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顯惠
經過兩天的準備,調解會議如期在尕干果村的嘛呢房召開。才讓旺杰從看守嘛呢房的孤老頭那里借來全村人開會用的白布大帳篷,在措哇親友們的幫助下在嘛呢房的院子里搭起來。地上鋪了一層青稞草,帳篷外頭還碼下一大堆木柴。吃早飯的時候,尼欠溝七個自然村的調解委員和寺院的三名僧人調解委員都騎著馬或是步行趕到了,總共三十八人。當事人才讓旺杰早早就到了,他把兩個取暖用的大鐵爐子塞滿了柴,燒得旺旺的。楊嘉措還沒有出現,拉麻焦叫人捎話過來,他打電話叫兒子從牧場回來,兒子答應往回趕,但不知道啥原因沒到家。調解委員會主任是桑珠寺院的活佛,他召集大家開了個臨時會議,說被告不在也沒關系,會議照常舉行。然后由行政村村長,也就是調解委員持周宣布了幾條紀律:會議期間,任何委員不經會議授權,不得和當事人及其他人接觸,被授權調查時必須有三位代表同時前往。所有委員在會議期間不得回家住宿。有些委員是行政村支書、村長和自然村村長,如有公務要辦,要經調解會議全體委員同意才能離開,一旦離開,便不得再參加會議,以防營私舞弊。當事人在會議上只有回答問題的權利,不得反問和狡辯,不得犟嘴和說謊,違犯一次罰款一百元。尕干果村是個大村,有七名調解委員,他們與原告被告有近疏不同的關系,為防止偏袒,這七名調解委員不參加會議,但村長和副村長可以列席會議,因為會后有許多事情要他們執(zhí)行。他們只能旁聽,沒有發(fā)言和表決的權利。回避會議的調解委員則抱柴燒火、燒菜做飯或采辦生活用品。
臨時會議結束,活佛指定一位僧人和村長持周主持會議,他就回寺院去了。這是習慣,活佛參加只是儀式。尕干果村的調解委員急忙去嘛呢房的灶房點火燒菜,讓大家吃早飯。
早飯后正式開會,三十名代表在帳篷里膝地而坐圍成圓圈,留下一個豁口作為走道。把才讓旺杰叫進來,坐在圓圈中間,陳述事實經過。他講完后,他們措哇的兩個老漢和兩個年輕人也被輪流叫進帳篷,接受問訊了很久,以證明才讓旺杰陳述的真實性。
這天晚上三十七名調解人就睡在帳篷的青稞草上。穿皮襖的六十歲以上的老年人超過一半,他們把系腰一解,皮襖上下扽了扽,頭和腳縮進皮襖里睡了,把牛皮靴墊在頭下當枕頭。中年人和年輕人中有些人穿著防寒服睡覺,半夜里凍醒了,坐起來點火,烤熱了再睡。睡覺前班代次力和另外兩個委員被派去通知拉麻焦:明天全體調解委員要到你家來,帳篷就扎在你家的院子里,在你家吃在你家住。你把娃娃叫回來,我們要問話。你的娃娃要是不回來,調解委員兩天三天者等呢,吃的喝的還有誤工費都要從你押下的錢里扣除。
拉麻焦說,娃娃跑到啊達去了我找不見者。
班代次力回答,找見找不見我們不管。他不來我們就等著。不過等的日子不能超過五天。五天的期限里要是他再不回來,第六天,你家的財產除了住人的房子,調解委員啥都抬,抬出去賠人家的羊。你家的牛羊要被趕到卓尼賣過了,給丟羊的人賠錢。
原先硬犟死犟的拉麻焦慌了,夜里打電話把躲藏著的楊嘉措叫回來了,轉天早晨天不亮就打發(fā)他去了嘛呢房。于是楊嘉措坐到前一天才讓旺杰和證人坐過的位置上,輪番接受調解委員的問話。第一個問話的是桑珠寺的一位老僧人,活佛指定的會議主持人。他已經年過七十,頭發(fā)花白。
他和氣地說,楊嘉措娃娃,你把你們村才讓旺杰的羊趕到卓尼縣賣過了。村民調解委員會要調查處理這件事,通知你昨天到嘛呢房來,你啊么沒按時來?
我不知道你們開會的時間。我是昨天晚上才接到阿爸的電話,說你們找我著呢。昨晚我在縣城的朋友家喝酒,今早上我就借了摩托車趕回來了。
有個老漢立即說,你說謊!前天晚上,你騎著摩托車回家了一次,有人看下著呢。你半夜又走了。你是故意藏過的,想逃避調解委員會的問話。你娃娃說,我說的對不對!還要叫我找證人來嗎?
楊嘉措不出聲了。
立即有人說:記下,記下!說謊一次,罰款一百元。
一個聲音回答,記下了,違規(guī)一次,罰款一百元。這是尼欠行政村的文書說的。文書是尼欠溝為數不多的高中畢業(yè)生之一,也是調解委員,被指定為此次會議的書記員。接下來老僧人說,好了好了,這個事我不問了,我就問你偷羊了沒有?偷了牧場里才讓旺杰的羊了沒有?楊嘉措咬著嘴唇沉默很久,終于說,偷了。老僧人又問,你的連手是啊一個?你的連手有幾個?你們啊么合伙偷羊的?不要叫我問了,你一五一十地交代。
楊嘉措又是長時間的沉默,于是好幾個人催促他,說吧,年輕人,你們幾個人是啊么偷下羊的。我們都調查了,你是掩蓋不住的,我們有證據。
連手我不說。我偷了羊,我賠。就是有連手我也不說。我就賠我的那一份,連手的份子我不賠。我知道,揭發(fā)我的人是拉下羊的司機。出事了,司機揭發(fā)我,但實際上不光是我和連手的事,司機的責任更大。有一次我坐他的車,是他先跟我說,要是能趕上羊,他的車給我拉著賣過去,他的車嚴實,別人看不見拉的是羊。司機不說這話,我不會偷才讓旺杰家的羊。所以我只賠三分之一的錢,連手的份子,你們找連手去。楊嘉措一連說了很多,看來這些話都是事先想好的。
老僧人說,你們三個人一搭做下賊的,啊么串通到一搭的我們不管。你是尕干果的人,偷村里人的羊,責任最重大,你是家賊嘛。你要全部賠下,那兩個人的份子,你找他們要去。
我不替他們賠錢!錯誤主要是那個司機的,是他叫我偷羊的,我最多就賠我那一份!
態(tài)度不好!狡辯!再罰他一百元!有人大聲說。書記員說,記下了,再罰一百元。
楊嘉措一會兒狡辯,一會兒沉默,一直到中午也不說連手是誰。馬上就要吃午飯了,老僧人說,楊嘉措,你不要頑固不化。你的連手是誰,一定要說出來,不說出來,會議就結束不了,下午接著開,明天接著開。不光是全部羊價你一個人賠,調解委員每天開會的費用和誤工費都要你出上呢,一天就是一千七百元。你算一下,開上三天會,要出多少錢?開上十天會,要出多少錢?
吃過午飯繼續(xù)開會,楊嘉措終于開口了,首先交代他的連手,是卓尼縣扎哇溝的一個年輕人,名叫楊朗木久。他是尕干果村楊光榮家雇來放牛的,還沒有成家,和母親住在楊光榮家的牧場上。偷羊是楊嘉措的主意,他對楊朗木久說,才讓旺杰的女人帶著兩個小娃娃坐牧場,顧了牛顧不了羊,咱們一起把她的羊趕走上一車,她發(fā)現不了,也抓不住。于是,一天夜里,他們合伙把羊從牧場里趕過了山,過了阿角溝,塞進事先等在那兒的長安面包車上。裝車后,楊郎木久回牧場去了,楊嘉措跟司機去卓尼縣城拿錢。
調解委員對楊嘉措的交代還算滿意,但在偷了多少只羊的問題上又發(fā)生了齟齬。才讓旺杰說丟了十九只,楊嘉措說偷了十八只,委員們認為那只羊是在路上走失的。羊是夜盲眼,夜里不能好好走路,人要是硬趕,它就亂鉆,也許鉆進柳棵子里丟了。委員們判決這只羊也由楊嘉措賠償。楊嘉措不同意,說他們裝上車的羊就是十八只,就賠十八只。委員們說一定要賠十九只,并決定再罰他一百元,說他犟嘴。
接下來調解委員進行了長時間的討論,在天黑前作出決定:司機提供破案線索,再說在最初的調查中,班代次力和阿加已承諾放過他,那就按原先的承諾處理,不再追究。村規(guī)民約規(guī)定,外村人偷牛羊,按三至五倍的價錢賠償,本村人偷盜賠五至十倍,這事就按五倍賠。取外頭的最高數;內部的最低數。這五倍的羊價,楊嘉措負責賠五分之三,楊朗木久負責五分之二。
吃過晚飯,調解委員各回各家。大家商定休息兩天,然后由尕干果村的村長、副村長去牧場找楊朗木久要錢。
班代次力剛剛回家不久,牧場里尕干果的牧民就打來電話,說楊朗木久幾天不見了,他母親趕上自己的八九個犏雌牛和這兩年打工掙下的十幾頭小牛犢要逃跑。
還在前幾天去牧場調查的時候,班代次力就跟家人和尕干果村的牧民打過招呼,叫他們注意那幾戶給尕干果村放牛的外鄉(xiāng)人。他的直感是楊嘉措的連手可能就在那幾戶外鄉(xiāng)人當中。
班代次力明白,楊嘉措散會后一定向楊朗木久透露了消息。于是,他在電話里告訴自己村的牧民,攔住老婆子不要叫跑掉。然后,就跑到寺院找活佛匯報情況,活佛立即打電話給所有的調解委員,明早還在尕干果村的嘛呢房開會。
會議開過后的當天下午四點,調解委員當中五十歲以下的十幾個人租客貨兩用車,出了尼欠溝,拐到白云林場的加油站加了三百元汽油,買了幾十個大餅,然后經臘子口過岷縣直奔卓尼縣的阿角溝。跑了一夜,于早晨八點在阿角溝森林公園門口下了車。他們都凍僵了,農歷十月中旬的天氣,夜里經過臘子口時又遇上大雪紛飛。盡管所有人都穿著羊皮襖,下了車還是雙腿僵硬,走不了路。他們鬧哄哄地走進公園管理處看門人的房子暖和了一下,喝茶吃大餅,然后經過冰雪世界的阿角溝,向牧場走去。
這天晚上他們住在尕干果村牧民的冬窩子里,轉天早晨去楊朗木久母子的冬窩子趕牛。他們早就調查清楚了,楊朗木久和母親卓瑪草來到牧場的時候,趕著自家的九頭犏雌牛。扎哇溝的村民以務農為主,因為草山很小,每家只能養(yǎng)幾頭犏雌牛,供家人喝奶子和打酥油拌糌粑。他們算過,把老婆子的七頭犏雌牛趕走。老婆子的娃娃賠兩倍的羊價是兩萬三千元,一頭犏雌牛的價格是三千元到三千五百元,趕走七頭就可以了。
老婆子昨晚已知道一大幫尼欠溝的人過來了,估計是來趕牛的,連夜就做好了準備,把往常在草場上過夜的牛群趕回住房旁邊的牛欄里。早晨,當她看見一大群穿皮襖的男人往她的冬窩子走過來的時候,便提了柴刀,雙臂從袖筒里褪出來,把皮襖堆在腰里,裸露著上身,揮舞柴刀,大聲威嚇:我看你們啊一個動我的牛!我把他的手剁過呢!
男人們在離她十幾步遠的地方站住了。村長班代次力盡可能溫和地對她說,老阿媽卓瑪草,不要胡來!你兒子偷了才讓旺杰的羊,現在要賠呢!一賠二。十九個羊的價錢是一萬一千元,要賠兩萬兩千元。你有錢就拿出來,你的牛我們不動。你要是不拿錢,我們就趕牛!
卓瑪草聲嘶力竭地喊,我兒子做下的事,你們找他算賬去!不要動我的牛!
你兒子藏過了,我們就要找你。你要為兒子承擔責任??煨┌彦X拿出來!
我沒有錢!我的牛你們也不要動!
那不成,殺人償命,偷了羊要賠錢,沒有錢我們就趕牛呢!這是規(guī)矩,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你們的啥規(guī)矩!我就不多的幾個牛,靠它們過日子。你們把我的牛趕走了,我也不活了!
不是我們的啥規(guī)矩,是祖祖輩輩的規(guī)矩。這事你不要抵賴,想賴也賴不過去。你想過沒有,才讓旺杰家的羊也是人家生活的來源,你兒子偷著賣過了就做得對嗎?
我兒子做的不對你們找他去,不要動我的牛!我的牛是十幾年攢下的錢置下的,你們趕走就把我的命要下了!
那不成,和尚跑過了還有寺院哩,我們就是要叫寺院賠!班代次力扭過臉對伙伴喊了一聲:趕去!快趕去!
他身旁的委員和尕干果的牧民就往牛欄走去,卓瑪草像瘋了一樣舉著柴刀,向要把牛欄門拉開的男人身上砍去。那男人很機靈,雙腳一跳,躲開落下的柴刀,一轉身就把卓瑪草的手抓住了,三下兩下奪了柴刀。卓瑪草又舉著雙手抓那人的臉,卻被另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從側面推倒在雪地上。那人說:成了成了,鬧一下就成了,還真想動手!
卓瑪草從雪地上爬起來,噢噢地叫著又撲過來,有人喊:拿繩子來,綁在桿子上。這還真騷毛得不成!
于是,兩個男人把卓瑪草推到牛欄的橫木上,用牛毛繩攔腰把她綁在橫木上。然后,他們打開牛欄門去抓牛。
你們搶吧!把我的牛搶走吧!我不活了……被綁在牛欄上的卓瑪草一跳一跳的。她干癟的雙乳在臟污的皮襖上蕩來蕩去,寒風呼嘯著刮過,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冷。
尼欠溝來的男人們再也不理她。在尕干果牧民的指認下,他們在一百多頭牦牛和犏牛群里把卓瑪草家的九頭犏雌牛挑了出來。然后,尼欠溝的調解委員從這九頭犏雌牛里挑出來七頭。他們就像做收牛生意的回民一樣,品評著哪頭牛能賣三千元,哪頭牛能賣三千五百元,然后就將牛兩個一對地用繩子把它們的角連在一起。生人趕牛就是這樣,否則牛在路上亂跑,不聽話。
一切都準備好了,尼欠溝的調解委員要上路了,班代次力對綁在牛欄上已無力跳罵的卓瑪草說,老阿媽,你不要著氣,我們把你的牛趕上了七個。你看好,就是這七個牛。你還有兩個牛呢,你兒子跑過了,就你一個人過日子的話,兩個牛擠的奶打的酥油夠吃夠喝。你兒子我們再不追究了,你能把他叫回來了。他要是覺得我們處理不公,叫他到尕干果找我,要是心疼牛的話,拿上錢來贖牛也成。我們給三天時間,三天不來的話牛我們就賣過了,給才讓旺杰家賠羊價。然后,他對尕干果的牧民說,我們走遠后,你們把老婆子解開。
就在這時,斜刺里從與尕干果村牧場相鄰的阿角溝牧場里跑來幾個騎馬的人。他們遠遠地大聲喊著,做啥呢,你們做啥呢?為啥趕人家的牛?!
尼欠溝的調解委員沒回答,問尕干果村的牧民,他們來做啥呢?
一個牧民笑著說,老婆子是卓尼人,鄉(xiāng)親嘛,幫著說話來了唄。
班代次力也笑了笑,朝旁邊的人說,走,你們趕上牛先走。我等著。
幾個人趕著牛走了,其他人留下來和班代次力一起站著。那幾個人騎馬跑近了,喊,站下站下,不要走!然后下馬,氣勢洶洶地說,做啥呢,你們?yōu)樯囤s卓瑪草的牛?!
班代次力沒回答,拍打著皮襖上趕牛時蹭的泥雪,然后直起身體來,對帶頭的那人說,白瑪扎西,我可沒聽你說過還有這么個親戚!
白瑪扎西愣住了,不知說什么好。
班代次力又說,你說,你們是啥親戚?
白瑪扎西還是眨眼,啥親戚?
我啊么知你們是啥親戚,我還等著你說呢。你是替楊朗木久還錢來的吧?
白瑪扎西突然知道受了奚落,氣急敗壞地說,阿班,少胡球來。你當你們人多,就這么欺負人嗎?
我欺負啊一個了?
你們來上一大幫人,把卓瑪草的牛趕走,這不是欺負人嗎?!
噢,你不是替她還錢來的呀!那你叫我們等一下做啥呢!
我是看不慣你們欺負一個老婆子。你們把卓瑪草綁在桿子上,這是做啥呢?有你們這么做事的嗎?!
不綁上?不綁上出人命呢!你看見她腳底下的柴刀了嗎?
那怪誰?你們趕人家的牛,人家不拿柴刀拿啥呢,給你們燒酥油茶嗎?
不趕牛,不趕牛你替她給錢嗎?你知道不知道,她兒子偷下才讓旺杰的羊了!
她兒子偷下羊,你們找他要去,找老婆子做啥呢?!
說球子的話,我們啊達找她兒子去?你能,你把她兒子找來給我們把錢要下。
我憑啥給你們找她兒子去?
那你就少管閑事。我們不找她兒子,嫌麻達呢。我們找著她兒子,要趕他家的牛,找不著也要趕。他要是真的不叫我們趕牛,就不藏過了。他藏過了,那就是同意我們趕牛。他自己都不出面攔我們,你倒替他管閑事!
我就是要管!你們今天把牛趕不走!
呦,你能球得很!我們今天就是要趕牛哩,你有本事攔下?!
我就是要攔下!走,追上去,把牛攔下!
白瑪扎西和伙伴騎上馬追去,遠遠地喊,站下,站下!他們很快跑到犏雌牛前頭,攔住牛和尼欠溝的調解委員,說,你們不能把牛趕走!調解委員問他,啊么不能把牛趕走,你把楊朗木久的錢出上了嗎?他說,我為啥要出楊朗木久的錢?調解委員說,你沒出錢,就少管閑事。他說,這閑事我就管。你們欺負一個老婆子,我看著不公!他攔住牛不叫走,調解委員回頭向班代次力喊,人家不叫走,這事啊么辦呢?班代次力從后邊趕上來,大聲喊,走,趕上了走,我看啊一個能擋住我們趕牛。于是調解委員合力趕牛,牛被逼無奈,朝前拱去,把白瑪扎西和伙伴沖散了。白瑪扎西驅馬氣急敗壞地跑到班代次力身旁,大聲喊,阿班,你硬要趕牛嗎?!
班代次力堅決地說:做啥哩,你要打仗嗎?下來下來,我們一對一地戳刀子!你把我戳下了,這牛我們今天就不趕了!
戳刀子就戳刀子!白瑪扎西從馬上跳下來,走過來。尕干果村的牧民攔住他,七嘴八舌地說,做啥呢,扎西,要耍英雄嗎?羞不羞!楊朗木久偷羊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幫著他說話,他給你啥好處了,你這么護著他?
白瑪扎西說,楊朗木久給我個屁的好處。我是看著他們趕卓瑪草的牛不公道,心里不來!①
趕牛不公道,那偷羊就公道嗎?你袒護偷牛的,那以后牛場的人都互相偷牛,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就公道了?你的心里就來了?!把你的牛偷過,你的心里就來了?!不要管,這事你不要管。偷下牛羊的賊就是要懲治呢!
在眾人勸說下,白瑪扎西終于退讓了。他自我解嘲地說,好,不管了,我不管了,你們尕干果的人就欺負一個老婆子吧!就不怕老天爺打雷把你們炸死嗎?
有人說,大冬天啊里的雷呀,你不是說夢話吧……
眾人大笑起來。
調解委員趕著牛往東走了兩天,從措美峰東邊很遠的一個山口翻過迭山,然后走尖尼溝,翻過尖尼梁,回到了尕干果村。他們休息兩天,把牛趕到縣城賣了,然后召集調解委員會議,把丟羊的和偷羊的人叫來,按一賠二的價錢,當著大家的面給才讓旺杰兩份羊價。其余的三份,一份捐給寺院,兩份上交村子,作為以后辦公益事業(yè)的費用。拉麻焦押下的六萬元中,扣除三份羊價和一天開調解會議的費用,再扣除幾百元問訊時楊嘉措的罰款,剩下兩萬多元退回。做完這些事,班代次力代表調解委員會問雙方,你們還有什么話說嗎?雙方都說沒啥說的。于是,雙方在書記員寫好的調解書上摁手印,一式四份,雙方各執(zhí)一份,自然村保留一份,行政村存檔一份。調解書上還有一句話:自簽字之日起,雙方當事人不準反悔,若有反悔者,罰款一千元,再反悔再罰。
今年夏季的一天,我在松贊宮與幾位藏族朋友喝大茶②,一位尼欠溝的男子對我講了這個故事。聽完故事,我非常驚訝問他,你們這里出了啥案子不報公安局?
他回答,不報。殺下人了都不報,私下解決呢。有村民調解委員會的叫委員會解決,沒有的由寺管會管,佛爺出面調解呢。
我又問,那么你們的調解委員會有沒有調解不成功的例子?
他說,有呢,有一年他們牧場里丟了六匹馬,丟馬人家的男子跟著馬蹄印追到岷縣一個回民居住的村子,看見馬,打聽出偷馬賊的名字,但就是進不了門,要不回馬來。偷馬賊的親戚多,把他趕出村子。他回來報告村民調解委員會,委員會的一幫老漢坐上車去了,發(fā)現馬已經被賣掉了。他們想抓人,卻被村民攆了出來,那村子人口多得很。這是調解委員會沒本事,丟馬的人啥都偵察好了,給他們匯報,他們解決不了嘛。最后,調解委員會用村里公共積累的錢賠給丟馬的人,一比一賠了。
①(當地漢族方言)不高興、不滿意。
② 松潘茶,葉片大,梗粗,香味醇厚,色澤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