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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如雪,劍如霜;段皇興,燕重光!一襲紅綾,從大梁上直直地垂下。刺目的一片紅上,十二個斗大的字,卻是一色觸目驚心的銀白。當這一句似歌非歌的讖言如此真真切切地出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慕容國仁突然感到一陣深深的絕望。他知道,自己的命運,恐怕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
“發(fā)如雪,發(fā)如雪……”短短數(shù)月之間,正當壯年的燕國皇帝慕容國仁好像蒼老了十來歲,他的臉上寫滿了疲憊。他走近垂下的紅綾前,細細端詳上面的字。那字,并非以普通的絲線織就,而是以人的發(fā)絲為線,織就于紅綾之上。紅底白字,顯得猶為觸目驚心。
“段肅順啊段肅順,我真的低估你了么?”身心疲憊的燕國皇帝喃喃自語,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就在今日么?要向我來算賬?我不服!大燕國的《燕云法典》在我手中,我是不會失去這個天下的!不會的!”慕容國仁發(fā)瘋般撕扯著面前的紅綾,歇斯底里地狂吼起來。
“皇上,皇上!”驚恐的語聲在身后響起,緊接著,一個溫香軟玉的身子撲了上來。香風襲人,紅影曼妙,一瞬間,慕容國仁張開雙臂,緊緊摟住了撲向懷中的女子。
躺在懷中的,分明是個絕代佳人,眉目如畫,風姿綽約。女子一頭紅發(fā),尤其令人注目。紅發(fā)襯著那如雪的肌膚,相得益彰。慕容國仁心中一軟,身上的驚懼與煩躁頓時被暫時甩開。
他緊緊地摟著這個絕代佳人珍珠,仿佛生來就有一種傾倒眾生的魔力,珍珠先后征服了兩個權(quán)傾天下的男人。慕容國仁忘情地親吻著美人的臉,喃喃道:“珍珠,珍珠,只要有你在朕身邊,朕什么也不怕。什么發(fā)如雪,什么段肅順,你要來盡管來吧。朕能和珍珠美人兒死在一起,總也好過你孤零一人!”
懷中的美人珍珠突然雙目緊閉,嬌身一陣顫抖。慕容國仁安慰道:“美人兒別怕,有朕在,那‘發(fā)如雪’段肅順是傷害不到你的!”
自慕容國仁于文祿七年成功篡得段氏皇位以來,短短十年之間,“發(fā)如雪”的大名便響徹了整個燕國。雖然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這位傳說中的“發(fā)如雪”,但是人人都在傳說,這個專殺燕國朝廷大員的曠世游俠,就是當年段氏先皇的太子王儲——段肅順!昔年慕容國仁篡位,將段氏皇室嫡系斬盡殺絕,卻獨獨遺下了當時的太子段肅順。
段肅順從此流落天涯,因遭此劇變,一夜之間滿頭青絲轉(zhuǎn)為白發(fā)。段肅順潛隱數(shù)年之后,突然攜一柄如霜長劍再次出現(xiàn)。并立誓要誅殺慕容國仁,重興段氏的大燕國。慕容國仁屢派高手追殺這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游俠“發(fā)如雪”,但均失望而還。
“發(fā)如雪,劍如霜;段皇興,燕重光”的讖言開始在民間流傳,沖擊著岌岌可危的朝廷。從地方小吏,至禁苑大臣,無一例外難能逃過“發(fā)如雪”的復仇之劍。慕容國仁開始由震怒而至擔心,最終由擔心演化為驚懼。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篡位奪來的寶座不那么穩(wěn)當了。
作為一個男人,慕容國仁他不光做了十年的皇帝,還搶了當年的太子妃為自己的女人。沒錯,珍珠就是當年的太子妃,段肅順曾經(jīng)最寵愛的女人!這個美女令慕容國仁不可自拔,雖然明知是太子的女人,也要冒險留在身邊享用。
此刻,當段肅順的復仇讖言以條幅的形式出現(xiàn)在面前的時候,連珍珠也不由得感到害怕了。她也是段肅順恨極的人——因為當年正是她向慕容國仁透露了《燕云法典》的所在,才會讓他順利地得到《燕云法典》,順理成章地登上燕皇的寶座……
慕容國仁出神地想著,無論如何,今日這個結(jié)果已是避無可避的了。
“轟隆隆……”一陣突如其來的炮聲響起,地震山搖。是慶國士兵在用神武大炮攻城。
整個寢宮晃了晃,珍珠的身軀再次因害怕而猛烈地顫抖起來。慕容國仁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將她扶上床榻,然后從床底下掏出一個石盒來。
打開石盒,現(xiàn)出一卷發(fā)黃的經(jīng)書來。據(jù)傳此書乃是當年創(chuàng)建大燕國的時候段氏的先祖手書,書里記錄著治理國家的法典例律。經(jīng)書本身并無任何特殊之處,也沒有任何魔法仙法,但是,自從大燕建國以來,此書就一直被視為等同于傳國玉璽的權(quán)柄象征之物。只有被授予了這卷《燕云法典》,才能名正言順地登上燕皇的寶座。
十年之前,他慕容國仁謀朝篡位,大肆屠戮段氏皇族,為的是這一卷普普通通的經(jīng)書;
十年之后,段肅順借鄰國之兵親手攻下自己國家的都城,血流成河,為的也是這卷經(jīng)書!
慕容國仁突然感到一陣好笑——十年磋砣,流血無盡,為的就是這一卷平淡無奇的經(jīng)書么?“哈哈哈……”他突然發(fā)瘋似的笑了起來,雙手用勁。手中書卷,頓時散做片片碎紙……
“發(fā)如雪,段肅順,你來吧!是時候做一個了結(jié)了!”他雙手重重地推開寢宮的大門,迎向那滿城的血與火。
2
血染城池!
劇烈的轟鳴聲中,城墻已告不支,被猛烈的火炮轟塌。慶國士兵在大街小巷中縱馬奔殺,釋放著野獸般的廝殺本能。黑云壓城,雷聲混在攻城的炮火聲中,震耳欲聾,一場大劫后的暴風雨即將來臨!
慕容國仁登上禁宮內(nèi)苑高處的欄桿時,一眼便看到如雪一般紛飛的長發(fā)正朝自己這邊縱馬急馳而來。天地變色,風云驟起。白發(fā)如雪,長劍如霜!一切恩怨,到了最終了斷的時候。
兩個男人,四目相對,清冷的夜空中頓時激濺起恨意的火花。“轟隆隆”,幾道閃電驀地撕破天幕,黃豆大的雨點開始灑落下來。雨水打在臉上,一片冰涼。慕容國仁恍惚想起,十年前,正是在這個地方,自己親手殺死了燕王皇族嫡系一百一十四人,與大燕段氏就此結(jié)下了深不可解的仇恨。
段肅順冷冷地問道:“那個賤人呢?今日的下場,你們兩人一個也跑不了!”
“殿下,珍珠來了!”突如其來響起的清冷女聲,令對峙的兩個男人都不由自主地一驚。美妙的慕容國仁身后。慕容國仁心中一疼,伸手將珍珠摟在懷里,責怪道:“你怎么來了?”珍珠面無血色,連紅唇都變得慘白,似乎難以承受凄風冷雨。她靜靜地看著對面白發(fā)如雪的段肅順,淚水緩緩地流下臉龐,與落在臉上的雨滴混成一片。
段肅順握劍的手亦在發(fā)顫,手中的長劍發(fā)出的“嗡嗡”的龍吟之聲,驀地,他大吼道:“賤人,還我《燕云法典》來?!遍L劍電閃,向珍珠疾刺而去。十年大仇,就在眼前。他怎能不殺之而后快。當年慕容國仁篡位之時,向段氏皇族們逼問那象征著大燕權(quán)柄的法典所在時,就是這個女人,貪生怕死,向慕容國仁求饒,將《燕云法典》拱手送給篡位者!
慕容國仁擋開段肅順的劍鋒,得意道:“段肅順,你以為你今日借外族之兵攻破城池,就能光復你段氏燕朝了么?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因為——《燕云法典》,已經(jīng)被我親手撕了!從此這個世間再也沒有什么《燕云法典》了,你段氏燕朝的權(quán)柄都不復存在,你談何光復大燕!哈哈哈哈哈……”說到這里,他忘乎所以地仰天大笑起來。
段肅順的劍勢停了下來,臉上露出一股異常古怪的神色來。
“發(fā)如雪,劍如霜;段皇興,燕重光……”慕容國仁的臉上顯露出一種異??簥^的神色,“連法典都沒了,我看你如何燕重光??!”他緊緊地摟住懷里的珍珠,又道:“而我,今日能與最心愛的人死在一起,也無憾事了!段肅順,你想想你自己,你得到了什么?你千算萬算,終不及我一算?。」?!”
段肅順臉上的古怪神色更甚。驀然間,他瞥見珍珠的臉上竟露出一絲笑意來。一瞬間,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一點什么,但這感覺隱隱約約,卻不真實。一股巨大的不安包圍了他,他頓時茫然若失。
慕容國仁見他這副樣子,忍不住仰天狂笑起來。大雨傾盆而下,肆意沖刷著天地間的一切。雨中的三人,全身皆已濕透。
3
“哈哈哈哈……”慕容國仁的笑聲戛然而止!驚愕的面容凝固在一瞬間,鉆心的劇痛,令他的五官在瞬間扭曲,他感覺到胸口有熱熱的東西淌下,是血!
他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在這最巔峰的時刻血濺當場!他更沒有想到,令他血濺當場的竟然是他平生最寵愛的女人——珍珠!
珍珠的手中,握著一根銀簪!銀簪的尖頭上,已沾滿鮮血。她盯著段肅順的臉,一字一字地吟道:“發(fā)如雪,劍如霜;段皇興,燕重光!”當說到最后一個“光”字的時候,她手上的銀簪再次準確無誤地刺入慕容國仁的心臟。
慕容國仁強撐著最后一口氣,狂吼一聲,一掌揮出。珍珠頓時猶如斷線的風箏一般,不由自主地飛了出去。慕容國仁不可置信地狂叫道:“你……為什么!”
話剛落音,只見珍珠的紅發(fā)突然如瀑布般披散下來,同時也如瀑布般開始流動——流動的是那紅色。雨水盡情地沖刷著,珍珠的紅發(fā)由發(fā)根至發(fā)梢,匯聚成一滴滴紅色的水珠,沿著頭發(fā)如血淚般淌落下來。轉(zhuǎn)瞬之間,滿頭紅色,消褪無蹤,取而代之的,卻是滿眼如雪的白發(fā)!
“慕容老賊,你以為你真的得到了《燕云法典》了嗎?”珍珠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跡,《燕云法典》歷來只由上代先皇傳與太子王儲,我當年雖為太子妃,但根本是無法知道法典的?!?br/> 段肅順恍然大悟,難怪剛才他聽到慕容國仁說親手把《燕云法典》撕掉的時候,感覺很古怪。
“錯了,錯了!這十年來,我都錯怪了她!”他悔恨地想著。當年他寧死也不愿意透露《燕云法典》的下落,被慕容國仁折磨得半死。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丟在亂石崗上。之后,他多方打聽,聽到傳言:太子妃珍珠甘心委身于慕容國仁。當聽到這個消息的一剎那,他就將慕容國仁和珍珠并列為頭號大敵……
他接著珍珠的話:“慕容國仁,你知道嗎?真正的《燕云法典》就是我段氏歷代先皇皇陵前的一塊石碑!你以為你取得了大燕國的權(quán)柄么?哈哈哈……”他也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嘴角便嘗到一絲咸咸的味道——那是自己的淚。這淚,是為珍珠而流,這十年來,他錯怪了她,他有負于她!
慕容國仁的身軀搖了搖,突然張嘴,“撲”地吐出一口鮮血來。十余年的苦心經(jīng)營,沒想到,自己一直生活在假象中??尚Π。@個可憐蟲卻是自己!
“殿下,大燕國……大仇……已報,”珍珠斷斷續(xù)續(xù)地道,生命正在逐漸離去,“我……終未負你!”話剛落音,這絕代的佳人仿佛在一瞬間老去。絕世的容光變得衰朽不堪。
段肅順跨前一步,扶起珍珠。懷中的珍珠臉上竟無半點血色。他捧起她那如雪的白發(fā),心如刀割。珍珠看著段肅順,嘴角卻露出一絲笑意來,艱難地說道:“我以血染白發(fā),用以時刻來警醒自己的復仇使命!我一直在等待著,今天,我終于等到了,我,也無憾了……”
“咚”,慕容國仁的尸身轟然倒下。段肅順在這一刻也徹底明白了所有的一切——當年慕容國仁篡位,卻苦于沒有象征著權(quán)柄的《燕云法典》,他嚴刑逼問所有的段氏皇族嫡系,并先后殺死了他們。本來,段肅順也難逃一死,但珍珠突然想到,《燕云法典》既然如此神秘,慕容國仁很可能也沒見過,于是謊稱自己知道下落。
慕容國仁得到假的《燕云法典》后并沒有產(chǎn)生懷疑,段肅順因此撿得一條命。傷愈之后,他便開始著手復仇計劃,游俠“發(fā)如雪”的名頭,開始在燕國上下流傳。只不過他沒有料到,“發(fā)如雪”復仇計劃的最后一步,卻是由珍珠來替他完成的!
這十年來,珍珠一直被慕容國仁寵愛,但是,她并沒有貿(mào)然殺死這個仇人。她就是要讓他承受雙倍的痛苦,這才忍辱負重十載。直到今天,她才等到了最佳的時機。寢宮中的那一襲紅綾是珍珠所為,從紅綾出現(xiàn)的那一刻起,“發(fā)如雪”就不再是一個人,而是段肅順和珍珠兩個人!
“珍珠!”段肅順流淚滿面,扶著懷中冰冷的身軀,他用盡所有的力氣徒勞地呼喚。然而唯有如注的風雨,將這個寂寞的男人澆得濕透……
〔本刊責任編輯 徐 卉〕
〔原載《上海故事》總第26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