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姥爺上面有兩個姐姐,按我們這的風俗,應稱之為姑姥姥。一個姑姥姥嫁給了天津王家,做了大少奶奶;一個嫁給了綢緞莊的經(jīng)理。兩個姑姥姥出閣都是惠老爺做的媒、陪送的。
媽媽說,惠家在北平是數(shù)得上的望族,兩個姑姥姥很小便去了惠家,是在惠家長大的,過著既是小姐又是丫鬟的生活?;菁抑挥幸粋€獨女,叫惠小玉,比兩個姑姥姥小十幾歲。按輩分論,姑姥姥應叫她表姨。那時候,我的姥爺、二姑姥爺也都在惠老爺?shù)纳磉呑鍪隆:髞?,又都受惠老爺?shù)幕菟],二姑姥爺在天津瑞祥綢緞莊做了掌柜的,姥爺在天津大通銀號做了襄理;東家都姓袁,是大清朝最后一科舉人。袁家與惠家是世交,袁舉人的哥哥是光緒年間的進士,有三個兒子。惠小玉與袁舉人的二侄子是換了帖的。
誰也沒有想到,惠家大小姐能入梨園行。
惠小玉唱戲,是半路作科,中途下海。按照媽媽的說法,惠小玉是她見過最好的角,比梅老板、程老板不差。還說,惠小玉下海,究其根源,都是惠老爺和夫人惹的禍。
惠家男人玩票,女人也玩票;大人捧戲子,小孩也捧戲子。逢年過節(jié),一家男女老少,不分主仆齊上場,能唱整本的《紅鬃烈馬》。連兩個姑姥姥都能粉墨登場,挎刀兜底?;菪∮袷倾曋填^,浸在媽媽淺吟低唱,婉轉九回的聲腔里長大的,六歲便登臺,與父母同演《三娘教子》,十一歲就能彩唱《會審》了。
后來,惠老爺擔了心,怕她真玩出圈,走火入魔,便在十六歲那年給她定了親。對方是袁舉人的二侄子,袁興國;兩家知根知底,門當戶對。夫人拿來照片給惠小玉看。那天惠小玉正在后花園里踢腿練功,咿呀吊嗓,滿園花團錦簇,姹紫嫣紅。夫人過來,假裝說話,臨走時故意將一張照片落在石桌上。惠小玉鳳眼睥睨,突然“媽呀”叫了一聲,仿著京戲里的韻白說,您掉東西啦。便撿起照片,一眼望見了一個英俊少校團長,面孔容長,一管蔥似的鼻子,鼻尖微微下鉤,目光炯炯,深深的嘴角在剛毅間溢滿了神秘柔情。心中不由一顫,慌忙間欲扔下照片,手指卻捏得更緊了,禁不住左一眼右一眼癡看。
夫人見狀,心里明白了八九,忙差人去換帖、測八字,正好又是金上加金的好姻緣,親事就算定下了。沒想到惠小玉卻搖著夫人的手說,什么金上加金,我不管,我要親眼看看人才行。萬一他弄張照片來糊弄,腿瘸耳聾呢?豈不誤了我的終身。夫人撲嗤笑了,刮著女兒的臉皮,不嫌害臊!越來越瘋了,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不要了?
兩人見了面,果真是一見鐘情,相見恨晚;同舞梁祝,共扮寒窯。袁公子身姿偉岸,心存高遠,臨風舞劍,引吭高歌,大風起兮云飛揚……一柄寶劍舞得寒光滿院,落葉蕭蕭。惠小玉癡了。可是,誰能想到,一年后,沒過門的女婿,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菪∮裰篮?,在房里悶了三天,無論誰叫也不開門。直到第四天,門才打開,家里人嚇了一跳:惠小玉面如死灰,形似枯槁,一言不發(fā),搖搖晃晃去了后花園,操劍迎風舞了起來。
半年后,又有人提親,惠小玉對父母說,她的心死了,不想嫁了。夫人勸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哪有窩在家里玩一輩子票的?;菪∮窀嬖V父母,不想再玩票了,她要正式下海!夫人氣得抹眼淚,惠老爺知道女兒的脾氣,說出的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的??僧吘故谴髴羧思遥Ы鹦〗阆潞W隽藨蜃?,好說不好聽?。∽孀诘哪樏嫱膬簲R,做老子的又怎么出去見人?惠老爺只能軟處理,耐著性子旁敲側擊,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那時候,演員統(tǒng)稱戲子,社會地位極低,有游娼之說;哪個戲子要成角,沒有一部辛酸史?俗話說得好,要想學得會,先跟師傅睡。受輩分之氣之欺之辱不說,出了道,在世上就更艱難了。許多人表面是捧,實際是嫖。官僚政要,巨賈顯貴,軍閥地痞,哪塊石頭都能絆你個跟頭,摔倒趴下就起不來了,最終能混個囫圇尸首就燒高香了。
惠小玉卻說:這些我想過,貴賤是自己走的。
夫人說:憑你半路出家,還能唱到哪兒去。在家里怎么玩我都依你,真要下了海,你吃得了那個苦?
惠小玉說:唱不響上海灘、天津衛(wèi),我就不回來見您。
惠老爺賭氣說:你若死心下海,就先把姓改了!
惠小玉也賭氣說:改了姓,我也要下海!
惠老爺發(fā)了脾氣,命人將小姐鎖在房里,不許出來;做閨女的性子更烈,一條白綾懸在梁上,說:我的心已經(jīng)死了,剩下的只是行尸走肉,您再逼,就連這軀體一起拿去!
爺倆都在氣頭上,就學了《紅鬃烈馬》擊掌為誓。第二天,惠小玉便登報聲明:自即日起正式下海,入尚家班,拜在尚筱菊名下。惠老爺氣性更大,也在報上聲明:自即日起與惠小玉脫離父女關系。夫人自然是舍不得,兩面為難,卻誰也管不了,只能天天掉眼淚。只能悄悄派人給閨女送去大包小包的金銀細軟,還暗中幫她搭班底,置辦服裝。
小玉下海后,掛頭牌的第一場公演是《玉堂春》,轟動了北平城?;堇蠣攨s半年多沒臉出門見人。
惠老爺?shù)菆舐暶鳑]幾天,就暗自后悔了。女兒搬了出去,偌大的房子空蕩蕩的,連梁上的燕鳴也變得空落、冷寂了許多。夫人舍不得孩子,凡是小玉登臺都要去看,開始還買兩張票,叫惠老爺一起去。
惠老爺卻梗著脖子說,她是誰,也值得我腆著熱臉去貼乎。我看誰的戲自己買過票?梅老板怎么樣?程老板又怎么樣?還不都是親自上門把票送過來。我自己掏錢去捧她的場?
夫人說,咱自個掏錢不是為了孩子嗎?你就缺那倆錢兒???給別人時,你總大把大把的,跟自己的骨肉反倒摳上了。你呀,自己難受自己心里知道,有能耐,你夜里頭睡覺別折騰??!你真不去?
不去!
好,你不去,我去。你就自己在家守空房吧!
夫人前腳出門,惠老爺忙換了衣裳,戴上禮帽、墨鏡,后腳也跟出去了,還告訴下人是去會朋友。下人們心知肚明,卻緊閉嘴巴,不敢說破?;堇蠣斣趹驁@子找個最不起眼的地方坐下;戲沒演完,就先起身離開。夫人回到家,惠姑姥爺已經(jīng)鉆進被窩了。
第二天,夫人就嘮叨說女兒是塊高材料,嗓子是如何亮,功夫是怎樣好,將來一準大紅大紫?;堇蠣攨s哼了一聲說:你先別關著門在家里自吹,先去看看報上都是怎么說的。
夫人找來報紙,有篇署名“苦口”的文章,說惠小玉是忘了牝牡,一味刻意模仿乾旦。乾旦是雄牡效牝,為求神似,不得不轉一百八十度,可不管怎樣,嗓子、身段總有雄牡特征?;菪∮袷抢さ?,門本自然,就在眼前,卻轉了三百六十度,繞了個大彎子,還學了許多乾旦天生無法逾越的毛病,自然造成小腔過硬,缺少靈性,韻味就顯得刻板、生硬了。閉目靜聽,難分牝牡。如此下去,戲路會越走越窄,只能在她師傅尚筱菊的后面東效西顰的胡蹦跶,不會有大出息,將來連頓飽飯都難混得上吃。
夫人讀后,氣得七竅生煙:你快去打聽打聽,這是誰這么缺德呀!好不好的都可以直說,也用不著連挖苦帶損?。∮譀]招他惹他的,一準是個心胸狹窄的小人。
惠老爺忙說:哎,文章順不順耳你也不至于罵人哪!你再仔細看看,上面說的對不對?你去拿給小玉看看,她要真有出息,就能看出里面的真知灼見。
夫人仔細再讀,也覺說得句句在理,就送給女兒看。惠小玉卻冷笑一聲,說,早就看了。
后來惠小玉在中合園連演一個月,梅、程、尚、荀的看家戲輪番上,《抗金山》《生死恨》《文姬歸漢》《罵殿》《荒山淚》《春閨夢》《竇娥冤》《紅綃》《林四娘》《金玉奴》《紅娘》。后又移師上海,在天蟾舞臺連演一個月,好評如潮?!翱嗫凇眳s一路死纏濫打,專揀不好的說;還在報上開設專欄,一天一論,將所演的戲碼都挑剔、挖苦一番。今天挑眼神、說身段,華貴不足,嬌媚有余;明天又挑身姿、論指法,雅而不俏,雍容少媚;后天又數(shù)落水袖飄逸不足,劍術剛而不柔;還數(shù)落說,惠大小姐應該先把吐字規(guī)韻弄清楚,尤以規(guī)韻為甚;現(xiàn)在還四聲不辨,音韻不清了。惠大小姐的所有家底就是尚筱菊表面乾旦的那點玩意,殊不知尚筱菊是文武昆亂兼習。惠大小姐現(xiàn)在只拘青衫老戲十余出,前途無大望矣。后來又說,惠大小姐還沒把戲和人的關系搞清楚: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要看出戲之真切,人生之虛妄。惟望惠大小姐,從善如流,為君子處事所欣賞。
其實“苦口”的文章一出,惠小玉便看出了端倪,雖然逆耳灼面,卻句句至理,字字珠璣,恰如署名;表面卻不露聲色,暗地里反復揣摩。夫人放心不下,唯恐閨女心里憋屈,傷了身子,便想方設法地解勸。
惠小玉卻說:媽呀,您可真是的,到現(xiàn)在還看不出個眉眼高低來。我問您,我去上海的那些日子,我爸在家了嗎?
夫人想了想說,你爸說他上杭州,會老朋友去了。
惠小玉說,您可真是心實,我爸畫個圈,就把您繞乎住了。我爸去杭州,回來給您捎龍井了?
夫人恍然大悟,哎呀,我還埋怨他了,白跑了趟西湖,連點茶葉都沒帶回來——原來是給他賺了——不行,我得回去,好好問問他。
夫人起身要走,卻被女兒攔住:您要去說破了,我爸滿肚子的好東西就不往外倒了。
他那么尖酸刻薄,又臭又硬的,你就不生氣?他這不是自己往腦袋上扣屎盆子么。
我爸那是故意激我,怕我聽不進去。
我的好閨女!夫人雙手合十說,謝天謝地,你真是懂事了!
惠老爺發(fā)現(xiàn),夫人再不提文章的事了,每天將報紙一放,轉身便走?;堇蠣敺吹故懿涣思拍渎?,將文章剪貼起來,還找到元人卓從之的《中原音韻類編》、明人陳獻可的《轉音經(jīng)緯》、沈安綏的《度曲須知》、清人徐大椿的《樂府傳聲之平聲唱法、上聲唱法、去聲唱法》等書一起交給夫人,讓給惠小玉送去。
夫人一推,說:什么狗屁文章!我閨女才不稀罕看呢。
惠老爺急了,哎,這上面說的可都是實話,我看句句都是切中她要害的。
夫人撲嗤笑了,卻不點破,故意繃著臉說:我問你個事,快到你的壽日了,閨女要回來給你磕頭,你答不答應?
惠老爺?shù)男暮龅責崃耍焐蠀s說:我又沒捆著她的手腳,還得我派八抬大轎去請啊。
夫人又拿起報紙說:是啊,閨女也沒封你的嘴呀,干嘛有話不把孩子叫到家里來說,任你打任你罵,還非得在報紙上冷嘲熱諷的不可,鬧的滿世界都知道。掩耳盜鈴。盡在外人跟前糟踐自己的孩子!
惠老爺恍然大悟,頓時面紅耳赤:原來你們娘倆是插起伙來擠兌老夫哇!
二
那時候,京劇圈里有句老話:唱紅北平紅一點,唱紅上海紅半邊,唱紅天津衛(wèi)才能紅一片。可見,天津衛(wèi)這個碼頭是每個演員心儀神往的地方。
天津衛(wèi)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離北平近,成了政治角逐的后花園。許多有閑有錢的遺老遺少,韜光養(yǎng)晦的達官貴人,走狗跑馬的紈绔子弟,齊聚在此。玩女人,捧戲子,成了顯威揚勢、斗富論品的時尚。戲園角落里,隨便拉起一個不起眼的人物,盤不上個一彎半圈,就勾上皇親貴戚,高官名流。許多戲子,昨日還大紅大紫,轉眼便銷聲匿跡了。甭打聽,準是做了哪個高官的外房,或誰家公子的姨太太。所以,天津衛(wèi)這個碼頭對許多演員來說,有著巨大的誘惑力,卻也潛伏著可怕的風險。媽媽總說:天津的戲迷不但懂戲,捧戲,而且心高氣盛,眼尖嘴毒。誰在天津露了怯,得了倒彩,就徹底砸了,很難再翻身。許多演員既愛天津的戲迷,也怕天津的戲迷,更恨天津的戲迷。許多響當當?shù)慕?,做夢都想要闖這個碼頭,臨了卻又躊躇再三,不敢進來,只能在外圍四鄉(xiāng)五縣躊躇徘徊。
楊集鎮(zhèn)恰好落在北平和天津之間,各距百十里地,正好一天的路程,是打尖歇腳的地方。楊集鎮(zhèn)便成了北上南下的俏女,一頭挑著北平,一頭挑著天津,顫顫悠悠,那條彎彎曲曲的扁擔,便是日夜車水馬龍的黃土官道。黃土官道天天塵土飛揚,香車寶馬,絡繹不絕。鎮(zhèn)中兩側,酒肆錢莊,春樓商鋪,家家顧客盈門。有許多要闖天津衛(wèi)的班子都要在此落腳,搭臺鳴鑼,打個前站。有的贏了頭彩,大張旗鼓去了天津衛(wèi);有的忽悠一陣,唱不下去,夜里便偃旗息鼓,卷上鋪蓋卷悄悄溜了回去;還有些支撐不住的女演員,就近入了富春樓、春來客棧,掛牌做起皮肉生意,吃了穩(wěn)定飯。所以,楊集鎮(zhèn)就經(jīng)常有好戲看了。
在楊集鎮(zhèn),姑姥爺有個拜把子兄弟,姓趙,人稱趙大胡子。按媽媽的說法,趙大胡子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七鄉(xiāng)八里三十二鎮(zhèn)都知道他的威名。趙大胡子原籍霸州,七八歲就跟人干起套“白眼狼”的營生。十二歲離家,出來闖世界,稀里糊涂進了奉軍。那時候,張作霖正在北平,整日覬覦紫禁城的錦緞寶座。趙大胡子就跟在一個連長的屁股后面做了警衛(wèi)員。沒過幾年,就做了班長、排長、連長。直奉大戰(zhàn)后,張作霖的東北軍被趕出北平,趙大胡子帶著一群散兵游勇竄進了呂梁山,又做起殺人越貨的土匪勾當。后來又投了馮玉祥,做了營長;中原大戰(zhàn)以后,又投了張學良,做了團長,暗中卻又和八路聯(lián)系著。說也怪了,趙大胡子,每投一次降,就升一次官;每改換一次門庭,就發(fā)一回財。有人說他打仗勇敢,哪家軍隊都要猛將;也有人說他識時務,知道船怎么行,帆如何張;還有人說,是他家的祖上有神靈,庇佑著他。
惠小玉是在一九三七年的六月到的楊集鎮(zhèn)。姑姥爺提前就收到了惠老爺來信,說惠小玉要到天津演出,要他們關照。姑姥爺見到惠老爺?shù)男旁?,如見圣旨,當即決定,我的姥爺來天津早,地頭熟,負責方方面面的安排,姑姥爺身手好,負責大小姐的安全,姑姥姥和我的媽媽負責衣食起居。姑老爺還專門寫了信,做了詳細匯報,派人快馬給惠老爺送去,以待示下。惠老爺只捎回三字口信:好,很好。當天,姑姥姥就帶著小姨和我的媽媽先回了楊集鎮(zhèn),收拾房間,準備迎接惠小玉。
姥姥出嫁后,始終沒有生養(yǎng)。我的姥姥勸她,找個人家領養(yǎng)一個,免得老了以后孤單。姑姥姥頭光面凈,腰板筆直,盤腿坐在炕上,瞪著兄弟媳婦說,怎么,想看我笑話了?你能耐,像個下蛋的雞,撲嚕撲嚕下了一堆。做兄弟媳婦的忙滿臉賠笑,雙手捧上茶說,姐姐多想了,我是為您盤算著,將來抱養(yǎng)個兒子,是灰就比土熱。做大姑姐的卻說,你叫我拿熱手去捧冷石頭?我看小蘭好,你就把她過繼給我做閨女吧。這丫頭嘴甜,模樣也好,往后我就把她當親生的了。說著,也不管兄弟媳婦答不答應,一把拉過剛滿周歲的小姨,按在炕上磕頭:叫娘!往后,我就是你的親娘了。
從此,小姨就成了姑姥姥的閨女。
小姨是在一九三七年六月的某一天,望著惠小玉的馬車,一顛一顛進了楊集鎮(zhèn)的。那時候,小姨剛剛過了八周歲的生日。
那天,小姨正與幾個孩子在鎮(zhèn)子口玩耍,遠遠望見官道上來了九掛馬車,前面一掛是坐人的轎箱,后面八掛拉著大大小小的紅漆木箱,木箱上坐了男男女女百十口人。小姨跟著頭一掛馬車跑了一陣,問趕車的,您這是惠家班嗎?我姨姥……
小蘭!窗簾撩起,光芒乍現(xiàn),露出一張旭日出海般的面容,你是小蘭吧?停車,快停車?;菪∮窳煤熥叱鲛I箱,短襖長褲,一身銀白,躍下馬車,一下抱起小姨,哎呀,小蘭都長這么高了!
小姨聞到一陣暗暗幽香,刺得鼻孔癢癢的,睜大眼睛告訴她,爸爸知道您要來,昨天就從天津回來了,媽媽天還沒亮就把我叫起了,催著我到鎮(zhèn)子口來候著您。
惠小玉微微笑了,滿面霞光,灼人眼目。
惠小玉才二十出頭,又美得著實驚人,身材高挑,玉雕似的臉面,一雙眼睛炯炯露光,常常使人不敢正視;更沒有分毫的戲子習氣,舉手投足,仍然是大家小姐的模樣,就愈加引人注目了。
那天,趙大胡子早就接到報告,說有個大戲班子進了鎮(zhèn),九掛高頭馬車,掛頭牌的是坐轎箱來的,還是個年輕女子。趙大胡子命令手下,派幾個弟兄,快去把戲樓打掃干凈。傳令下去,誰也不能去搗亂,都給我遠遠稍著。別他娘的見了漂亮女人就跟沒頭蒼蠅一樣,不顧死活往上蹤。然后衣冠整齊,泡上龍井,躺在搖椅上,安心等待著老板和頭牌登門拜訪。一壺龍井喝沒了味,北面戲樓咚咚嗆嗆傳來鑼鼓點,也沒見有人過來送帖子。心便惱了。
惠小玉剛一進門,杯茶還沒喝干,做的第一件事,就叫人打聽在楊集鎮(zhèn)有幾個落魄的同行,吩咐給每人送去兩個大洋,又備上帖子,請他們來捧場。還特意囑咐,打聽剛才那個拉胡弦的,多送一份。然后,又吩咐人,拿上自己的帖子,帶上禮品,去拜見趙大胡子及當?shù)氐墓賳T士紳。卻被姑姥姥攔住了,您有多大的本錢,這么大把的花。您給別人送我不能攔著——那是規(guī)矩。趙團長的就不必了,都是自己人,不用破費。待會我叫小蘭她爸跑一趟,去說一聲,叫他來看戲就行了。
姑姥爺曾救過趙大胡子的命。有一年,趙大胡子給土匪暗算,綁到洼地要“做”的時候,被姑姥爺騎馬遇上。若換一般人,撞見那種陣勢,早就策馬飛逃,遠遠躲開了。姑姥爺卻仗著能耍幾路拳腳,反倒迎上去,而且下了馬,對土匪說,砍個腦袋下來,什么也落不著。不如這樣,你們把人給我,這馬你們牽走,走道做個腳力,褡褳里還有十塊大洋。怎么樣?這買賣不虧吧。土匪更覺得合適,就放了趙大胡子,說你小子命大,遇上善人了。騎馬敲著大洋走了。趙大胡子跪在地上給姑姥爺磕頭,感謝救命之恩;然后,他們又焚香叩頭,做了拜把子兄弟。趙大胡子有個兒子,與小姨年齡相仿,又與姑老爺做了兒女親家。
那天,小姨正在后臺,托腮癡望惠小玉勒頭上妝,忽然聽見外面一陣騷動。從布簾縫隙望見趙大胡子怒沖沖走來,身后跟了一幫軍人,個個持槍荷彈,嚇得躲到桌子底下。姑姥姥說,沒事,快出來,是你沒過門的公公——趙團長。您是不是出去迎一下?姑姥爺也在一旁說,老趙是自己人,多少年的交情了?;菪∮駞s一動沒動,仍然對著鏡子勾眉畫臉,半天,才淡淡說:不必了,就勞您駕出去照個面吧。然后又叫老崔,你去把備好的東西給了他。
姑姥爺?shù)闪斯美牙岩谎?,轉身挑簾出去,迎著趙大胡子抱起雙拳,哎呀,是趙老弟,這是去抓誰呀,帶了這么多的兵。姑姥姥也緊隨身后迎了出去,送上滿面笑容。趙大胡子一愣,忙抱拳叫了聲大哥、嫂子,你們這是?姑姥姥就說,哎呀,你瞧我這記性,說好了叫你哥哥去送信兒,請你來看戲,一忙乎就忘到腦后了。你可不能怪你哥哥,要怪就怪嫂子我辦事不周。
趙大胡子上下打量著他們,他知道,眼前這兩口子是很少看戲的,平素來了戲班子,他去請都請不動。今天是怎么了,不但來看戲,而且還跑到了后臺,進了化妝間。是不是有了點錢,也要學壞,學著捧戲子了。姑姥爺明白他的心思,忙噓聲說,這可是我老東家的大小姐,是你嫂子的親表姨,正兒八經(jīng)的親戚。大小姐正在上妝,離不了身,讓我們倆出來遠遠迎著你。
我說的呢,原來是大恩人的千金到了,哪有鼻涕倒流的,快帶我去拜見。
趙大胡子說著往前走,剛要進門,卻被老崔橫臂擋在門外:對不起,惠老板的規(guī)矩,不讓任何人探班。說著,雙手送上備好的禮品。
你去告訴她,就說她師姐來了,也不能探班嗎?不知什么時候,亂哄哄的士兵后面立了一個渾身火紅的美人,肩上搭著艷黃湘繡披肩,梗著脖子,一雙漆黑眼珠子嘰里咕嚕亂轉,目光冷冷,胸脯挺得顛顛聳聳,艷得像只鸚鵡,分開人群,邁著小步扭扭蹺蹺走了過來,這惠小玉譜不小哇,真玩意還沒往外抖落,架子倒先端上了。
姑姥姥瞅見秋海棠,臉就像脫了鉤的門簾子“嘩啦”沉了下來,剛要開口搶白,卻聽身后一陣驚呼:哎呀,師姐來了。只見惠小玉挑簾出來,渾身戲裝,滿頭珠簪嘩嘩亂響,趨步向前,一把握住秋海棠的雙手,師姐,您怎么也到這兒來了?什么時候來的,快進來,快進來……說著,看也不看呆愣一旁的趙大胡子,攙挽住秋海棠的胳膊往里走,不知您也在這兒——哎呀,這是怎么說的,連個帖子也沒給送,該罰,該罰。
我這不也自己腆著臉來了嗎。你現(xiàn)在場面大了,誰敢罰你呀。秋海棠走在門前又猛地站住,扭過臉,一雙鶻泠泠的鳳眼,在肩膀上飛波流轉,哎喲,趙團長您也在這了,別在那傻站著呀,快請啊……
惠小玉站住了,垂著眼皮,沒有說話。姑姥姥剛要開口引見,趙大胡子卻哈哈一笑,轉身噔噔走了。姑姥爺臉上卻掛不住了,疾步追了上去。
秋海棠是惠小玉的師姐,四歲學戲,八歲登臺,一炮打響京城,得了綽號“小梅蘭芳”。后來做了三姨太。
三
惠小玉能演文戲,還能演武戲、唱青衣、串老生、演彩旦、扮武行,樣樣不稀;人手配得更是齊全,臺前幕后,打板托弦,嚴絲合縫,唱李子、扮小丑、挎刀、把子、跑龍?zhí)椎?,個個硬朗。那些天,九鄉(xiāng)八村的人,不管平素愛不愛看戲的,都早早聚到臺下,翹首仰望臺上。開演頭天,在一群軍人中間擺了一溜高背紅木椅,前面是高矮不一的八仙桌,桌上擺了水果、茶水、瓜子。許多人躲在臺口,扒頭往臺下看,開鑼的時辰到了,椅子仍然空著,重要人物一個都沒到,把臺的心里慌,拉著姑姥姥去跟惠小玉商量,說空心蘿卜沒法吃,要破次例,再等等?;菪∮裆吓_前,喜歡尋靜獨坐,收心斂性,揣摩戲中人物的心境,聽見響動,悠地睜開眼,說,怎么不懂規(guī)矩了?把臺的扭頭便走,姑姥姥剛要開口,鏗鏗鏘鏘鑼鼓點已經(jīng)響了起來。姑姥姥轉身又跑到臺口,見臺下人群騷動起來,幾個士兵高聲吆喝,分開人群,秋海棠緊跟在趙團長身后,在一群軍官的簇擁下徑直走到那溜椅子中間,梗著脖子,前后左右掃了一眼才款款坐下,又從粉紅色的小手包里拿出粉餅小鏡,描紅敷粉。
苦哇——惠小玉視而不見,在臺下一片騷亂間撩簾亮相,氣貫全場,頓時鴉雀無聲,還沒收口,臺下便好聲一片,贏了碰頭彩。姑姥姥在臺口望見,坐在軍人中間手搖檀香扇的秋海棠,雖然還像過去一樣,架子不倒,咋咋呼呼,渾身上下透著騷傲之氣,卻仍掩飾不住在凝神默想,回眸蹙顰間的無奈和悲涼,蟲子一樣爬上眼角眉梢。
姑姥姥送水過來,站在身后提醒,臺口說了,快該您的了。
當天散場,趙大胡子破例在醉仙樓擺下宴席,請惠小玉和姑姥爺、姑姥姥吃飯,還專門派人送來帖子。趙大胡子年輕時,受過惠老爺?shù)亩骰?,始終沒忘。姑姥爺捏著帖子沒說話,深感惠小玉不但烈性,而且為人倨傲,雖身在江湖,卻仍然是一副大小姐的脾氣。只拿眼望著惠小玉和姑姥姥。
惠小玉沉吟著,始終不開口。姑姥姥沉不住氣了,在一旁插話說,趙團長雖是個粗人,還講朋友夠義氣,他請客不能有歹意。咱們在人家地面上活著,又總受人家的照顧……
惠小玉“叭”地將書扔在桌上,站起身說:好吧,我去。只此一回,下不為例。不是我不給您面子,我如今雖然下海做了這行,卻絕不能自輕自賤,叫人將我看低了。勞您駕,告訴我?guī)熃阋宦暎舱埶黄鹑ァ?/p>
不用告訴,她準到,什么事能落得下她呀,沒事還要找事了。
那天,趙大胡子率領營連排以上的軍官,還邀來了鄉(xiāng)紳名流,一起站到門外迎候?;菪∮褚灰u短袖銀白絲綢旗袍,腕上戴著水綠翡翠鐲子,愈顯得冰清玉潔了,在我的姑姥爺和姑姥姥的簇擁下款款走來。
趙大胡子快步迎了上去,雙手作揖:哎呀,惠大小姐,我是個粗人,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您就是惠老爺?shù)那Ы?,失敬,失敬!我在這兒給大小姐賠禮了。說著“喀嚓”一個立正。然后,又一一引見眾人,最后介紹了劉副官:他是我們這兒學問最大的,也懂戲,以后大小姐的安全就全交給他負責了。劉副官,你可不能給我出半點閃失,大小姐少了一根頭發(fā),我拿你是問!
姑姥爺忙插話說,用不著麻煩劉副官了。
惠小姐久仰了。
劉副官一步跨出人群,一手托著帽子,優(yōu)雅鞠了一躬。惠小玉正眼望去,劉副官面容端正,目光炯炯,兩道劍眉飛揚起來,軍服顯得十分合體,襯得身段挺拔頎長,不禁暗想,這真是個難得的小生料,扮上裝定能滿臺生輝,便覺得那聲調(diào)里含了幾分雅致,聽不出絲毫軍人的粗豪。
惠小姐請!
惠小玉仿佛一步踏進了花園,迎面一片花紅錦簇。那些軍人、官僚、紳士的太太或姨太太們,盛裝站在大廳里,一個個錦衣花裙,環(huán)佩叮當。秋海棠也換了裝,一襲水綠紅花紗綢旗袍,將身子箍得該凸的凸該凹的凹,緊邁碎步,急顛顛走來,一把勾住惠小玉的胳臂,笑得全身亂顫,哎呀呀,也就是師妹你呀!這梨園行里,還有誰能有這么大的面子,能驚動趙團長這么大張旗鼓地做東請客。
白天沒照顧好師姐,明天我請您?;菪∮褚参兆∏锖L能浘d綿的小手。
你現(xiàn)在是角了,還是我做東吧。呦,劉副官也來了,哎呀呀,還換了新軍裝,打扮得好英俊啊。劉副官側過臉去,好像正與別人說話。秋海棠滿面春色,媚氣逼人。轉過身對著那些女眷們說,哎,過來,都過來呀,你們都好好見識見識,這就是我?guī)熋茫@才是真正的角了。瞧瞧,卸了裝是不是比臺上更好看,像不像個玉菩薩?比玉菩薩還好看。
師姐……惠小玉的臉紅了。
與女眷們見過面,秋海棠又拉住惠小玉的手說,唉!現(xiàn)在師姐可跟你沒法比了——看了你的戲,我服了,是地道!是真正的玩意。到了天津衛(wèi),準能一炮打響,那時候你……
惠小姐這邊請!劉副官始終走在另一邊引路。
劉副官,秋海棠側歪了身子,探過臉去,幾乎貼上劉副官的鼻子說,我?guī)熋每刹皇且话闳?,你可要小心伺候著,別惹她生氣!你要招惹了她,小心我饒不了你。
劉副官忙側身避退半步,您放心,三姨太,團長交給的任務,我不敢有絲毫懈怠!惠小姐,您請坐。
廳里擺了五桌席,惠小玉被安排到首桌主賓位上。劉副官急走兩步,將椅子朝后挪了挪,又正了正座上錦緞繡花坐墊;惠小玉側身剛站過去,便又將椅子適度地向前挪了一些,離席面不遠不近,恰到好處,等待惠小玉就座;然后又請趙大胡子,姑姥姥、姑姥爺入了座;待所有人坐定后,才在惠小玉對面危襟坐下,眼瞼低垂?;菪∮衿鹕?,招呼師姐過來在旁邊一起就座。
哎呀,今天你是主客,我們都是陪搭……坐在這兒,我更別扭,你就別客氣了。秋海棠說著,身子一轉,像只花蝴蝶飛到第三席,落在一群草黃軍官中間。
酒席擺上,趙大胡子起身親自給惠小玉斟酒?;菪∮裢普f不喝酒,從來滴酒不沾。趙大胡子哈哈笑說,無酒不成席嘛,來來來,大小姐,給我個面子,今天就破一次例,只喝少半杯,一滴答也行。說著斟酒,酒剛覆底,便雙手將酒杯送過去。
劉副官立刻走過來,伏在姑姥姥耳邊,眼睛卻望著惠小玉說,您看,我給惠小姐準備了茉莉普洱茶……
姑姥姥說,老趙,我小姨從不沾酒,就喝茶吧。
惠小玉推開酒杯說,我喝茶。
趙大胡子又哈哈一笑,好好好,就讓大小姐喝茶。說著將酒杯端走:給大小姐上茶。
劉副官一揮手,便有一個早在一邊侍立多時的小兵手托黑漆紅花木盤走了過來。劉副官拿起蘭花瓷杯,旋轉,仔細看了看,然后斟上半杯茶將杯涮了涮,倒凈,這才又斟上濃郁的茉莉普洱,雙手送了過來。
沒想到,在這種地方還能遇上景德鎮(zhèn)的東西,這樣想著,惠小玉便隨口說了句謝謝,伸手去接了那精致的瓷杯,果然香味濃郁,直撲臉面;啜一口,便覺有種久違的甘甜,潤喉沁心。
怎么樣?惠小姐,可不可口?劉副官站立一旁,目光如網(wǎng)。惠小玉低下頭,又啜一口,才將那濃香四溢的蘭花瓷杯放到桌上:謝謝。
趙大胡子在一旁說,還是劉副官心細,會照顧人……來來來,喝酒,喝酒……
惠小玉的臉頰攸地升起一縷紅暈,劉副官望著那一縷嬌艷的粉紅微微笑了,露出滿口白牙,直起腰,目光卻仍然罩著粉團玉琢似的惠小玉,說,團長交給的任務,我哪敢不盡心吶!
酒過三巡,氣氛漸漸變得活躍了,許多人換了大杯。事后許多年,媽媽告訴我,人家惠小玉才不愧是地道的大家閨秀了,始終以茶相對,談吐適中,舉止有儀,在杯光酬盞中不卑不亢;而那些男人們反倒亂了陣腳,愈想顯弄,愈加笨拙,個個丑態(tài)百出。
劉副官始終顯得與眾不同,只飲了一杯酒,杯也沒回,說有任務在身,不能多喝。別人也不敢深勸。看得出,在座的軍人、士紳和女眷們,對他都是心懷敬重或有所畏懼的。過來敬酒,皆點到為止。
趙大胡子紅頭漲臉說,怎么啦劉副官,今天怎么變啞巴了,沒個軍人樣!替我敬大小姐一杯。
趙團長,您說誰沒個軍人樣啊。秋海棠端著酒杯扭扭顫顫走來,滿臉酒紅,連耳朵也紅透了,一對銀耳墜,四處亂蕩,一屁股坐在趙大胡子身邊,笑得全身顫動,熱眼如鉤,盯著劉副官白凈的臉蛋說,您是說劉副官嗎?那可得看是在什么時候了……姓劉的你過來,過來呀,我有句話要問你……
趙大胡子一把勾住秋海棠的肩膀,哎呀呀,三姨太,才幾天沒見面,咱這小嫩臉蛋怎么就變老了,瞧瞧、瞧瞧,這鳳眼角也出褶子了……
啊——呀——啐,秋海棠一下彈起來,翹起蘭花指,雙手雨點似的點著趙大胡子的鼻尖,唱起《小上墳》中的柳枝腔: “有皺紋,無皺紋,與你何情?”趙大胡子早離了桌,挺胸屈腿,仿著丑角,前后動著脖子,啊啊應著后退。待秋海棠唱完點完,也雙手點著蹦著唱起來:“有胡須,無胡須,與你什么心疼?”秋海棠呀呀向后退躍,像只蝴蝶在席間左撲右閃。頓時引來一片喝彩,許多人都笑彎了腰,笑出了淚?;菪∮褚残α?,不禁暗暗吃驚,師姐竟還有這么輕靈的身手。
獻丑了,獻丑了,在惠老板面前弄斧了。趙大胡子坐回椅子上,呼呼喘息,滿頭是汗,哎,劉副官,你怎么還在那兒干坐著?快敬大小姐酒??!
劉副官站起來,雙手擎杯,望著惠小玉說:這杯酒我該先敬袁團長。說著將酒灑在了地上。
頓時,滿桌愕然,一片沉寂?;菪∮駞s款款站了起來,雙手端起那濃香四溢的蘭花瓷杯說:沒想到,在這兒能遇見興國的同志。
四
按輩分論,惠小玉是長輩,又是老主家的大小姐,可對我的姑姥姥、姑姥爺十分尊敬,始終用您相稱。姑姥姥對她說,您要總是您您的,我們就受不了了,咱不能亂了倫理輩分吶。惠小玉卻說,我是虛占個長輩,您到底比我年長十幾歲了。姑姥爺和姑姥姥就愈加敬重她了。
那一天,趙大胡子請客以后,惠小玉對姑姥爺說,沒想到,趙團長倒是個實誠人。明天咱也在醉仙樓擺一桌,回請人家,也為那天的事賠個禮。姑姥爺很高興,嘴上卻說,都是自己人,那倒不必了。惠小玉堅持說:就勞您的駕,給捎個話去,我就不送帖子了。噢,還有,也告訴我的師姐和劉副官一聲,都一塊去吧。
姑姥爺猶豫了,哦,我明天要去天津,恐怕見不著他們……您叫小蘭她媽去說吧——誰知他們有沒有工夫。
姑姥姥忙說,我去,我去——明天一早我就找趙團長說去,有沒有工夫他們也得去!
姑姥爺?shù)闪斯美牙岩谎?,轉身出去了。
惠小玉在我們那兒連著演了八天戲。第四天的時候,姑姥爺才去天津,轉天晚上就急匆匆趕了回來。進門對惠小玉說,那邊都安排好了,戲園子定下了,幾家報館的人也都見了面?;菪∮裼H自捧上茉莉香片:您辛苦了,快歇著去吧。姑姥爺一口喝干,轉身朝外便走。姑姥姥端著洗臉水進來,惠小玉說,先不洗了,天還早,出去走走。姑姥爺心里咯噔一下,兩只腳就立在了門檻兩邊,眼睛看著姑姥姥說:
黑天瞎火的,外面不安全。
惠小玉笑著說:我還能給狼吃了?
姑姥姥也說:憑著表姨那身功夫,遇上一兩條狼別想沾上邊!
唉,你呀……姑姥爺壓著火氣說:去,你領著小蘭陪小姐一塊出去,別走遠了,把狗也帶上……這兩天劉副官來過嗎?
他能不來嗎?姑姥姥說,趙團長明明白白給他的任務,要他天天保護著表姨。
惠小玉早就明白了姑姥爺?shù)男乃?,撲嗤笑了,直截了當說:我就是去跟劉副官見個面。他腰里有槍,不比您都跟了去安全?
姑姥爺卻更加躊躇了:這個地方比不了城里,天一黑就都吹燈睡覺了,路也坑坑洼洼的!要不我去把他請家來?
惠小玉一把拉起小姨的手說:您就放心睡覺吧,讓她跟著去,護著我,看著我,我就摔不倒了,您也就放心了,也就不用怕我去喂狼了。
姑姥爺沒法再說什么了。
媽媽說,劉副官不但人長得魁梧英俊,身手也好,槍法尤其厲害。閑暇時,常騎馬去野地里打兔子,能左右開弓,彈無虛發(fā)。那時候,劉副官表面是國軍,暗地里是做什么的誰也說不準。有的說他是共產(chǎn)黨,也有說他是汪系的,還有的說是軍統(tǒng)派來的。他跟了趙大胡子不久,就獲得了信任,受到重用。逢事必有同謀。雖是個副官,卻連那些副團長和營長們都懼他三分。不知為什么,姑姥爺卻對他并不欣賞。姑姥爺一生謹言慎行,很少在背后議論人的是是非非,卻對惠小玉明里暗里說了劉副官許多壞話。說他雖然志向遠大,做事也頗有手段,就是城府太深,叫人看不到底;為人處世也不夠大氣,缺少君子風度;有時還言行不一,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做起事來就不那么靠譜了。姑姥姥卻認為,劉副官還算忠厚,也不油腔滑調(diào),無論什么時候見了面,都遠遠地站下打招呼;幫忙辦事也很痛快,從不繞彎子?;菪∮衲犞?,不置一詞,轉臉卻對我的媽媽說,他既是興國的同志,就一定有著一樣的理想和抱負,他們都是一些為了民族不惜犧牲自己生命的人,雖有些事做得不夠周全,那也是迫不得已,未必是他本意所愿。自古以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受人誤會就更難免了。
那一天,惠小玉和劉副官在鎮(zhèn)西的荒地里說了很長時間話。姑姥爺心里不踏實,坐立不安,一直沒有睡覺,過一陣就披上襖站在院子里向外張望一陣。
姑姥姥說:你就放心睡覺吧,劉副官又不是壞人。
姑姥爺惱怒說:這不是壞人好人的事!你別看大小姐讀了多少書,戲唱得多么好,可看人待事還是個孩子,從來不知道拐個彎兒,更不知道留個心眼,直來直去,萬一……
姑姥姥卻說:我看劉副官那人挺好的,將來一準有個好前程。我還思謀著要給他跟表姨說合說合了——也叫表姨早離開那一行。
姑姥爺“叭”地一拍桌子,說了句,你就是個好事糟。起身出去了。
媽媽說,劉副官似乎對惠小玉領著我的小姨一起去,并不感到意外,反而從衣兜里掏出糖果給小姨吃?;菪∮裾f,你倒能掐會算,就知道我要帶小蘭來。劉副官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始終望著她的眼睛,輕聲說,我對惠小姐的品行已經(jīng)領略了,知道您一定會來,而且不是自己一個人來;和誰來呢?帶個大人不禮貌,就只能帶小蘭來了。惠小玉淡淡一笑,似乎這才發(fā)現(xiàn)他是一身尋常百姓的裝束,頗有些意外,問他平素是不是經(jīng)常這身打扮。劉副官告訴她:
這要看任務需要了,有時穿軍裝,有時穿西服,有時還穿長袍馬褂了。跟您一樣,看演什么角色。
惠小玉“哦”了一聲,沒有說話,抬眼望著殘月四周變幻不定的云團。過了好一陣,便問起了袁興國的情況。她問得很詳細,不愿遺漏任何細節(jié)。后來,劉副官望著天上閃爍的群星,喟然長嘆說,多么好的夜晚啊!在武漢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也是這個時候,我和興國兄坐在操場上,也望著天上的星星,他跟我說,等北伐革命勝利了,他就回家跟您結婚,然后一起去美國研究人類學。他始終相信,在我們這個地方,才是人類最早的發(fā)源地。
小姨躺在暖融融的草地上,腦袋枕著惠小玉的腿,昏昏欲睡,卻被一陣痙攣般的顫抖驚醒,抬眼望見,惠小玉仰面對天,眼睛里盈滿了淚水,在月光下閃爍。劉副官也望著星星,陷入了長久沉默。
惠小玉突然問:他入共產(chǎn)黨了?
沒有。不過我相信,興國兄如果現(xiàn)在還活著,也許早就是共產(chǎn)黨了。
你是共產(chǎn)黨嗎?
劉副官搖搖頭,不是。
惠小玉“哦”了一聲,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兩行淚珠奪眶而出,在面頰上流淌,滴落在小姨的臉蛋上,流淌進嘴角里。小姨曾經(jīng)哭過許多次,珠淚橫流,那卻是她第一次體味到淚水咸澀澀的滋味。
惠小玉望著遠處的天空,又陷入了沉思。一顆流星劃破夜的黑暗,放射出生命最后的光芒,便很快消盡在更黑暗的天空;荒野里似有許多聲音鳴響、掙扎,細聽卻什么也沒有,可冥冥之中卻又低沉如雷。那京胡聲又響了起來,忽而激昂,忽而低婉,似荒野里的幽靈,在凜凜月光中時隱時現(xiàn),奔突沖撞。
劉副官靠近了一些,向她講述自己的痛苦。他告訴惠小玉,他的父母在廣州是如何被袁世凱殺害的,他又是如何參加革命軍的?;菪∮癖簧钌罡袆恿?,說真沒想到,你會承受那么多的苦難,和你相比,我受的那點磨難還能算什么呢?后來,惠小玉說:
我看你胸懷大志,是不會長期屈居人下的。
劉副官微微笑著,詭異地說:現(xiàn)在是國共合作時期,在哪兒都能抗日。趙團長人不錯,很有正義感,我正做他的工作,只要他現(xiàn)在抗日,殺鬼子,我們就是同志。
惠小玉又說:你那時也給興國做副官,他犧牲的時候你在哪了?
劉副官一時語塞,沒有說話。
那京胡聲又響了起來,隨后又是幾聲女人尖厲的叫罵聲。夜便陷入了更深的沉寂?;菪∮裾酒饋碚f:天晚了,回去吧。然后,也不管劉副官意欲如何,抓住小姨的手走了。走了幾步,又突然站住,轉身對劉副官說道:
你應該穿軍裝。穿軍裝更適合你。
媽媽說,那天,惠小玉回來后,什么也沒說,進屋就鉆了被窩。媽媽半夜醒來,見她擁衾而坐,目光炯炯望著被天狗啃殘的彎月。
姨姥,您怎么了?
惠小玉面色蒼白,滿是淚光,講起了袁興國。像是對我的媽媽訴說,更像是對自己訴說。講他們在一起如何吟詩作賦,又如何同唱西廂,共舞梁祝。不知不覺中,我的媽媽緊緊抱住了那一陣陣抖顫的軀體。
后來,惠小玉像個孩子,伏在媽媽的肩膀上嗚嗚地哭了。
五
惠小玉離開楊集鎮(zhèn),去天津唱戲的時候,媽媽、姑姥爺、姑姥姥和小姨也跟著一起去了。那天,趙大胡子率領一群軍官,還有鄉(xiāng)紳名流,為惠小玉送行。劉副官沒來,秋海棠也沒來。趙大胡子咧著嘴說,他們呀,現(xiàn)在還沒出被窩呢。
惠小玉坐在馬車上,默默望著遠方,似有什么沉重的心事;姑姥爺?shù)男那橐埠茚葆澹禾旖蚴莻€藏龍臥虎的地方,三教九流,魚目混雜,誰知道會遇上什么溝溝坎坎的?;菪∮駪兜昧藛幔克钠饽敲磩偭?,相貌身材又那么招人。自古紅顏多舛難啊!姑姥姥望著惠小玉心事沉重的樣子,以為她是為即將開始的演出而不安,擔心得不到戲迷的認可,像許多角那樣,雷聲大,雨點小,最終贏了倒彩,灰溜溜倉皇逃走。便安慰她,您放心吧,報館、戲園子都安排好了,您只管照往日那么唱,別出大漏兒,就一定能大紅大紫。小蘭那沒過門的公公懂戲,什么角都遇見過,就總夸您,說除了梅老板、程老板,明擺著能比您強的還真沒遇上過?;菪∮竦恍φf:
咱們是親戚,您就只看見好處,分不清不是了。唱戲這東西,是盡人力聽天命。
小姨突然叫了起來,看見劉副官騎馬從秋海棠家的院子里出來,躍上官道,突然揚起鞭子,那馬咴咴嘶鳴,身后揚起一溜灰塵,箭一般消失在田野里。
媽媽說,在天津的那些日子里,惠小玉住進了法租界一棟二層的小洋樓。那家的主人是惠老爺?shù)呐笥眩崆熬蛯⒎块g收拾干凈,家具擺設都是現(xiàn)成的,連廚師、下人也都是現(xiàn)成的?;菪∮駧е∫套≡诙?,同吃同睡,一步?jīng)]有分開過;媽媽、姑姥姥和其他人員住在一樓。
媽媽說,惠小玉的打炮戲是《紅鬃烈馬》。一炮打響。剛演那幾天,戲園門前天天車水馬龍,躲在臺口后面,能望見各式各樣的政要名流,名媛貴婦;報紙上天天刊登吹捧的文章;每天收到許多請柬和鮮花?;菪∮袢匀幌襁^去一樣,演出前不接受任何人探班,演出后也不出席任何宴會。
姑姥姥暗地里也勸過她,說那些人都是有權有勢,得罪不起的。您就出去跟見一面,我在一邊陪著,只喝杯茶,給他們個面子?小姨也說:姨姥,您就跟他們見見怕什么,他們又不是豺狼虎豹,還敢把您吃了!惠小玉面若冰霜,瞪了小姨一眼。姑姥姥和小姨也就不敢再多嘴了。
許多高官送來帖子,請她去家里唱堂會。那時候,許多人都盼著、爭著、搶著去唱堂會。“唱”好了“份例”多不說,還有大樹可以遮陰。給某某某家唱過堂會,誰誰誰也去了,成了藝人間說訕、顯榮的證據(jù)?;菪∮癫坏活I情,還在報上刊登了聲明,謝絕一切堂會。袁老爺看了報紙,抖著手對我的姥爺說,這是引火燒身吶,小玉這孩子性子太直了。她這一聲明不要緊,把當官有錢的得罪了不說,也把同行都陷入了尷尬境地。看來,咱得把其他事都先放放了。
果然不出袁老爺所料,惠小玉不但得罪了名流政要,在圈內(nèi)也陷入了孤立境地,還生出了許多傳聞。到后來,報紙上除了演出廣告,再也見不到惠小玉三個字了。沒人說好,也沒人說壞,晾在了那里。票房也開始下落了。園子里看戲的人稀稀拉拉。許多戲迷是跟著報紙輿論走的。唱戲不怕有人罵,就怕沒人捧,更怕沒人理。我的姥爺、姑老爺悄悄買了許多票,送給朋友去捧場,卻仍然連五成都坐不滿。弄得班子里的人和戲園老板很著急,卻又不敢多說。就找到我的姑姥爺、姑姥姥,希望他們能勸勸。
姑姥爺說:那是她們娘家的事,我不好插嘴。
姑姥姥說:唱戲靠的是真功夫。
袁老爺一家天天來捧場,每次都買十幾個花籃叫袁小婉送上去。那一陣,我的姥姥,媽媽,舅舅姨們,還有許多說不清輩分的親戚們,天天去看戲。大伙都拼命地鼓掌,有時把手掌都拍疼了,嗓子喊啞了。散了場,袁老爺還要請大伙吃夜宵,反復說,我看小玉的東西地道,是個大角了。自古以來,陽春白雪,和者蓋寡。
姑姥爺卻不放心,暗地里派人給惠老爺爺送信兒,叫他快來,多找些朋友在報上寫文章?;堇蠣敳坏珱]來,連字也沒回,只叫送信兒的人捎回了兩個字的口信兒:忍耐。姑姥爺想了半天沒弄明白。袁老爺卻哈哈大笑,我這老哥呀!提筆懸腕,寫了“百煉成鋼繞指柔”一副字,送給了惠小玉。她展開看了好一陣,輕輕嘆口氣,卻什么也沒說,又坐到一邊看書去了。
秋海棠突然來了。姑姥姥隔簾聽到了一陣脆生生的笑聲,心里便咯噔一下,以為她是來看笑話,要解過去之恨的,卻仍然一副菩薩臉迎了出去,哎呀,大熱的天,您怎么來了?快請,快請。小蘭快拿濕手巾來。
秋海棠穿一襲火紅紡紗短袖旗袍,映得臉頰酒醉般通紅,額頭上滿是汗珠,梳著最時髦的燙發(fā),雙鬢各彎了一個月牙,兩個耳墜秋千般來回蕩著,擦了把汗,扔了手巾,便上一眼,下一眼,前一眼,后一眼地打量惠小玉,行啊,還沒塌了架……哎呀,不行,還是熱,快叫人給我弄點水,洗個澡。這該死的天,要把大活人烤干了。
洗過澡,秋海棠一身短衫短褲,坐在藤椅上,啜了一口茶說,怎么樣,你老姐還不老吧?小蘭,過來給我扇扇子——今天我要給你姨姥說點兒大事——你得先好好伺候伺候我。
惠小玉繃著臉說,師姐來天津辦事?
你看、你看,沉不住氣了吧——我能有什么事——我就知道你沉不住氣了。說實話,今天的票出了幾成?
惠小玉略一沉吟,不到五成。就一個人來看,我也能演!
昨天呢?
也差不多。
那前天呢?
四成。一個人來看,我也要演!
真是這么想的,還是強撐著?小蘭,你出去吧——再給我倒杯茶——把門關嚴了。秋海棠站起來,變了一副面孔,在惠小玉的身邊坐下說,我問你一句話,你覺得你的玩意好不好?惠小玉站起來,望著外面的教堂,秋海棠便又接著說,師姐替你說了吧:好!比那些名角們都強。真的,再磨些年,也不比梅老板、程老板的玩意差?,F(xiàn)在他們嘴上不說你好,心里也得服氣。就是你的玩意好,才往你身上潑臟水?你還不知道這梨園行的規(guī)矩,要拜碼頭,還要賣色賣身。你天天端著大小姐的架子,不跟他們應酬、吃飯。他們吃不著肉,連香味都聞不上,能不嫉恨?今天我來,就想跟你說,你安心唱你的戲,師姐替你出去賣:喝酒,應酬,包局我替你擋著!
師姐……
你用不著難受,你師姐早就是個爛戲子了!如今更什么都不在乎了。不就是喝酒、上床、兩眼一閉嗎?我來!你是金枝玉葉,你成了大器,師姐的臉上也有光彩。
惠小玉緊緊握住秋海棠的手,半天才說出話來:我就不信,這梨園行里清清白白的就立不了身了!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涂?這里里外外,有哪一個能是清清白白的?你是半路出家,金枝玉葉,仗著家里有錢,肚子不用拴在戲上。那些戲花子呢?現(xiàn)在你要當名角,沒有人捧,行嗎?
惠小玉說,師姐,我什么事都能聽您的,就這種事不行。我就是給人從臺上哄下來,也不能去做。
秋海棠嘆了口氣說,我就知道說不動你。我這也是瞎操心,往后,你就自己清高,自己生氣吧。餓了,吃飯吧。
惠小玉說,師姐若不嫌棄,就回來吧,您想上什么都行,我給您配戲;實在唱不了,就給我把把臺口也好?。?/p>
不行了,你看我現(xiàn)在還能登臺嗎?
師姐是不肯原諒我?!
咳,你這想到哪去了!我早就想開了:當初我若是你也得那樣,也許更狠,你若是我也得如此。都過去了,往后別再提了。
師姐越是這樣說,我這心里就越放不下了……您還是回來吧,就算幫我。
唉,不行啦……你不能白養(yǎng)個廢人。再說,我也受不了那個罪了。
師姐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還能有什么打算,秋海棠下巴抵在兩個膝蓋上說,能高興一天算一天,再不濟我就去富春樓。
六
秋海棠走后,惠小玉像丟了魂,心神不定,下了臺就坐在那里發(fā)愣。在臺上常出些小閃失,幸虧那些配戲的都是老人,傍得嚴,兜得住,墊得足,遮得巧,不灑湯,不漏水,捂得嚴嚴實實,才沒出現(xiàn)紕漏。
奇怪的是,票房恢復了起來??磻虻娜嗽絹碓蕉啵瑧驁@子外面還出現(xiàn)了等退座的人。開始,人們都很興奮,姑姥爺卻暗暗起了擔心,害怕暗處有什么人物操控。后來,果然發(fā)現(xiàn),有個三十歲左右,穿西裝的男人,每天來看戲。每次都是趕在鑼鼓點兒響起的時候,才急匆匆快步走進來。而且,每天都坐相同的位置,也不與別人說話。同樣,也沒有人跟他打招呼。但是,從許多人的眼神里,能看出他絕非是個等閑之輩。他不到后臺來,不送花,不送帖子,也不邀請吃飯;看到節(jié)骨眼兒也不高聲叫好,只是輕輕鼓掌;戲一結束,站起來轉身就走。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姑姥爺混在觀眾里,觀察了幾天,也沒看出什么破綻。那個穿西裝的男人,仍然是鑼鼓點兒響起的時候來,戲一結束,轉身就走。姑老爺心里更沒了底,深知世道險惡,那些看似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做起惡事來,更是防不勝防。那些日子,姑姥爺幾乎荒了柜上的事,每日守在后臺,親自接送惠小玉。又托了許多人去摸那人的底細,都說摸不著。莫非是日本人?姑姥爺這樣想著,后背便冒出一層冷汗。很快,一個跟日本商會有聯(lián)系的人捎過話來,證實了他的判斷,還說,他是很有來頭的。
后來,惠小玉與那個日本人單獨見面了。
開始,那個日本人,只是來送些照片,唱片,坐一下就走。偶爾,屁股連椅子都不沾,茶也不喝,放下東西,說上幾句話,就轉身告辭。惠小玉也不挽留,更不起身相送。那些照片,有穿著紗裙裸著肩膀露著大腿立著腳尖跳舞的,有男摟女抱張著大嘴唱歌的。媽媽看得臉紅心跳,小姨卻“呀呀”叫著喊好看,惠小玉也十分喜歡,經(jīng)常坐在那里,一邊翻看那些照片,一邊聽著留聲機里“咿咿呀呀”的歌聲。
媽媽說,也真是怪了,那個日本人居然與劉副官長得有許多相像的地方,如果說他們是親哥倆,一定有人相信。他講著滿口流利的北平話,一雙眼睛細長,上挑,鼻梁通直,鼻尖微微有些下佝,笑起來露出整齊白凈的牙齒,下巴剃得青光,身段頎長挺拔,穿上淺色西裝,愈顯得英俊儒雅了。
漸漸那個日本人滯留的時間變長了,而且是一次比一次加長。小姨既害怕他來,又盼望他來。他每次到來,都會帶些小禮物,有時是些糖果,有時是個洋布娃娃。小姨很喜歡。他每次來,都先將沙發(fā)上的蓮花靠墊擺好,等待惠小玉坐下后,才搬過一把椅子坐下,雙眼直直望著正前方。
開始,那個日本人一來,便如臨大敵,姑姥爺躲進隔壁房間里,手握木棍,支楞起耳頭,隨時準備沖進去;姑姥姥呢,不停地在客廳外面走動,隔不上幾分鐘就敲門進去,一會說是送茶,一會說是送毛巾;小姨就更難受了,像堵隔墻被安在中間,始終屹立著。
惠小玉摟著我的小姨與那個日本人談話,雙臂越箍越緊,弄得小姨很難受,想去撒尿,卻又不敢動彈,憋得膀胱發(fā)漲,渾身關節(jié)疼痛,也不敢離開。姑姥姥天天掐著小姨的耳朵根囑咐:記住了,只要那個小鬼子在,你就一步不能離開。尿了褲也不能離開一步。
惠小玉的心情似乎好了許多,再不每天沉著臉了。沒有演出的時候,還帶我的媽媽和小姨去看電影,時常能聽見她朗朗笑聲了,臉色也比過去鮮潤了許多。
姑老爺也感覺,那個日本人不像是個壞人,就漸漸解除了戒備。姑姥姥卻越來越揪心,越來越生氣了??匆娦∫淌掷锏臇|西,就一把奪去,氣恨恨扔進垃圾桶里:王八蛋,別想收買我的孩子!
惠小玉看見了,只淡淡一笑,什么也不說。有時,我的小姨哭,她就蹲下身,摸著小姨的臉蛋說:哎呀,小蘭真是沒出息,都這么高了還哭鼻子。別哭了,以后姨姥給你買好的。
時間久了,媽媽出來進去,也能聽懂他們說些什么了。那個日本人對京劇很癡迷,也很內(nèi)行,京劇圈里的許多事,包括老年間的一些逸聞趣事,都很清楚。他對惠小玉的藝術十分敬慕,說她將來一定能將中國的京劇藝術推向一個新的高峰。他還經(jīng)常議論當時一些名角的成敗得失,說他們文雅不足,世俗有余,歸根結底是缺少文化的熏陶。因為他們出身貧苦,沒受過正規(guī)教育,大多是為生活所迫才進的戲班。他們學戲是為了吃飯,苦練是為了吃好飯,缺少藝術的自覺意識。自身的素質(zhì)和修養(yǎng)也限制了他們的藝術發(fā)展,特別是那些男旦,扭捏作態(tài),叫人看了別扭,缺少本色自然的魅力。是他們發(fā)展了京劇藝術,也是他們摧殘了京劇藝術。還說男旦的出現(xiàn)和存在的根本原因,是媚俗,是自漢代以來的“男風遺韻”,令人作嘔。
惠小玉雙手捧茶,慢慢啜了一口,一對耳墜巍巍顫抖,面紅耳赤說:你們的舞伎呢?像紙糊的木偶,沒有感情,鬼魅一般!
那個日本人微微一笑,露出滿口晶瑩的牙齒,站起身躬下腰說,我去給您添茶。平伸出手掌,送到惠小玉面前,等待瓷杯落在上面。
哦,謝謝,不喝了?;菪∮駞s將瓷杯放在了茶幾上。
那個日本人又是微微一笑,轉身到了八仙桌旁,端來印著彩色“隔墻聽琴”圖案的瓷壺,為瓷杯里加水,又說,我打算安排您去日本演出,我已經(jīng)跟國內(nèi)一些人作了聯(lián)系,他們都很歡迎。其他的問題您不用擔心,都由我負責安排。
惠小玉又端起瓷杯,慢慢啜了一口,這事……以后再說吧。
有一天,劉副官突然撞來,西裝革履,富商打扮,要進后臺化裝間,卻被小姨橫臂擋在外面。劉副官央求說:小蘭,快去通報一聲,我有要緊的事,求惠老板破一次例。
天大的事也不行,我姨姥有規(guī)矩,不許探班。
小姨轉身剛要進去,卻見劉副官順著墻壁蹲在了地上,面色蒼白,左手流淌著鮮血。惠小玉聽見驚叫聲跑了出來,一見倒在地上的劉副官,忙招呼人將他扶進化妝間,又囑咐我的姑姥姥去門外望風。然后,將劉副官扶到后邊,挽起衣袖,是小臂中了子彈,摸摸還能動彈,便舒了口氣說,還沒打壞骨頭。又指揮我的小姨去端水、拿藥。
那時候,演戲為了加強舞臺效果,在臺上使用的都是真刀真槍,磕碰劃傷是常有的事,戲班里常年備著跌打創(chuàng)傷藥。
惠小玉挽袖給劉副官擦洗傷口,又叫來兩個年輕力壯、專演刀武把的男人,按住劉副官的胳膊腿,說你別嫌疼,子彈在里面,取不出來,得找大夫,我先給你上點藥,把血止住。含上酒,“噗”的噴到傷口上。劉副官疼得“啊啊”叫喚,臉上掛滿了汗珠?;菪∮裼譃樗笊纤帲幻姘幻媛裨刮业男∫?,說她做事不機靈,險些壞了大事。
姑姥姥慌慌張張跑了進來,說有一群警察端槍過來了?;菪∮裾f,別慌,又叫姑姥爺出去周旋一下,自己坐在凳子上,對著鏡子上裝。姑姥爺幸好認識領頭的警長,塞了五塊大洋,警察就吆喝著朝別處追去了。姑姥爺回來,惠小玉又說,您受累,快去叫個車,把他送回去。我這兒散了場就回去。若有人問,就說他是我的表哥,剛從北平來的。您再把趙大夫請過去,就說班子里有人受了傷。他若一時脫不開身,您就說是我受了傷,叫他一定馬上去??烊グ?!又囑咐劉副官,記住了,就說你爸是我的舅舅。忍著點,到了那兒,盡量少跟那些下人說話。
姑姥爺出去叫車,卻被一群日本武士堵在了門口,像群餓狼,呼啦闖進化妝間。姑姥爺大吼一聲,順手抄起關公大刀,橫在胸前,有幾個男人也抄起了演戲用的短刀長槍,將那群鋼刀出殼的武士逼到了門外?;菪∮駞s一動不動,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似的,始終望著鏡子上妝。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那個日本人來了。那群武士慌忙立正、鞠躬、鋼刀入鞘。姑姥爺也立住了關公大刀。那個日本人望著姑姥爺點點頭,問:
我可以進去嗎?
是三木先生嗎?未待姑姥爺開口,惠小玉的聲音從后面響了起來,今天可以破例——進來吧!
姑姥爺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疾眼回望,心里更是暗暗叫苦:不知什么時候,劉副官坐在了惠小玉的身邊,臉色煞白,身姿僵硬,雙眼直直望著姑姥爺?;菪∮穹€(wěn)穩(wěn)探身對著鏡子,輕勾慢畫,睥睨著鏡子里的三木說,你今天怎么來了?正好,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老家來的表哥。下午我去火車站才把他接過來。這是三木先生。那些人在外面吵吵嚷嚷的,要干什么呀?
三木盯著劉副官灰白的面容說:剛才,有個我國的僑民被人砍傷了。是從后面砍了兩刀,幸好沒傷到要害。你好?說著,一把抓住劉副官的手,很久沒有放開,雙目如炬,定在那灰白、淌汗的臉上。又展開那抖顫的手掌,看著上面的厚繭說,這手可不是握鋤把的。你到底是哪路的?
惠小玉忽地站起來,額頭油彩浸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啊,三木,你不能欺負我表哥!你這樣說話,他聽不懂。他就是做買賣的,哪握過鋤頭??!
三木咧嘴笑了,放開劉副官的手掌,看著惠小玉的眼睛問,這位先生真是您的表哥?
這還有假?惠小玉說,你若懷疑他,就連我一起抓走算了。又轉身對劉副官說,我早就跟你說過,不讓你到天津來。這里壞人多,不安全,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對舅舅交代,叫我回家也沒法見人了?,F(xiàn)在好了,我還得跟著你去日本憲兵司令部。走吧,三木先生,把我們一塊帶走,你就抓住國軍立功了。
三木反倒猶豫了,如果……他真是……對不起,惠老板,得罪了。三木突然立正,鞠躬,轉身走了。到了門口,又突然站住說,惠老板,快把您的這位表哥送回去,免得在這兒不安全。
事后,姑姥爺說:那天我們?nèi)珖槈牧?!惠小玉真是了不得,十個男人也比不過!
七
形勢變得緊張了。報紙上天天是關于日本人是如何調(diào)兵遣將,準備侵占華北,侵占全中國的消息。還有許多關于掠奪東三省的煤炭、礦石,偷運華工到日本,成卡車綁架中國婦女到軍營,強迫她們做妓女的消息。惠老爺捎來口信兒,催促惠小玉快些回北平,一起到南方避難。還說秦皇島、玉田、塘沽、天津都有日本駐屯軍。天津隨時都可能成為日本人的盤中餐,北平也不安全。姑姥爺也勸說,少演幾場,早些回北平,免得老爺和夫人惦記。戲園子老板貪心,連二十天后的票都售完了,還暗地里鼓動,要求加演;戲園子門口出了“黃牛”。偶爾一張票能賣兩塊大洋。
媽媽說,她記得很清楚,在“盧溝橋事變”的前一個星期,那個叫三木的日本人又來了,捧著一束鮮紅的玫瑰花,送到惠小玉的面前?;菪∮駴]有接,嘆了口氣,轉身坐在了椅子上,眼睛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三木似乎早有心理準備,并不顯得尷尬,笑了一下,把花插進花瓶里,并囑咐我的小姨說,別忘了每天加水?;菪∮窭渎暩嬖V他,你不用跟她說,她還是個小孩,不會干這種活!
媽媽領小姨出去,被姑姥姥沒頭沒臉說了一頓,誰叫你們出來的,給那個小鬼子騰功夫。進去,快進去!盯著點。
那一天,姑姥姥將媽媽按在角落里,像個哨兵監(jiān)視著;又把小姨放進惠小玉的懷里,像個燈泡,從始至終照耀著。三木毫不在乎,仍然沒臉沒皮坐了很長時間,旁若無物,癡癡望著惠小玉。
那種眼神,直到若干年后,媽媽對我們說起,還要發(fā)出悠長的嘆息。
惠小玉默默望著窗外,夕陽余暉灑在臉上,在慘白間涂了一層虛幻的金紅。三木的雙眼像被什么東西定住,始終落在惠小玉如雕的面容上。
天暗了下來,屋里的一切都變得朦朧了。小姨靠在惠小玉的身上,也變得蒙蒙眬眬。媽媽發(fā)現(xiàn),有種奇怪的表情,幽靈一樣又浮到惠小玉的臉上。媽媽向前挪動椅子,發(fā)出刺耳的銳聲?;菪∮穹路饹]有聽見,那一刻靈魂似乎已經(jīng)不在她的體內(nèi),飛上了天空,在五彩斑斕的霞光里翱翔。媽媽突然發(fā)現(xiàn),三木居然不顧一切,緊緊握住了惠小玉的一只手,還低聲、急促說著什么。媽媽慌忙捂住了臉,耳朵雖然聽不清他說話的內(nèi)容,卻仍然感覺到那壓抑不住的激情。知道在那抑揚頓挫、撩人心意的語調(diào)里,他正吟唱一首不朽的頌歌。
落地窗開敞著,能望見一片片霞染的殘云,微風吹進房間,送來一陣濃郁的梔子花香。窗幔吹卷起來,似飄舞的彩旗,在獵獵聲里抖動,輕拂藍色如海的地毯,留下一片波濤般的影子,微風吹抖了惠小玉的衣裙。媽媽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抖顫聲,感覺房間里的一切都漂浮起來,像片片旋轉的樹葉,落在波濤間,漂浮于煙波浩渺的海面之上。
天完全黑了,外面響起一陣警笛聲。小姨忽然掙開緊箍在身上的僵硬雙臂,跳起來,“砰”地關上窗,又去打開了電燈。媽媽驀然發(fā)現(xiàn),惠小玉雙眼涌滿了淚水。三木雙手撐膝,對著惠小玉,深深低著腦袋。他們似乎被驟然而至的光亮驚醒,都不由自主的“哦”了一聲,雙雙站立起來,互相凝視著。
后來,三木垂眼望地,告訴惠小玉,明天他要出門,估計時間不會很長,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就能回來?;菪∮裼帧芭丁绷艘宦?,臉色更難看了。三木走到桌前,寫下一張信紙,從懷里掏出印章和鮮紅如血的印泥,雙手握著印了紅章,雙手交到惠小玉的手上。說以后在京津兩地,如果碰上日本人,有了什么麻煩,就把這封信拿出來,會管用的。起碼不會有人敢故意為難您?;菪∮窠舆^來,看也沒看,放在茶幾上。
也許,它能救人的命,能救人的心嗎?
三木沒說話,更挺直地站立著,腦袋又低了一截,您能送我一張楊貴妃的劇照嗎。
惠小玉點了點頭。
媽媽說,那天惠小玉親自送三木下樓,一直送到門口,還親自為他開了門。
小姨將那個紙條疊好,裝進惠小玉的首飾匣中,然后又給花瓶里加了水。
八
趙大胡子又來了。
那天,惠小玉正跟老崔和弦,看見趙大胡子進來,只點點頭,繼續(xù)咿咿呀呀吊嗓。趙大胡子提著禮品,立在一邊,一直耐心等待著。直到老崔拎胡離去,惠小玉才轉過臉,對趙大胡子說,您坐吧。趙大胡子把禮品放到桌上,雙手抱拳,長揖到地,說大小姐,今天我是專門來謝您的。大小姐真是女中豪杰,能在小日本的手掌心里救了我的弟兄,佩服,佩服啊!惠小玉說,您別客氣,就轉臉吩咐我的媽媽去拿毛巾,打洗臉水。姑姥姥一直陪在趙大胡子旁邊,東一句西一句拉家常。后來又說起劉副官的傷情,問傷沒傷著骨頭?現(xiàn)在手能不能動了?趙大胡子一一作了回答。又說,嫂子,這劉副官真是命大,那天要不是遇上大小姐,換了誰,他小命也保不住了。
惠小玉擦著臉說:那些都是小事,沒必要放在心上。您還是專心快把部隊練好,早點兒準備著打仗吧。
趙大胡子哈哈大笑說:打仗是我們大老爺們的事!大小姐放心,您就安心唱戲,有我趙大胡子在,楊集鎮(zhèn)就丟不了!有二十九軍在,天津衛(wèi)就丟不了!
惠小玉請趙大胡子吃飯,我的媽媽、姑姥爺和姑姥姥、小姨一同作陪。酒菜上齊,尚未動筷之際,戲園子的老板匆匆跑來,手里拿著報紙,神色慌張,進了門就喊,壞了,壞了,日本人又動手了!惠小玉忽地站起來,抓了報紙,見上面赫然印著:日本人炮轟國軍陣地,悍然發(fā)動七七事變。趙大胡子拍案而起,小日本在哪兒動手了?我的姑姥爺拿起報紙,一邊看著一邊說,是在北平,日本人借口丟了一個士兵,炮轟了二十九軍陣地。看來日本人是要進攻北平了……忽然停住,只見惠小玉臉色慘白,表情呆呆,端起茶杯,茶水灑在了身上。
姑姥爺看著姑姥姥,一時相對無語,后悔沒有力勸讓她早些回去。那時候,他們還以為惠小玉是惦記遠在北平的父母了。直到若干年以后,媽媽出了嫁,領悟了人生的艱難,才漸漸明悟了惠小玉那時的復雜心情。
趙大胡子起身要走,說要連夜趕回楊集鎮(zhèn),早做準備,跟小鬼子干!惠小玉抓袖攔住說,是該早些趕回去,但也不能餓著肚子趕路。又請趙大胡子坐下,還叫人拿來酒,起身離座,為每人面前擺上酒杯,親自給趙大胡子斟滿,然后又斟滿了所有酒杯,雙手托起一只,對著趙大胡子說:
趙團長,我在這兒敬您了,國難當頭,全靠您了!說完,一飲而盡。
媽媽說,那一天,惠小玉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停地給趙大胡子把酒、上菜,最后還親手牽住戰(zhàn)馬的韁繩,望著趙大胡子躍上馬背,又說:
趙團長,國難當頭,全靠您了!
趙大胡子雙手抱拳,對著惠小玉,也對著所有送行人用力揮了幾下,策馬疾馳而去。
九
報紙上天天是些日本人如何調(diào)兵遣將,隨時要攻打北平、天津的消息;也有許多報紙?zhí)焯炝R政府投降、不抵抗,罵政府與日本人暗中勾結。市民們組成了各式各樣的慰勞團,慰問隊,殺雞宰羊,送酒送面,慰問駐軍和保安大隊。市面上日漸蕭條,出城逃難的人越來越多。
姑姥爺天天催促惠小玉快些出城,袁老爺也說,把戲份撤了吧,看來這北平、天津都保不住了?;菪∮癫宦?,堅持要把戲演完,說,人家買了票,要看我的戲,我不能對不起人家。那一陣,姑姥爺幾乎累病了,東家柜上事要操持,惠小玉這里又不能離開,每日兩頭跑,眼窩累塌了,有時坐在那里說著話便呼呼睡著了。姑姥姥心疼,說你就歇一兩天,好好睡一覺!這樣下去,就是鐵打的也頂不住??!姑姥爺在涼水里浸著腦袋說,你就別為我操心了。大小姐真要有個什么閃失,咱怎么對得起老爺和夫人吶!
在那些日子里,惠小玉在臺上無限風光,秋波流轉,顧盼神飛,滿臺生輝;可卸了裝,卻像換了個人,仿佛得了重病,面色灰暗,神情憂郁。除了演戲,便坐在窗前默默望著外面,也少和弦吊嗓,踢腿練功了。偶爾,自己拉拉弦,那旋律,使人不禁聯(lián)想到富春樓里的那個穿紫色旗袍的女人。
快到七月底的時候,戲份終于完了。惠小玉將幾十個朱漆木箱寄存在姑老爺?shù)纳啼伬?,對班子里的人說,謝謝大伙這些年對我的垂愛!這戲看來是一時半會兒演不了了,大伙還是先各自回家避難吧。還要姑姥姥將演戲所得,一分不留,全部分給了大伙。不分主次,每人一份。
遣散班子后,惠小玉對我的姑姥爺和姑姥姥說,我也該回了。
媽媽說,她們到了楊集鎮(zhèn)的第二天,便聽到消息,說日本兵進攻北平了。趙大胡子掠著袖子對惠小玉說,大小姐,現(xiàn)在路上不安全。您就安心在這兒多住些日子,等北平那邊打退了小鬼子,我親自送您回去??墒牵瑧?zhàn)局并不像他想的那么樂觀。很快北平淪陷的消息就傳來了。再想回北平就更困難了。幾天后又有消息說,日本兵又要進攻天津了。北上南下皆有阻隔,惠小玉只能羈留在楊集鎮(zhèn)了。
媽媽一直沒見到劉副官。問趙大胡子,劉副官忙什么了,連面都見不著?他便“哼”一聲說,他去辦大事了。同時,還說,秋海棠去了富春樓。
吃晚飯的時候,劉副官突然出現(xiàn)了,騎著白馬疾馳而來,沖進院子才勒住韁繩,馬蹄揚起,嘶嘶咴鳴。嚇得姑姥姥打翻了簸箕,高聲叫罵,哎呀,你瘋啦,這是怎么騎的馬?
劉副官一反常態(tài),再沒有過去的恭謙雅致了,虎著臉進了屋,沖到惠小玉的面前呵問,你真不知道三木的底細?惠小玉沒有理他。趙大胡子在一旁說,劉副官,你這是怎么說話!劉副官就說,三木是岡村寧次的親戚,是大特務頭子土肥原的助手,是大特務!他來天津就是為了收集情報。我們早就想做了他,是她一個勁地攔著。這里一定有問題。你說,你們在一起到底都說了什么?
惠小玉仍然沒有說話,臉色灰白,低頭擺弄京胡,頭上的黑發(fā)一抖一抖的。
其實,這個消息趙大胡子三天前就知道了,只是沒有告訴惠小玉。他不相信惠小玉是漢奸。此時,趙大胡子說:你劉副官的能耐大,不也沒早點摸清他的底細?走走走,回去吃飯吧。
劉副官仍然盯著惠小玉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的底細?
“砰,”絲弦斷裂。斷裂的絲弦扭曲著垂落下去,劃著惠小玉銀白紡綢旗袍痙攣、抖顫。小姨“啊”地驚叫一聲,撲到她的懷里。
姑姥姥說,劉副官,你說這話可就不對了,誰也沒長前后眼,那時候,看他文文雅雅的,誰知道他是個殺人的魔王?再說了,當初我表姨要不認識他,你還能活到今天!你現(xiàn)在說這種話,還有沒有良心?你不也才知道他是特務!
趙大胡子轉身走了。劉副官仍然站著不動,臉上灰一陣黑一陣,大口吸著煙,我早就說他不是好人。
院子里響起趙大胡子炸雷般的吼聲,你他娘的是條漢子嗎?有本事你現(xiàn)在就去找三木,把他狗日的做了,老子也佩服你!跟個女人逞什么能?。?/p>
劉副官轉身出去了。
表姨,您別跟他一般見識——姑姥姥捧著瓷杯去外間屋斟茶,卻聽見身后“咣當”一聲,緊接著是小姨一聲緊著一聲的驚叫:姨姥,姨姥。忙跑進去,扶住惠小玉叫起來,哎呀,表姨,表姨,您這是怎么啦……
惠小玉軟塌塌地坐在了炕上,脊背靠在墻上,京胡摔落在地,兩只手交叉著抓緊胸脯,全身像打擺子一樣發(fā)抖,臉色白得嚇人,緊緊閉著眼睛,牙齒死死咬住灰白的下唇。我的小姨嚇哭了。姑姥姥使勁搖著她的肩膀,呼喊了好一陣,她才慢慢睜開眼睛,掙扎著站立起來,兩個眼珠仿佛僵了一樣,愣愣地定在了那里。小姨嗚嗚哭,拼命搖撼她的胳膊,大聲喊著,姨姥!姨姥!姑姥姥也嚇壞了,大聲喊著表姨!表姨!不住地問她,到底怎么啦,您到底說句話呀!是不是心里不舒服?她呆呆的,一會點點頭,一會又搖搖腦袋,仿佛傻了一樣,兩腮不停地抽抖,喉嚨間發(fā)出咕嚕嚕地怪音,似哭似笑,樣子十分嚇人。過了好一陣,才扶著門框,發(fā)出一聲浩嘆:
唉,沒事,沒事,我沒事!吃飯吧。
第二天早晨,惠小玉正在洗臉,忽然聽見有人在院子里跟姑姥姥說,富春樓里有人上吊了。
惠小玉沾著滿臉的水珠跑出來,卻在門前猛地站住,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身子軟塌塌地倚在了門框上,面容紙一樣灰白。姑姥姥忙進屋拿來手巾,她雙手接住,便將那分不清滿是水珠還是淚珠的一張嬌容深深埋進了手巾里。
后來,姑姥姥才知道,在夜里上吊的,是那個穿紫衣的女人。據(jù)說,她在上吊前對姐妹們說:
我是命苦,身子也賤,可也不能便宜了日本鬼子去糟蹋。
十
媽媽說,姑姥姥就是從那天起,對劉副官改變了看法,覺得他是個翻臉無情的畜生!比土匪更沒有人性。
可是,沒過幾天,劉副官又去了姑姥姥家,看見惠小玉坐在上房里拉弦,帶著我的小姨咿呀吊嗓,便急火火說,哎呀,你們怎么還這么穩(wěn)當,鬼子都過來了,馬上就要開火了,快收拾東西,等天一黑就離開這兒。
姑姥姥說:能跑哪兒去呀!
劉副官說:離這兒十幾里有個趙家莊,我很早就在那兒做了安排,位置也很好,能隨時往山里跑。我已經(jīng)安排一撥人先過去了。咱們先去躲一陣,不行就隨時進山,進到山里就徹底安全了。
惠小玉吃驚地問:怎么,仗還沒開打,你們就先跑了?
劉副官愣怔了一陣,坐在那里呼呼喘息,過了一陣又解釋說,這軍事上的事,你不懂。這不叫逃跑,這是先避開敵人的風頭,再圖長遠。鬼子的武器好,有機關槍,還有大炮,咱們手里拿的是什么?在這兒跟鬼子硬拼不是要白白送死嗎!
惠小玉冷笑一聲說:那浪蕩公子張學良丟了東三省,也是要先避開敵人的風頭,避免白白送死了?
劉副官耐著性子說,我們跟張學良不一樣,他有那么多的軍隊,我們現(xiàn)在有什么?我們不能現(xiàn)在就把家底都露出去,那不白丟了。
惠小玉歪著頭,仰起面,眉頭蹙得緊緊的,松蓬蓬的黑發(fā)跌到了一面肩上,露出一只耳墜子顫巍巍抖動,再也沒有說話。
天黑時,劉副官又慌慌張張跑來了,一身農(nóng)夫打扮,身后跟了三個人,也都是一身農(nóng)夫打扮。工夫不大,趙大胡子也是一身農(nóng)夫打扮,敞著懷,被兩人架來了。腦袋耷拉著,什么話也沒說,進門就蹲在了墻角上。
惠小玉說:你們要跑就自己跑,為什么還強拉著我們?
劉副官黑著臉說:我們得到情報,外面的鬼子跟三木有關系。
我明白了!惠小玉起身收拾東西,還告訴我的小姨,一定要把首飾匣帶好。
惠小玉是坐在馬車后尾上出的楊集鎮(zhèn),身子隨著馬蹄的節(jié)奏一顫一顫。劉副官身穿灰色長衫,一副戲子打扮,坐在了惠小玉的身邊。趙大胡子和另外五個男人,還有我的姑姥姥、小姨也都坐在了車上??斓芥?zhèn)子口時,劉副官啞著嗓音反復囑咐惠小玉,遇見了鬼子一定要沉著,就說我們是今天才從天津出來的,在楊集鎮(zhèn)歇腳,遇上打仗,人都跑散了,鑼鼓家什也都弄丟了。記住,千萬別說錯了!惠小玉始終低著腦袋,身子一晃一晃,像睡著了一樣。
馬車剛出鎮(zhèn)子口,突然有一片光柱從四面八方聚照過來,接著便是無數(shù)明晃晃的刺刀圍涌上來。惠小玉睜開眼睛,一陣目眩,看不清日本兵的面孔,只覺眼前一群幢幢如鬼的身影和晃動閃亮的刺刀。劉副官下了馬車,點頭哈腰說,我們是惠家班的,演戲的,剛從鎮(zhèn)里出來。日本兵不由分說,將馬車上的男人全拉了下去,刺刀逼住。惠小玉卻一動不動,使勁握住小姨和姑姥姥的手。
劉副官在刺刀包圍中大喊,惠老板,您怎么不說話呀!您快把三木先生給您開的通行證拿出來呀!惠老板!我們可都是您的跟班呀,您不能不管我們呀!您怎么不說話,惠老板……
惠小玉還是一動不動。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走過來,拿手電在她的臉上照了一陣,又在姑姥姥和小姨的臉上照了一陣。突然做了一個立正,用純正的中國話說:
您好,惠老板,我看過您的戲,真是太美了!這個女人和這個小孩我都見過,請您走吧。這幾個男人我們得留下檢查,如果沒有問題,會很快放了他們的。
所有人都嚇壞了。劉副官和另外兩個男人又喊了起來:
惠老板,您可不能不管我們呀!
惠老板,我們可都是跟著您混飯吃的呀!
惠老板!……
惠小玉下了馬車,對日本軍官說:他們都是我戲班子的,你把他們扣下了,我怎么演戲呀。
日本軍官反復打量著劉副官等人,不相信地問:他們都是跟惠老板唱戲的?
沒錯,他們都是跟著我的。惠小玉說,指著趙大胡子和劉副官等人:他是給我把臺口的,他們幾個都是刀武把子,其他的人,白天都給你們嚇跑了。
日本軍官發(fā)出一陣冷笑,說:我尊重惠老板,可惠老板不尊重我呀。好,既然惠老板說他們都是唱戲的,現(xiàn)在就叫他們在這兒亮幾口吧!
這一招真是太毒辣了,那些人哪會唱戲呀,一張嘴還不露了餡。惠小玉頓時全身濕漉漉地冰冷了,臉色煞白;幸好天黑,沒被敵人發(fā)現(xiàn)。一個日本兵將劉副官推了出來,刺刀頂住胸膛,逼他先唱。劉副官張了兩下嘴,像啞巴一樣發(fā)出“啊啊”叫聲,卻怎么也喊不出調(diào)來。日本兵哈哈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惠小玉像發(fā)了瘋的野獸,跳竄過去,掄開手掌,在劉副官臉上“叭叭”打了兩個嘴巴,厲聲呵叫:閉嘴!你給我閉嘴!你還是個男人嗎????你是男人就把胸膛挺起來,任他們捅!別給我惠家班丟臉!你們這些男人,平時都是怎么跟我說的??。吭趺吹搅斯?jié)骨眼上自己先軟了!我告訴你們,誰今天出了聲,誰就不是我惠家班的人!轉臉又對著我的小姨喊:小蘭,你把三木寫的那玩意拿出來,給他們看看,要殺要剮由著他們!
小姨哆嗦著,卻怎么也打不開首飾匣,姑姥姥“叭”地一下,給了小姨一巴掌,狠狠罵道:廢物,你平時的膽子呢?兀自打開首飾匣,拿出了那封信,下車送給惠小玉?;菪∮駴]接,只說了句:
給他們看!
姑姥姥把信送到了日本軍官的手上,回身站到了惠小玉的身邊。惠小玉便一下靠在了姑姥姥的身上,緊緊抓住她的手,全身軟塌塌的,不停地顫抖。姑姥姥使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支撐住她的身子,沒有癱倒下去。
惠小玉又說道:你別為難他們。我知道你們長官三木打的是什么主意!是我得罪的他,跟他們沒關系。他口口聲聲說要保護我,保護我的惠家班,保證不叫惠家班受一點委屈,他就叫你們這樣保護的?
日本軍官在手電光下看了半天,然后恭恭敬敬疊好,立正,雙手送了過來:對不起了,惠老板。然后一揮手,放了趙大胡子和劉副官等人。
十一
天快亮的時候,馬車進了趙家莊。
據(jù)說,一路上,那幾個人,對惠小玉說了許多感謝的話。有的說,您真是有膽量,我們都嚇出汗了,您硬是坐在馬車上一動不動,非要等著鬼子上前去主動跟您先說話不可;還有的說,惠老板真是個女英雄,剛才那會兒,比您在戲臺上還威風?;菪∮褚宦暡豢?,仰臉久久凝望著楊集鎮(zhèn)的方向。趙大胡子和劉副官也始終一聲不吭。趙大胡子耷拉著腦袋,手插進了頭發(fā)里,不停地抽煙。劉副官面容嚴峻,瞇縫起眼睛看著遠處,仿佛想著什么心事,偶爾抬起手,摸摸被打的嘴巴。姑姥姥擔心他想不開,心存嫉恨,將來會做出對惠小玉不利的事情,便勸解說,你那時候要真唱出個調(diào)來,就壞事了!你瞧瞧那個鬼子,把咱中國話說得多溜啊,他不穿了那身黃裝裹,誰能不把他當中國人了。我猜他一準懂戲,是個行家,你要一開口,還不全露了餡。我表姨在那節(jié)骨眼上過去,不給你兩巴掌行嗎!她不那樣,能把事都攬到自己身上?
劉副官只是訕笑,苦笑,冷笑,眼睛卻越瞇越小。
姑姥姥雙手合十,自言自語,總算闖過這劫了,求菩薩保佑……
怎么也沒想到,到了趙家莊的下午就出了事。
惠小玉對我的姑姥姥說,我得回楊集鎮(zhèn)一趟,去找我?guī)熃恪9美牙雁墩魂囌f,要回去也得吃了飯啊。您先歇歇,我這就做飯。
就在這時,劉副官和趙大胡子帶人走了進來。一齊的農(nóng)夫打扮,身披油布,手拎鋼槍。
劉副官急火火說:快點收拾,馬上進山!
姑姥姥說:哎呀!這飯還沒吃了,再急也得填飽肚子啊。
就有人急惶惶地說,來不及了,快點,在路上吃吧,不能再耽誤了!鬼子已經(jīng)朝這邊開過來了。還有人說,鬼子這回是瘋了眼啦!在崔莊殺了一百多個老百姓!
惠小玉好像聽不見他們說話,洗了臉,又對著鏡子梳理頭發(fā)。
劉副官壓著性子說:都什么時候了,你快著點!
惠小玉望著鏡子里的眾人說:你們走吧,我要回楊集鎮(zhèn)一趟。
那一瞬間,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呆呆望著惠小玉,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要回楊集鎮(zhèn)干什么?
劉副官警惕地問:你要去找鬼子?
惠小玉大聲說,去找我?guī)熃?!不行嗎?/p>
哎呀,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一個戰(zhàn)士抹著臉上的雨水說,這都什么時候了?怎么還去管妓女呀!
又一個戰(zhàn)士說,您去救了三姨太,那些妓女都跟著怎么辦?
惠小玉不說話,拿起雨傘,轉身朝外就走。
趙大胡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說:大小姐,您可千萬不能去呀!以往我都順著您,這回您可一定要聽我的。千萬不能去呀!
一個戰(zhàn)士從外面跑來,驚慌地說:鬼子進到村東口了!
幾個戰(zhàn)士嚷嚷起來,快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您現(xiàn)在別添亂了!您要回去了,不等出村就得給鬼子抓住,還不把大伙都暴露了!
劉副官大聲命令說:快走!
姑姥姥拉著惠小玉冰涼的手說:就先跟著大伙走吧!您現(xiàn)在回去了,也不見得能救了她。
一個戰(zhàn)士說:您回去遇上鬼子怎么說?還不全露了餡,也說她們是惠家班的,鬼子能信嗎?
惠小玉望著越下越大的秋雨,對我的姑姥姥說:我有三木寫的信,量他們現(xiàn)在還不敢把我怎么樣。您帶著小蘭跟他們先走,等我找到我?guī)熃?,再去找您?/p>
大伙對惠小玉的態(tài)度都有些急惱了。劉副官臉色鐵青,眼里冒出森森火光?;菪∮駞s堅持說:我不能扔下師姐,不能看著她們給鬼子拉了去!
最后,姑姥姥說:好,您要一定回去,我也跟著您回去,是死是活我們都在一起!老趙,小蘭早晚是你趙家的人,我現(xiàn)在就把她交給你了。
大嫂,不行??!能回得去嗎?趙大胡子灰頭灰臉說,大小姐任性,您怎么也跟著一起瞎鬧!
惠小玉說,好,您去拿個雨傘,咱們一起走。
姑姥姥心實,真的放開惠小玉,進屋去找雨傘了。
惠小玉對著趙大胡子說了句:我去了,您攔住她。撐開油布傘走進了風雨中。
姑姥姥追了上去。小姨也掙脫了趙大胡子,呼喊著跑進了風雨中。
惠老板——許多人這樣叫著,卻沒有人上去拉住她們——那時候,外面?zhèn)鱽硪魂嚸芗臉屄?。鬼子馬上就要來了!
不知是誰,又喊了一聲:惠小玉!
惠小玉沒有回頭,油布傘下銀白錦緞旗袍,被風鼓了起來,那鮮紅的楓葉在風雨里抖顫、飄搖。
砰、砰,砰——突然響起一陣槍聲,悶悶的,似從棉花套子里發(fā)出的聲音,那油布傘搖晃了兩下,飄落下去,像片葉子被風雨卷走了……
責任編輯:黃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