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精神、命運的分水嶺。當我們成為抑郁病人,或?qū)⒁蔀橐钟舨∪藭r,必須安靜下來,仔細梳理自己的精神脈絡:到底哪個段落出了毛?。烤烤鼓膫€區(qū)域有暗傷?阻塞是什么?裂痕有多深?
你做過這樣的精神梳理嗎?
對我來說,九歲是第一個分水嶺。九歲前,我基本上是一個身心健康的兒童,九歲后,發(fā)生了許多可能導致我最終重度抑郁的事,盡管每一件都是很細小很無聊很瑣碎的事兒。
從九歲到十二歲,我在部隊小院里住了三年。
那是媽媽最煩惱的三年。她自己退了職在家當家屬,外公外婆在萍鄉(xiāng)險些被斗死,僥幸被橫掃到鄉(xiāng)下種田,而我爸爸卻在“支左”,忙得很少回家。
在這之前,不時聽到部隊里又有誰誰離婚的消息,被離的一方都是成份不好的人。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一旦工作涉及保密,地主資本家出身的配偶就要掃地出門,一個家立刻就會散。
媽媽真的裝了三年文盲。
她時刻提心吊膽,生怕被小院的家屬們發(fā)現(xiàn)她的家庭出身。她從不提外公外婆,也不敢跟他們通信。她輾轉(zhuǎn)聽說外公在鄉(xiāng)下年老體弱干不動農(nóng)活,氣虛脫肛,肛門流血導致嚴重貧血,一下水田勞動,血就順腿流,染得田里一灘灘血紅。媽媽極其焦慮。她不敢亂說亂動,怕給爸爸招惹橫禍,可她又不能不盡一點孝心。她曾經(jīng)偷偷跑到外地往家鄉(xiāng)寄過兩次包裹,然后就天天擔心被造反派追查。
大概就從那時候起,她變得極其神經(jīng)質(zhì)。
她每天沒完沒了地抹桌拖地擦窗戶,她刷席子能把席子刷破,擦窗框能把木框上的漆擦掉露出木紋來。她教訓我和弟弟時,肯定要關上門窗,不給外人聽見。弟弟那時才五六歲,卻已訓練有素,媽媽警覺的眼睛一掃窗戶,他就心領神會去關窗,仔細插上窗栓,認真拉滿窗簾,做到不露一絲縫隙。
我和弟弟神經(jīng)都繃著,生怕不小心泄露媽媽的秘密。小孩子說話總有說漏嘴的時候,一說漏嘴,驚嚇使我眼前的房屋樹木人形都急速放大,我的眼睛突然成了放大鏡,天地間的一切陡然巨大擠壓過來,我恨不得立刻消失,最好世界上從來沒有過我這樣一個人。我會暗暗恐懼好多天,巴不得我的話剛說出來就被空氣吃掉了。我會久久留意周圍的動靜,等待災禍降臨。
幾乎每天我都要想,萬一媽媽的地主成份被查出來,萬一爸爸要跟媽媽離婚,我和弟弟肯定要分別跟著一個大人,那么我是跟爸爸呢,還是跟媽媽?跟爸爸我可能會被后媽害死,跟媽媽我可能要流落街頭去討飯。媽媽沒有工作呀,媽媽沒有房子呀,媽媽會不會在飯里下毒毒死我們一家人?那時候,我上地方小學,剛聽懂一句罵人的粵語,叫做“喊吾呷產(chǎn)”,就是“你全家死光”的意思。有時我會默念這句粵語,心里想:這句話說的就是我們家。
我天天觀察媽媽的神情和臉色,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家不能給我安全感,父母也不能給我安全感。小院里處處都有警惕的眼睛,誰都有可能把媽媽和她的小崽子揪出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個潛伏的特務,又像是一個地下工作者。十一歲的我時不時要叛逆一下,在媽媽眼里,我是一顆埋得潦草的地雷,說不準什么時候會爆炸。
我在小學里當了學生中唯一的副連長,還被工宣隊選去押解過一回被斗的老師。媽媽提防我,覺得這是一只狼崽子。
媽媽不知道,我比她更困惑。我根本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被指定為副連長,雖然純屬掛名,但同學們認為這“官兒”比老師還大。我沒去討好過任何人,也沒有出賣過任何人,沒有立過任何功勞,我不是班干部,也不是紅小兵,天上就掉餡餅砸中了我。
我高興,又害怕。媽媽家成份是地主,我怎么可以當革命的副連長?這叫不叫欺騙黨?我要不要主動去坦白?
我奉命押班主任上臺接受批斗。班主任講的話,媽媽也講過,媽媽就是這樣教導我和弟弟的。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媽媽講過好多這樣的話,外公也講過。原來這就是放毒。我聽這種話的時候一點也不反感,覺得好聽又好記。我很擔心有一天狐貍尾巴藏不住,同學們會把我揪出來。有時候,我甚至會擔心地摸一摸自己的尾椎骨,想確定一下那里有沒有小尾巴拱出來。聽同學說,有人會長毛尾巴,這叫返祖現(xiàn)象。我不關心什么返祖,我關心的是,萬一我有尾巴長出來,我是不是偽裝成人的狐貍狼。
十一歲的時候,我覺得我已經(jīng)長大了,甚至有點老。是心里總想事想老的。這些心事我不能跟父母說,我還沒弄清楚媽媽是不是壞人,她的脾氣有點像她的“地主”奶奶,她經(jīng)常用封建道理毒害我。她說女孩子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讓我穿漂亮的裙子,不讓我在大街上吃東西,不讓我到別人家串門,不讓我端著碗在家外面吃飯。
我也信不過爸爸。假如他和媽媽離婚,他肯定很快就會娶后媽。
我八歲的時候就知道,什么樣的阿姨喜歡我爸爸。從她們看爸爸的眼神我就能認出來。她們以為我小,說話就不防備我,可我能從她們說話的語氣里感覺到哪個阿姨喜歡我爸爸,哪個阿姨心里沒有鬼。
遇上那種眼睛會亂閃光的阿姨來跟我爸爸談事,我就堅持在他們身邊晃悠。大人不許小孩子聽他們說話,大人趕我走我就不走。
其實,許多做女兒的都有這種直覺,哪怕她只有兩三歲,“集體無意識”的潛能會及時發(fā)出警報:狼來啦!這時,小女孩會突然跟大人搗亂,莫名其妙哭鬧起來。她并不一定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但直覺會引導她趕走大灰狼。
后媽的故事聽多了,讓我感到所有的爸爸都不可靠。他們無一例外會把兒女交給后媽,任后媽折磨小孩子,爸爸不會去救小孩子。心軟的爸爸會閉上眼睛,堵住耳朵,不看不聽孩子怎么被人折磨死;心硬的爸爸會幫著后媽把小孩子綁起來,堵上嘴,蒙上眼,用針用鐵絲害死小孩子。
在小院里,我常忍不住想:爸爸舍得害死我和弟弟嗎?小院里的阿姨們說,媽死了,再好的爸都會變,變得只愛后媽生的孩子。我相信這些話。媽媽打我的時候我不敢跑,萬一她氣死了,后媽馬上就進來了。后媽打人總比親媽打得更痛吧。但是,小孩子挨打不跑是違反天性的,這樣的小孩子長大肯定有病。
現(xiàn)在回頭看:在小院里,表面上我是一個調(diào)皮、好動的孩子,爬墻上樹打架,瘋瘋癲癲不像個小女孩,實際上,來自母親的“精神病毒”正在傳染我,試圖侵噬我健康的身心。我的本能意識到這一點,神經(jīng)中樞啟動免疫機制阻擋病毒蔓延。在這樣一種刺激與反刺激的拉鋸戰(zhàn)中,我變得神經(jīng)質(zhì)。
一方面,這個兒童只讀過一年正規(guī)的小學,沒文化、沒知識、沒教養(yǎng)、沒規(guī)矩、腦功能沒有得到正常開發(fā);另一方面,由于病毒的感染,這個十一歲的兒童精神上出現(xiàn)病毒性結(jié)節(jié),神經(jīng)中的防衛(wèi)功能過分突出。她過分意識到她的家庭處在危險當中,父母之間一個異樣的眼神,鄰居阿姨有意無意的問話,從小朋友那兒聽來的傳聞,哪怕風刮過來的半句議論,地上吹動的一張廢字紙,她都留心注意,放在心里妄作分析。
她實在忍受不了這說不出來的緊張、耗神,便故意搗亂來釋放壓力,她以頑皮叛逆來轉(zhuǎn)移注意力。就在這個小院里,她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眼睛總看見死亡、災難、痛苦,耳朵總聽見惡性事件、威脅、憂傷,記憶只對灰色、黑色、冷色調(diào)自動按下影像快門。
前些年,我寫過一部中篇《十二歲的小院》,里面記錄了一些童年的傷感故事。其中一章寫了我和媽媽的沖突,還有媽媽打我的片段。當時我強調(diào)了自己對母親的傷害、母親對我的傷害。弟弟看過手稿后“告密”,媽媽立刻給我打電話,說我這是出賣她賺稿費。她還警告我:不許造謠,你要是這樣寫我,我就跳樓。弟弟也指責我,說我不孝,污蔑媽媽。在弟弟的監(jiān)督、審閱下,我把刺眼的字句都抹去了,我把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埋進心底,盡量把母女撕打的過程加以粉飾,結(jié)果導致我一看到這一章,就極其厭惡寫作的李蘭妮。我討厭這段粉飾過的虛偽的文字。在我內(nèi)心記憶中,沖突是激烈的,傷害是深刻的,影響是恒久的。
在華人社會,家丑不可外揚的觀念根深蒂固;在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中,為尊者諱,為親者諱已鑄造成基礎美德。我們不敢追根究底進行反省,我們不敢觸動約定俗成的民間規(guī)則。我們的教育一味頌揚百分百的母愛、父愛。我們無視社會、歷史、疾患、意外對天下父母的壓力、逼迫、扭曲,無視為人父母者精神基因的“遺傳與突變”,我們不敢直視父母的精神世界是否遭受災害性病變,不敢伸出援手去幫助我們親愛的父母,不敢與父母攜手面對世紀、時代在人類精神世界發(fā)起的爭戰(zhàn)。于是,父母是孤獨的、迷惘的、抑郁的,子女也是孤獨的、迷惘的、抑郁的。我們相互間的愛是百分百真實嗎?是百分百不相疑嗎?是百分百信任嗎?是百分百幸福嗎?是百分百無憾嗎?是百分百不需反省更新嗎?是百分百健康可以延續(xù)嗎?這條精神基因鏈百分百不存在病變和缺失嗎?
只有真正愛一個人,信任一個人,你才會真實地面對他,面對他的優(yōu)點和缺點,并無所顧忌地說出他的失誤;只有真正愛一個地方,你才會客觀地、公正地看到它的所長所短,并毫不猶豫地說出來。這才是真正的、不僅僅是口頭上的“順其自然”、“道法自然”。
我之所以想探討小院往事,并不是因為媽媽打我打得疼,讓我耿耿于懷,而是她打人時的精神狀態(tài)讓我感到奇怪。
媽媽打人時,不許孩子往外跑,不許向任何人求助。她白皙清瘦的臉上出現(xiàn)不均勻的紅斑塊,怒氣使平時無神的雙目發(fā)亮。她拿起專門打人的竹條,有時叫我和弟弟去拿,乖乖交在她手中。她指揮我或弟弟關門、關窗,這樣她的叫罵聲、我們的哭喊聲就不會動靜太大。
媽媽打人有個特點,她要求,我們必須讓她打得笑了才罷休。我那時雖然上小學四五年級,但我暗自認為這是一種不能接受的侮辱。她想讓我求饒讓她笑,我偏不叫她遂愿。弟弟比我聰明。他會很老實地關門關窗,把竹條遞到媽媽手里。有時他會把床上的涼席往身上一卷,在席子里面喊:媽媽,你打吧打吧。他也曾主動撅著屁股,說:打吧。媽媽打他的時候,他就變著法子讓媽媽發(fā)笑,媽媽一笑,他就過關了。他那時還沒上小學,是出名的乖孩子,只要見我想開門逃跑,他就會喊:姐姐,你別跑,媽媽打不到人她會犯病的!姐姐,你不讓媽媽打,她會給你氣死的!他這么一喊,真提醒了我,我知道不讓媽媽打事情會鬧大,事情不會完。那就讓她打吧。我擺出劉胡蘭英勇不屈的樣子,傲視打我的人。媽媽總會被激怒,一邊下手更重,一邊喘大氣說:你敢這么瞪我!我挖掉你這兩只狗眼珠子!你不給我低頭,我就要打得你低頭!
有時候,遇上父親在家,他也不敢攔著。我希望他保護我和弟弟,但是,十次有九次會失望。有時他看媽媽打累了,就會說:好了好了,歇著吧。媽媽說:不行。我還沒有笑呢。這時候,我心里會特別特別憤恨。我會暗暗想:憑什么要引你發(fā)笑?憑什么你打我我還要逗你笑?你不怕坐牢你就打死我吧,老子就是不低頭!
多年后,一次在深圳,幾個朋友聊到小時候調(diào)皮挨打,大家都是一挨打就趕快往外跑,跑掉了就沒事了。我說我家不這樣,我媽媽打人要打到笑為止。幾個朋友很驚訝,片刻之后,有人突然說:耶——那不是很可怕?
直到那時我才注意到:是啊,的確可怕。
我也曾跟媽媽回憶小院的往事,媽媽說:那時候打你們也就是嚇唬一下,別人家打孩子,那是用寬皮帶抽,軍靴子踢呀。
我說:你拿竹篾子抽,抽得我胳膊上腿上一條條紅印子,火辣辣的,都腫起來了。
媽媽說:不可能,我不會打疼你們的。
我說:你一發(fā)起火來,你不知道你那樣子多可怕。你專找特別痛但不傷筋骨的地方抽,還說不痛。
媽媽很不愿意聽這話。
我又說:你怎么知道我不痛?有一次,我眼睛上長了一個麥粒腫,你拿塑料牙刷把燒得很燙很燙,往我下眼瞼烙,說是哪個阿姨告訴你的偏方,能治麥粒腫。我說好痛,痛得受不了,你不信,就是不許我動,直到皮燙破了,爛了,你才相信真的痛,才停手。
媽媽說:沒有這回事,你瞎說。我根本沒聽過這種偏方。
我說:就是有這回事,我記得清清楚楚。
媽媽有點不高興,說: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你不要什么事都賴到我。
我哭笑不得:我賴你干什么?沒必要嘛。
話題沒法繼續(xù)下去。
我重提往事是想探討她當時的心態(tài)。但是,人的記憶是有選擇的。
人的記憶系統(tǒng)很微妙。我估計,它的第一層是防御機制,理智在過濾信息,我們需要遺忘負面記憶,不容許有悖良善的爆發(fā)進入儲存。
我不知道記憶系統(tǒng)具體如何運作,我想,它的第N層會有一個“回收站”,“防御文件夾”所剔除的負面信息都會自行轉(zhuǎn)入回收。
表面上,我們已經(jīng)遺忘,沒有一點印象;心理層面,垃圾發(fā)出腐臭和苦毒。實際上,精神受害最深重。
剔除越多,回收負荷越重。
如果不做精神檢視,不進行心靈清潔,運轉(zhuǎn)會越來越沉重,終有一天,身心崩潰。
在抑郁癥認知日記里,我真實記錄了困擾多年的心結(jié)。由于抑郁癥與遺傳有一定的關聯(lián),所以我往上追溯我母親、我外婆、曾外婆四代女人的抑郁沉積,我試圖知道,在這一百多年里,我們——中國普通人家的四代女人是怎樣活過來的,我們在精神層面有著怎樣的抑郁傳承。
按理要說到我的下一代。但是,我刻意選擇了“絕代”。
我在結(jié)婚前就想過:這輩子我不會要孩子。
結(jié)婚后,我先后做過三次人流手術,可謂鐵了心不生孩子。有前輩勸我:不管從哪一方面說,有個親生的孩子,我的前程、身體、家庭、晚景等等,都會非常好。還有高人指點說我歷經(jīng)坎坷,與逆運而行堅持不要孩子有很大關系。我不是一個生性固執(zhí)的人,但在這一點上,我是極其固執(zhí)的。
不要孩子,并非不愛孩子??赡苁菒鄣锰胸熑胃?,愛得太理智,才會覺得自己不配做一個母親。
二十多歲時,我模模糊糊感覺到:我心目中沒有一個完整美好的母親的榜樣。我腦海中只有泛指意義上的、大母親概念。若要說說具體小家庭的“媽”,像冰心老師筆下寫到的那樣的“媽”,我沒看見過。在我個人成長的環(huán)境里,只有口號中的“偉大母親”,沒有身心健康、慈悲樂觀、能為幼兒幼女提供安全感的“媽媽”。
在這種環(huán)境中長大的女人,是殘缺的人,是貧窮的人,是絕望的人。
信心、盼望和愛,這三樣是人類最不可少的精神支柱,而我恰恰先天后天都缺乏這樣的精神力量。這樣的人如果有孩子,孩子不會擁有一個健康的心理成長環(huán)境。很顯然,這絕對不是優(yōu)生優(yōu)育。
為了不制造悲劇,同時中國人口已經(jīng)太多,所以,我選擇不要孩子。至于“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以及“斷子絕孫”之類的詞語,絲毫不能傷我,也不曾對我造成困擾。
在我所看過的國外精神病學、心理學家寫的書中,不論是美國人、德國人、英國人,還是瑞士人、加拿大人、新西蘭人、伊朗人,他們都提到了童年期心理創(chuàng)傷對抑郁癥病人的影響。
“迄今為止,我們還無法知道導致抑郁癥的確切原因。但是,我們比較能肯定的是抑郁癥的病因絕對不是單一的。我們認為,自然和人為雙方面的種種因素都包含其中。”
我得老實承認,盡管翻過一些書,但我仍不明白我為什么會得抑郁癥。抑郁癥與童年有關,與家族遺傳有關,與重病創(chuàng)傷有關,與生活緊張工作壓力,與大腦神經(jīng)遞質(zhì)失衡有關……但是,在同樣童年有陰影、有家族史、曾遭重創(chuàng)、壓力緊張相似的十個人當中,為什么那九個沒患抑郁癥,而偏偏這一人重度抑郁呢?
前些日子,幾個朋友一起聚會吃飯。我說起童年烙印,沒等我把話說完,眾人紛紛聲討:你以為就你童年缺乏安全感???你看過當媽媽的就在小孩子面前尋死嗎?你知道幼年喪母的滋味嗎?你懂得莫名其妙被父母憎恨的感覺嗎?
我有好幾位朋友,在童年時期都與母親關系緊張。
一個外資企業(yè)的女高管,能力、長相、品德都挺好,就是不善于處理家庭關系。離婚后跟兒子關系日漸疏遠,屢交男朋友都難以長久。好強的她,私下里喜歡說自己有女人味,強調(diào)男士們怎么夸獎她,欣賞她。她說的都是實話??赏渫曜约翰灰粫?,她又不自信了,忍不住挑剔自己的毛病,要她實話告訴自己:她是不是真的很有女人味?她是不是真的長得好?她的脾氣會不會討人嫌?有時我哭笑不得,直言道:你這么明白的一個人,怎么總會冒傻氣?后來,她說到了童年時的抑郁。她母親是個出色的女人,忙碌,要強,但好像總看自己女兒不順眼,要么沒空與她相處,要么在一起就挑剔她的長相或言行舉止。她越想得到母親的褒揚,越覺得母親在貶她嘲笑她,她生氣賭氣爭氣都無濟于事。盡管長大后她仍然是個孝順的女兒,進入老年后的母親對她也很體貼,但是,她曾經(jīng)很郁悶。我猜想,由于從小母女關系有大裂痕,導致她成年后不懂正確扮演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因而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此刻,當我梳理平日心中所恐懼、所怨恨、所懷疑、所糾纏不清的思緒時,我突然意識到,這里記錄的,不是我一個人的抑郁,而是我們這代人所共有的抑郁。
我那些童年與母親關系緊張的朋友,她們的母親往往都是新中國第一代職業(yè)婦女,長得都有三分姿色,有一點兒小頭銜,政治上求進步,業(yè)務上拔尖,在家里能當丈夫的家,是家里的第一把手,有點潔癖,公私分明,對外人比對自己兒女關心、和藹。這好像已成了一個規(guī)律。
由此我想:這到底是母親有毛病還是孩子有毛病?或是時代的毛???中國有多少家庭存在這樣的毛???有人做過研究嗎?估算過代價嗎?一代人兩代人的精神基因由此而有所改變嗎?!
題圖攝影/瑞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