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叢峰
香香是麻坡煤礦掘井隊礦工古爾祥的媳婦。她臉上常年飄散著雪花膏的香氣,礦上的男人們都叫她香香,無人理會香香姓甚名誰。
香香很美,確也很香,人長得漂亮,是全礦煤黑子們最心疼的女人。她中不溜兒的個兒,不胖不瘦,尤其是胸前一雙活蹦亂跳的奶子,吸引著漢子們貪婪的目光。
香香是個活寡婦。
古爾祥癱在炕上有幾年了,是在一次下井挖煤時砸癱的。這一來可坑苦了香香和兩個未成年的女娃了。為這事,香香跟礦領(lǐng)導(dǎo)鬧過仗,要礦上賠一大筆錢,礦領(lǐng)導(dǎo)權(quán)衡再三,沒有辦法,只好答應(yīng)每月發(fā)給五百元的生活費,條件是香香必須照顧好古爾祥。胳膊總是扭不過大腿,香香無奈只好接受了這一現(xiàn)實。
古爾祥一癱,簡直就跟廢人一樣,除了吃喝拉撒,別的啥功能都喪失了。這下礦上的光棍們又都神氣起來,掘井隊隊長馬全福的日子一下子變得鮮亮有味。
香香的家,馬全福成了推門就進的???。
香香不惱。她家的屋門開著,馬全福愿來就來,愿走就走。
麻坡煤礦就有了香香和馬全福的傳聞,風(fēng)言風(fēng)語,連細節(jié)都說得有鼻子有眼。
娘家來人了,要把香香跟兩個女娃接回去,她硬是不。香香說,古爾祥是俺的丈夫。
娘家人嘆息而去。
又有人勸香香跟古爾祥離婚,另外尋個主過個好日子,守著個活廢人,有啥奔頭。
香香一個勁地搖頭,說那不成。
那人鄙夷地撇著嘴,一臉的狐疑。
香香家光陰過得清苦。
這一日,正下著雪,凜冽的老北風(fēng)攪動起潔白的雪花。香香一大早就到離礦十幾里的阿陽鎮(zhèn)給古爾祥買藥。古爾祥躺在家里的土炕上,兩眼呆呆地望著屋頂發(fā)愣。屋里十分冷清,古爾祥思緒萬千,感嘆自己凄苦的命,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咔咔”的踏雪聲,那扇屋門陡然打開了,屋門口亮光一閃,一股裹挾著雪花的冷風(fēng)撲面而來。
是馬全福。
古爾祥雙手用力地撐著土炕,想坐起來。
“不要動,好好躺著?!瘪R全??煅钥煺Z,說著話的工夫就脫鞋上了炕。
馬全福語氣是那樣的和氣,這讓古爾祥繃緊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馬全福有些日子沒來了。他朝四處看了看,好像這屋子是第一回來。他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忽然沒頭沒腦地跟古爾祥說:“大哥,今兒個我歇工,就想過來跟你聊一聊?!?/p>
沉默了片刻,馬全福的心情似乎平靜了,他掉過臉看著古爾祥說:“我曉得為了香香的事你記恨我,我就為這事來,向你說道說道?!?/p>
古爾祥蒼白的臉皮抖動著,他迎著馬全福的目光,沒有說話。
馬全福盤起腿,輕輕咳嗽了一聲,擺出一副要好好說道的架勢。這時,一陣帶著哨音的狂風(fēng)從屋頂呼嘯而過。
馬全福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屋里一片寂靜。忽地,又一陣狂風(fēng)將屋門再次掀開,雪花翻卷著涌進屋子,“把他娘,這風(fēng)刮的。”他跳下炕關(guān)了門,插上門閂,重又坐回炕頭,平靜地說:“古爾祥,你要好好待香香呢!”
古爾祥詫異地望著馬全福。
“我跟你說,香香可是真正的好女人。”他盯住古爾祥的臉:“以前礦上傳的我和她有胡來的事,那都是沒影子的鬼話。你曉得不,香香賊精賊精的,我每回來你家,讓我吃讓我喝,可就不讓我碰她。我說的句句是真的,你這輩子娶了她,是你的福氣,你信不信?”
“我……”古爾祥支支吾吾道:“你的話當(dāng)真?”馬全?!芭尽钡匾慌目唬瑲鈵赖氐芍劬?“古爾祥,你這人,自打你癱了,香香對你咋樣,嗯?有一回,我在東山溝里碰著她,我上去試探著跟她撩騷,還順勢摸了一把香香的屁股,她把我一頓臭罵。從那以后,我對她再沒敢動邪心?!?/p>
古爾祥眼睛閃著淚。
不知為啥,馬全福的話到此打住了。屋外風(fēng)還在呼嘯著,卷起片狀的雪花抽打著漆皮斑駁的窗欞。他們都不說話了,屋里頓時被一種沉悶的空氣窒息。馬全福許是坐著有點冷了,就把棉襖裹緊,下炕往火爐里添些煤,然后搬了只小凳子坐在火爐邊?;馉t里的火很旺,他把爐蓋子挑開,眼睛直勾勾地望著爐火,好似心里在翻江倒海著,他的臉映著爐火的光,顯得很紅潤。驀地,他摘掉棉帽子夾在胳肢窩里,接著雙手“啪”地一拍膝蓋,用一種憂傷的悲涼的音調(diào)唱開了:
花椒樹結(jié)籽是一疙瘩, 碎刺兒倒把(個)手扎;
尕妹妹好像個刺玫花, 折不上, 漫上個少年了走吧。
古爾祥突然側(cè)過頭,目光陰沉而呆滯地盯著屋頂,顯露出那種不愿再聽馬全福唱下去的煩躁神情??伤牫鰜砹?,馬全福是拿“花兒”作自嘆哩,他想追香香,有我古爾祥橫在中間,他是想追追不成,放棄又可惜……古爾祥不愿多想,他閉上雙眼,兩滴渾濁的淚珠從眼角滑出。
古爾祥翻過身來再朝火爐看時,沒有了馬全福的身影,他悄悄走了。
從此,馬全福再沒踏進過香香的家門。
香香依舊跟古爾祥一起過著,生活平淡如水。
這年春天的一個早晨當(dāng)迎春花開滿窯口的時候,古爾祥死了。
據(jù)說古爾祥昨晚安詳?shù)亻]上眼睛,就再也沒有醒來。
于是,人們都說古爾祥福大,死得不受苦。
那天,香香嚎得昏天黑地,全憑馬全福屋里屋外跑前跑后。
辦完古爾祥的喪事,香香和兩個女娃兒回了娘家,麻坡煤礦從此沒了香香的身影。
又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馬全福結(jié)婚了,媳婦是大山深處的一個死了男人的年輕寡婦。媳婦娶進家門,他硬逼著媳婦改了名。從此香香又走進了麻坡煤礦的漢子們的中間。
(選自《北京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