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年間,保定有條西三條街,呈凹字形。這里是有名的古玩街。沿路兩側(cè),擺滿了古玩地攤。街道內(nèi)側(cè),開設(shè)的店鋪,大部分是世代傳承下來的。
大手的茶攤就設(shè)在這條街上。逛古玩街的人多是“古董迷”,一轉(zhuǎn)就是小半天。癮大的,則是披星戴月。逛累了,渴了,就到大手的茶攤上喝碗茶,歇歇腳。時間久了,古董商和熟客們就都認(rèn)識了大手。大手真名不詳,因為他一雙手大得出奇,所以得了“大手”這個諢號。大手是外埠人,口音頗雜。有人說他是湖南人,因為一場蝗災(zāi)鬧空了家財妻兒,才流落到此。大手有一個自己專用的茶壺。臟兮兮的,壺身、壺嘴都布滿了污垢。別人看見了笑話他,他總認(rèn)真地說茶壺是玉質(zhì)的,是祖先傳下來的好玩意兒。人們不在意,就笑話他連紫砂和玉都分不清,還好意思在古玩街混營生。
事情傳開了,就有好事的人,硬是拿著各種玉石來刁難大手。大手猜不準(zhǔn),他們就嚷嚷著不給茶錢。大手只是爽朗一笑,咧著嘴道:“我要是真猜著了,不給茶錢也成?!?br/> 如此試了幾回,大手竟然說得頭頭是道,石料的產(chǎn)地、質(zhì)地、年頭、雕工……無一失誤。人們驚訝了,愣了神。大手仍舊爽朗一笑,只道:“瞎說的,撞對了。”
這事兒像陣小風(fēng)奔街走巷,傳開了。人們爭先來大手的茶攤喝茶,伺機請大手給自己隨身攜帶的寶貝過過眼。起初,大手還能勉強應(yīng)付著。日子久了,就心生厭煩,但凡來客,喝茶自便,若是看東西,就用一句含糊話推諉:“恕在下眼拙,瞅不準(zhǔn)?!?br/> 大手的事像錐子般刺進(jìn)了白萬里的耳朵。
白家的古董店名叫“妙藏閣”,是百年的老字號。白家經(jīng)營古董已經(jīng)三代了。白萬里的爺爺白啟蒙和清宮里的一名叫長順的太監(jiān)私交深厚,后來把白萬里的父親白儒過繼給了那名太監(jiān)。據(jù)說,白家的藏品多是從長順太監(jiān)那里得來的,既然出自宮廷,自然都是珍品。白萬里主要經(jīng)營的是字畫和瓷器,自己卻一心玩玉。白萬里眼力極好,被保定玩玉器的行家稱為“玉王”。
可自從大手出現(xiàn)后,就有好事的玩家蹦出來挑事。只道,白萬里不過是靠祖基殷實,在保定古玩界胡混罷了,哪如大手的一雙“火眼”。白萬里聽了勃然大怒,就差人從店中取出一塊鴕鳥蛋般大小的石料,去了大手的茶攤,要和大手賭玉。
很多“老坑種”玉石表面往往有一層皮殼,由于氧化作用,皮殼已成褐紅、褐黑或其他各種雜色,一般僅從外表,并不能一眼看出其“廬山”真面目。即使到了科學(xué)昌明的今天,也沒有一種儀器能通過這層外殼很快判出其內(nèi)是“寶玉”還是“敗絮”。所以,買玉者必須從包有皮殼的原石來判斷這塊玉的價值。這種買賣風(fēng)險很大,也很“刺激”,故稱“賭玉”。由于賭贏了利潤很大,所以這種買賣從古到今歷久不衰。
大手一見白萬里就慌了手腳,忙道:“我一個擺茶攤混營生的,哪懂得什么玉器,怎敢和白老板賭玉。此事就算了,老朽認(rèn)輸便是了?!?br/> 白萬里冷冷一笑,道:“我怕欺負(fù)了你,不和你賭金賭銀,只賭你一碗茶。輸、贏,都不過損失你一碗茶。哪怕它只有一層石皮,包個大玉疙瘩,也算你得著了,我眉頭也不皺一下,轉(zhuǎn)身就走。如何?”
這時大手的茶攤上早圍了一圈人,人聲像浪頭般滾過半空,發(fā)出一片唏噓聲:“即使開出一個花生豆大的玉疙瘩也是賺大了?!庇腥诵÷曊f道。大手怯怯地望著白萬里,僵成了一根冰棍。
白萬里皺起眉,道:“沒本的賭博你都不敢,莫非是看不起白某?”
大手惶惶地擺起手,抹著額頭的汗珠。
白萬里催促道:“那就開始吧?!?br/> 大手眼神一淡,就愣愣地點了頭。
石料切開了,空心,芝麻大的玉粒也沒有。白萬里不屑地望了大手一眼,托起茶碗,端詳了片刻,猛地把茶潑了滿地。甩開手,扯著步子離開了。眾人怏怏地望著石料,不歡而散。
事后有人傳言,白萬里當(dāng)日所帶去的石料,就是鋪街的一塊大青石,根本不可能包裹著玉。白萬里這是在故意刁難大手。大手沒能看出白萬里的手段,眼力自然是極其拙劣。從此,到大手茶攤上喝茶的人漸漸少了。直到最后,大手何時撤了攤位,眾人也沒在意。古玩街又恢復(fù)了平靜。大手被時間的抹布抹了個干凈,徹底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
白萬里一邊經(jīng)營著自家的古玩店,一邊四下尋人賭玉。一年的時間,大大小小的玉石賭了不下百十回,白萬里竟然從未走過眼。為此,“玉王”的稱號愈加響亮了,瓷實了。
這一年春天,一位從江蘇楊芬港來的玉器商來找白萬里賭玉。這人名叫葉知秋。
葉知秋隨身帶著一塊石料,半米見方。這玉是葉知秋的父親當(dāng)年在緬甸偶爾得之,之后就成了葉家的傳家之寶。此前,各地的玉器玩家都曾找過葉知秋,想要盤下這塊石頭??扇~知秋出的價格極高,不禁令諸玩家咋舌。石頭就這樣擱置了下來。
葉知秋此次來找白萬里,是為了殺殺他的銳氣,趁機在保定立足。他相信,憑借著自己手里的石料,足以寶懾群雄了。古玩界本來就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不怕東西少,就看寶不寶。
葉知秋摸著石料,對白萬里道:“白老板,在下遇了難處,一時手頭拮據(jù)。不然,決然不會出賣家傳的玩意。您過過眼,給個價錢。”
白萬里只望了一眼,就笑著搖起了頭。
葉知秋突然皺緊了眉,哭喪著臉道:“莫非白老板也怕打了眼?”
白萬里眼睛一亮,道:“葉老板要多少?”
葉知秋伸出手掌,上下一翻,道:“一萬大洋,您敢不敢賭?”
白萬里突然大笑起來,擺著手道:“老朽可出不起這個價,葉老板還是另尋他人吧?!?br/> 葉知秋明白,白萬里不應(yīng)的價格,在保定,再出手就難了。他心里狐疑,或許是白萬里耍詐,故意壓低價錢。這樣的事,在古玩界屢見不鮮。如果自己開了石料,里面玉石飽滿,不僅保住了本錢,還能借此機會,讓白萬里出丑。但,事有萬一,如若這是塊沙石,不僅自己血本無歸,反倒成全了白萬里。葉知秋思來想去,都覺得不合算。
葉知秋為難地道:“白老板到底能出多少?”
白萬里愣了愣神,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道:“五千大洋。”
葉知秋灰起了臉,道:“都說白老板是識貨的行家,不料也如此膽小如鼠,想必是吃不準(zhǔn)吧?!?br/> 白萬里輕蔑地大笑起來,道:“葉老板帶來的石頭本是一文不值。適才聽聞葉老板手頭拮據(jù),白某才肯出這五千大洋。這五千大洋就是幫你葉老板解圍的,豈是貪圖你手里的石頭。葉老板怎就這般的不明白哩?”
葉知秋紅了臉,道:“什么,你說我的石頭一文不值?”
白萬里道:“打開看看,自然就明白了?!?br/> 葉知秋道:“若不如白老板所說,又當(dāng)如何?!?br/> 白萬里就道:“白某若是走了眼,這家鋪子從此就姓葉了,怎樣?”
葉知秋漲紅了臉,難堪地道:“那白老板就請吧?!?br/> 白萬里差人取來五千大洋,堆在葉知秋面前。白萬里抱起石料,對著眾人道:“里面若有一丁點玉,我這家店鋪,就拱手送與葉先生了。如若白某猜得巧,碰對了,一丁點玉都沒有,這五千大洋照樣送與葉老板。不過要請葉老板自重,從今以后,不準(zhǔn)再踏進(jìn)保定一步?!?br/> 說著,白萬里猛地把石料舉過頭頂,狠狠砸在地上。一聲悶響,石料裂開了。眾人瞪圓眼睛,視線如箭般射過去。石渣鋪了滿地,沒有半丁點玉。
白萬里撣撣手,道:“這等貨色也敢?guī)硖弑6ǖ膱觥=窈?,還望葉老板自重?!闭f罷,輕輕地?fù)坶_袖子,箭一般地閃進(jìn)了內(nèi)屋。
人群中爆出一陣哄笑,笑聲成了石頭,死死地壓在葉知秋的心頭上。葉知秋望著成堆的大洋,臉色驟然變成了一張白紙。劇烈咳了幾聲,眼前就飛起一陣紅霧,一口鮮血噴在了大洋上,大洋染成紅色。葉知秋晃了晃,一仰身,倒在了地上,在同伴的攙扶下,勉強站起身,踽著步子離開了。葉知秋自覺丟盡了顏面,氣憤不過,回到江蘇不到半月,就口含鮮血,一命嗚呼了。
白萬里為保定古玩界掙足了面子,被人們捧進(jìn)了霧里云端。從此,白萬里終日釘在玉器的賭局里。幾年間,各地前來與他豪賭的人絡(luò)繹不絕。白萬里從不推諉,來必奉陪。奇的是,他從沒輸過。
時間風(fēng)輪般地轉(zhuǎn)著,一轉(zhuǎn)眼十五年過去了。
這日清晨,一個名叫葉拙的年輕人前來找白萬里賭玉。葉拙是葉知秋的兒子。為了一雪當(dāng)年的恥辱,葉拙當(dāng)了全部身價,從北京琉璃廠得來了一塊緬甸石料。石料呈橢圓形,立直,八仙桌般大小。據(jù)多位玉器專家鑒定,石料里包著一塊和田玉。至于和田玉的分量,難以估計。
白萬里望著孱弱的葉拙,想起當(dāng)年的情景,不免有些悔恨,喃喃地道:“葉老板的石頭賭價是多少?”
葉拙抬起頭,顫抖著嘴角彈出一個字:“命。”
白萬里驚了一個趔趄,張著嘴,半晌沒說出話來。
葉拙的嘴角掠過一絲冷笑,道:“我要拿石頭換你一條命,敢嗎?”
人群中飛出一片喧嘩,就有人說:“縱然再稀罕的寶貝,丟了性命也不值。不能賭……”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過了片刻,白萬里仿佛熬過了一個世紀(jì)。
葉拙望了望人群,道:“偌大個保定城,就沒有一個人敢舍命切這石料,看個究竟?”
葉拙的話一出口,人群里沒人再敢言語。白萬里愣在原處,額頭上冒出一片冷汗。
葉拙突然大笑起來,道:“也罷,免得說我欺負(fù)你們保定人。白老板,咱們就以五成玉料為標(biāo)準(zhǔn),多于五成或者少于五成,任你先挑。賭輸了的,就輸與對方一條命。如何?”
眾人一片唏噓,唏噓聲像一雙魔掌,把白萬里推到了絕處——前面追著死亡跑,后面死亡追著他跑。如若不應(yīng),定然是丟盡了保定古玩界的面子。再者說,葉知秋的死畢竟與自己有莫大的關(guān)系,如若自己不應(yīng),想必葉拙也不會善罷甘休。
白萬里思忖片刻,醬紫著臉道:“就聽葉老板的?!?br/> 兩人寫畢血書,石料就被幾個人扶正,開石料的師傅準(zhǔn)備好了刀具。
白萬里盯著石料,呼吸愈加急促起來。汗珠像螞蟻般鉆出了皮膚,渾身上下一陣痛癢。刀刃漸漸接近了石料。白萬里的心一下子凍結(jié)了,倏地又崩裂了,一寸寸地坍塌著,像無數(shù)石塊在墜落。他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心臟坍塌時發(fā)出的聲響。
白萬里突然大喊一聲:“停!”急促的呼吸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過了片刻,他漸漸平靜下來。白萬里擺擺手,虛脫地道:“在下服氣了,不敢與葉老板打這場賭。老朽服輸了……”說完話,白萬里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又緩緩被人攙扶起來。他的心,仿佛被剖空了,身體像掉進(jìn)了黑暗里,感覺周圍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盯著他。
葉拙狂笑著道:“開弓哪有回頭箭。白老板若真是憐惜自己的性命,葉某就網(wǎng)開一面,饒了你。但是,白老板得親口答應(yīng)在下,今生不再碰玉。還要聲明,保定古玩界的行家,并無真才實學(xué),都是眼拙之輩。如何?”
白萬里眼睛一鼓,就有一口鮮血噴了滿空。立時,四周飛起一陣血腥。
葉拙掃視著圍觀的人群,目光像兩道火舌。眾人像被灼傷了,怯怯地縮向后方。僵持片刻,眾人覺得保定古玩界的面子已經(jīng)丟盡,就要星散。
就聽門外有人大笑:且慢。
眾人盯過去,竟是大手。大手就往里走。眾人忙閃出一條路來。大手走進(jìn)來,看了一眼葉拙,笑著道:“不知高人可否敢與老朽一賭?”
葉拙看了一眼大手,就冷冷地說道:“你是何人?”
大手笑道:“我是何人并無妨礙。我今天只是來向您討教一二。您若輸與我,就把剛才的話收回,咱們算扯平。你若贏了,老朽這條命就輸與閣下。如何?”
葉拙大笑道:“你一條命價值幾何,怎敢與我相提并論?”
大手笑道:“老朽的命不值錢,百十萬大洋還是值的?!?br/> 眾人一片嘩然。連白萬里也驚呆了,怔怔地看著大手。
葉拙氣往上撞,就仔細(xì)打量了幾眼大手,冷笑一聲:“葉某眼拙,實在看不出你眼力有多高,在下就依了你。”
大手道:“也不必重新選擇,老朽代替白老板,接著剛才的局繼續(xù)就是了?!?br/> 就有師傅跑上來,重新操起切刀。
葉拙道:“且慢。敢問先生如何證明你的身價?”
大手就笑:“先生忒地小氣了,看不起老朽?!闭f著從包裹中取出那個茶壺。
看到這個普普通通、臟兮兮的茶壺,圍觀的人就發(fā)出一陣笑來。
大手不笑,鄭重地把茶壺遞到了葉拙的手上。
葉拙冷笑道:“今日倒也長長見識?!本徒舆^茶壺,細(xì)細(xì)看了,猛地,葉拙就不再笑了,臉就有些紅,又變白,又狠狠盯住大手,突然大叫一聲:“葉拙有眼無珠,就此認(rèn)輸!還請前輩恕罪!”就倒地叩頭。
眾人一時暈在霧里。連白萬里也看得呆呆的了。
大手淡淡一笑,就扶起葉拙,又一推那臟兮兮的茶壺,道:“就送與你吧?!闭f罷,就大步走了出去。
人們?nèi)粼诹四抢?。眼睜睜看著大手走遠(yuǎn)了,沒在暮色里。
葉拙先醒過來,匆忙抓起茶壺,就追出門去……
第二日,白萬里就差人把石料送回了江蘇葉家。從此,白萬里不再與人賭玉,閑時就在古玩街上轉(zhuǎn)轉(zhuǎn),卻再也沒有遇見過大手。問及旁人,也都說不清楚。
時間一抖,又是二十年。
這時,白萬里已經(jīng)辭世六年了。兒子白玉繼承了祖業(yè)。
這一年春天,葉拙之子葉德仁來到了保定。此時,他的身份是共產(chǎn)黨駐冀北特派員。葉德仁來找白玉有一事相求。他要出賣當(dāng)年那塊石料給白玉,要價一萬大洋。據(jù)他說,這筆錢是用來救濟災(zāi)民的。葉德仁很誠懇,他平靜地道:“如果白先生不喜歡,不必強求。石料送與您就是了?!?br/> 白玉沒推諉,很爽快地應(yīng)了下來,當(dāng)日下午,就差人湊了一萬大洋給葉德仁。當(dāng)晚,葉德仁就帶著大洋離開了保定。
白玉得到石料,沒有切開。三天后,就親自帶著石料去了保定西郊的滿城縣。進(jìn)了山,登到高處,輕輕一推,石料就滾落了。無數(shù)的石塊混成一片,齊刷刷地進(jìn)了山澗。隨行的人大驚,不明白白玉這是為何。
白玉只道:“玉這玩意不過就是美麗的石頭,是怡情養(yǎng)性的玩物,奈何世人把它當(dāng)做了財寶,舍命相搏。與其留在市井,讓人們爭個不休,不如放歸山野。何處來,就歸何處去吧……”
眾人聽畢,突然悟出了什么,就仰頭看天。天陰陰的,下起了綿綿細(xì)雨,舒且緩……
〔本刊責(zé)任編輯 劉珊珊〕
〔原載《作品》2008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