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清晨,鄭玲草草修飾好自己,提著大包小包,拉上自家的防盜門。此時,她丈夫已經(jīng)在電梯里,按著開門的按鈕,等她好一會了,他要去單位值班,她則要回娘家去。沉甸甸的舊保溫桶里,裝著家里四川保姆做好的麻辣魚,紅燒胡蘿卜小排骨和回鍋肉。那只紅色塑料外殼的保溫桶還是在鄭玲母親住院時買的,平日里什么用都沒有。鄭玲家兄妹三個說好每家?guī)讉€菜過去,與父母一起過年。鄭玲手袋里裝著一本讀到一半的法國小說,沉甸甸的,還有一本黑面子的MOLESKINE牌筆記本。她喜歡讀書的時候隨手記筆記,這是一個寂寞讀者的習慣,好像認定自己的讀書心得永遠找不到知音,只能與紙筆密談。
電梯下降的幾分鐘里,鄭玲嘆了口氣,對丈夫說:“我可真怕看到我媽的臉?!?br/> 本來,她可以在常年住院的父親被鄭大剛接回家后,才到達娘家的,但她的丈夫必須八點鐘就到單位接班,所以,她也不得不提前出門了。
“你到附近的咖啡館先坐一會,看看書,安靜一下。”丈夫安慰她說。
推開公寓樓下的大門,他們發(fā)現(xiàn)下雨了。越冬的樟樹,樹梢浸潤在一團灰白色的潮濕霧氣里。這幾天全國都是霧霾天氣,擾亂了交通,新聞里總是報道在機場和長途汽車站積壓了多少乘客。鄭玲看到濕漉漉的霧氣,心想,好在自己不用像那些乘客一樣,滯留在發(fā)臭的等候大廳里。她想,要是自己不得不那樣做,一定會瘋了的。然后,她想到自己的女朋友對霧天的判斷,這個女朋友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酷愛中國文化,于是,聽京戲,學古琴,看文言文的書,有一天,她們一起去了古北,吃越南菜。女朋友輕靠在餐桌上,望著外面,說:“這種霧蒙蒙的天,應該就叫‘霾’吧?!贝丝蹋嵙嵯肫鹆四莻€女朋友的話。霾是一種沒有詩意的霧。
街道上灰蒙蒙的,街邊的房屋沉浸在新年假日清晨的寂靜中。
鄭玲感受著這種寂靜的異樣。每到闔家團圓的假日清晨,她都能感受到一種異樣。那是一種類似失望,卻又感到緊張的壓力,好像它要迫使你必須很快樂,很圓滿。
“我不知道我媽還有什么不快樂、不圓滿的?!编嵙岜г拐f。過去的一年,對鄭玲家來說,是風波不斷的一年。她高齡的父親曾一度病危,但現(xiàn)在平穩(wěn)下來了。她的母親秋天時突然手術,當時情況很不好,他們兄妹幾人深恐多年患抑郁癥的母親因手術創(chuàng)傷而加深抑郁,所以,即使請了護士日夜照看,仍舊輪班陪伴母親?,F(xiàn)在母親也恢復了。如果在年尾回首過往,是值得欣慰的。鄭玲已經(jīng)年近五十,但仍張嘴就叫得到“爸爸”“媽媽”這兩個詞,仍有人理所當然地稱呼她的乳名,鄭玲在理智上承認自己是個幸福的人。但在感性上,她就是怕見到她母親那張保養(yǎng)得依舊很白皙,但不愉快的臉,一張知識婦女的抑郁的臉。她感到,在這樣一個寂靜的有霧的清晨,她本人也需要用快樂來取暖。
他們的老別克車飛快地在高架路上行駛著,掠過一棟棕紅色的巨大建筑。鄭玲參加的健身俱樂部就在三樓。她每周在那里上兩次瑜伽課,游一次泳。她看到燈光明亮的健身房窗子前,有人在跑步機上寂寞地跑著,一邊晃動著淺棕色的短發(fā)。她猜想那人是她的瑜伽班同學,一家外國公司的中國首代,一個挑剔的老姑娘。這個人每天都去健身房,可每次都不用健身房提供的浴巾,沖完涼后,她都用一大堆面巾紙,吸掉自己身上的水珠。鄭玲知道,她那樣做肯定不是針對自己的,但還是為此感到不快。在這個清晨還堅持到健身房來跑步,在鄭玲看來,就是對私生活中的寂寞的泄露,是令人尷尬的。
由于母親長期的抑郁和潔癖,鄭玲兄妹幾個已很能察言觀色。盡量注意不要惹惱母親。要不是父親的醫(yī)生準許父親節(jié)日回家來住一天,他們大概不會去母親家叨擾。也許,這一家人心里都在想,這可能是他們家最后一次團聚了,所以無論如何也要在一起。他們也許心里都覺得,這是從造物主手里得到的最后一次家庭團聚的機會。當然,他們之間不會挑明了說。
“我怕這是我家最后一次團圓了??上Ш⒆觽兌疾荒芑貋怼!编嵙釋φ煞蛘f。他們的孩子和鄭玲哥哥的孩子都在美國讀書,他們不過中國年。
丈夫沉默著,他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近二十年了。留下他母親不愉快地生活著,守著他臨終時寫給她的最后一首詩:“愿妻南山壽,慰我地下情?!彼赣H過世后的第一個新年,他母親去外地旅行,避免在家里傷心。他們兄妹利用新年的假期清理父親遺物。鄭玲當時正懷著女兒,坐在一邊陪伴丈夫和他的妹妹。他家與鄭玲家一樣,都是三個孩子,最小的是女孩。那次,他們偶爾在父親的書桌抽屜里找到了他的筆記本。然后,發(fā)現(xiàn)了寫在筆記本里的,字體微微向左邊傾斜的詩歌。他們站在書桌前傳看短短的古體詩歌,沉默不語。他父母曾經(jīng)是大家公認的恩愛夫妻。當時鄭玲靠在沙發(fā)上看著他們,心想,幸福家庭的孩子,現(xiàn)在受苦了。
“你父母已經(jīng)算是高壽的了。”丈夫說。
“可我還是沒有準備好他們真的不在了?!编嵙嵴f。
“這世上有誰準備好了?”丈夫說。鄭玲想起來,公公去世時,丈夫也是在一個霧蒙蒙的清晨沖回家來,找一件可以讓公公的尸體穿上,送去火葬場的襯衣。當時自己還與父母住得很近,自己的父母怕丈夫慌張之下發(fā)生事故,決定幫丈夫去醫(yī)院送那件白襯衣。后來,父母又陪伴丈夫的母親送尸體離開。
“最好今天能把我媽也接到你媽家去,這樣,我們家也算團圓過了?!闭煞蛘埱笳f。
“我不知道我媽是不是愿意,她脾氣那么壞,不給人好臉色?!编嵙嵴f。她眼前浮現(xiàn)出婆婆的圓臉,那也是一張知識婦女抑郁的臉,她也有抑郁癥,也吃百憂解,也抱怨。鄭玲的心向下沉去,漸漸一片冰涼?!拔以囋嚢??!彼饝?br/> 他們進入老城區(qū)狹窄的街道,興國路,武康路,永福路,租界時代的舊樓房被連夜的雨打濕了,多年廢棄不用的壁爐煙囪搖搖欲墜地站立在紅瓦的屋頂斜坡上,鄭玲感受到自己熟悉的寧靜而衰敗的氣氛,這是她從小生長的街區(qū)。她還沒有完全醒來的身體因此而自在起來。街角的法式面包房里燈火通明。透過咖啡館的窗子,能看到店堂里所有的椅子都倒扣在桌子上,吧臺上方還留著閃閃發(fā)光的銀色錫紙做成的MERRY X’MAS AND HAPPY NEW YEAR,牧師曾為年輕人與非教徒將CHRIST演繹成X大為不滿。但鄭玲卻特別欣賞這個X,覺得它體現(xiàn)了許多人內心深處認真的迷茫,和對商業(yè)圣誕的抵觸。她覺得自己是屬于這里的。
“那么,你打算去哪里消磨這兩個小時呢?”她丈夫問,他們預計家里大多數(shù)人都會在十點左右到達,這樣,鄭玲就不必單獨承受母親的抱怨了。他本人也深受自己母親抱怨的滋擾,所以非常理解鄭玲的害怕。而且,他也受到了鄭玲抱怨的滋擾。他握著淺茶色的皮質方向盤,一心想安頓好妻子,自己能在辦公室里獨自清靜一天。
“咖啡館又不開門?!编嵙嵴f,“只有肯德基炸雞店才開門?!?br/> 她通常下午飯后才去咖啡館里讀書,而且總是回到這個街區(qū)來,然后消磨掉整個下午才回家去。她常常經(jīng)過母親家的大鐵門,但并不?;丶?。在她喜歡的咖啡館里,有她喜歡的座位,她通常要一杯牛奶咖啡,然后再要一大杯水,黃昏到來后,再叫一小塊忌司蛋糕。黃昏時的甜食使她樂觀,如一根支架那樣,撐住了如暮色般漸漸低垂的心情。那里溫暖,芳香,而且充滿了別人的聲響,以及音樂。她非常樂于接受陌生的音樂??Х瑞^的一切讓她覺得很舒服:既與人群在一起,享受他們的活潑,又不被打擾。在她丈夫看來,她也是個有潔癖的知識婦女,正站在制造無盡抱怨的邊緣。
鄭玲心里思忖,自己一個女人,新年一大早獨自到炸雞店里去看書,真是不自然。她想起跑步機上孤獨的身影,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中對那個女人的鄙視,并不是因為面巾紙,而是因為那個人沒能好好掩飾單身的寂寞,就像在更衣室里女人們脫得光光的樣子讓她厭惡一樣。自從她的孩子離開家求學以后,鄭玲對孤獨的女人很過敏,而且感到深深的羞恥。她認為孤獨是一種被拋棄的挫敗的標志。鄭玲認為自己一個人跑到肯德基店里去看書,比大清早到健身房去跑步還要糟糕。不過,她沒有說出來,她感到對工作繁忙的丈夫,這種感受難以啟齒。
母親家到了。鄭玲看到綠色的舊鐵門后,她從小天天經(jīng)過的一棵泡桐樹,如浸在面湯里的筷子一樣,浸泡在新年清晨濃厚的霧霾里。童年時代的寂寞從記憶中一躍而起,如受驚的狗一樣猛撲過來。那些冷清的新年,父親總是不在家過年的,家里沒有親戚來串門,母親最不喜歡家里有客人留宿,她難得給人好臉色看,她家的廚房從來不會像別人家那樣油煙蒸騰,充滿食物的蒸汽和芳香。冬天常常有大霧,室內冰涼,透過因為寒冷而顯得格外薄脆的玻璃,幼小的鄭玲總是看到霧里發(fā)黑的大樹,總是猜想對面那些流著一條條水蒸氣的玻璃窗后,人們團圓的快樂:相似的面孔在房間里晃動著,桌上堆放著各種各樣的禮物和喝過的茶杯。他們彼此開著只有自家人才能聽懂的玩笑。
鄭玲終于做出了決定:到街口的肯德基炸雞店里去等兩個小時。
店里果然一個客人也沒有。不過它很暖和干爽。
鄭玲端著自己要的一杯滾燙的香港奶茶,找到一個三面環(huán)墻的角落。在她安頓自己時,店堂里又進來了客人,年輕女子點麥當勞早餐時柔和的聲音安慰了鄭玲忐忑的心。她聽到他們落座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然后聽到,還有一個年輕男孩陪伴她。他們在談論自己的父母和親戚們。他們的聲調是她熟悉的無奈與厭煩。鄭玲想起來,自己沒出嫁的時候,過節(jié)時也曾是這樣厭煩的,不過她厭煩的不是父母與親戚,而是節(jié)日里特殊的心理壓力。那么,在節(jié)日的清晨還有因為厭煩而從家里逃出來的別人。鄭玲輕輕啜了口滾燙的茶水,她要了一百度的熱茶。近來,她非常喜歡喝燙的茶水和咖啡,喜歡體會那道從喉嚨到胃一路蜿蜒下去的熱流,就像熨斗在半濕的棉布褲子上平平地燙出一道,那是令她舒服的秩序感。
鄭玲拿出小說書和本子來,并戴上眼鏡。
那是一個德國占領軍和法國鄉(xiāng)村女人之間的愛情故事。當然,是個悲傷的故事,充滿了人性的力量,特別是當你想到作者是個躲藏在法國南部鄉(xiāng)間的猶太女作家,想到這個結構工整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是她逃亡途中寫的,想到她為這本小說寫下最后一個句號以后,就被帶去了波蘭,并死在那里,你就會為她在最后的日子仍能沒有怨恨和偏見地洞察人性,而佩服她超越意識形態(tài)的力量。好的小說,總是讓讀者對自己的經(jīng)歷浮想聯(lián)翩。讀者跟著小說的故事在走,但卻如走在一條玫瑰樹夾道的小徑上,他注意的不是小徑,而是兩邊的玫瑰,那些盛開的花朵,是他自己的經(jīng)歷。他通過小說,看到的是自己和自己的生活。
鄭玲沉浮在那個故事里,如一只水中的皮球。從少女時代開始,她就喜歡讀小說。晚上早早就上床了,坐在被子里,握著一本小說,臺燈黃色的光暈像圓頂蚊帳一樣將她安全地罩在故事里,這一直是鄭玲的愛好。她有時握著一本小說,心里就響起從前讀小說時的聲音,隔壁人家的兒子練習黑管的聲音,樂聲猶如紫色的葡萄在桌面上滾過;父親聽美國之音時傳出的電磁干擾聲;樓下人家的小毛頭咿咿呀呀的哭聲,那是個不健康的小孩,白天出來曬太陽,后腦勺的頭發(fā)掉了一大塊,露出雪白的頭皮,可他的眼睛下卻青著,好像體力不支。那都是她娘家的聲音,它們是她這輩子最熟悉的聲音。鄭玲沒想到,自己差不多過了半輩子,到底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仍對娘家念念不忘。回到小時候長大的街區(qū),就像魚尾在水里劃動那樣自在。這是個保留著陳舊布爾喬亞氣氛的老街區(qū),現(xiàn)在上海時髦的街區(qū)越來越多了,這里顯得凋落,但也格外的安詳和從容。鄭玲想,要是自己三十歲的時候,可能會喜歡新天地和古北,可如今,自己只能契合這些灰拓拓的街道,失修的20年代舊公寓,40年代舊洋房和70年代到處栽種的泡桐樹。留戀那些在紅瓦屋頂上徒勞地豎立著的廢棄了的壁爐煙囪,從花園的矮墻里探出來的紫藤。鄭玲在一本法國小說里想念著附近街道上的面貌,好像自己也是在逃亡的路上。好像自己也快要被送到波蘭去死。
窗外的人行道上經(jīng)過了一個老年婦女,她將自己蒼白的圓臉轉向店堂,面容沉郁嚴肅。鄭玲以為是母親,嚇了一跳。那個老女人穿著雙小巧的棕色皮靴,豆沙色的短呢大衣,式樣都已過時,但保留著上個時代婦女的體面。鄭玲看到她手里拿著新買的牛奶,從窗外看了她一眼,好像賭氣的樣子。鄭玲發(fā)現(xiàn),這里的街道比自己家住的新區(qū),有更多面容抑郁的老人。他們不像那些跟隨子女去新區(qū)生活的老人那樣隨遇而安,他們大多數(shù)人與自己父母一樣住在人去樓空的老家里,儲藏室里保留著兒女從前用的箱子,留下的提琴或者手風琴和他們的被褥,老人們獨立生活。也許他們是更有自尊心的老人。鄭玲想,這也算是一種波爾喬亞遺風吧。她雖然害怕與這樣的老人相處,但在心中,卻是尊敬的。想起來,她反而看不起那些終日圍繞在她家樓下噴泉四周,樂呵呵地哄孩子的老人,他們的笑容和說話聲,讓她想起“老而不尊”這個詞。鄭玲知道自己這樣想未免太苛刻無理,但卻忍不住。她目送那個瘦小的淺棕色背影經(jīng)過一棟40年代的西班牙式樓房,那是鄭玲小時候的幼兒園,又經(jīng)過一條40年代的新式里弄,那是鄭玲小學老師住的弄堂,老女人拐到街對面去了,那里曾經(jīng)是鄭玲與男朋友約會的地方,有家賣盜版碟片的小店,主人是個西洋歌劇的愛好者,只要他在店里,就終日播放普契尼的作品,鄭玲記得春夏的時候,半條街上都響徹著蝴蝶夫人的詠嘆調。走出好遠,高亢的女高音還緊緊追著過來:“啊,晴朗的一天,”攪動人心。其實,上海真的難得有可以詠嘆的晴朗。
鄭玲突然想,那個老婦人心里會怎么想自己呢?新年一大早,獨自坐在美式炸雞店里喝一杯茶的女人。也許就像剛剛在丈夫的車上看到健身房里跑步的那個女人時,自己的心情吧。自己也令那個買牛奶的老婦人感到不快和尷尬了吧。
“我無聊死了?!蹦贻p的女孩子苦惱地說。即使有個男孩子陪在旁邊,她的聲音還是這樣寂寞和不快。鄭玲感到那個年輕柔和的聲音在自己心中回響著,就像在一間空房間里回響一樣?!拔矣憛掃@種陰天,討厭?!迸⒆拥穆曇粼卩嵙嵝睦镙p柔地回蕩著,如羽毛般飄搖而下。“我要像媽媽那樣得憂郁癥了,你相信不相信?”
鄭玲面前的小說里,法國鄉(xiāng)下的年輕女子正在與借住在她家的德國軍官狂熱地戀愛。而寫小說的猶太女子的厄運正一步步逼近。小說的扉頁上有她手稿的影印件,這些影印件只起到了一個作用,就是將她的厄運活生生地逼到讀者面前,好像交響樂的第二主題一樣。
“下雪啦!”店堂里突然有人歡呼起來。
果然是下雪了。鄭玲看到白色的小雪片細密地從灰色的天空中落下,縹緲和迅速。街對面的舊樓房變得朦朧不清,仿佛一個印象派畫出的夢境。街道上的行人一邊走,一邊仰頭看天,他們臉上有種恍惚的笑影,好像不能相信眼前的白雪飄飄。鄭玲旁邊的那對情人扔下一桌子的食物跑了出去,那女孩子穿著薄薄一件灰色的緊身毛衣,在大雪里看上去苗條極了,鄭玲看到她的臉漸漸在寒冷的刺激下紅了,變得像鮮艷欲滴的蘋果。
鄭玲站起來,也走了出去??諝庵谐錆M了新鮮寒冷的雪的氣味,寒氣迅速地穿透了她身上單薄的毛衣,刺痛她的皮膚。她禁不住微笑。她看到街道上已經(jīng)白了,屋頂?shù)男逼律弦惨呀?jīng)白了,清晨的霧霾散去,天地之間只有白雪源源不絕,飄然而至。她想到母親家的院子里一定也變成白色的了,院子里的忍冬樹葉一定一動不動地承接著雪花,就像她小時候的情形一樣。雪不知為什么,總給人帶來奇跡發(fā)生般的快樂而順從的心情,雪總是覆蓋了一切,使它們變白,好像新的一樣。
鄭玲站在街口,往華亭路深處望去,杳無人跡的街道上留著處女雪,沒有腳印。20年代的老窗臺和屋頂上,因為有了雪的點綴而變得新鮮。她想起自己小時候在雪中見到過的街道,它們似乎一點也沒有變。那種好奇和向往又在她心中冉冉升起,它們也沒有變,仍舊是面目不清的。小時候她雖然寂寞,但心中有著模糊的期待。她總是想,自己長大了就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小時候她總是一個人在家里附近的街道上閑逛,下雪的時候總把自己弄得很濕,腳也在豬皮靴子里凍僵了。但雪中的街景總令她著迷。她想自己是那種內心時刻渴望著改變孤獨的人,卻一生都沒有改變的機會,除了在閱讀里。但是,那期待卻也從未消失,一直好端端地留在心里。鄭玲在大雪里驚奇地檢查著自己,吃驚地看著心中經(jīng)年累月的期待仍舊那么新鮮。
這時,她看到遠處的結核病防治所門口,那個穿淺棕色大衣的老太太也立在雪中,她仰頭用臉盤接著雪花的樣子,讓鄭玲想起母親家總是眼巴巴的小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