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巖 萬靜文
走進四川美術學院的時候,楊千還是一個懵懂的19歲青年。小平頭、黑條絨棉鞋、藍卡其的棉猴(帶帽子的棉衣)套了一個同色的套袖,肩上扛著被褥,手里拎著網(wǎng)兜。考大學之前,他已經(jīng)在母親的單位當了兩年臨時工,跟成都一所中專的美術老師何多苓學了幾年畫。1978年3月,“師徒”兩人一起考入川美。那時的何多苓已經(jīng)是四川小有名氣的畫家。
跟何多苓的名聲相當?shù)氖峭馓枴傲_鍋”的羅中立。參加高考的時候羅中立29歲,平時安全帽、工作服,標準的工人階級打扮,業(yè)余畫連環(huán)畫補貼家用。羅中立投考川美純粹出于經(jīng)濟考慮,他聽說大學生每月的補助是50幾塊錢,當時他的學歷是中專,中專生每月的補助是29塊。女朋友的父母極力贊同他考大學,羅中立兜里裝著親手染色的與女友的合影走進考場。
楊千對大學生活最深刻的記憶是和何多苓共用蠟燭。77級入學之初,宿舍晚上熄燈的時間是10點半,每回熄燈之后,敲桌子的敲桌子,拍門的拍門,各個宿舍傳出抗議的喧嘩之聲,后來熄燈時間延長至11點,學生們知道再鬧也沒用,每人備下油燈和蠟燭。熄燈之后,點點燭光映在宿舍的窗戶上。楊千和何多苓一個宿舍,都在上鋪,頭挨著頭,熄燈之后共用一支蠟燭,西方的小說、哲學著作、歷史著作,看他們能找到的一切東西。
同學之間年齡、閱歷的差距很大,年長的何多苓、程叢林、羅中立慢慢成為“大哥”,三個人都有自己的圈子和追隨者,一個圈子里的人課余在宿舍切磋畫技。宿舍狹小,光線、視角好的畫畫位置沒有幾個,但這讓“圈子”越來越封閉,越來越穩(wěn)固。
快畢業(yè)的時候,楊千和羅中立共用一個6平方米的畫室做畢業(yè)創(chuàng)作。重慶的夏天濕熱,兩人常常光著膀子畫畫。羅中立從家里拿來一把菜刀當畫刀,房間逼仄,他就把兒童望遠鏡倒過來用,增加空間的縱深感——《父親》就是這樣畫出來的。有一次,正熱汗淋漓的時候,楊千的女朋友在樓下拖著悠長綿軟的川音傳喚:楊千,我來了——她是來給楊千送雞湯的。腳步越來越近,羅中立和楊千手忙腳亂地找衣服、穿衣服。女友叮囑楊千“多喝雞湯”的工夫,附近幾個畫室的同學已經(jīng)聞到了味道。女友一走,大家傾巢出動,瞬間把雞湯分食干凈,抹抹嘴回去畫畫。
那時候瘋的例子還包括:自己畫肉票、菜票,去食堂混吃混喝;熄燈之后,把畫室里的黑色襯布裹在身上,一手擎著蠟燭,一手托著用來臨摹的骷髏挨個宿舍嚇人;暗地里管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叫“粉子”——這個外號的靈感來自本地小吃醪糟粉子。以江米做的醪糟粉子比喻女生白皙的皮膚。“那個時候大家都穿一樣的衣服,所以那張臉就顯得特別突出?!?/p>
夏天的晚上,幾個男生把水房的門插好,不讓別人進來,把水槽里放滿水,脫得光光地躺進去,聽何多苓說書——《悲慘世界》《約翰·克里斯朵夫》……不講故事的夜晚,何多苓吹口哨。他可以吹出貝多芬、莫扎特。不過大家最愛的曲子是《蘇聯(lián)騎兵進行曲》,這后來成為川美油畫系77級的班歌。
有一次全班男生爬到宿舍樓頂?shù)钠脚_上乘涼。大家平躺著在樓頂上攤開,平臺上沒有護欄,不留神骨碌下去沒遮沒擋。驟雨忽至,眾人狼狽爬起,順著唯一的入口魚貫爬回宿舍樓里。羅中立至今記得當時的情景,在黑茫茫的天地間,仿佛只有宿舍樓入口投射出來的一線昏黃的亮光,一大群人圍著這個有亮光的洞口,像淋透的雞一樣一個接一個地鉆進去。
“我們那時候瘋嗎?” 已經(jīng)步入中年的楊千端著咖啡問記者?!拔覀兡菚r候沒人嗑藥、沒人夜不歸宿去通宵舞場跳舞。禁忌雖然打開,但總的來說控制得還是很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