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開始,他不知道自己喜歡地圖,就像少年人起初不知道自己中意酒中意女人,總要等到第一次真正的遇見。地理課上,講到氣候與礦產(chǎn)分布,他依舊木然,以為只是一門功課而已。但當老師展開掛圖,一種失血般的壓力突然襲來,那毫無規(guī)則、無比繁復(fù)的線條,讓他目光躲閃、渾身一陣陣發(fā)緊。
不久,地理課進入了鐵路部分,并停在那里,整整講了半個學期。老師往臺上一站,“某某某,”喊一個同學,“說說共有幾條鐵路線經(jīng)過襄樊市?”或者“把隴海鐵路沿線站點背一遍?!彼畹倪@個專業(yè),叫郵政調(diào)度,將來要編排郵件運輸線路的,地理算是主課,尤其對交通部分,每一條省際鐵路線,都要求爛熟于心。有一次,老師把小測驗的試卷貼在教室后一一講評,考題之一是畫出東北三省鐵路圖。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全班數(shù)他畫得最好,整張彎曲交叉的鐵路網(wǎng)路像是從紙上自動浮現(xiàn),精確、優(yōu)美。
老師表揚了他。他也在心里表揚了自己,這一表揚,就像蓋了個鋼印的圖章,他認為:他與地圖,從此是不可分了。
地圖,也跟酒或女人一樣,一旦進去,便是沒有窮盡。一本紅皮子的《中國地圖冊》,1966年第1版、1983年9月第5版、1986年7月第18次印刷,印數(shù)9292001-9892000,他默念這串數(shù)字,感到一陣模糊的認同與激動,有九百九十萬的人都有這本書!他得空便看,換了好幾回書皮,越看越覺得有趣極了,哪怕僅僅是那些小旮旯地名,也足以讓他流連忘返:財神、可樂、啟蒙(此三地在貴州),伶俐、小董、葡萄(在廣西),勒馬、張弓、射橋(這是在河南);更有無數(shù)的同名之地,如永樂、盤石、響水、寶山之類。
像吮吸一枚巨大而不規(guī)則的硬糖,他耐心、仔細地舔,一個省一個省地順序來,察看河流的走向,湖泊的形狀,鐵道的蜿蜒——其出神入化,似繁實簡,永無雷同。當然也有色彩,行政圖的色彩意義不大,有一個四色理論:不論多么復(fù)雜的地圖,要使相鄰兩個區(qū)域的顏色不同,只需四種顏色就足夠了,他開始不信,找了許多的圖比劃,最終滿意地確認。地形圖上,他則會對海拔五千米以上紫色表示虔誠的敬意,對六千米以下的深藍,想像葬身海底的窒息。
他與地圖的親密關(guān)系,一直延續(xù)到中專畢業(yè)。十八歲工作,他沒做成調(diào)度員——那個,一個省也不需要幾個。他成了跑線的,寧京線上做郵件押運員,裝卸、看管、點數(shù)郵袋,在鐵軌的哐哐哐聲中,永遠那么滑稽地搖搖晃晃。
這工作,正好與他所鐘情的地圖有一些關(guān)系,不是嗎,順著地圖上的鐵路線來來往往。這個,也有意思的。
?。玻?我碰上他的時候,他在線上跑了五年,精瘦,看相稍顯老,但神采奕奕,有種特殊的光澤。大約郵政車廂里平常難得有外人,他很主動地跟我閑扯,講到他與地圖的緣起,用投入而誠懇的語調(diào)??吹揭粋€人這樣肯定自己的癖好,是件愉快的事。我認為他是個特別的人。
我把他的話記在本子上,算是采訪。其時,我在一個不大景氣的雜志社實習,雜志新開了一個欄目:“職業(yè)秀”,下一期選了火車押運員,要派記者出來跟他們——這是沒有紅包的苦差——派的便是我。從南京到北京,再從北京回南京,前后兩夜一天。
他們押的是夜車,且每個停靠站點都要與地面交接郵件,故四個押運員分兩組輪流睡覺。一共兩張鋪,“你睡!你睡!”他們對我客氣,像讓菜、讓飯一樣,特地讓給我一張?!澳銈兯?!你們睡!”我也客氣。我實在不打算睡——車廂里滿是郵袋,每到站裝卸一次,雖有人拖地板擦桌子,可依然有種臟乎乎、不安定的感覺。
另外三個押運員,一個是班長,年長,寡言。一個面目混沌,但很勤快,不停拖地板擦桌子的就是他。再一個個子矮小,卻能扛起比他本人還重的郵袋,總是毫無必要地忙著把袋子從這里挪到那里。四個人當中,他最喜歡說話,輪到他歇下,便一直跟我聊,聊地圖。
“地圖其實是看不完的,并且看了也蠻容易忘的?!彼麘n慮而幸福地說,怕我不懂似的,仔細解釋,從省、市到縣,到旅游景點,連一個小鎮(zhèn)、一個農(nóng)場,都有自己的地圖。還有世界地圖,每個洲的每個國家,每個國家的各個州、郡或地區(qū)?!胺凑也慌拢倸w有得看的。不過,我比較喜歡中國地圖,那些地名讓人舒服?!彼沧套痰?,像是藏好了一輩子的糧食。
“萬一看完了呢,你才二十多歲!”因為無所事事,我接著他的話。火車外黑乎乎的,除了遠處偶爾的燈火,沒有任何標記,談天中,他經(jīng)常警覺地停下來對我報地名:彭家灣、明港、焦莊、孟廟……這些小地方壓根沒站、也不停,可是他堅持:人家就在那兒!這方面,他好像的確是有些天賦,也可能是跑得太熟膩了——哪怕就是不往窗外看,他也能知道自己在線上的什么位置、在哪個地方附近。他指指腦袋:我這里,有張很大很清楚的地圖。
“就是哪一天真看完了也不怕?!彼q豫了一下,接著小聲地宣稱,“因為我會自己設(shè)計地圖?!?br/> 這算什么,我心中大不以為然,難道地圖是房里的家具或晚上的菜譜,可以隨心所欲嗎。
他看出我的意思,但也不爭辯。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但這緊湊的車廂實在太過無聊,我接著逗他:“真能設(shè)計?地圖怎么好亂畫?”
他搖搖頭,伸我取走我的采訪本,翻到中間的連頁處,咬了一兩秒鐘嘴唇,很快地畫起來。
火車大聲嘆了一口氣,新鄉(xiāng)到了,我伸出頭去看,地面一小堆郵袋,有兩個接車員在守著,有點抖抖嗦嗦的樣子,想來是凍的。班長和矮個子開始往下扔郵袋,扔完了下面的人再往上扔。四個人,像是小小的機器人兒一樣,一聲不吭地手腳配合。遠處,有一些穿得鼓鼓囊囊的旅客正往各個車廂口跑著擠著。不知為什么,在光照不足的站臺,這遠近兩處、毫不相干的情景看得讓人有些黯然神傷。他們上上下下地差不多剛忙完,車子嘆一口氣,又哐哐哐開起來。
重新坐到他身邊,他大約剛剛畫完,正盯著手中的圖發(fā)愣。我拿過來一瞧,也同樣愣住了:這圖,畫得太逼真了——“逼真”一詞,也不甚準確,因為這圖只是憑空捏造,并無模擬對象。
他所畫的,應(yīng)當是個偏僻小縣的城區(qū)圖,縣府大院、托兒所、牙醫(yī)診所、電子管廠、自來水公司、人民公園、護城河、山岡、街巷、老城區(qū)與新區(qū),以及新區(qū)外圍的繞城公路,分布勻稱合理,一應(yīng)的設(shè)施與地貌皆煞有其事、詳略得當。
我夸了幾句,同時又想,就如同熟讀唐詩三百首,他看了那么多的圖,會這樣“設(shè)計”,也很正常的。
他卻有些走神,又把地圖要過去細看了很久,才戀戀不舍地把本子還給我,十分認真地叮囑我。“這張圖,可別隨便扔了。每次畫好一張圖,我就覺得,某個地方,正是這樣存在的。這圖不是我想像的,只是照那里的樣子畫出來而已。”
喜歡搞衛(wèi)生的那個押運員正好在一旁抹窗戶,聽到個笑話似的直拍大腿:“這話說的!你天天都在畫,瞧咱們床下那厚厚一大摞,難道真有那么些地方……”
3. 他們大聲報著袋子的編號,把剛接上來的郵袋一一核對,碼齊,又把下一站需要卸下的另外分堆,足足忙了有半個時辰。矮個兒突然嚷肚子餓了,另外幾個也附和。班長于是在臺子上鋪開一些袋子,是剛才晚飯沒吃完的熟食——為了招待我而特地買的。大家一起呱嘰呱嘰吃起來。
一吃飯,就都開始聊了。我假裝問東問西,暗中引著他們說說工作。
“哼,每隔一天,跑一趟北京,把我老祖宗幾輩子、子孫幾代的配額都跑完了。等退休了,我哪兒都不去,永遠不坐火車。”
“我現(xiàn)在就是著急:不會正經(jīng)睡覺了。就是回去睡在自己家床上,半小時左右就會醒一下,醒了往外面看,總覺得像在火車上?!边@是愛抹桌子的那個人。
“他媽的,那是你。反正我能睡,到北京被頭一蒙是睡,回南京被頭一蒙還是睡。睡醒了上車,下了車再睡。”
“平心靜氣想一想,我倒是更喜歡火車,下來了反而覺得到處不對勁,看誰都奇怪。還是回到火車上踏實。哐里哐啷地響,東倒西歪地走,好?!?br/> 大家一氣吃了許多涼食,都想喝點熱水,一搖暖瓶,空了。他自告奮勇站起來去打,同時看我一眼,是邀我同行的意思。
要穿過一節(jié)長長的、充斥熱氣和巨大噪音的機械車廂,好像隨時會爆炸,讓人十分心怵。“這是……心臟,所有的發(fā)動……能源……”像介紹他家的客廳似的,他大聲說,但只能聽得斷斷續(xù)續(xù)。
到了前面的客車廂,硬座區(qū),最常見的擁擠與紛亂里,烘熱的怪味撲面而來,面帶倦色的人們橫七豎八,幾有滿目瘡痍之感。他熟門熟路找到開水間,并跟一個睡眼惺忪的列車員打了個冷淡的招呼。
我們一起凝視著開水往暖瓶里流。他突然嚴肅地對我補充?!皠偛?,他們說的那許多,其實一句話就可以概括:客里似家家似客?!?br/> 我有些驚訝,這是句古詩啊。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哦,以前碰巧聽到一個旅客說過。當時沒懂,后來越想,越覺得對。”
“但我與他們不同?!彼鋈挥行湴??!坝袀€道理他們不知道,人啊,本來,就是活在地圖上,睡覺、吃飯,怎么樣都是在地圖上的,從一個點到一個點,從這條線到那個線,如此而已,移來移去,螞蟻一樣。所有人都一樣,沒什么好說的?!?br/> 他說得似乎蠻有哲理似的,讓人感到十分難過,卻也無從反駁,或許是我也聯(lián)想到自己不甚如意的工作。
兩瓶水很快滿了。我們又穿過那充滿可怕噪聲與熱氣的“心臟”,回到郵政車廂。那位剛才說“不會正經(jīng)睡覺”的家伙卻歪在窄窄的鋪上蒙眬睡去了,大家都輕腳繞著他走。
火車吞吞吐吐地慢下來,大約是到邯鄲了。他把衣服束到褲腰里,扭一扭手腕,準備與搭檔一起干活兒了。
我倒了半杯剛打的開水,小心地咂了一口,卻發(fā)現(xiàn)完全是溫的。一陣突如奇來的消沉包圍了我,我也開始乏了,勉強睜著眼睛往外瞧,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看到了一群極為纖弱的螞蟻,正在閃閃發(fā)亮的鐵軌上一只接一只地爬、無窮無盡地爬。
?。矗?一到北京,他們不再理我,都鉆到供押運員休息的公寓里去了。我去了故宮,到下午回到公寓,已是雙腳酸痛,車子要晚上九點多才開,我不常到北京,不玩似乎有點可惜,況且坐著也是干等,于是請他陪我到離公寓最近的月壇公園去。
看了幾處沒有樣子的景點,天色漸漸晚了,我們便找了一個花壇坐下。
“來過嗎?”我問他,突然發(fā)覺他一直都沒怎么說話。
“沒有,不喜歡玩。一下了火車,就感到筋疲力盡,好像那一千一百六十公里長的線是我自己一步步走過來似的?!彼粵]有在車上有勁頭了,像被抽了筋骨,整個人都是蔫的。“總之我最怕出門。你可能不信,我都覺得走在地面上很不舒服?!?br/> 他習慣性地用一只手指頭在花壇的土里亂畫,縱橫交錯,形成溝壑與河流。畫了一會兒,又煩躁地用拳頭全部抹去,我找了幾個話題,他均簡單敷衍,談話難以為繼。他跟在車上判若兩人。
當?shù)氐木用駛冊谒闹苋齼蓛傻刈邉?,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家常話,句句聽得懂,但句句如隔云霧,有種離奇的失真感,在公園呆得越久,越是覺得身首異處。真不如早點上車呢——我現(xiàn)在也跟他們一樣了,下了火車,反不適應(yīng)這按部就班、平常過活的人間。
重新上了車,大家好似分別良久后重新團聚的親人,有種羞澀的親密感,互相招呼著放置生活用品。
我雖也感到安穩(wěn),但來時的新鮮感已經(jīng)沒了,加上累,更感坐臥不寧——車廂太小、太擠、太臟。我小口喝水。我穿過“心臟”去上廁所。我打盹,我醒來。我洗臉,我看窗外。我盯著表,瞪視每一分鐘,直到兩只眼睛發(fā)脹……難以克制地,我對這節(jié)車廂產(chǎn)生了強烈的厭惡,這走走停停、與世隔絕的空間,簡直令人發(fā)狂。
他們幾個卻十分自在,尤其是他,重新精神煥發(fā)了,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張地圖,找了個軟和的郵袋,半倚半坐著,聚精會神地看。我強打精神湊過去,是荷澤市區(qū)地圖,折痕處有些發(fā)毛。
“我每半個月研究一張市區(qū)圖。半年可看十二張,下半年再復(fù)習一遍。等把全國的市看完了,就開始看縣城,我正在托其他線上的人幫我買?!彼Z氣里帶著計劃性的周詳與安寧,一小時前在月壇公園的煩躁蕩然無存了。我忽然間對他非常失望:其實,他哪有什么異秉,只是窮極無聊而已,那廣闊無垠、變化無窮的地圖,不過是他逃避這狹窄空間的自我催眠!包括其他幾個,都在想方設(shè)法讓自己“懸空”,以某種方式離開這個車廂,我用幾乎是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
班長在整理路單:那種記錄郵袋上下的清單,像理鈔票一樣弄得十分齊整,連一點皺痕都要抹平。小個子在翻動郵袋,北京上來的很多,光是報紙,就有五十多袋,他干得直冒熱汗、勁頭十足,還嚷著嫌報紙?zhí)p。另一個則仍在賣力地四處抹桌子抹窗戶,全然不顧身邊小個子正攪起的團團灰塵。
他們各自忙碌,像在行動又如靜止,簡直超然物外,好像這節(jié)擁擠混亂的車廂便是全世界的中心。時間轟然停止,距離永無遠近,四季或冷熱皆與此地無關(guān),生老病死、愛恨情仇皆被排除在外。這多么……
我渾身一陣燥熱,感到一種精神上的苦澀與劇痛,我突然感到,我與他們之間,隔著什么,那是十分要緊的關(guān)鍵,是與世界妥協(xié)相處的秘密,但我永遠無法抵達——他們?yōu)槭裁茨菢影苍敚?br/> 我猛然扔下我的采訪本,向他們憤怒地大喊,同時試圖打開車窗,以呼吸一點冰冷的空氣。也可能我什么都沒做,只靜靜地坐在那里,掙扎在這光照不足的夢魘里,像夜空下在大海的波濤里浮沉。
?。担?有人遞給我一杯水,同時躲開目光。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只見他們幾個聚攏在周圍,似乎在小心地在照料我。
班長問起我的工作,以及有無女朋友等等。我如從夢里驚醒,在疲倦的懵然中勉強介紹起雜志社這個叫做“職業(yè)秀”的欄目。
他們好像很感興趣似的,紛紛接話,向我介紹一些離奇的行當。
“我認識個人,專門在護城河和下水道里捉螞蝗,你們想不到吧,那玩意兒可以賣出不錯的價錢。”
“我有個鄰居,每天騎個電動車,替超市配棒棒糖,就是收銀臺那個地方的棒棒糖,五毛錢一根。他馱了很多的糖,每天騎啊騎啊,我覺得很好玩?!?br/> “南京鹽水鴨愛吃的吧,嘿嘿,所以有個專門殺鴨子的差事,想想看,一上班,就開始殺,殺到下班。可憐,這個人肯定從來不吃鴨子?!?br/> 他老久沒吭聲,卻另外起了個頭,兩只眼睛突地一閃:“要是可以另外選,你們想做什么?”
“這怎么好選?只有職業(yè)選我們,哪有我們選它?!卑嚅L真是老了,都沒有假想的興致。
小個子倒是當真,眨了一會兒眼睛,興奮了:“舉重!舉重運動員。搬了這些年的袋子,我覺得我有這個特長。”
不會睡覺、總擦桌子的那個,打了個大哈欠,眼眶里一圈淚水:“睡覺!有沒有工作是專門睡覺的?我就做那個!”
“你要是女的,就有!”
哈哈哈,大家一起笑。
他沒笑,極不滿意這些胡鬧:“你們真是的!這么好的機會,還瞎說。我呢,想了很久了,就想要這樣的工作:坐在一個特別安靜特別大的地方,一動不動。不過,這到底是什么工作呢,我一直沒想到,你們也幫我想想?!?br/> “一動不動,挺難的啊……”大家都眨巴著眼睛。
小個子“咔咔”扭著手腕,有些不解:“一動不動……那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呢?”
“看地圖??!畫地圖?。∧沁€用說!”班長替他回答?!八苡袆e的?”
大家又哄笑起來,并無答案,各自散去——因為火車開始嘆氣了,下一站到了??梢钥匆娬九_上黑乎乎等車的人了。
6. 大約又過了五六年,我重新碰到他。
這期間,我在保險公司干過,挨家敲門,但少有開門;做過小公司的文案,專門寫糊弄人的漂亮話;談過兩個女朋友,然后分手;有親人過世,但沒有哭;暴雨天等公交車時渾身濕盡、感到生活的順流而下。
——對一切的小失意或是大失意,我都會模模糊糊想起多年前的火車上,有個喜歡地圖的家伙,他說過的那句話——“人啊,怎么樣都是在地圖上的,從一個點到一個點,從這條線到那個線,如此而已……”真沒錯,他說得很簡單,很好,一下子觸及生活的悲劇性,讓我心平氣和,甚至有些感謝他。
突然的見面,是一個商場的打折區(qū),最好不要碰到熟人的地方。
他先認出的我?!芭至伺至?,差點看不出。”他倒還是那么瘦,但更加看老了,并失去了那種特別的光澤。
“怎么樣?還跑北京線?”其實我最想問的是地圖,說真的,我有點好奇,他現(xiàn)在該看到縣城地圖了吧,一個接一個挨個兒地看,在那搖搖晃晃、通宵不眠的車廂里?
“早就下來了?!彼槌鲆桓鶡煟盐依轿鼰焻^(qū)?!熬€上禁煙。下來我就抽上了,才發(fā)現(xiàn)煙是個好東西。對了,我們那個班,后來出了一點小事?!彼罂谕虩?,這使他看上去顯得很平庸。
“怎么?”
“李偉豐,我們一起的,有一天掉下去,脊梁骨摔壞了?!?br/> “掉下去?”我不明白。
“喏,就是像你那回一樣,突然打開窗 戶……”他不說了,掩飾地只繼續(xù)吞煙。其實不一樣啊,我那次畢竟并沒有“掉下去”,但我多少有點羞慚,想起那次失控。
不過,李偉豐是哪一個?我不清楚他們幾個的名字,包括他。掉下去的,是矮個兒的還是總抹桌子的?抑或是那個工齡最長的班長?到底是哪一個,在其安詳?shù)募倜嬷?,有著與我同樣的墜落——從沒完沒了的鐵路線上,從燈光遙遠、黑乎乎的夜晚里,像螞蟻一樣,從地圖的邊緣爬出來,掙脫這個世界。我原本倒是以為:他的可能性更大。
“幸好……”我含含糊糊地說。
“對了,我曾經(jīng)在你采訪本上畫過一幅縣城地圖,記得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但仍然把話說完:“后來,你一定是扔了吧?”
“沒有沒有,好好保存著呢。你不是讓我千萬不要扔的!”我差不多快忘了那張圖,鬼知道在哪兒呢,但這會兒當然得撒謊,他反正不可能跟我回家看?!霸趺?,你后來真在縣城地圖里看到一模一樣的了?”
“哪里,我下了線就不再看地圖了??戳祟^昏、想吐,很難受。我把所有的地圖都送人了,包括我自己畫的那許多許多的地圖,都一起扔了。今天碰到你,倒是巧,要知道,我一直惦記著,還有張地圖在你那里!你今天一回去,就趕緊也扔了吧,這樣我就安心了?!?br/> 我感到一陣沮喪,還有懊惱與疼惜,好像有個什么抽象的貴重東西給打破了,而那是我收藏并倚賴了許多年的。
要是沒有這次碰面該多好。
我想追問點什么,他卻急急忙忙要走了,扔了煙就抬腿:“唉呀,想起個事,要先走了。記住啊,回去一定扔掉!”
插圖/萬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