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泰靖
在詞曲中,女子心愛的人常以“潘郎”或“檀郎”為代稱。“潘郎”即指潘岳,字安仁,小名檀奴,是西晉排名第二的文學家,也是古代文人中著名的美男子。
他究竟美到什么程度?《晉書》中載,潘岳20歲到洛陽做官后,與夏侯湛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人們形容他們二人在一起就好比串起來的兩塊碧玉,溫潤秀潔、熠熠生輝,因此稱他們?yōu)椤斑B璧”。潘岳坐車在首都洛陽的大道上經過,女子們看到他,手拉手攔住車子不放,并紛紛往車上扔水果,于是每次潘岳都滿載水果而歸。
然而,這樣一位美男子卻留下了極不美的名聲,成了文人趨炎附勢、諂媚權貴的典型。
潘岳曾在《閑居賦》中表白自己對官場的榮辱得失已經釋然于懷,唯向往一種遠離政治喧囂紛擾、充滿日常倫理親情、接近自然優(yōu)哉游哉的生活狀態(tài),這就是他的“高情”。可是轉眼之間,他就入朝做了著作郎。由于依附于權貴賈謐,連連升遷,成為皇帝的近臣,實際是賈謐的親信。
潘岳不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亦不善于掩飾自己的情感,尤其是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人,其感激之情經常溢于言表。為了表達對賈謐的知遇之恩,潘岳在迎候賈謐時,還沒有看見賈謐的車隊,僅看到了車隊騰起的塵霧,他就迫不及待地朝著塵霧拜倒在地。
中國文化傳統(tǒng)歷來重視文人的道德修養(yǎng),強調作品與人品的一致性,故有“詩品出于人品”、“文為心聲,畫為心畫”等名言。就在這種觀念確立和深入人心的過程中,反面例證卻也層出不窮,終于使得元好問忍不住寫道:“心聲心畫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載《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此詩以潘岳為例,說明人品和文品之間并不一定相應。
那么,為什么《閑居賦》和“拜路塵”所代表的兩種相反的品質竟如此統(tǒng)一在潘岳身上呢?
潘岳之所以要投身于溷濁的政治爭斗的漩渦中,有著家世和社會關系所決定而不得不然的原因。
潘岳祖父名謹,在漢末和曹魏時曾為安平太守;父親名玭,曾任瑯邪內史;叔父潘勖,漢末為尚書右丞,文采斐然;從弟潘滿以才學品行為人稱道,曾為平原內史;侄子潘尼與潘岳年齡相近,也是以文學才能而知名。大抵潘氏一門,自漢末到西晉都未做過顯宦,約屬于中級門閥,但都以文學名世,聲望較高,故被一些高級世族所看好。
潘岳的岳父楊肇一家在曹魏及晉初也是名門望族。晉武帝即位之初,楊肇負責守衛(wèi)皇宮,封侯爵,可見其受寵信程度。潘岳的大舅子楊潭是司馬氏寵臣——鄭默的女婿,官至大司農,轉光祿勛。而鄭家是漢大司農鄭眾之后,自漢末就是有名的世家大族。
門閥世族社會非??粗丶易宓纳鐣匚缓突榛玛P系,潘家有如此地位和關系,潘岳走入仕途并被卷入政治斗爭的漩渦中去勢所必然。潘家在鞏縣,地接京畿,而當時的京都洛陽正是各派勢力的交斗中心,其所處的地理位置也使得潘岳無法對世族之間的爭斗持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否則他將被所有的政治勢力所拋棄,其門第不但不能提高,甚至還很可能被人吞并,世族地位喪失,而這種敗家之痛是任何世族都絕不能容忍的。所以,潘岳一開始就投身于權勢極大的賈充門下;賈充死后,他曾一度依附于煊赫一時的楊駿;楊駿敗亡,他僥幸獲免,又以賈氏故吏的身份投靠于權勢更大的賈謐。
總的看來,潘岳的仕途窮通系于賈家的盛衰,而賈家又和西晉王朝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賈充是司馬氏篡權過程中沖鋒陷陣的人物,為西晉王朝的誕生立下了汗馬功勞,曹魏皇帝曹髦就是他親自指揮殺害的。由于賈充作惡、積怨、樹敵太多,晉朝建立后曾一度成為眾矢之的,在司馬炎的竭力庇護下才得以安然無恙。為了保住賈家的政治地位,賈充運用權術,將自己其貌不揚的女兒賈南風嫁給了晉武帝的傻兒子司馬衷,并力保司馬衷的太子地位不動搖,為日后賈皇后和賈謐把持朝政埋下了伏筆。
《晉書》中載,潘岳因才名太盛,遭到眾人嫉妒,在朝中當了10年小官,后被外放為河陽縣令,自負有才而郁郁不得志。這個記載經不起推敲,才太高、名太盛固然遭人嫉妒,但同時也是升遷的有利條件,才高名大而長期沉淪下僚,肯定另有他因。
潘岳在(《閑居賦》序中總結做官的經歷說,從20歲到40多歲,自己曾8次調換工作崗位,一次提升官階,兩次被撤職(其中一次被除名,另一次是他沒有就任),三次被外放。
那么,一個才名冠世的世族子弟,為什么經歷會這樣坎坷呢?
潘岳少年時即富有文才,鄉(xiāng)里稱為“奇童”。12歲那年,司馬昭大將軍府參軍楊肇把女兒許配給他。19歲時,因為父親遷為瑯邪內史,潘岳隨父到瑯邪,留下了一篇完整的《射雉賦》和殘缺的《滄海賦》。這兩篇賦都以客觀描寫見長,顯示出他優(yōu)異的文學才能。雖沒有直接抒發(fā)情感,但從活潑的筆調和雄健的氣勢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朝氣蓬勃和奮發(fā)向上的精神風貌。潘岳進入官場之后,再沒有寫出過這樣歡快、剛健的作品。
20歲時,潘岳被辟為司空掾。22歲那年,晉武帝行籍田大禮,潘岳代司空裴秀寫下《籍田賦》。籍禮是一種昭示以農為本的國家大典,朝廷在田野中舉行隆重儀式,皇帝象征性地扶一下犁,算是親自參加了耕作,目的是起到“勸農”的示范作用。這種歌功頌德的作品一般虛浮無聊,而潘岳這篇賦卻是傳世之作,除了描寫出色外,還寫出了籍田的思想意義,并在頌揚中進行委婉、恰到好處的諷諫,不但輿論叫好,皇帝讀了也覺得舒服,潘岳因此而聲名大噪。
但名聲大不一定就能得勢。過了很久,潘岳才轉為太尉掾,仍是事務官。任太尉掾期間,潘岳的岳丈楊肇(時任荊州刺史,加折沖將軍)在迎戰(zhàn)吳軍時吃了敗仗,被免為庶人,一年后病死家中。過了三年,楊肇的兒子、潘岳的大舅子楊潭也病死。楊家門庭開始衰微,潘岳在官場的前程,楊家是幫不上忙了。
由于才高名大而長期沉淪下僚,連屬于自己的辦公室都沒有,潘岳的不平衡心理可想而知。楊肇死去的第二年,32歲的潘岳發(fā)現自己已長出白發(fā),這更加重了他的焦慮心境。京城內氣派的官署、豪華的住宅以及高官貴族之間的頻繁交游使他備覺凄涼,并產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到了秋季,面對蕭瑟的秋景,潘岳在沉思遐想中尋求慰藉心靈的契機,于是揮筆寫下了著名的《秋興賦》,抒發(fā)自己長期忍受壓制的抑郁凄涼心境。他在序中大發(fā)牢騷說,自己本是山野之人,應該居住在山林茅屋,終日與田父野老交游于江湖林藪,卻不知趣地出來做官,勉強廁身在朝官之列,早起晚睡瞎忙碌,就像池魚籠鳥一樣不得自由。
牢騷歸牢騷,官場的誘惑力畢竟超過山林,潘岳是掙脫不掉的。他雖不善于官場爭斗,但有時也難免有出人意外的舉動。
有一天,宮中閣道旁的柱子上突然出現了一首諷刺挖苦山濤的童謠:“閣道東,有大牛,王濟鞅,裴揩,和嶠刺促不得休?!薄镑薄笔前衍囓椏墼谂2弊由系钠В啊笔桥@嚂r兜在屁股上的皮帶,“刺促”是形容忙碌不停的樣子。當時,
朝廷老臣山濤位高權重,一些后進大臣如王濟、裴揩等都逢迎他,童謠把山濤比做一頭套在車上的大牛,王濟在前邊給他上套,裴揩在后邊給他上套,和嶠更是跑前跑后,忙個不休。
這幾個人都是賈充的政敵,與賈充的關系可說是劍拔弩張。后來,人們很快知道這首童謠的作者是潘岳,于是潘岳被逐出朝廷,外任河陽縣令。潘岳似乎得到了某種許諾,到河陽或許只是暫時避一下風頭,所以他并不消極悲傷,雖難免有些牢騷話,但為官態(tài)度認真積極,忠于職守,勤于政事。
在河陽縣,潘岳認識了寒士公孫宏。公孫宏是譙郡人,因貧窮孤苦到河陽給人種地。公孫宏具有極高的音樂和文學才能,潘岳很賞識,便誠心幫助、提攜他。后來,公孫宏投靠楚王司馬瑋,成為曇花一現的政治明星。
潘岳在河陽縣4年后,又轉為懷縣令,一千又是4年。這么漫長的等待,出乎他當初的意料,他有點等不及了。于是到懷縣不久,他在《在懷縣作》中表達了獨處小縣的寂寞感,一再表示對京師的留戀。潘岳最終被調回了朝廷,任尚書度支郎,后遷為廷尉評。
潘岳雖才學優(yōu)異,名聲很高,但身上的名士習氣似乎不多。當時官場上,官分清濁,所謂“清官”,是位高權重,沒有或很少有日常雜務的官,或官職雖不高,但人們都認為尊貴并容易升遷的官;“濁官”是日常事務多的官。高級世族壟斷了清官名額,貴族名士即使做了濁官,也以不喜歡或不親自處理日常公務相標榜。潘岳早先在朝中時做的都是濁官,這次調回朝廷做度支郎(財政官),廷尉評(司法官),也都是不能優(yōu)哉游哉的事務官。
在廷尉評任上,不知因何潘岳被免官,閑居京城,這期間他寫了一篇《狹室賦》,描繪免官后在洛陽居處之逼仄,說他游觀了豪門大族的“甲第”后,回到自己的“陋巷”,實感太破敗、寒酸。他說自己的房屋不蔽烈日,不遮風雨,炎夏在屋中,體內就像煮沸一般,身上揮汗如雨。一旦下起大雨,屋頂漏水,地面進水,鍋灶淹沒,器用漂浮。他的描繪顯然夸張,不過卻反映了他渴望改善現狀的急切心情。
沒多久,機會來了。晉武帝晏駕,弱智的司馬衷即位,是為惠帝,朝廷權力格局大變動,皇舅太尉楊駿進位太傅,坐上了輔政的第一把交椅。他網絡了一批有名的文人作為屬官,以抬高自己的聲望,其間,潘岳被辟為太傅府主簿。
太傅主簿當然是潘岳夢寐以求的職位,但好景不長,楊駿輔政不到10個月,楚王司馬瑋突然發(fā)動政變,楊駿及其大批官屬被誅殺,當時未死者以附逆罪當全部連坐處死。幸虧發(fā)難之夜,潘岳不在京城,后賴公孫宏(時任司馬瑋長史,專生殺之權)相救,免于一死,除名為民。
司馬瑋政變得到了賈皇后和賈謐暗中支持,故楊駿死后,賈家勢力大長,潘岳本是賈充故吏,與賈家關系密切,但因頂著個“附逆”的罪名,一時難以重用,在家賦閑了一年后,才被起用為長安令。
晉惠帝元康二年四月,滿心不情愿的潘岳帶著全家到長安赴任。侄子潘尼作詩為他送行,詩中說長安“人不安業(yè),盜賊公行”,長安令決非美差。五月到了長安,呈現在潘岳眼前的長安哪像是秦漢帝都啊!整個長安城人煙稀少,街面蕭條,金碧輝煌的宮殿已不復存在,遺址上長滿了豐茂的雜草,原來的一個個鬧市區(qū)、商業(yè)區(qū)以及眾多氣派的官署和豪華的住宅剩下的大概百分之一殘存的樓臺殿堂里野鳥翻飛,狐兔出沒,一片荒涼破敗。
外放做長安令,潘岳本來就心情抑郁,路上又添加了喪子之痛,加上長安令人震驚的凄然景象,他的心境更加郁悒,久久不能開朗。大約過了三年,潘岳被召回洛陽任博士,還沒來得及拜職,母親就得了重病。司馬氏標榜“以孝治天下”,他照例是要辭職侍親的,朝廷也就順勢免除了他的博士頭銜。這次回洛陽是權臣賈謐的安排,免除了博士,意味著還有更好的職位在等著他。
賈謐得勢后,儼然以文化保護人自居,廣泛招攬名士,形成了一個以他為中心的文人群體,史稱“二十四友”,潘岳排名第一。在此期間,潘岳雖沒有官職,但可經常以參加文人聚會或文化活動的名義頻繁出入賈謐府第,與其他高級世族的交往也相當活躍。但潘岳一個文人圍。著權貴轉,當然免不掉趨炎附勢的嫌疑。
潘岳在官場,總被有名或無名的沉重壓在身上,壓在心頭,這時候才感到一身輕松,同時由于這次回京是他仕途的一大轉機,也助長了他的好心情。母親即將病愈時,他寫下了著名的《閑居賦》。
和幾年前的《狹室賦》相對照,潘岳這時的居處和生活已非昔日可比。對于以往的坎坷,他在賦中說:“退求己而自省,信用薄而才劣。奉周任之格言,敢陳力而就列。幾陋身之不保,尚奚擬于明哲。仰眾妙而絕思,終優(yōu)游以養(yǎng)拙?!彼麖膩聿话炎约旱牡姑箽w罪于別人,總是說自己無能,不識時務:“巧智不足,拙艱有余。”也許這正表現了他性格的一大弱點:缺乏自信,總是受制于人,主體精神被壓抑。不過也確實說出了一個也許他內心不愿承認的事實:缺乏官場“巧智”。
潘岳說自己要“優(yōu)游養(yǎng)拙”,并非不要官做。當時希羨“隱逸”也是世族高官中的時髦,但世族們不可能離開官場到山林中當隱士,于是就將隱士形象進行觀念重構。新的高層次的隱士是身在官場,心在山林,或徑把官場當作山林,這樣,在官場也不妨像隱居山林一樣優(yōu)哉游哉。當時的兩句流行語就概括了這種新的隱逸觀:“大隱隱朝市,小隱隱山林?!迸嗽酪皟?yōu)游養(yǎng)拙”,打的就是“大隱隱朝市”的如意算盤。
潘岳的作品幾乎篇篇都寫得情真意切,但由于他后期在官場犯了封建道德的大忌,所以后人往往以懷疑的眼光審視他的作品,特別是他的《閑居賦》,被認為是“矯情”的典型,似乎成了“文章寧復見為人”的鐵證。但如果把此賦看作是一個靈魂深陷官場痛苦掙扎而獲得短暫解脫的表白,似乎更為合適。
母親病愈后,潘岳入朝為著作郎,兩三年內連連升遷,從著作郎轉散騎常侍,遷給事黃門侍郎。入朝為著作郎的第二年年底,發(fā)生了一樁震動朝野的大事件:太子被廢為庶人。太子非賈皇后親生,對賈后、賈謐專權深為不滿。一旦惠帝升天,太子即位,賈家很可能有滅頂之災,所以賈后、賈謐處心積慮要廢掉他,另立賈后親生子為太子。
據《晉書·愍懷太子傳》載,潘岳參與了廢太子事件。一天,賈后謊稱皇帝患病,傳太子入朝。太子來到,賈后避而不見,太子被領到一處別室。一個婢女端上酒,說是皇帝賜的,逼太子喝得大醉。這時又一個婢女捧來紙筆和一張草書文稿,讓太子抄寫下來,文稿模仿祈禱神靈的文體風格和太子平常流露的心意:“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當入了之……”而這篇文稿的制造者就是潘岳。
這段記載疑點甚多。史載,太子天資聰穎,好多大臣都把重振朝綱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怎么會輕易上這個當?太子是奉召入宮侍父疾的,入宮后不但沒有見到父親,連召他的賈后也沒露面,反被領到一個不相干的地方,能不引起他的警覺嗎?即使這酒真是皇帝賜的,一個婢女
怎能逼太子喝得大醉?太子醉得還能寫字,難道就看不出來這是一篇篡逆之文嗎?
況且,若這篇文辭是潘岳所擬,這也應該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事件,可《晉書》本傳卻對此事只字未提,是作者的無意疏忽,還是對此事也有懷疑,有意不提呢?
此事雖然還可以在《資治通鑒》中查到,但當時司馬光處在封建正統(tǒng)觀念得到全面強化的時代,并且他認為編史就肩負著維護封建綱常的重任,所以他毫不懷疑地記載這件事,應該是順理成章的。
不管怎么說,太子的手稿確實被擺在了朝堂上,讓眾大臣來辨認評判。這是鐵定的謀逆大罪,如果屬實,是誰也不能為之辯解的。歷史文獻沒有留下太子的辯白,太子有沒有辯白不得而知。大臣中確實有人表示懷疑,提出對太子的處理要慎重,可是誰也無法否認這是太子的筆跡,史書上說是畏于賈后的權勢,沒人敢說真話。歷史細節(jié)究竟如何,只有天知道了。
如果說潘岳與賈家的密切關系,原先還僅表現在感情上和表面上的話,那么通過廢太子事件(如果他真的參與的話),他的命運就和賈家緊緊連在一起了。
晉惠帝年間,國家政治形勢迅速惡化,分封各地的藩王都在加緊擴充自己的勢力,擁兵自重,覬覦朝廷,伺機作亂。漢末以來,“內附”的少數民族早已不堪酷吏貪官和驕兵悍將的壓迫,也在積聚勢力,蠢蠢欲動。西晉王朝就像架在干柴堆上的一個空架子,只等有人點一把火來把它燒垮。
廢太子事件成了點燃這堆干柴的導火索,火勢迅速蔓延大半個中國。先是西晉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相互殘殺,史稱“八王之亂”;緊接著是少數民族紛紛作亂和邊外少數民族紛紛進入,漢族政權被趕出中原,北方陷入了持續(xù)的動亂中,中國陷入了300年的南北分裂狀態(tài)。
太子被廢不到4個月,趙王司馬倫、梁王司馬彤發(fā)動軍事政變,矯詔廢賈后為庶人,誅殺賈謐及其黨羽數十人,隨后又處死賈后。司馬倫入朝執(zhí)政,自封為相國,都督中外諸軍事,并預謀廢帝自立,而此時司馬倫所最倚重的人是孫秀。
根據《晉書》記載,有兩個出身下層的人對潘岳的生死關系極大:一個是他在瑯邪時認識的孫秀,另一個就是公孫宏。公孫宏在生死關頭救他一命,讓他又多活了八九年后,由孫秀把他送上斷頭臺。
孫秀在瑯邪任雜役小吏時曾服侍過潘岳,此人八面玲瓏,極會投機鉆營,多方攀附高門,像潘岳這樣的貴族子弟自然是他百般討好的對象。但潘岳很討厭他的為人,多次羞辱他,可能還打過他的耳光,踢過他的屁股。后來,孫秀纏上了瑯邪當地世族王戎、王衍兄弟,得到舉薦,再后來他投靠司馬倫,得到親重。司馬倫攻破洛陽,誅滅賈謐,把持朝政,孫秀任中書令,專生殺之權。經歷過屈辱的小人一旦得志,往往表現得極其殘忍,經孫秀之手,殺人無數,凡與他有宿怨的人無一幸免。
潘岳自度恐難逃脫孫秀的加害,但還懷著一絲僥幸,所以沒有離開已成為災禍之地的朝廷。除了不愿離開朝廷外,可能還有不敢的成分,在這個敏感的時期,也許他認為像他這樣心里極不蹋實的人只有兢兢業(yè)業(yè)做好本職工作,才能免除災禍。
不管怎么說,潘岳沒有離開朝廷、離開官場,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暴露了他極其缺乏政治理性或政治智慧。
果然,政變后三四個月,53歲的潘岳就被孫秀以謀反罪殺掉了。
潘岳平日在官場趨附權貴,母親曾不止一次告誡他:“安仁,你當知足,怎能趨附不已呢?”但他就是停不下來。潘岳被綁赴刑場,匆匆與母親訣別時,史書只記下了他一句話:“負阿母!”這三個字中該包含多少悔恨之情啊!
潘岳被司馬倫和孫秀殺掉,似乎是勢所必然的,即使拋開他是否參與廢太子事件,是否參與石崇密謀不說,他還有三條刺激司馬倫和孫秀殺人嗜欲的動因:其一,他曾死死地得罪過孫秀;其二,他是賈謐的親信之一,其三,他曾作賦諷刺過司馬倫。
潘岳因為是作為亂臣賊子被殺的,所以在司馬倫當政期間無人敢正式安葬他。第二年四月,齊王司馬同起兵誅殺司馬倫、孫秀等人,潘岳的侄子潘尼才將其安葬在其父潘玭墓旁,并立起墓碑,刻上“給事黃門侍郎潘君之墓”的碑文。
古代文人大多有很高的政治欲望,想在治國安邦上露一手。潘岳做官的才能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在政治上無所建樹,靠做官追求私利,不僅搭上了身家性命,還落得永世惡名。他骨子里是一介文人,文學才能要比做官才能高很多,所以在他生前身后幾百年,人們只看重他的文學成就。
自從曹丕在中國第一部文學批評專著《典論·論文》中提出“詩賦欲麗”的觀點后,魏晉南北朝文學一直是沿著追求形式華美的路子走的。曹植、王粲首先在創(chuàng)作上樹起了第一塊里程碑,第二塊的樹立者是潘岳和陸機。
潘岳的詩文形式華美、明凈和暢、淺近切情,在南北朝時期一直受人推重。在《詩品》的序中,鐘嶸說:“陸機為太康(晉武帝年號)之英,安仁、景陽為輔。”排名次序是陸機第一,潘岳第二,張協(xié)(景陽)第三。但因張協(xié)的影響要比前兩位小得多。從南北朝開始,文學評論界就已習慣于將潘、陸并稱。
曹丕在《與吳質書》中說:“古之文人類不護細行?!庇^念上開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原諒文人品行污點的先河。劉勰《文心雕龍》專辟《程器》一篇,列舉了一系列文人品行污點的例證,討論作家的品德才干問題,其中有一條就是潘岳偽造了誣陷愍懷太子的祈禱文。
但劉勰辯駁說,古之將相,道德品質問題實在太多,如春秋時的管仲曾經盜竊,戰(zhàn)國的吳起非常貪淫,漢初陳平污跡斑斑,周亞夫和灌嬰之間互相嫉妒、亂進讒言等等,真是不可勝數,就連孔子的后代子孫、漢哀帝的宰相孔光竟然也去討好哀帝的同性戀伙伴董賢,何況長期沉淪下僚的潘岳呢?他認為,文人之所以在品格上留下把柄,并不一定是由于本身有多不好,人的秉性萬殊,各有長短,若非圣賢,難以求全責備。然而將相位高權重,有污點無人敢擴散;文人職位卑下,有污點就被任意宣揚。對此劉勰慨嘆道:“這就是長江、黃河之所以洪流奔涌,涓涓細流之所以曲折難行啊!”
潘岳的文名雖很大,但由于門第不高和仕途坎坷、長期寄人籬下而形成了一種難以驅除的自卑感,他終日誠恐誠惶,很少有心境平和的時候,正如他在《西征賦》中所說:“我時時處處受拘束牽制身不由己,就像浮萍、蓬草一樣被任意驅使,官位低下沒有保障,說不定名節(jié)也隨時毀滅,我就像破蛋殼里的鳥卵,巢將覆時的乳燕,心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p>
潘岳經常處在仕與隱的心理沖突中,想歸隱又合不下仕途的利益,始終無法安頓好自己的靈魂,為官時驚悸不安,無官時煩躁不安,總有一塊陰影籠罩心頭。其實,潘岳的心靈并不卑鄙陰暗,他過分重情感,有恩必報,篤于友情。賈家對他恩重如山使得他感激涕零,楊駿雖是賈家的政敵,但對自己不薄,所以他也始終對楊駿懷著一份感激和同情。他對政治關系的殘酷性缺乏深刻的理解,總是不由自主地把政治關系和個人感情上的親密關系搞混淆。
潘岳的性格是悲劇性的,而悲劇性的心靈總是異常敏感的。他對周圍事物和人生痛苦的感受都超乎常人,對最能致他死命的政治兇險當然也有敏銳的感受,因此即使在他志得意滿的時候,一種莫名的危機也會自動生發(fā)出來折磨他。他有時也自恨不爭氣:“嗟鄙夫之常累,因既得而患失。”(《西征賦》)可是卻不能理性地主動應對,只能憑感性被動應付。
潘岳的內心痛苦太深重了,以至于再無余力去追求人生更高的旨趣,甚至連達觀一點也很難做到。因此他缺乏理想,只顧眼前,但又不甘心沉淪、墮落,于是,內心時刻在苦苦掙扎,生命對他逐漸變成了一種負擔,一種懲罰。
對于這樣痛苦的人,死亡正好是一種解脫。
潘岳的創(chuàng)作都是他當時心境的真實流露,我們不能以他后來的作為與以前心境的不對應而否認他當時心境的真實性。深入地閱讀潘岳的人生和創(chuàng)作,就會自然得出潘岳是“文章足以見為人”的。
千百年來,潘岳被認為是無行文人的典型,被殺頭是罪有應得,但史學家的態(tài)度原本不是這樣的,《晉書》中載,史臣曰:“……斯才也,而有斯行也,天之所賦,何其駁歟?”
潘岳的侄子潘尼與潘岳一樣攀附賈謐,司馬倫篡位、孫秀執(zhí)政時他裝病回家,逃過一死,聞司馬同起兵征討,又奔赴之,后位至公卿,以太常卿善終。雖然一生沒有什么政績,潘尼卻落下了比潘岳好得多的名聲。假如潘岳在司馬倫入京前后暫退一步,他的后世名聲會如何呢?他的《閑居賦》是否還被認為是矯情之作呢?
明末清流張溥在研究了潘岳和潘尼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后,對二人生前命運和身后聲名的巨大反差深感不平和無奈,在《潘太常集題辭》中感慨萬分地發(fā)議論說:“存沒異路,榮辱天壤。逃死須臾之間,垂聲三王之際。至今誦《閑居》者,笑黃門之干沒,讀《安身》者,重太常之居正。人物短長,亦懸禍福,泉下嘿嘿,烏誰雌雄?即有不平,更能收召魂魄、抗眉而爭列哉!”是的,身后是非誰管得!笑罵者盡管笑罵,我卻愿為潘岳掬一把惋惜同情之淚。
編輯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