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年前的暮春,菡子不幸病逝的噩耗傳到北京時,正值江南綿綿梅雨的季節(jié),她京中老友的心情都被“非典”肆虐攪得郁悶而沉重之時。遙想上海泰安路上那幢被淅淅瀝瀝的陰雨浸透的已呈老態(tài)的小樓,不由得驀然想起魯迅的詩句“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此詩是魯迅悼念被反動勢力殺害的民主斗士楊杏佛的,我謹(jǐn)借“健兒”一詞,來意喻一生為革命信念、為文學(xué)事業(yè)、為坷坎命運不懈奮擊直到無奈被病魔擊倒的菡子。
同菡子結(jié)識訂交半個多世紀(jì),她給我的印象,始終是開朗豁達(dá)、奮勇前行的健兒豐采,很少有江南女性的柔弱和纖細(xì),不論南方和北方的朋友都有這個感覺。第一次見到她,好像是上海解放初期,她出席《解放日報》的作者座談會,一身戎裝,衣上還有戰(zhàn)火的征塵和硝煙氣味,軍帽下齊耳根的短發(fā)——活脫脫三野文工團(tuán)員模樣,一開口,也沒有膠東蘇北口音,完全是太湖韻味。戎裝的江南女兒的印象,我一直保留至今。當(dāng)年那次座談會上,同她一起出席的還有一位也是穿著軍裝,滿口浙江口音,后來長期在浙江工作的詩人陳山,同樣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后幾年,當(dāng)她作為第一位女作家奔赴朝鮮戰(zhàn)場,上甘嶺坑道里蕩漾著青年女戰(zhàn)士的熱情。當(dāng)她到梅山水庫勞動,再現(xiàn)了農(nóng)家女兒的英姿,同工地上的民工打成一片。當(dāng)50年代中期她在北京東總布胡同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委員會工作時,又成為一位認(rèn)真細(xì)致、一絲不茍的機(jī)關(guān)干部。而當(dāng)她捧出一篇篇、一本本從戰(zhàn)爭歲月和生活底層釀造成的散文,用如花彩筆描繪新時代、新生活、新人新事時,她的激情、靈思和才華,就會如同天目山流淌下來的清冽山泉,伴著翠竹烏柏的歌吟,帶著野草野花的芳香,給你說不盡的心靈愉悅。菡子那些情真意摯、樸素清純、優(yōu)美動人的名作,不僅會長留在文學(xué)課本里,也會長留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長留在一代又一代讀者心頭。正由于她對這些作品傾注了深情和心血,才像對待自己的孩子那樣地鐘愛。80年代初她有一次來北京,到報社看我,正好總編輯秦川走進(jìn)我的辦公室,我給他們作了介紹。秦川請她為報紙寫游記,菡子立即朗聲笑答:“可以可以,我不是寫過《黃山小記》嗎?”秦川說他以前讀過,還有印象。90年代中,我受華夏出版社委托編一套《二十世紀(jì)散文精編》去信征求對篇目的意見時,她回信中坦率地說:“只選《黃山小記》、《香溪》已夠看得起我了。那篇《長江橫渡》有點小說味,如允許改動,能否改一篇《小溪悠悠》,也是寫陳總的。”
菡子最大的志趣就是散文。她不止一次說:“我這一輩子就交給散文了,”“我寫不來小說,我就躺在散文這塊綠草地上。”是的,這塊綠草地上,千百年來曾經(jīng)徜徉過無數(shù)散文家,無數(shù)琪花瑤草,異卉仙葩。微風(fēng)拂拂,細(xì)雨綿綿,草長鶯飛,蝶迷蜂舞,引得一代代文學(xué)人如入桃花源,留連忘返。好多年前,我曾經(jīng)偶然問過她的名字因何而起,菡萏是荷花的別名,莫非她的生日在夏天?《詩經(jīng)·陳風(fēng)》有句:“彼澤之陂,有蒲菡萏?!蹦咸评瞽Z詞:“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fēng)愁 起綠波間?!陛兆觼碜悦┥较绿?,她給散文綠草 地帶來了荷花健美的清香和飄逸的氣韻。多年來,她在這片綠草地上辛苦耕耘,悠然自得,遠(yuǎn)離擾攘紅塵,堅守一方凈土。日子過得雖然有點寂寥孤獨,卻很自然充實;生活雖然有諸多不公平,不如意,卻能泰然處之,并無悔恨。她貢獻(xiàn)了那么多:青春、健康、心血和幾十年歲月,卻并不要索取什么,體現(xiàn)了一位正直、善良的知識分子的情懷。在她病倒住院以前,她給朋友們最突出、最清晰的印象,就是那一顆真誠的心,一串串清脆爽朗的笑聲。
二
?。保梗梗改甓熘袊骷覅f(xié)會第五次代表大會時,我們在京西賓館相晤,本是一次暢敘的良機(jī),可惜日程太緊,時間太短,才說幾句話,菡子就被京中老戰(zhàn)友拉走,未及暢敘?;厣虾2痪?,她又進(jìn)了醫(yī)院。從醫(yī)院回家后,來信說:“從醫(yī)院出來以后,一直活在‘腳要壞死’的陰影里,心中怏怏不樂,卻沒有泄氣,不得不與命運抗?fàn)帲瑩屩鲂┦?,馬上學(xué)會電腦,已敲出一個中篇《紅葉無恙》,又編《重逢日記》一冊?!狈畔滦?,想到她這幾十年來在“與命運抗?fàn)帯敝?,往往是個強(qiáng)者,而任何艱難、挫折、坎坷,總是會被強(qiáng)者所踩碎的。那幾年,先后收到她寄贈的自選散文集《記憶之珠》和圖文并茂、別具一格的《故園行》時,我都曾這樣想過。如今,《重逢日記》將要以成集的形式與讀者見面了,怎不為之欣喜呢?
坦率地說,這些年來,每次在北京、上海與菡子晤面、通信,除了談近作、問平安以外,我總是有意識地避免去觸動她那根最敏感最纖細(xì)也最容易引起隱痛的心弦。傷痕是由歷史造成的,就讓它隨著歲月流逝漸漸淡化、泯滅吧。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我們這一代本來就是交織著承擔(dān)幸運與不幸的一代。每次看到她豪爽、豁達(dá)、樂觀的神情一如往昔,或者與我們共同的朋友沈文英、秦秋谷兩位大姊談到菡子近況時,也都為此感到寬慰和贊佩,于是就將惦念之情只放在病中起居、家中需要人陪伴照料這類事情上面去。但是,那年春天讀到《當(dāng)代》上發(fā)表的《重逢日記》,不少朋友都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陣陣悸動和震撼,從那長長的一段一段真實的心靈記錄里,看到、感覺到又熟悉又不甚熟悉,甚至過去很少接觸到的東西。
她在偶然的情況下住進(jìn)醫(yī)院,竟會同分離四十年的LM不期而遇。他已經(jīng)三次中風(fēng),語言行動都極為困難,很可能就在那里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日子?!白⊥会t(yī)院,病房只隔一層扶梯”的菡子幾乎天天去探視,在病床邊靜坐一會兒,給他以慰藉和溫暖,于是就產(chǎn)生了這本日記。從頭到尾,流瀉在字里行間的,是那么濃郁、濃烈、濃厚的情,是那么真誠、真摯、真切的愛。兩顆原本緊緊相擁的心,分離四十載,都在上海,卻是形同陌路,人遠(yuǎn)天涯近,那滋味可以想見。不料晚歲竟在醫(yī)院重遇,感情的火花重又迸發(fā)美麗的光輝,熾熱如火,又澄澈如水。這是多么難得的境界!不說別的,單看病床邊相互傾訴彼此的感覺,他在語言不流暢的狀態(tài)中還能同她交心,互相談到對方的優(yōu)點。她寫道:“LM想了好久,分兩次說出: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說不出來……可以談的人很少。”她寫道:“我猜出他要說什么,馬上接著說:我不怪你,你也沒有遺憾!他流淚了……我們就是這樣無怨無悔大膽地也是默默地對視著……每天的對視拉手,我們彼此都讀懂了:沒有四十年的分離,甚至并無感情上的裂隙,在我們一生的感情生活中,存在過的就是我們兩個人……是的,沒有什么欲望,就是這樣一種境界,是我們過去散步長談的情景,沒有私念,談的也是天上人間。但愿真有天空中的世界,我們一同飛去……”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讀到此處,掩卷遐思,遙想病房情景,我禁不住一次次眼眶潮濕,鼻子發(fā)酸。
病房中,她曾給LM讀《廊橋遺夢》中金凱寄給弗朗西絲卡的遺書,他“聽得很投入”。也許他聽到“雖然在我們相會之前誰也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但是在我們渾然不覺之中有一種無意識的注定的緣分,在輕快地吟唱,保證我們一定能走到一起……多少年來,整個一生的時間,我們一直都互相朝對方飛去”這一類句子時,會受到觸動,聯(lián)想一些難忘的往事、一些難舍的情愫,但是我想,其實這是性質(zhì)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品質(zhì)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她和LM之間經(jīng)歷過的戰(zhàn)火紛飛中患難相依、生死與共的感情和緣分,豈是廊橋上那兩個偶然邂逅的中年男女所能比擬的?那位美國作家又怎么會理解中國革命情侶如此純潔高尚的情懷呢?
?。蹋徒K于走完他一生中最后一段旅程。我想,他是沒有遺憾也不會有遺憾的。畢竟,黃昏時分,還在金色的池塘沐浴過一段璀璨的、溫馨的余暉,未嘗不是一份意外的幸福。菡子送別了LM,留下了這一本日記,也絕不會留下多少憾意。她當(dāng)時寫的是日記,沒有當(dāng)做文章寫,更沒有當(dāng)小說寫,卻成為至情至性的好散文,因為它是從心田深處汩汩地流出來的,魯迅說得好:從水管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真的美的散文,不需要著意做作,摒棄堆砌雕琢,一切絢爛都?xì)w于平淡。
三
歲月催人,星移物換,幾番風(fēng)雨過后,滿頭青絲都換成鬢發(fā)如霜,許多人都在不知不覺間過了所謂“古稀之年”。按時下說法,“七十不稀奇,八十多來兮”,似乎尚在有為之年,盡管體力精力漸不如以前,然而回眸來路,咀嚼人生,仍覺有不少事可以做,應(yīng)該做,才不負(fù)在這個極不平凡的世紀(jì)中滾了大半輩子,也才不枉在這條長河波濤中嗆了那么多水。我給菡子的信中曾說過:你不是說還有一批題目待寫,還有散文集要編嗎?那么,就快點從“腳要壞死”的陰影中擺脫出來吧。即使夕陽西下,也沒有什么可唏噓的。朱自清晚年有詩云: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他是反李義山原句之意而用之的,我一直很喜歡這兩句,它比原詩更有意思,更有味道,因借來奉贈菡子,與她共勉。
然而我知道菡子遠(yuǎn)行,并不是心如止水,而是帶著些遺憾而去的,她心頭還有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就是那個幾十年前偶然意外地被沾上的所謂“托派”問題。一個追求進(jìn)步,滿腔愛國熱血的高中女學(xué)生,同遠(yuǎn)在千萬里外的托洛斯基有什么關(guān)連?她知道托洛斯基是何許人也?又明白什么是“托派”?完全是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突然陷入一張人為的羅網(wǎng)。盡管這個“問題”早在淮南抗日根據(jù)地整風(fēng)時已經(jīng)澄清,卻一直成為除不掉的陰影,總是若隱若現(xiàn)地啃嚙她的心靈。實際上,那個被王明、康生等人蓄意制造的“托派”問題,本身就是一樁在中國共產(chǎn)黨內(nèi)被無限擴(kuò)大、而且糾纏幾十年的大冤案,卻影響了成千上萬有志有為的青年知識分子無辜受到牽連,為此付出了極其沉痛的代價,幾十年以至終其一生都背了重重的包袱。這類政治性傷痕怎會輕易消除!我過去曾從別的老友處聽說過此事,但從未直接向菡子詢問,怕觸動她內(nèi)心深處的傷痕。她去世后,上海文藝出版社修曉林的悼文中談到此事,說菡子到老年“還時常會被它從夢中驚醒”,不禁為之心顫。這個完全是“莫須有”而且早已摘掉的“帽子”,竟然壓在她頭上幾十年。西行路上,她能安詳輕松地走嗎?
菡子晚年,被多種疾病折磨得苦不堪言,來信總要提起。有時說“我患眩暈癥,極度地虛弱,各種指標(biāo)也達(dá)到驚人的程度。醫(yī)生堅囑我休息,假條上寫著高血壓、貧血等癥,我自己更知道病在哪里?!庇袝r告訴我又得了什么冠心病、腦梗、癲癇以至癌癥。1996年1月來信說:“我已住院二月,骨頭血管都老了,胃也有潰瘍,所以在急性發(fā)作后,又不得不住院作急性治療。”英雄只怕病來磨,再強(qiáng)健的人也經(jīng)不住的。她說:“自己更知道病在哪里”,這是對的,她最最丟不開的是心病!她的京中老友丁寧以《萬千心事難寄》為題寫了一篇深情的悼文。文中說:“你滿腹的事,需要時間去清理,去辦,去寫……其實,你的心早就十分脆弱了。這些年,支撐著你的是信念,是精神,你的生命已煎熬到極限?!比说囊簧鷷龅角?zāi)百病,最最難治的是心??!她在病中還惦記著為文集補(bǔ)寫稿件,還學(xué)用電腦,一個字一個字敲,很可能也會加重病情。說起出書,也是一件讓她心煩的事。前些年有一次信上提到“熬過了酷熱的夏天,為出書而籌款也大傷腦筋,又都是臨時的附加條件,無法抗拒。”傷腦筋是傷腦筋,她還是以輕快的口吻說:“我只盼老同志見了能喚起他們美好的回憶,甚至欣然提起筆來,想不到年輕人也還能接受,只托兩位青年朋友就銷了四十冊。要自己推銷自己書,說起來真難以為情。”我只能對她說:“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jì)了,我們都要換換腦子,書能印出來就不錯了?!边@回好,家鄉(xiāng)江蘇溧陽有人出資幫她出文集,我們聽了都很高興,都盼望快點出,若是她終于沒有等到見到書,也是一件憾事。她最后編成的散文集《彼岸書札》,總算在彌留之際能見到一面,責(zé)任編輯修曉林捧著還散發(fā)油墨香的新書趕到病房,“她接過書去,用顫抖的手撫摸著書的封面,用最后的微笑映照著她最后的著作……”
菡萏香消,健兒遠(yuǎn)去,一晃又是五年。但愿那本最后的著作,多少能減輕些最后的遺憾,哪怕只是一點點,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