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鑫金
當年轟動全國的劉青山張子善案件已經(jīng)深深地烙在老一輩人的記憶中,歲月的流逝,并沒有沖淡人們對劉張的記憶,因為劉張二人已經(jīng)成為反腐敗一個絕好的反面教材。如今,隨著中央加強了反腐敗的輿論宣傳以及打擊力度,劉張二人的名字在各種宣傳媒體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也就越加頻繁。而作為建國第一大案,毛澤東親批斬殺有功之臣,又好意撫慰其后代,如此決策,這在新中國史上是獨一無二的。之所以如此,劉張被殺一事就顯得有種很特別的意味,劉張的家屬和一般的被殺家屬也就不能同日而語。普通百姓看待劉青山的后代(張子善沒有后人)也就具有一種很復雜的心態(tài):既不齒其父的罪行,又念黨和政府撫養(yǎng)成人的特殊待遇,可以說,劉青山的后代就是在這種亦悲亦幸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
父被殺母改嫁,
少年孤身求學謀生計
1952年2月10日,農(nóng)歷壬辰年正月十五。天津市西郊楊柳青鎮(zhèn)估衣街47號石家大院。剛剛度過六周歲生日不久的劉鐵騎已經(jīng)用粉筆在自家的墻上畫了62個道?!鞍职殖霾顑蓚€多月了,怎么還不回來?”他奇怪地問29歲的母親范勇。
原來,兩個多月前,作為中國青年友好代表團成員參加在維也納召開的“世界和平友好大會”的劉青山出國后,想念父親的大兒子劉鐵騎每天就在墻上畫一個道。
母親強忍著不告訴他真相。
直到劉鐵騎聽同學們說父親劉青山就在這一天已經(jīng)被政府槍斃了,他猛地撲到母親懷里放聲大哭:“人家說我爸爸是貪污犯,早就槍斃了!是不是???人家還問我為什么不姓爸爸的姓,改姓媽媽的姓了?”
從此,這個原本是高官的兒子一下子懂事多了,幫母親做家務,還常常規(guī)勸母親。學習也比以前更用功了,從不用母親管。從小學一年級到畢業(yè),一直是班干部,學習成績從沒掉下前三名。
很快,河北省委派石家莊市人事部門向范勇傳達了省委電話決定:“中央、華北局、省委三級領(lǐng)導研究決定,聯(lián)合通知,劉青山長子和次子從即日起由國家供給……每人每月15元生活費,老三由范勇?lián)狃B(yǎng)?!?/p>
15元在當時的概念是:或等于小米150斤;或雞蛋30斤;或羊肉30斤;或牛肉21斤;或豬肉15斤;或魚50斤;或棉線汗衫15件……
當時實行的是供給制,機關(guān)干部根據(jù)級別不同所供給的小米也就不同,每個人的生活費標準是用小米(當時約1角1斤)來折合的。小灶約220斤(縣團級以上的干部);中灶約180斤(科級干部);大灶約120斤(一般科員)。也就是說,1952年的15元,基本能滿足一個普通百姓的生活費用。
然而,1954年4月,承受不了壓力的范勇終于改嫁給一個叫張月東的男子。得知消息的石家莊市政府曾一度停止了兩個孩子的撫恤金(后來在省委的干預下又恢復了原來的供給)。
這樣一來,改嫁后的范勇除了精神壓力,經(jīng)濟壓力更重了。1957年,范勇終于忍不住在一次黨小組會上為此發(fā)牢騷。結(jié)果,當即就被打成右派,在“轟轟烈烈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掃地出門,遣送農(nóng)村,停發(fā)生活費十二年零三個月。一直到1978年,才得到有關(guān)部門關(guān)于“范勇同志屬于錯劃右派,予以糾正”的結(jié)論。劉青山的二兒子劉鐵甲這個時候就被叔叔劉恒山領(lǐng)回老家河北省安國縣南章村。1958年,6歲的鐵兵也被送回南章村。
命運之神毫不吝嗇地將不幸和痛苦降臨到三個孩子身上。大弟弟鐵甲憂傷地對鐵騎說:“哥哥,咱們哥仨爹死了,娘也改嫁了,現(xiàn)在只能寄人籬下,沒有家庭的溫暖,沒有父母的疼愛,咱們就聽天由命吧!什么也別想了……”
但劉鐵騎不這么想。他自懂事起就對母親改嫁不滿。即便是時至今日,他仍然無法理解母親的做法:“我們?nèi)齻€并沒有因為她改嫁而變得日子好過,相反,日子更苦!”
后來的事實也的確如他所言。
鐵兵走后,劉鐵騎更覺孤單。因為母親范勇和張月東婚后又生一子,母親的愛逐漸轉(zhuǎn)到新建的家庭中。1959年,在石家莊市上初中的劉鐵騎再也不愿過這種令人尷尬的日子,終于也回到了南章村。
6年后,潛心求學的劉鐵騎報考北京石油學院。當時石油學院招生辦設在天津南開大學,招生辦的老師拿著劉鐵騎的成績單覺得很納悶,這是考清華的成績,怎么考石油學院?再看家庭情況,大吃一驚:“父親劉青山,原天津地委書記,1952年被政府處決。”招生老師頓覺事情嚴重,連夜返回北京向校領(lǐng)導匯報了此事。學校黨委經(jīng)過研究決定,同意接收劉鐵騎入學。
當時的個人檔案和現(xiàn)在有很大的不同,其中有一欄必填:“親屬中是否有人被殺關(guān)管(即被槍斃、關(guān)押、管制)?!贝蟠筮诌值膭㈣F騎毫不隱諱地如實填寫。所以,很快地,劉鐵騎走到哪里,就成了哪里的“名人”(或者說是名人的后代)?!按筘澪鄯傅膬鹤觿㈣F騎被錄取了,在××系××班上學。”這樣的傳言到處都是。甚至他拎著飯盒剛剛走進食堂打飯,都能聽到背后的女生小聲說:“看!就是這個人!劉青山的兒子來了!”
好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雖然母親范勇的家被紅衛(wèi)兵查抄,但在校讀書的劉鐵騎基本上沒有受到?jīng)_擊。因為他是落魄的“死老虎”的后代,并沒有引起紅衛(wèi)兵的注意。而畢業(yè)后的他就沒有那么僥幸了。1970年7月,劉鐵騎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撫順石油一廠在車間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在這個工廠里,哪里苦哪里累,他就被派到哪里,最常干的事是去車間出爐灰??偸歉筛蓛魞舻剡M去,灰頭土臉地出來。
摒棄“血統(tǒng)論”,
鄰家妹誓嫁“貪官后代”
在叔叔家長大的劉鐵騎從小就和叔叔家鄰居的女兒劉繼先認識,兩家只有一墻之隔,還同在一所中學念書。兩個人歲數(shù)相當,接觸得就多了,劉繼先對劉鐵騎兄弟的遭遇給予莫大的同情。她比劉鐵騎早一年考入河北醫(yī)學院,1969年畢業(yè)后分配在淶源縣工作。
劉鐵騎身高176厘米,天然卷發(fā),戴一副近視眼鏡,風度儒雅;劉繼先清秀賢惠,是當年難得的知識女性。在劉繼先畢業(yè)后的第二年,劉鐵騎也畢業(yè)了。兩個原本就有好感的年輕人慢慢地向家人公開了戀情。
當劉繼先把自己的終身大事告訴父母時,父親有很大的顧慮,他不無擔憂地對女兒說:“不是爸爸反對你們的愛情,也不是鐵騎這孩子哪兒不好,爸爸是擔心鐵騎的家庭背景會影響你一輩子??!”劉繼先堅定地對父母說:“我不相信‘血統(tǒng)論會統(tǒng)治人們一輩子!難道鐵騎的父親是貪官,鐵騎就注定會是一個貪污犯?我決定嫁給他,就不管他的家庭是一個什么背景,更不怕受影響。就算是跟著他去坐牢,我也跟定了!”
身為安國縣一個基層干部的劉繼先之父見女兒如此堅決,也只得表示同意。他說,也好,鐵騎是我看著長大的,這樣一個知根知底的人,家里也放心。
1972年,兩個年輕人請假回來一起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僅僅在一起待了兩天就各自回單位上班了。
流浪十多年的劉鐵騎終于成家了。為了有一個名副其實的家,1975年,他把工作調(diào)到剛剛組建的中國石油天然氣廊坊管道局供應處。隨后的第二年,劉繼先也調(diào)到中國石油天然氣廊坊管道局總醫(yī)院工作。
也就是在這一年,劉繼先生下了一個女孩。兩年后,又生下一男孩。為紀念父親劉青山,劉鐵騎為女兒取名劉峣,為兒子取名劉嵌,都帶有一個“山”字。長大后的女兒劉峣亭亭玉立,五官清秀,氣質(zhì)文雅,笑容甜美。畢業(yè)于河北輕化工學院,現(xiàn)在英國倫敦定居;兒子劉嵌高大魁梧,相貌忠厚,戴一副近視眼鏡,從北京石油大學(原石油學院)經(jīng)濟管理系市場營銷專業(yè)畢業(yè),現(xiàn)在在中國石油北京一家公司上班。從兩個年輕人的經(jīng)歷上來看,似乎爺爺?shù)氖虏]給他們帶來多大的憂郁的陰影。
其實不然。
1995年,劉嵌在河北廊坊管道局中學上高一。一次在政治課上,他們的一位男老師在課堂上講道:“咱們廊坊以前屬于天津地委,出了兩個大貪污犯劉青山和張子善……”
話音未落,同學們都齊刷刷地扭頭看著劉嵌(該教師并不知道劉嵌是劉青山的孫子)。
劉嵌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下課鈴聲響過之后,男老師收拾教案走出了教室。劉嵌幾步跟了上去,大聲說:“老師你站??!你親歷過劉青山張子善的案子嗎?”
“沒有啊?。俊崩蠋熀芤馔?。
“那咱們的教科書里給劉青山和張子善定性了嗎?”劉嵌再次反問。
“也沒有呀?!崩蠋煾苫罅?。
“教科書里沒有的東西,你就不要這樣講!”劉嵌小臉漲得通紅,一字一句地說,“我就是劉青山的孫子!”
第二天下午,劉嵌從新華書店買回一本小冊子《新中國反腐敗第一大案》,神色嚴肅地對父親劉鐵騎說:“爸,這本書也在寫我爺爺,爺爺是書中寫的那樣嗎?”
面對兒子那雙天真而困惑的眼睛,劉鐵騎緊鎖眉頭,他坐在寫字臺前,也翻開了《新中國反腐敗第一大案》,卻無法對兒子說出任何安慰的話……
光陰荏苒。1999年1月31日,劉鐵騎帶著在英國留學回家探親的女兒劉峣和在北京石油大學讀書的兒子劉嵌,參觀當年的石家大院。
位于天津市西郊的楊柳青鎮(zhèn)估衣街47號石家大院,始建于1875年。一百多年來,經(jīng)著名電影表演藝術(shù)家石揮祖上幾輩人的努力,才建成現(xiàn)在具有相當規(guī)模、堪稱中國北方最大的民宅。其建筑風格古樸典雅,氣勢恢宏;建筑結(jié)構(gòu)獨特新穎,磚木石雕,玲瓏剔透。石家大院為明、清以來盛產(chǎn)“年畫”的千年古鎮(zhèn)楊柳青增添了一大景觀。這座在華北地區(qū)享有盛名的大宅院,占地7200平方米,大小房屋278間。當年,劉青山一家住在一套東廂房里。
因為是星期天的緣故,天氣又比較寒冷,游人很少,錯落有致的大宅院里,到處靜悄悄的。劉鐵騎邊走邊努力搜尋著兒時的記憶,尋尋覓覓,終于找到了跟父親劉青山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幾十年后,也就是在掛地圖的那個位置上,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兒釘了一塊50厘米見方、深顏色的有機玻璃牌,上面刻著幾行白字:“一九四八年底,楊柳青解放以后,中共天津地委遷入石家大院。地委書記劉青山,地委副書記、專署專員張子善就在這里辦公。劉、張二人自幼參加革命,身居要職后,利用職權(quán)大肆貪污揮霍,使國家財產(chǎn)遭到巨大損失。此案成為解放初期轟動全國的最大貪污案?!?/p>
“爸,這兒也這么說?!迸畠簞i小聲講。
劉鐵騎無語。原本是為了懷舊,為了瞻仰父親當年辦公的舊址,不承想,因為父親,除了帶給自己一生的陰影之外,還把這種陰影如影隨形地傳給了兒女。
父母無法選擇,
兩代人一顆心向著黨
1983年,劉鐵騎來到廊坊后的第八年,一直眼熱別人入黨的他也嘗試著在下班時間偷偷地寫了一份入黨申請書,雖然明知希望很渺茫,但他還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情,趁著沒人的時候悄悄地送到支部書記手里。
果不其然,他的這一舉動在單位里馬上就有了轟動效應?!皠㈣F騎也寫了入黨申請書了!”同事們悄悄地你告訴我、我告訴他,很快就傳遍了全單位。雖然他早就有心理準備,但見到大家反應這么強烈,一時還是有點接受不了。
當時的支部書記和黨委書記很理解他,單獨找到他談話,安慰他說:“關(guān)于你入黨的問題,還需要考察一段時間?!?/p>
而這一考察,3年也沒有結(jié)果。
就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1986年,他所在單位的支部書記勸他說:“你再寫一個思想?yún)R報吧,看是否可以入上黨?!?/p>
生性耿直的他一下子就火了:“當時我想入不讓我入,現(xiàn)在我都已經(jīng)絕望了,又叫我寫思想?yún)R報。我不入了還不行?”
就這樣,直到現(xiàn)在退休進入一家企業(yè)打工,劉鐵騎仍然沒有實現(xiàn)入黨的愿望。
見丈夫?qū)θ朦h一直耿耿于懷,1995年,在管道局總醫(yī)院消化內(nèi)科當主任的妻子劉繼先也遞交了入黨申請書。結(jié)果卻是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1995年,已經(jīng)進入大學的劉峣為實現(xiàn)父母的愿望,也遞交了入黨申請書。這一天上午,領(lǐng)導找她談話,要求她談談對劉青山問題的認識。
年輕氣盛的劉峣一下子來氣了:“我爺爺死的時候我父親才六歲,我還不知道我在哪兒呢,我哪來對他的認識?”
“不談認識你下午就不要參加入黨宣誓了?!鳖I(lǐng)導這樣答復。
兒子劉嵌的入黨經(jīng)歷和母親劉繼先一樣,根本沒有回音。就這樣,一家四口入黨的愿望全部落空。
對這樣的結(jié)局,劉鐵騎在嘆氣的同時,也很看得開:“入黨嘛,總得考驗考驗唄!”
不過,如果有人說他父親哪兒不好,“一提他就火冒三丈,說個沒完。我老懷疑他精神上受了刺激!頭些年我還說他幾句,現(xiàn)在不說他了,也說不了!”劉繼先這樣總結(jié)老伴這么些年對待父親劉青山問題的態(tài)度?!耙驗閯⑶嗌奖惶帥Q時他6歲了,已經(jīng)有了記憶。父親在他的心目中不是一個虛幻的影像,不是一個大貪污犯,是一個具體的人。父親被殺、母親改嫁,他們兄弟三人過著低人一等的日子,他的精神壓力要比兩個弟弟大得多,他對父親的感情也遠比兩個弟弟深得多。所以,他說話總是沉甸甸的讓人感到壓抑。”
如今,劉鐵騎還是走到哪里都是哪里的“名人”。對此,他早已經(jīng)習慣:“的確,我是個名人了。嚴格地說是‘名人的后代。不過我周圍的人都很尊重我,我有很多朋友。我有時在工作中發(fā)脾氣,大家都很理解。我們相處得很好,我也沒有壓抑感和自卑感。陌生人知道我的身份后,有的覺得好奇,更多的是尊重。”
已經(jīng)六旬開外的劉鐵騎對現(xiàn)在的生活很滿意,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的他還是停不下來,來到一家企業(yè)擔任副總經(jīng)理。女兒在英國給他添了兩個外孫,兒子也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單位里還給他分了一套三室兩廳的住房。妻子劉繼先退休后還自己開了一個診所,效益不錯。夫妻二人感情篤厚,每天除去工作之外,一早一晚相攜外出散步。而大弟弟劉鐵甲在劉鐵騎的幫助下成為一名石油管道工人,現(xiàn)在華北油田二連輸油公司維修處電工班任班長。鐵甲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劉岑,中專畢業(yè),也已經(jīng)結(jié)婚,在管道局承包的蘇丹某項工程中任財會人員。老二劉岙,中專畢業(yè),在上海管道局與日本合資興建的一家公司搞集裝箱運輸。最小的弟弟劉鐵兵高中畢業(yè)后在家務農(nóng),曾想入伍參軍,因父親的事被刷下來。不久縣里給了他一個指標去曲陽煤礦下煤窯,才得以農(nóng)轉(zhuǎn)非,后調(diào)回保定市安國縣。他有3個孩子,兩兒一女。無一例外地,他們孩子們的名字里都帶有一個“山”字。
我們無法選擇父母,更無法選擇出身。劉青山給他的兒子們帶來過榮耀,但他更多地給兒子們的心靈上帶來的是永遠也無法治愈的創(chuàng)傷!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