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威
陀螺
陀螺的生命價值完全是在鞭子的無情抽打下急速旋轉(zhuǎn)后體現(xiàn)出來的。換言之,是鞭子的抽打使陀螺有了血液,有了呼吸,有了生命,從而能夠不停地華麗旋轉(zhuǎn),輕巧變身,從一個包有鐵尖的木疙瘩變成了一個立在大地上不住地抽搐、舞動、眨眼兒、努嘴兒,生有一層層細密均勻波紋的灰色“旋兒”——與生在人頭頂上的“旋兒”和沿著漏斗形器具或漏斗形地勢下流的水形成的“旋兒”極為相似。但旋轉(zhuǎn)著的陀螺形成的旋兒與后兩者不可同日而語。后兩者幾乎不具備審美和愉悅的價值。頭頂上的旋兒是人類進化千年萬年留下的痕跡,很是自然,很是日常,很是平庸,沒有任何觀賞性。你看見誰對自己或他者頭頂上的旋兒贊嘆不已,摩挲把玩不已?沒有。而沿著漏斗形器具下流的水造成的旋兒也不美——只是不美,還造不成多大的兇險。沿漏斗形地勢下流的水則急劇、內(nèi)斂,順勢下滑,無遮無擋,像一只食人巨獸逐漸收緊的雙唇,可吞噬時光、青苔、夜晚、山體、石頭以及人的性命。人們對這樣的旋兒,避之猶恐不及,因為人們控制不了這種自然詭異的流動,在這種旋兒的口中,如煙的迷霧四處飄散,隱藏著摸不著看不透的力,誰也不知道這旋兒到底有什么心思,是什么用意?
簡單而坦率的小小陀螺則不同,它是一種有目的的旋轉(zhuǎn),它提供的旋兒是快樂在燃燒,是心緒在戰(zhàn)栗,是大地長出了詭譎的酒窩,是冰面升起了美麗的星宿,它與人一起狂醉,一起歡樂,一起奔跑,一起停下。它聽命于一支細小、柔韌、堅硬的皮鞭,這皮鞭往往是握在鄉(xiāng)村十一二歲男孩子的手中。他們的手像是被神靈賜予了魔力,翻動,靈活,快捷,揚起的皮鞭如飛騰的小蛇,在風(fēng)中發(fā)出“咝咝”的歡叫聲,每次都準(zhǔn)確無誤地打在陀螺的腳踝上(抽打陀螺的著力點極為講究,如果著力點不對,陀螺會紋絲不動,似一個小小的木制死尸,趴在夜晚的曖昧中)。
鄉(xiāng)村的冬夜,高高的天穹是冷冷的藍灰,月亮猶如巨人雪亮的銀眼,將鄉(xiāng)村照得亮如白晝,無垠的遼河大平原,有著無限的靜寂,也有著無限的光芒。夜的花冠剛剛編成,迷香四溢,十幾個鄉(xiāng)村少年來到村莊的打麥場或一條已經(jīng)結(jié)冰的小河上,他們要抽陀螺了。月圓,無雪,無風(fēng)的日子,是玩陀螺最佳的時刻,陀螺在冬日尖硬如鐵的大地上或平滑如鏡但也尖硬如鐵的冰面上,在瘋狂落下的鞭雨中,如醉如癡地轉(zhuǎn),如風(fēng)如電地轉(zhuǎn),頭暈?zāi)垦5剞D(zhuǎn),不知東南西北地轉(zhuǎn),在月的光波里,這“轉(zhuǎn)”花朵一般開放,蝴蝶一般翩飛,魂魄一般漂流,魔幻一般扭動。這被抽打者——陀螺,雖然經(jīng)受了千百次鞭子,身上卻沒有一點傷痕,眼中卻沒有一滴淚水,皮沒有被剝掉,骨頭沒有被打碎,在“月亮的水中”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誰也不知道它痛還是不痛?在無情的鞭雨下度著時光,它心中想的是什么?它永恒地一聲不吭,將自己的嘴巴像戒嚴(yán)時的城門緊緊地關(guān)上,在經(jīng)受鞭打時還舞之蹈之,為人取樂。
也許陀螺就是一團旋轉(zhuǎn)著的情緒,你總覺得這團情緒里該有點什么,可是到底是有點什么呢?你說不清,也打撈不上來。于是便不說,便不打撈。話語在第一支陀螺被削成那一天起,就已經(jīng)打定主意,啞口無言,陀螺畢竟是供抽打的,不是供言說的,話語在此處純屬畫蛇添足。
陀螺的最大優(yōu)點就在于它可供任何人抽打且在挨打時啞口無言。
沒有任何“抽打權(quán)”的人,如果你有強烈的欲望要抽打些什么,你就首選陀螺。假如你是一個奴隸,假如你已經(jīng)落魄到沿街乞討,假如你是弱勢得不能再弱勢的吃低保的群體,假如你是社會商數(shù)最低最不受尊敬的人,只要你的體力還能揮動一支鞭子,你就能抽打一只陀螺。你愿意怎么抽打就怎么抽打,你可以威風(fēng)凜凜地抽打,你可以目中無人地抽打,你可以把自己想像成秦始皇拿破侖那樣地抽打,你也可以把自己想像成企業(yè)的CEO、總經(jīng)理,官場的局長處長那樣地抽打。你完全可以把在鞭雨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旋轉(zhuǎn)的陀螺看成是出氣筒,你不停地抽打它,不停地抽打它,讓“貧瘠的白晝,貧瘠的黑夜,貧瘠的痛苦”都一掃而光,在這種唯我獨尊的抽打中,使自己變得豐饒,濕潤,汗淋淋的,這會發(fā)泄出你在別處根本發(fā)泄不出的一口鳥氣,比如你對一只狗狂叫,那只狗還給你的狂叫則會比你兇上十倍,弄不好它可能還會咬你腿肚子一口呢!不僅如此,你還會在這種抽打中找到喪失已久或者從來沒有的成功與暢快之感。盡管這種快感是沒有質(zhì)地沒有重量并且是稍縱即逝的。
而陀螺呢,被你瘋狂抽打一頓的陀螺則毫發(fā)無損,當(dāng)你停住手中的鞭子時,它又回到了自身,它又成了陀螺。它現(xiàn)在被扔在一個昏暗的不起眼的角落里悄悄地喘息,養(yǎng)精蓄銳,等待著再一次被抽打。
被抽打的陀螺能不能講些什么呢?人類的語言無法或不愿不屑變成陀螺的語言,陀螺自己又沒有語言(真的是這樣嗎?),二者無法溝通,交流,對話。手執(zhí)鞭子的抽打者與被抽打者似乎永遠都沒有共同語言,永遠都無法對話。手執(zhí)鞭子的抽打者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強制性的講話方式”,如果有一天陀螺真的開口說話了,我也懷疑,那話語十有八九不是按照它自己的意愿說出來的。
還好,陀螺永遠不會開口說話,它的宿命只是被動挨打,并在挨打中體現(xiàn)自己的生命價值。挨打不是它生命的陰影,反倒是生命的陽光。它終身都“被關(guān)在自身——自己的監(jiān)獄里面”。如果有朝一日,它不再挨打了,它生命的大限也就到了。打它的人是它的救世主,旋轉(zhuǎn)是它的本質(zhì)特征。如今,已經(jīng)沒人抽打它了,它已經(jīng)失去被抽打的資格,已經(jīng)在無數(shù)次被抽打中破碎了前額,折斷了腳踝,腐爛了身軀,它徹徹底底地變成了一個廢物,不會在小蛇樣的皮鞭下飛快地旋轉(zhuǎn)了,使大地和冰面平白無故地長出許多“旋兒”來,也不會讓人痛快淋漓地發(fā)泄出許多郁悶來了,它被人和鞭子雙重地拋棄了,它完全失去了作為一只陀螺的價值。
唯一可慶幸的是,被拋棄的陀螺已經(jīng)從時光中脫身,再沒有人也再沒有鞭子追趕和迫害它。
是什么樣的精神傳統(tǒng)使人做出陀螺這樣的玩具呢?是人人都有使喚鞭子抽打他者的欲望嗎?
風(fēng)箏
誰也說不清第一只風(fēng)箏是怎樣飛上天空的,并以什么樣的外觀形式飛上天空的。這個人類夢想飛翔的信使是冒充了一只鳥,一朵白云,一只蝴蝶,還是一縷浪漫不羈的風(fēng)飛上了天空?我想,它不該冒充魚的形式飛上天空,魚在天空中飛翔,看上去挺魔幻,但也很荒謬,如果你假定天空是大海,那大海又是什么?是藍色的深不可測的荒漠嗎?大海不能這樣被篡改。人是什么都要篡改的,但是最好不要篡改大海,實在忍不住,那還是繼續(xù)篡改歷史好了。魚在大海里游才對,正確的位置感對萬物都很重要。魚樣的風(fēng)箏終于飛上了天空,因為現(xiàn)實往往是許多人,許多物,許多事都呆在他(它)們不該呆的位置上。春三月,看見魚樣的風(fēng)箏鼓著鰓搖著尾在天空中飛,總是替它們感到干渴,在夜晚的睡夢中便伸手把它們從云朵旁摘下來,放回大海去。同時自己也會起身下床,喝上一杯涼開水,魚渴,人也渴。
人把風(fēng)箏放到天空中,這事兒大有意味兒,在空間意義上,人一定是想開闊自己的視域,看看飛到天上能看到些什么。人,生得個子再高,也就是一米八零、一米九零,而超過兩米的人,在我們中國,那就是人中之極品了。但不論人長多么高的個子,他都得站在地上對天空仰視,而不能俯視。人站在地上世世代代地對天空仰視,仰視風(fēng)情萬種的流云,仰視輝煌燦爛的太陽,仰視輝煌燦爛的太陽給鳥兒留下的多向N車道般寬闊的大路,仰視柔情蜜意的月亮,仰視在銀河中洗浴永不上岸的星星……蒼穹無垠啊,無垠的后面還是無垠,王母的瑤池何在?玉帝后花園中的奇花異草可是芳菲?月中的嫦娥思鄉(xiāng)否?諸位神仙可是逍遙?得有個信使,眼睛一樣飛上天空,把人的疑問帶上去,把神的答案帶下來。原本人是想自己直接飛上天的,但苦于自己沒有翅膀,又一身贅肉,胖墩墩的,這樣子如何能飛到天上去呢?于是就求其次,做個紙的,做個綢的,做個布的,在它的身子上拴條線,牢牢地牽在自己的手里,有風(fēng)的日子把它們送上天空,游一游,逛一逛。人扯著手中的線,雙眼又艷羨又惆悵地緊緊盯著飛上天空的風(fēng)箏,好像自己的靈魂也出了竅,跟著那紙的、布的、綢的飛上了天空,自己也成了風(fēng)箏,神氣活現(xiàn)地在天空中遨游,與深深的藍融化在一起,與白云擦肩而過,與鳥兒比翼飛翔,與三月的清風(fēng)共舞,啊嗬!天空的浪子!自由的精靈!人,看到了什么?人稀里糊涂地什么也沒看到,深深的藍的后面,仍是不明不白的秘密,是死亡的秘密。人,還是沮喪地站在地上,在仰視天空的同時還要仰視風(fēng)箏!自己造出了風(fēng)箏,自己操縱它,看它在天空中徘徊流連,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一會兒向上,一會兒向下,宛轉(zhuǎn)容與之間,似有無限的風(fēng)情,人卻要仰視它?!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給它自由。風(fēng)箏=不自由。風(fēng)箏的生命,風(fēng)箏的靈魂,甚或風(fēng)箏只所以為風(fēng)箏就是=不自由。一只風(fēng)箏被一根線拴著,由放風(fēng)箏者的雙手操縱著,此時它是不自由的??伤蛔杂蓵r,它卻活著。如果操縱者想放它遠遠飛去,將手松開,連接他們之間的那條線就斷了——那是風(fēng)箏生命的臍帶——風(fēng)箏自由了。風(fēng)箏自由后,它卻死亡了。自由的風(fēng)箏就是一只死亡的風(fēng)箏。風(fēng)箏自身不能做快樂的永久的遨游,事實上,它脫離了操縱者手中的那條線不久,就會一頭從天空中栽下來,落到水溝里,泥淖中,荒野上,大道旁,成為垃圾。
操縱者的手和拴在風(fēng)箏身上的那條線是風(fēng)箏的秩序,在秩序外的東西是荒謬的,逃離秩序也是荒謬的。因而幾乎所有的風(fēng)箏都會自愿地對操縱者的手說:不要松開你的手,我們寧愿不自由地活著,也不愿自由地死去。
3月,天空泉水般清澈,各種各樣的風(fēng)箏:美人(對天空的色情誘惑?)魚(對大海別有用心的篡改)、蝙蝠、卡通人物、孫悟空、豬八戒、白骨精、燕子、蝴蝶、三角旗……使天空熱鬧非凡又面目全非。然而,風(fēng)箏是多么的快樂,風(fēng)箏快樂是覺得自己活著。操縱者的手也很快樂,手快樂是覺得自己操縱了風(fēng)箏,它的生與死只在自己的一念之間。
在中國,不借助風(fēng)、仙藥、鳳凰、鶴等自然與靈異之物,自己就飛起來的人大概沒有。一向崇尚自由的莊子自己最想飛,一部《莊子》充滿了呼呼作響的飛翔之聲?!肚f子》開篇就講飛,而且是一種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曠世絕塵的飛。生活在陸地上的莊子一定是感到莫大的不自由,所以他想到飛翔,想到魚之樂,想到化蝶。其實飛翔何嘗不是一種毀滅——比如飛蛾撲向火焰的飛翔;飛翔何嘗不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不自由——比如風(fēng)箏的飛翔。
莊子自己始終沒有飛起來,他便讓那只叫大鵬的鳥兒以華美燦爛壯麗恢宏的飛翔和世人見了面。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幾千里也。努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
這只叫鵬的大鳥兒,它的背就不知道有幾千里,而它的兩翼則若垂天之云,瀑布般從高天上流瀉而過。上卷萬里長空,下?lián)u滄海振蕩,真是一種波瀾壯闊驚天動地的飛翔。如果把它視為一只風(fēng)箏,那一定是人類自從有風(fēng)箏以來的一只獨一無二的巨無霸風(fēng)箏。當(dāng)然在莊子的筆下不只是“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大鵬在飛,就連那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的薄翼寒蟬與翾翾十步的小斑鳩也在飛。而后二者似乎更近于風(fēng)箏的原型。畢竟,像大鵬那樣的風(fēng)箏還沒有出現(xiàn),也不可能出現(xiàn)。但是蟬與斑鳩的人(鳥)文理想和空間視域與風(fēng)箏大致相同。況且蟬與斑鳩雖然尾巴上沒有拴著一條線,但它們的飛翔也是不自由的,有體力的局限,眼界的局限,理想的局限,一般地說,它們只能“適莽蒼”,即飛到近郊或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常常產(chǎn)生治安案件的那個地方。
鄭人列子得風(fēng)仙能夠乘風(fēng)而行,莊子叫他飛了五日,那五日里他飛得非常的自由,在天空之下白云之上,列子飛得多么妙曼輕盈,他如行水中,凌波微步,纖塵不染,泠然善也。但他也只能飛五日,為什么不飛六日?七日?因為列子是“御風(fēng)而行”的,他的飛和風(fēng)箏一樣,也是不自由的?!帮L(fēng)”抬舉了他,讓他飛上了天,但風(fēng)息了,天下風(fēng)平浪靜,他只得回到地面上。沒有了風(fēng),就沒有他的自由飛翔。
風(fēng)是限制他自由飛翔的一種局限。
人,生來就是愛自由,厭惡局限的。人,總想無拘無束,掙脫桎梏一般的局限,揚袖高蹈,風(fēng)興云搖,上窮碧落,躡步太清。所以人們不但放風(fēng)箏,還創(chuàng)造了飛仙嫦娥。原始神話中的嫦娥一點也不貞潔,是屬于美而淫一流的人物?!断鏌熶洝份d:“嫦娥小字純狐”,純狐就是黑狐貍,嫦娥就是化成美女的狐貍精,是有窮國國君后羿的妻子,卻和有窮國的國相寒浞私通,謀害后羿,還偷了他的仙藥,飛升而去了。但因她這么一“飛”,便越飛越純潔,越飛越高尚,最后飛到月亮中,也就成了風(fēng)華絕代,玉質(zhì)孤高,冰心一竅,寒媚芬芳,干干凈凈,純純粹粹令天下所有男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冰美人了。且她飛得那么義無反顧,對地面上的人,瞄都不瞄一眼,因為她的身子底下沒有拴著一條線,她已經(jīng)脫離人手的控制了。地面上的人對她即便有著千絲萬縷的思念和一廂情愿的濃濃的化不開的深情,幻想著她在桂花樹下與玉兔相伴,廣袖飛揚,撞擊著夜空的無垠冷寂,用淚水沐浴,與孤獨安眠。卿是百般可疼可憐,人們向她送去多少秋波啊!可嫦娥的秋波卻不向人間明送或者暗送。她不是風(fēng)箏,風(fēng)箏是人能讓它飛上去,也能讓它飛回來。
可誰能讓嫦娥飛回來呢?
鳥籠
鳥籠是一具小小的能夠行走的囚室。當(dāng)然這種“行走”不是說鳥籠成精了,獲得了某種超自然的能力,在大地上到處溜達。而是說主人的主動行走,帶著它被動行走。鳥籠一般并不行走,鳥兒一般也不行走。鳥兒的道路在天空上,鳥兒的雙羽被白云染亮,鳥兒的雙腳踏在清風(fēng)中。鳥籠與人的囚室有相同的地方,比如說都是為了囚禁,都是為了剝奪自由。鳥籠也有與人的囚室不同的地方,人的囚室是法律的產(chǎn)物(法律崩潰的時代除外),它的設(shè)置既不是任意也不是隨意的,它的目的是為了鎮(zhèn)壓懲治和改造。進入囚室的人出路大致有兩條:一條是法律最強硬的對抗者要以喋血為代價,走向刑場;一條是人在囚室里付出了他該付出的代價后,重新走出囚室,獲得自由。而一只鳥籠的設(shè)置則具有極大的任意性和隨意性。大千世界,蕓蕓眾生,誰愿意買一只鳥籠,誰就買一只鳥籠。誰有手藝編一只鳥籠,誰就可以編一只鳥籠。用不著法律批準(zhǔn),也用不著向誰請示,難道人要囚禁一只鳥兒還要向誰請示不成?
人為什么要囚禁一只鳥兒呢?不是有這樣一句話嗎?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人囚禁一只鳥兒完全是為了占有,并不是為了懲罰,雖然這種占有的最后指歸必然是懲罰。所有的囚禁都是懲罰,囚禁美與囚禁惡都是懲罰。囚禁惡有人性的道理,而囚禁美只是人性的惡習(xí),是那種把珍珠放在掌中捏碎,把鮮花從枝頭摘下用指尖掐死,把蝴蝶捉回來用針尖釘住的人性惡習(xí)——為了占有,不惜將美毀滅。實際上,這種囚禁是以愛的名義掩蓋下的一種“虐”。
會有人說,危言聳聽了,鳥籠不就是一個玩物嗎?鳥兒不就是一個玩物嗎?人生在世總得“囚”住點什么吧?囚錢,囚物,囚官,囚人。你看人家皇帝,巍巍皇宮可囚上萬宮女(晉武帝),咱老百姓囚不著美女,囚個鳥兒,聽它嘀嘀婉轉(zhuǎn),嚦嚦春歌,那是雅事,樂事,好事,是愛,是關(guān)心,是喜興。況且還每日里給它飲幾盅清水,喂幾粒糧米,它有何憂?有何嘆?它又怎地不自在?它呆在籠子里無風(fēng)無雨的,它需要自由嗎?這個人也替它考慮到了,人這樣愛鳥,怎能不給它自由呢!陽春三月,百花爭艷,萬樹蔥蘢,當(dāng)那些還沒有被囚進籠子里的鳥兒在樹叢中白云下歌唱的時候,主人雅興大發(fā),善心大發(fā),便晃晃悠悠地拎著鳥籠子或進公園,或去野外,揀一肥枝,掛上鳥籠,鳥兒,唱吧!
所有的鳥鳴還不是一樣的,沒人聽得出籠中之鳥所有的歌鳴都被辛酸修飾過了。鳥兒在自由的風(fēng)中歌唱,歌聲被自由修飾。鳥兒在陽光下歌唱,歌聲被陽光修飾——太陽,那帝王,金黃色的,光芒萬丈的,高高在上的,像一團火一樣炫人眼目,給萬物以激情。自由的鳥兒歌聲被陽光所修飾,它把自己也唱成了一個帝王!自由的鳥兒在春天歌唱,歌唱百花盛開?;\中的鳥兒在春天歌唱,歌唱百花凋零。自由的鳥兒在秋天歌唱,歌唱果實的甜美?;\中的鳥兒在秋天歌唱,歌唱自己的蒼老。
走進囚室的人,有被“解放”的那一天,或死亡或自由。關(guān)進籠中的鳥兒,也有“解放”的那一天,那就是死亡?;\中的鳥兒被放生的希望微乎其微。過去尚有祈福,祈壽,袪病,消災(zāi)買鳥放生的習(xí)俗,現(xiàn)在科學(xué)昌明,人是越來越明白事了,知道鳥兒的振翅一飛,什么也帶不來,什么也帶不去,形而上的心理安慰一點也不需要了,一切“唯物”,因而鳥兒的命運不是被玩弄,就是被啖掉。
鳥兒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君特·格拉斯在他的長篇小說《鐵皮鼓》里寫了這樣一個人物,洋蔥地窖(一所只提供洋蔥,讓來客用刀切碎,從而刺激淚腺,在二戰(zhàn)后無淚的世紀(jì)里讓眼睛流出淚水,但并不提供酒的酒館)老板施穆,只要生意不如意——二戰(zhàn)后百孔千瘡的聯(lián)邦德國,生意常常都是不如意的——就駕駛私家車帶著妻子和朋友去萊茵河右岸打麻雀,而且每次只打十二只。在打了N次十二只麻雀后,施穆打了十三只麻雀,在回家的路上,有成百只麻雀,也許不是成百只,而是成千上萬只麻雀,滾成灰色云團,飛到他妻子駕駛的汽車擋風(fēng)玻璃前,將玻璃遮成一片猙獰的灰。在這片猙獰的“灰”中,厄運降臨,車子翻入七米多深的采砂礫場里,施穆當(dāng)場身亡。而獵獲的麻雀還是十二只,十二個冰冷冷硬邦邦的小尸體規(guī)規(guī)矩矩地躺在車?yán)?卻唯獨缺少了那第十三只麻雀,想必它已經(jīng)化作復(fù)仇的精靈,帶著所有死亡麻雀的冤屈,銜著施穆的靈魂飛到天庭,找上帝評理去了。而希區(qū)柯克的電影《鳥》,雖說具有多義性,但是用鳥帶來的災(zāi)難來警示人類,怎樣對待另一種生命才是適度,大約也是其中一“義”吧。生命是高貴的,即便是一只鳥兒的生命也具有不可或缺的價值。由于文化的不同,君特·格拉斯的麻雀飛不到中國來,中國的麻雀與萊茵河右岸的麻雀脾氣秉性一點也不相同。中國的麻雀講究的是一種逆來順受的美德,雖然這種土坷垃似的鳥兒在“除四害”運動中被消滅殆盡,但它們死亡時,只有從天空悲哀地掉下來的刺目的痕跡,沒有洶涌澎湃的一團“灰”,報仇的事,它們想都沒想過。報仇的事雖然它們沒想過,倒是由它們誠心誠意地為人類消滅的蟲子做到了。蟲子們在麻雀瀕臨絕跡時,很是高興,它們在田野上肆無忌憚地啃噬莊稼時,已不見那麻團般愛管閑事的小天敵尖銳的喙了。蟲子們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良好,蟲子們繁衍,蟲子們唱歌,蟲子們吃莊稼,蟲子們制造光禿。
中國文化中的鳥兒都在明亮與溫順中飛行,嘀嘀嚦嚦,你就跟隨那嘀嘀嚦嚦聲,那就是它的軌跡。僅有軌跡,沒有性格,也不呈現(xiàn)性格,于是就有了兆示祥瑞的鳳凰,仙人屁股下的白鶴,銜來紅巾的青鳥,為牛郎織女搭橋的喜鵲……它們還在飛翔時,就已經(jīng)被一只無形的籠子囚住了。人讓它們怎樣飛,它們就怎樣飛,它們都是文化溫情酸澀的小寵物。
當(dāng)然,鳥兒也有悲歌,這悲歌是由烏鴉唱出來的。漢樂府民歌《烏生》唱出了存在的險惡,鳥兒無論在什么地理環(huán)境中,都難逃一死。在此,烏鴉并不是為人類預(yù)報死亡,烏鴉是為自己預(yù)報死亡。這鐵黑色的鳥兒無處可飛,它被人類釘在了死亡之上。
烏生八九子,端坐秦氏桂樹間。唶我!秦氏家有游遨蕩子,工用睢陽強、蘇合彈。左手持強彈兩丸,出入烏東西。唶我!一丸即發(fā)中烏身,烏死魂魄飛揚上天。阿母生烏子時,乃在南山巖石間。唶我!人民安知烏子處?蹊徑窈窕安從通?白鹿乃在上林西苑中,射工尚復(fù)得白鹿脯。唶我!黃鵠摩天極高飛,后宮尚復(fù)得烹煮之……
烏鴉用死亡的聲音來歌唱死亡,烏鴉逃無可逃,躲無可躲,四處都是死亡明晃晃的光禿,沒有一處可供它們藏身的褶皺。它只能隨著蕩子射出的蘇合彈呼嘯破碎的聲音墜入這光禿。如此觀,天地又何嘗不是一個大鳥籠呢?
捕鳥的習(xí)慣在人類由來已久,這應(yīng)該是漁獵文明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光是捕鳥的器具就有多種叫法,如:弓、箭、弩、畢、弋、機、磻、羅網(wǎng)、繒繳……這真是一種細致入微的捕鳥文化,只是不知道那時的人用不用鳥籠?或許有,或許沒有,在物資生活十分貧乏的時代,人類早期捕到的那些美麗或不美麗的鳥兒大概無一例外都被啖掉了。那些星辰一樣的鳥兒,幼芽一樣的鳥兒,花苞一樣的鳥兒,就這樣參與了人類生命的延續(xù)。早期的人類行事風(fēng)格一定比現(xiàn)在痛快,血腥便是血腥,并不將美與自由囚禁得破敗、衰朽、老邁、丑陋,才讓它們干枯著死去。
文明的發(fā)展將侵占和殘忍都藝術(shù)化了。
走過一鳥市,聽那籠中的鳥兒唱著多彩的長調(diào)與短調(diào),鳥兒張開的小小嘴巴,像一個個圓圓的永不彌合的傷口,袒露在白亮亮的陽光下,歌聲在一層層累積,如滾不完流不盡的小血粒。捕鳥人貪婪的雙眼亮似貓眼,他們牛皮糖似的黏住每個匆匆走過鳥市前的過客,希望用自己的獵物換來一沓沓鈔票。一只像春天般翠綠的小鳥唱著出了格的曲調(diào),格外引人注意,細細傾聽,這曲調(diào)中有許多裂縫,我佇足在它棲身的籠子旁,聽它唱。它唱,它唱,它唱什么呢?
我抗議我被隔絕;
但抗議不過是失敗的標(biāo)志。
然而,這怎么會是它唱的呢?這是大衛(wèi)·伊格內(nèi)托的詩,但我覺得這就是它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