的人,看到這些慌忙奔跑的農(nóng)民工,他會避開一點(diǎn),再稍稍加快一點(diǎn)腳步,就擦肩而過了。但是今天他停了下來,而且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停在一個從來不停、也不應(yīng)該停的地方。
有個和羅建林一起停下來的旅客問農(nóng)民工,你們是兄弟倆?看起來不像嘛。那個打自己嘴巴的老大趕緊說,不是,不是,我們不是兄弟,我姓朱,他姓何,五百年前也不是一家。那個老二也多嘴說,八百年前也不是一家。說得大家笑了。那個旅客說,豬和猴,當(dāng)然不是一家子。又說,那你們怎么叫老大老二呢?老大頓了頓,好像在考慮要不要說出來,老二就搶先了,說,村長吩咐的,我們出來的時候,村長吩咐的。老大覺得老二沒說清楚,補(bǔ)充說,村長說,我們稱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人家就知道我們有一幫人,不是一個人,就不敢欺負(fù)我們。那個問話的人又笑了,說,人家就以為你們是黑社會,你就是黑老大了。
另一個年紀(jì)稍大的旅客在一邊打量了他們一會兒,搖了搖頭,又嘆息了一聲,最后他關(guān)心地問他們,你們要到哪里去?打自己耳光的老大看了看老二說,我們要去——我們要去,那個什么——老二說,你不要問我,我都聽你的。老大說,你嘴巴比卵兇,現(xiàn)在 了。說著就在身上亂摸,說,地址是在我身上,可是,可是到哪里去了呢?關(guān)心他們的那個旅客說,咦,找什么地址呢,把你們買的車票看一看就知道了嘛。老大這才想起車票,又亂摸了一陣,沒摸到。老二這才慢悠悠地說,車票在我口袋里。慢悠悠地拿了出來,旅客接過去替他們一看,說,噢,是到海州的。老大老二就同時叫了起來,對,對,海州,我們的老鄉(xiāng)都在海州,叫我們過去工作。停了一停,老二又說,剛才我們上錯了車,被趕下來了。老大和老二巴巴的眼光,將羅建林他們一一地看過來,又看過去,然后又一遍一遍地問,你們知道去海州的火車在哪里嗎?你們知道去海州的火車在哪里嗎?旅客中沒有人知道,羅建林也不知道,他雖然經(jīng)常坐火車,有時候也能聽到車站的廣播里廣播到海州方向的火車進(jìn)站了,檢票了,等等,但因為跟自己沒有關(guān)系,也不會去留意。那個好心的旅客跟他們說,我們不是到海州的,我們也不知道到海州是幾號站臺,你們聽廣播吧。老大說,廣播里說的,我們聽不懂。老二說,我聽得懂,可是沒有聽到海州。老大說,那就是聽不懂。旅客又說,你們?nèi)栆粏栜囌竟ぷ魅藛T吧。兩個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老大忽然明白了,又抬手打自己一個嘴巴,說,蠢驢,車站工作人員,就是,就是——他的手在額前做了做手勢,他大概想說他知道車站工作人員是戴大蓋帽的。老二就轉(zhuǎn)著頭四處張望,可是沒有看到戴大蓋帽的,急得說,在哪里,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見?旅客指點(diǎn),叫他們到檢票處去找車站工作人員。兩個人感激不盡地朝他們鞠了鞠躬,艱難地扛起那兩個巨大的包裹,兩團(tuán)怪物又跌跌撞撞逆流而動地朝檢票處去了。
羅建林很快來到熟悉的七號站臺,這趟直達(dá)北京的車,從長洲始發(fā),但火車并沒有早早地停在這里,而是在附近的一個小站等著,到差不多的時候再過來,否則就多占了一條鐵路線了。羅建林一般不會在站臺上等很長時間,他都是掐好了時間來的,只需要一兩分鐘,火車就會徐徐地過來了,車門打開,露出列車員的笑臉,羅建林不急不忙地走上車去,又一次的旅程就這樣在精確的計算中開始。
就在羅建林等待這一兩分鐘的時間,站臺上忽然混亂起來,有人在大聲喝喊,站住!站住!羅建林順著喊聲朝那邊看過去,發(fā)現(xiàn)那兩團(tuán)怪物竟出現(xiàn)在九號站臺上,歪歪斜斜地奔跑著,一路上旅客們都忙不迭地給他們讓路,怕被那兩團(tuán)怪物撞上了。兩個農(nóng)民工比旅客更慌忙,一邊跑,一邊喘氣,一邊還互相照應(yīng)地喊著,你快點(diǎn),別給抓到了。另一個說,你自己快點(diǎn)吧,你在我后面呢。
羅建林朝他們身后一看,果然有個警察在追他們,警察的叫喊聲越來越弱,跑幾步就停下來喘息一陣,他顯然跑不過農(nóng)民工,要不是農(nóng)民工肩頭扛著大包,他準(zhǔn)保是追不上的??墒莾蓚€農(nóng)民工被巨大的包裹壓趴下了,現(xiàn)在警察哪怕踩著螞蟻步,也定準(zhǔn)能夠抓到他們了。他們實(shí)在扛不動大包了,但是要他們?nèi)拥舸蟀灶欁蕴优?,他們?shí)在又舍不得,眼看著警察越來越近,老大急了,躥到站臺的邊沿就要跳上鐵路,老二在后面喊了一聲“等等我,一起跳”,有個旅客趕緊上前拉住了老大,又擋住了老二,說,不能跳,太危險了,火車馬上就來了。正是這一拉一擋,給了警察時間,他終于追上來了,喘得透不過氣來,臉色蒼白,看起來馬上就要暈倒了。
但即使警察是這個樣子,兩個農(nóng)民工也嚇得蹲了下來,雙手抱頭。警察并沒有叫他們這么做,他們是自覺的,而且動作也是整齊的。也許以前在電視上或者在其他什么地方看見過吧。
站臺上等火車的旅客都以為是警察抓到了壞人,圍過來看熱鬧,圍在后面看不清的就問前面的人,喂,喂,干什么呢?前面的回答說,抓人呢?后面的問,抓什么人呢?前面的說,什么人?小偷吧。另一個說,小偷?不像吧,小偷也值得警察這么奔?是逃犯。停了一停,又有一個人自己嚇自己說,像殺人犯啊!有個女人聽到殺人犯,立刻尖叫了一聲,這一聲叫得很駭人,有人趕緊退到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朝里邊張望,也有膽子大的,又?jǐn)D上前來看。
兩個農(nóng)民工蹲在地上,那個年輕的老二嗚嗚地要哭的樣子。年長的老大蹲著,艱難地向警察敬了一個禮,又“啪”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蠢驢,你敢惹警察——說罷又趕緊低下頭去。警察終于喘夠了,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讓它嗝出一股氣來,才開了口,說,干什么的?兩個人蹲在地上,不敢抬頭,過了好一會兒,年長的老大才低聲說,出來打工的。警察說,打工的?打工的跑什么跑?兩個人好像沒有聽懂警察的話,硬是壯著膽子抬起頭來偷偷地瞄了一眼警察的臉后,老大說,跑?跑?你不是在追我們嗎?警察說,我追你們,是叫你們別跑,你們?yōu)槭裁床宦?年長的和年輕的都回答不出了,重又膽怯地低垂了眼睛。警察說,說呀,跑什么呢?說呀,跑什么呢?老大被追問不過,就說,跑,跑——看見你害怕,就跑。警察說,為什么害怕?這回老二搶先說了,誰看見警察不害怕?警察有點(diǎn)生氣,又覺得啞口無言,悶了悶,才說,看見警察害怕,難道警察是壞人嗎?老大趕緊賠上笑臉,解釋說,警察同志,你別生氣,還是我來說吧,警察叫我們站住,肯定是我們出事情了,我們肯定是要逃跑的,我們出來的時候,村長關(guān)照過的,村長說——警察皺了皺眉,明顯是嫌他啰唆,打斷他說,這么大的包,包里什么東西。老大和老二趕緊護(hù)住了各自的巨大的包裹,可憐巴巴地說,沒什么東西,沒什么東西。警察說,沒什么東西?沒什么東西包裹怎么這么大?打開來看看。兩個人仍然護(hù)著包裹不動,警察就上前解他們的包,他們明明不希望警察看他們的包,但也不敢反抗。警察一邊費(fèi)力地解包裹一邊說,檢查一下,很正常嘛,你們慌什么?
巨大的包裹終于打開了,圍觀的旅客都“啊呀呀,啊呀呀”地叫了起來,包裹里,除了一大堆發(fā)了霉的窩窩頭和面餅,剩下就是一大堆破爛的衣裳。大家朝著這些東西發(fā)了一會兒愣,誰都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警察才說,你們兩個人,帶這么多吃的和衣服干什么?老大這回回答得很快,說,不是兩個人的,是四個人的。警察說,還有兩個人呢?老大說,不見了,在火車站上茅坑不見的。老二補(bǔ)充老大說,他們?nèi)ド厦┛?,叫我們看著包,后來他們一直沒有來,老大就去找他們,我看著包,后來老大回來了,他們還是沒有回來。老大說,他們也許搭上別的火車走了。警察說,你們就把他們的東西也背上了?老大說,不能怪我們,火車都要開了,他們還沒來。老二說,我叫你不要拿的,你偏要占便宜。老大說,你倒打一耙啊,是你先扛起來走的。警察又愣了愣,指了指窩窩頭說,這都發(fā)了霉,怎么吃?老大說,不礙事的,擦一擦就不霉了。他拿起一個窩窩頭,用臟兮兮的手擦了擦,窩窩頭上霉點(diǎn)是擦掉了,但是窩窩頭更黑了。老大咬了一口,說,哎,剛才光顧了逃跑,現(xiàn)在覺得餓了。老二說,我不餓。警察覺得有些無聊,想了想,說,你們帶身份證了嗎?兩個人都說帶了,趕緊掏出來交給警察檢查。警察核對無誤,把身份證還給他們,躬著腰,捂了捂自己的小肚子,說,你們既然有身份證,也沒干什么壞事,你們到底跑的什么事,害我追得上氣不接下氣,肚子里小腸氣了。老大和老二同時說,是你追我們,我們才跑的。警察無奈地?fù)u了搖頭,又把他們的車票拿過去看了看,最后揮了揮手說,走吧,走吧,這不是你們要上的車。
兩個人感激不盡地謝過警察,扛著包裹歪歪斜斜走了。羅建林目送著他們再次下了地下通道,也不知他們到底搞明白自己的站臺沒有。
火車已經(jīng)來了,羅建林不急不忙地上了車。他坐的是一節(jié)豪華軟臥車廂,每個包房只住兩個人,包房里設(shè)施齊全,內(nèi)帶衛(wèi)生間,進(jìn)去以后完全可以不出來,一直坐到火車到站下車。
羅建林覺得包房里有點(diǎn)悶,火車開動前,他習(xí)慣站在車門處,似乎要搶著這最后的一點(diǎn)點(diǎn)時間再呼吸一點(diǎn)新鮮空氣。這節(jié)車廂的列車員是位年輕的姑娘,跟羅建林早就熟悉了,她一邊守候著遲來的旅客,一邊跟羅建林隨隨便便沒頭沒腦地聊幾句,她說,天說熱就熱起來了,又說,快開了。她說話時還看了一下表,然后身子往后退了一下,準(zhǔn)備著,車門馬上就要關(guān)上了。
就在列車員話音剛落,車門將關(guān)未關(guān)的那一刻,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一大團(tuán)東西突然拱上了車,緊接著,另一大團(tuán)也拱上來了,兩團(tuán)包裹一起將站在前面的列車員夯到了車壁上,緊接著,那兩個民工就跟著包裹一起滾了上來,趴在包裹上動不了了。
列車員被抵在車壁上,先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搞昏了,但也只是在片刻之間,她就反應(yīng)過來了,尖叫一聲后,她奮力推開抵著她的包裹,急切地朝他們伸出手說,票,票——票拿出來,你們的票!
可是哪里有票,兩個人不知所措地看著列車員,又看羅建林,那個年長的老大認(rèn)出了他,激動地叫起來,咦,咦,老鄉(xiāng),是你,就是你。列車員也來不及叫他們拿車票了,趕緊問,你們到哪里?老大看看老二,老二也看看老大,老大說,你說的,到哪里?老二說,怎么是我說的,我是跟你走的。列車員氣得說,到哪里你們都不知道,還出來混什么混?但她還是夠聰明的,又問說,你們是到北京嗎?這兩個人一聽到“北京”兩字,頓時眼睛發(fā)亮,精神倍增,一下子神志清醒,想起車票來了。老大在身上胡亂地掏了掏,果然就掏出兩張皺巴巴的車票來,又興奮又惶惶然地遞給列車員。列車員一把奪過去,大喊起來,海州!你們怎么——她急得跳腳說,快下車,錯了,你們上錯車了。
可是,一切都已經(jīng)遲了。自動門已經(jīng)“刺啦”一聲,既緩慢又急迫、毫不留情地關(guān)了起來,鐵板一塊擋住了兩個人的屁股。這兩個人還沒有回過神來,還沒有搞清楚什么叫上錯車。列車員沖著他們尖聲喊,這是到北京的,不是到海州的!列車員尖利的聲音像一塊破碎的玻璃把大家的耳膜都劃碎了,很痛,但這一痛,卻把兩個糊里糊涂的人痛醒了,他們一醒,才知道自己錯了,一知道自己錯了,就急了,他們轉(zhuǎn)身用手去拍車門,一邊沖著車門喊,開門,快開門,我們又上錯車了。列車員站在他們身后,惱火地說,開門?能開得了嗎,這是自動門,一直要開到站才開門呢。
羅建林本來是站在車門處透透氣的,現(xiàn)在被他們一搞,反而覺得氣悶起來。好像上錯車的不是那兩個農(nóng)民工,而是他自己。
火車一開起來,就飛速向前了,兩個人慌張地看著車外迅速倒退的夜景,束手無策了。過了好一會兒,老二忽然說,有辦法了,到下一站我們趕快下車。他總算搶在老大的前面說了一句有用的話??墒橇熊噯T立刻又給了他當(dāng)頭一棒,說,哪有下一站,只有一站,到北京才停。羅建林聽到她說“到北京才?!保钟X得一陣更厲害的氣悶脹滿了心肺。
列車員也在生他們的氣,責(zé)問說,你們坐火車不問問清楚就上車嗎?老大說,我們問了呀,他們就是這么說的。列車員說,誰說的?誰讓你們上這趟車的?老大說,那個誰我們也不認(rèn)得,她指了這里,我們就上來了。列車員說,誰這么缺德,亂指點(diǎn)。老二說,是一個年紀(jì)不大的婦女,原來城里的婦女也會騙人啊。老大板起臉來批評老二說,閉嘴,別瞎說,婦女沒有騙人,火車站太大了,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熱情幫助我們的。列車員說,亂七八糟,下次你們問問清楚再上車。老大和老二搶著告訴列車員,說他們問過好多人,背著大包轉(zhuǎn)了好幾個站臺,有人這么說,有人那么說,最后就把他們說到這趟車上來了。列車員無奈地?fù)u了搖頭。她想用腳去踢開兩團(tuán)包裹,可是包裹在她腳下就像兩座山,她的腳踢上去,它們紋絲不動。列車員收回了腳,說,你們不能待在這里,這是豪華包廂,你們到前面普通車廂去吧。
兩個人謝過列車員,扛著包裹朝普通車廂去了,他們在車廂狹窄的過道里,跌來撞去,遇到一些責(zé)問和批評,他們趕緊道著對不起,兩個人又互相指責(zé)著,這些聲音,后來都漸漸地消失了。
列車員看到羅建林仍然站在那里,就說,鄉(xiāng)下人,老是搞不清時間,他們在家,是不是不用知道時間?然后她又自問自答說,也是的,反正種田,天亮了就起來種田,天黑了就回家睡覺,不用知道什么時間不時間的。她是自說自話,也不需要羅建林回答。又說,鐵路上如果都像你這樣的旅客,我們的工作就輕松多了。我留心過你,你的時間觀念很強(qiáng),每次都是掐好了時間來的,既不太早也不會太晚。
如果是以往,羅建林會毫不客氣地享受這種說法,但是今天他的心情有點(diǎn)異樣。雖然他的行動一點(diǎn)也沒有亂,但他的心思有點(diǎn)亂,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兩個一再錯過時間、一再上錯車的農(nóng)民工,因為他們把事情搞得一團(tuán)糟影響了他的心情?
其實(shí),羅建林是不該心亂的,他的井井有條的一切,他的因為計算精確而從來不會出差錯的安逸日子,在這兩個錯亂的農(nóng)民工面前,顯得格外地從容優(yōu)雅。當(dāng)然,這也完全符合他的白領(lǐng)身份。
天越來越黑了,只是偶爾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光從窗外掠過去。羅建林一直坐在過道上的翻凳上,同包房的是一個微胖的笑瞇瞇的中年人,他幾次拉開包房的門,從里邊探出頭來,似乎想和羅建林說說話,也似乎在奇怪,這個人怎么不進(jìn)包房,包房里這么漂亮,五星級的,有香水味,還帶有衛(wèi)生間,空間也足夠大。
羅建林該進(jìn)包房了,他得抓緊時間好好睡一覺,明天車到了北京,好有精神辦事。這也是他精確計算中的一部分內(nèi)容。如果坐火車睡不好覺,影響工作,這就不能算是完美無缺的計算和安排了。好在羅建林身心健康,睡眠很好,也沒有異床失眠的壞毛病,無論睡什么樣的床,他都感覺像在自家的床上那么自在,那么舒適。許多人在火車上睡不好,尤其火車提速后,車身晃動得厲害,羅建林卻反而睡得更香,他甚至感覺回到了嬰兒時代,夢中還以為自己睡在搖籃里呢。
但羅建林還是沒有從翻凳上起身,他似乎還是想再停留一下,似乎還沒有急著進(jìn)去睡覺養(yǎng)神,他覺得心口有些悶,又覺得自己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有什么可等待的呢,除了那兩個與他素不相識的農(nóng)民工,兩個一錯再錯的農(nóng)民工。
羅建林心里隱隱約約覺得,這兩個人不會就此太平的,對他們來說,普通車廂也是不普通的,又有誰知道他們會在普通車廂里鬧出什么不普通的事情來呢。這時候,就像是為了印證羅建林的先見之明,豪華車廂的一頭傳來一陣低低哀哀的聲音:老大,老大——老大你在哪里啊?
羅建林就知道,兩個討債鬼又有麻煩了。
麻煩還不小,老大不見了。老二在火車上躥來躥去,頭都轉(zhuǎn)暈了,也沒有找到他。老二開始還是低低哀哀地叫喊,一看到羅建林,老二竟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對羅建林說,我老大、我老大,沒有了——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好像羅建林是他的親人,是他的爹,是他的哥,是他的老鄉(xiāng),至少,也是一個能夠幫助他找到老大的人。
和羅建林同包房的笑瞇瞇的中年人拉開了包房的門,從里邊探出頭來說,你老大不會沒有的,這個火車總共就這么大——老二抽搭抽搭地說,火車怎么不大,它太大了,太長了,長得我望不到頭,我望不到老大的影子——羅建林和他的同房聽他這么說了,一時竟然無以對答。
對羅建林來說,火車就是他出行的一個交通工具,是他熟門熟路、閉著眼睛都能上來下去的地方,可是這老大老二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活了幾十年恐怕都沒有見過火車,他們對火車的恐懼,他們對火車的反應(yīng),羅建林是理解的,可是老二哭啼啼的聲音讓他心里很煩,怪誰呢,只能怪你們自己,不好好地把自己的行動計算好,亂跑亂闖,怎么不出事情呢?羅建林心里這么想著,但是并沒有說出來。平時羅建林出差,都不隨便和別人搭話,倒不是他這個人有多清高,主要怕碰上纏人的人,你一說上了,他就纏住你不停不歇地說,讓你不得好好休息。羅建林的行程,從來都是計算好的,他要節(jié)省精力,早點(diǎn)入睡,明天順利辦完公務(wù),然后準(zhǔn)時回家,他從來不會讓別人左右或者影響他對時間的安排,這也是他計算中的一部分內(nèi)容。
倒是羅建林的那個同房,完全和羅建林一樣的心思,他立刻把差不多的話說了出來,老二一聽,又哭啼啼地沖著羅建林和他的同房亂叫說,老師,老師,火車,這么長,這么深,它是一個無底洞。
羅建林不是當(dāng)老師的,但他也沒有去糾正老二的叫法。他的同房是個好性子的人,他仍然身子在里,頭在外,和顏悅色地安慰老二說,你放心,你老大一定還在火車上。老二說,老板,我知道你是好心,知道你是想叫我別難過,可是我要找老大,找不到老大,我是要一直哭下去的。羅建林的同房往后縮了一下,好像要避一避老二的眼淚和鼻涕,現(xiàn)在他只有半個腦袋探在包房外了。他說,你想想,車一直在開,沒有停過,你老大能到哪里去,他下不了車,門和窗都是封閉的,想開也開不了,想跳也跳不出去,玻璃是特制的,想砸也砸不碎。老二朝車窗玻璃看了看,又朝掛在車壁上的一把紅色小榔頭看了看,說,砸不碎嗎?羅建林的同房沒有回音,他已經(jīng)縮回了全部的腦袋,門也掩上了,但沒有關(guān)死,留了一條縫。
列車員聽到動靜,走了過來,聽說丟了一個人,她一點(diǎn)也不覺得奇怪,更沒有著急,這樣的事,在火車上太多了,她管不過來的。她過來撥了老二一下,說,你都找過了?然后指了指廁所,說,那里呢?
正好有一個乘客站在廁所門口,跟列車員說,這里邊到底有沒有人?列車員看了看門閂是紅的,說,有人。旅客就大聲地抱怨起來,說,哇,這個人怎么搞的,就算是拉屎,也用不著這么長時間吧。列車員過去敲廁所的門,門里沒有聲音,列車員說,喂,里邊有人嗎?還是沒有聲音,列車員掏出鑰匙打開了從里邊鎖上的鎖,又用手輕輕按了下門邊的一個圓圈,門才打開了,大家朝里一探頭,老二激動地大聲叫了起來,老大!是我們老大!
老大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廁所的地上,打著呼嚕。列車員把老大推醒了,還沒來得及批評他,那乘客已經(jīng)很氣惱地說了,你在里邊睡覺啊?你怎么可以在里邊睡覺呢,這是廁所呀!老二又朝廁所里看了看,說,這個廁所好大啊,這么干凈,像城里的咖啡廳。列車員無聊地哼了一聲,懶得理他。老二又看了看廁所墻上的字,興奮地說,哎嘿,這是殘疾人廁所哎。列車員又厭煩地朝他瞥了一眼。被她一瞥,羅建林心里竟有點(diǎn)發(fā)虛,好像多嘴的不是這個老二,而是他自己。
老大在香噴噴的夢中被吵醒了,蒙了半天才清醒了一點(diǎn),朝廁所看了看,說,廁所?我睡在廁所里——可是,這個廁所一點(diǎn)也不臭——他看到列車員和等上廁所的乘客都虎著臉,趕緊抬手“啪”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蠢驢,叫你睡人家的廁所——對不起,對不起,我睡錯地方了,可是我沒有想睡在廁所里,我進(jìn)來的時候,門還好好的,都不用我動手,它就自己關(guān)上了,可是等我蹲好了坑想出去,它就不肯開了,我怎么拉也拉不動它,就再也出不來了。我喊你們開門,你們也不開,我喊救命,你們也不救,后來,我渴了,就喝了點(diǎn)水,喝了水后我就困了,我就,我就睡了。
列車員重新按了一下廁所門邊的圓圈,說,這是感應(yīng)門,拉不開的,硬拉會拉壞的,你們不懂就別亂動,拉壞了你賠不起。
老二也去用手感應(yīng)了一下,廁所門關(guān)了又開,開了又關(guān),老二新奇地說,咦,咦,咦——老大拉扯了老二一下,說,咦個屁,又闖禍啦。抬了手,看上去他又要打自己的嘴巴了,可結(jié)果并沒有打,手伸過去摟了摟老二的肩,說,老二嘿,我們坐火車了。
老二也很興奮,他對那樣一個又大又漂亮的殘疾人廁所還念念不忘,又探了一次頭,咂咂嘴說,早知道,我也進(jìn)去睡一覺。列車員白了他們一眼,說,你們走吧,別在這里搗亂了,這是豪華包廂,都是重要客人。
老大看了看羅建林,說,我就看出來你是重要客人。頓了頓,大概覺得沒有說清楚,又補(bǔ)充道,就沖你在這個包廂里。老二也笑著說,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覺得你是了不起的人,因為你坐的是豪華車廂。羅建林張了張嘴,他本來就一直沒說話,現(xiàn)在更是啞口無言,他們說的都是廢話,但他怎么會有耐心在這里聽他們說廢話呢?
雖然自始至終羅建林都和往常出差時一樣,沒有說什么話,但不知怎么搞的,此時此刻他覺得多嘴廢話的不僅是車站上的那旅客,不僅是他的同房,也不僅是列車員,他自己也一直在多嘴。自從在地下通道碰上這兩個農(nóng)民工后,他就一直在多嘴,雖然他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但他心里有一張嘴,一直在說話。羅建林很不滿意自己,怎么這么輕易地就受到了外界的影響。
但羅建林確確實(shí)實(shí)受到了一點(diǎn)影響,在他完全可以扔下老大和老二,轉(zhuǎn)身走進(jìn)包房的時候,他卻沒有走開,他心里的那張嘴還想說話。
列車員雖然對兩個農(nóng)民工一百個看不順眼,但她畢竟還是一個對人負(fù)責(zé)的人,她橫眉豎眼地說,你們上錯了車,方向完全錯了,應(yīng)該朝南的,現(xiàn)在你們朝北了,你們不著急嗎?老大立刻跺了跺腳說,著急的,著急的,我們老鄉(xiāng)在海州等我們呢。老二也跺腳說,我們老鄉(xiāng)說了,去晚了工作就找不到了。他們跺著腳,給人的感覺似乎是很著急,但羅建林卻感覺他們心里并不著急,他注意到他們的臉皮底下,一直有笑意偷偷地跑出來,他們想掩飾這樣的笑意,卻掩飾不掉。
列車員打了個哈欠,不耐煩地說,我最后跟你們說一遍,記住了啊,明天火車到了北京,趕緊先到售票處去排隊買票,買了票,先看清楚票上的地點(diǎn)對不對,再看清楚時間對不對,別搞錯了,進(jìn)站后再問清楚是幾號站臺,別再上錯車。兩個人領(lǐng)得教訓(xùn),千恩萬謝,再一次被列車員趕到普通車廂去了。
普通車廂也不會有鋪位或者座位提供給他們的,羅建林估計他們就在兩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過這一夜了,最后他終于進(jìn)了自己的小包房,那個和氣熱情的中年人等不及他進(jìn)來說話,已經(jīng)關(guān)燈入睡了。
羅建林一時沒有入睡,就想了想明天到北京后的一些事情,線路,時間,工作安排,包括中午飯的時間和晚飯的時間,都在心里計算了一下,時間安排得既緊湊又充裕,既不浪費(fèi),又不慌忙。在他思考時間安排的間隙中,老大老二兩個影子時不時地出現(xiàn)一下,他們像水中的兩個泡泡,一會兒冒出來,咕嘟咕嘟一下,一會兒消失了,一會兒又冒出來咕嘟咕嘟,在羅建林面前沉沉浮浮搖搖晃晃,十分生動,羅建林始終繃緊的、不給人表情的臉,在黑暗中忽然就松開了,他奇怪自己怎么自說自話地笑了。這么多年來,他的滴水不漏的計算、他的從來不出差錯的行程,永遠(yuǎn)精確得像一臺計算機(jī),機(jī)械得像一個機(jī)器人,因為從來沒有任何變化、任何意外,所以又永遠(yuǎn)是乏味的,刻板的。
后來,羅建林睡著了。在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能嚶曋?,他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做夢。早晨醒來時,出現(xiàn)在羅建林腦子里的第一個念頭、第一條線路,竟然和往常不一樣。往常來北京出差,到這時候,他的思路就是:出站,走到地鐵站,坐地鐵,然后出地鐵,再打一次車,只要一個起步價,就到他的目的地了。這是最經(jīng)濟(jì)也是最快速的行動方案。但是今天羅建林沒有走這條早就設(shè)定好的路線,他首先想到,一會兒下車,在站臺上會不會遇見那兩個人呢。
結(jié)果他沒遇見。
羅建林按原來精心設(shè)計好的計劃,順利完成了這一次到北京的工作,晚上他又準(zhǔn)時踏上了回長洲的火車,仍然是豪華包廂,但包房里同住的乘客,不是昨晚那個人了。這個人跟昨天那個胖子性格不一樣,從進(jìn)包廂起,就一直板著臉,羅建林幾次抬眼看他,他都是一臉的警惕,閉緊了嘴,好像羅建林是個騙子。羅建林無聊,就到衛(wèi)生間洗了洗手,照鏡子時候,他嚇了一跳,怎么鏡子里竟是那個同包房的乘客的臉呢。再定睛一看,還是他自己的臉,只是他們長得比較像,因為兩張臉都是刻板著的,每一道細(xì)紋里都寫滿了人生的嚴(yán)格的規(guī)矩。
第二天早晨,火車和平時的每一天一樣,準(zhǔn)點(diǎn)到達(dá)長洲站。羅建林在完全沒有預(yù)料的情況下,忽然就在站臺上看到了慌慌張張茫然四顧的老大和老二。羅建林猝不及防地“啊呀”了一聲。這一聲,他自己聽著竟很陌生,完全不是他的聲音。平時的羅建林,是不會發(fā)出這種意外的叫聲的,因為羅建林的生活中,不會出現(xiàn)意外,一切他都是計算好了的。
老大老二竟然也坐著這趟車回來了。羅建林脫口說,你們又回來了?
這幾乎是羅建林這一趟出差以及以往無數(shù)趟出差過程中說出的第一句與工作無關(guān)、不在他的計劃中的話。
老大拽著拖著包裹就往羅建林身邊靠過來,激動地說,回來,回哪里來?回我老家來了嗎?這是我的老家嗎?老二四處看了看,懷疑地說,不像呀,我們家鄉(xiāng)的火車站沒有這么大。羅建林說,這就是長洲火車站呀。老大和老二互相用探問的眼神看著對方,沒有看出個名堂。老大努力地想了想,還是不明白,說,長洲火車站?長洲火車站是哪里?老二搖了搖頭,說,我是跟你走的,我不知道的。
羅建林沒有再覺得奇怪,他們確實(shí)不知道長洲是哪里,他們完全有理由忘記昨天就是從長洲上的車,因為城市太多,也太相似,對于沒有出過門、沒有到過城市、沒有坐過火車的農(nóng)民來說,他們確實(shí)搞不清楚。
羅建林不忍潑他們的冷水,但是看他們茫然不知何處去的樣子,羅建林心里的那張嘴終于走了出來,走到了嘴上,他站在站臺上滔滔不絕地跟他們解釋了半天,老大老二才弄明白了,他們從昨天到今天是白白地走了一趟。一旦他們明白過來,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同聲地大笑起來,啊哈哈,啊哈哈,又上錯車了,又上錯車了。羅建林看著這兩個狼狽不堪的人如此不知道自己的狼狽處境,不由有點(diǎn)氣惱,說,都叫你們問清楚了再買票,問清楚了再上車的,你們怎么又上錯車了。老大說,我們是問清楚的。老二說,他們就是這樣告訴我們的。老大生氣地推了老二一下,說,你怎么句句都跟著我說?老二說,咦,你是老大呀。倆人齊齊地笑了起來,沖著羅建林露出了他們發(fā)黑的牙齒。羅建林說,你們白白地浪費(fèi)了車票錢。老大和老二仍然嘿嘿地笑,老大說,我們沒有浪費(fèi)錢。羅建林說,你們混上車的?老大說,我們沒有混上車,他們告訴我們上這趟車,我們就上來了。老二說,我們沒有票,我們是不是占便宜了,是的吧?羅建林說,人家亂指點(diǎn),你們就亂相信,就算你們沒浪費(fèi)錢,但你們浪費(fèi)了時間,本來你們早就可以到海州了,你們自己把自己搞亂了,把時間耽誤了。老大說,時間?老鄉(xiāng),你放心,時間沒事的,時間不用錢買,時間是我們自己的,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老鄉(xiāng)你說對不對?老二說,他不是老鄉(xiāng),他是老師。老大說,噢,你是老師啊,怪不得你這么關(guān)心我們。羅建林說,你們昨天一整天都在北京,去看天安門了嗎?老大說,沒有哇,我們沒有出去。老二糾正他說,我們沒有出站。
當(dāng)然,羅建林知道,這不能怪他們,昨天那位列車員說得不錯,他們不知道時間,是因為他們不需要知道時間。雖然他們永遠(yuǎn)是慌不擇路,似乎永遠(yuǎn)也沒有人給他們指點(diǎn)正確的道路,但其實(shí)他們一點(diǎn)也不怕,既不怕亂,也不怕上錯車,上錯了可以再下來,下來了可以再重新尋找正確的道路,他們前行的路艱難曲折,他們卻是百折不撓——忽然間,羅建林心里涌起了一股從來沒有過的害怕,他把一切都計算得十分精確,他對時間錙銖必較,力爭分毫不差,不就是因為害怕嗎,怕趕不上車,怕上錯了車,怕耽誤了時間,怕被時代扔下,怕——
他始終是懷著憐憫的心情在關(guān)注和幫助這兩個農(nóng)民工,他感受到他們的辛酸,兩個一無所有一無所知的農(nóng)民,在強(qiáng)大而堅硬的城市面前,是那么地脆弱。可是,事實(shí)上,真正脆弱的又是誰呢。
羅建林要出站了,他又回頭看了看他們,兩個人守著兩大團(tuán)包裹,仍然是那種又慌亂又興奮的樣子,他們的眼睛里有茫然,但更多的是希望,是艱辛而生動的人生。
羅建林說,你們現(xiàn)在要到海州去了吧?你們一定問清楚了,別再搞錯了。老大和老二同時向他揮手說,老師你放心,老師你放心??此麧u漸走遠(yuǎn)了,他們還踮起腳,雙手揮舞得更夸張了。
羅建林最后一次回頭看他們時,他們又在向人打聽站臺了。他們又會碰到冷眼和警覺,又會遇上胡說八道瞎指點(diǎn)的人,他們還會繼續(xù)被誤解,繼續(xù)被欺負(fù),繼續(xù)被追趕,繼續(xù)莫名其妙地逃跑,可他們不灰心,他們在冷眼中漠然不知地繼續(xù)再找人打聽,然后謝過,然后扛起包裹奔跑,很快又遠(yuǎn)去。
羅建林不急不慢地走出車站,排隊打車,因為是早晨,隊伍不長,一會兒就上了車。車平緩地開,羅建林平淡地看著車窗外熟悉的街景,偶爾間,他想起那兩個狼狽的農(nóng)民工,他們和街景一樣,一晃而過。
一路順利,進(jìn)小區(qū),拐彎,到樓前,一切正常,一切都是程式化的。小區(qū)里巡邏的保安,花園里晨練的老太太,鄰家的小狗,都是那么的自然和熟悉。進(jìn)自己家的那幢樓,站到電梯前,羅建林看了一下表,時間是精確的,與預(yù)先計算的一點(diǎn)不差。上電梯,到自己家門口了,不用掏鑰匙,這是智能鎖,憑指紋開門。羅建林伸出食指,讓鎖識別了他的指紋,隨著輕輕的一聲音樂,門打開了,羅建林跨著穩(wěn)健的不大不小的步子走進(jìn)了自己的家。
羅建林愣住了。這個門里的一切,竟然都是陌生的。房間套型,裝修風(fēng)格,大小家具,各種擺設(shè),他從來都沒有見過,抱著玩具從兒童房跑出來的女兒,穿著睡衣從臥室里出來的太太,正在廚房忙碌、聽到門聲探出頭來張望的鐘點(diǎn)工,他一個都不認(rèn)得。
羅建林愣了一會兒,忽然就回過神來了,他抬手“啪”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罵道,蠢驢,你走錯門了。
【作者簡介】范小青,女,江蘇蘇州人。1974年高中畢業(yè)到農(nóng)村插隊,1977年考入江蘇師院(現(xiàn)為蘇州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85年調(diào)入省作協(xié)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198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fēng)流記》、《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腳醫(yī)生萬泉河》等17部,中短篇小說集9部,散文隨筆集6部,電視劇百余集。短篇小說《城鄉(xiāng)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F(xiàn)在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任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