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亮
九十年代最初那幾年,我常拿杜尚的話來為自己的平庸生活開脫,“生活是被用來度過的,而不是被用來談?wù)摰摹?。很諷刺,我廣征博引式的自我辯解不就是一種談?wù)?有次,我還厚臉皮地加一句,“生活不是供我們將來回憶的素材”,蛇足了。很犬儒地說,拋擲光陰可以避免許多錯誤,做旁觀者,別介入!人們后悔自己做過的事,并為此付出慘重代價的教訓(xùn)還嫌少嗎?保爾柯察金的名言,“我不會因虛度年華而悔恨”還有說服力嗎?當時我絕不這么認為,況且蘇聯(lián)剛剛解體,被一個偉大理想裹挾的人們早已失去了悔恨的機會……生活一旦無所期盼無所等待,時間就溢得滿地都是。1992年,我十分熱衷于看電影,電影院成了我經(jīng)常出入的場所。有時我也會守在家里看電影錄像帶,連續(xù)看,單單平克弗洛依德的《迷墻》就反復(fù)放了好幾遍,還有一部好像叫《德黑蘭1943》的,也來來回回倒騰,如同著了邪魔一般。更多的,是那些打打殺殺的警匪片,偶爾看看戈達爾安東尼奧尼。至今仍然記得,其實我對那些電影的情節(jié)并不注重,當然不要說電影的意義了,我只是喜歡看流動中的影像。它簡直奇妙無比,尤其城市街景,廣場、露天咖啡座、路燈、頹舊樓房的斑駁外墻、消防逃生鐵梯、教堂、超級市場、招貼、電話亭、屋頂和煙囪、橋洞、廢棄的倉庫、地鐵站、櫥窗、有積水的十字路口、斑馬線……這些景物我百看不厭。毫無疑問,活動在這些景物之間的各類角色,我也不知疲倦地緊緊盯住不放,比如警察、穿風(fēng)衣的男子、大富翁、偷窺變態(tài)狂、肥胖的家庭主婦、冷面殺手、毒販、戴假發(fā)的妓女、流浪漢、記者、畫家,有時候銀幕上還會混進導(dǎo)演或作家本人,像希區(qū)柯克、丁度布拉斯、羅布格里耶之流。我不關(guān)心故事,我只是去凝視那些次要的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未經(jīng)刻意安排修飾,也不服從于導(dǎo)演制作者的主觀解釋,它們不過是被附帶地攝人了鏡頭,從而顯示了自己的存在和語義。至于故事,人物命運、情感,邏輯和思想,全出自導(dǎo)演的“個人想法”(或電影制作共同體的“集體想法”),它會改變事物的原始狀況,使它們統(tǒng)統(tǒng)服從于電影的情節(jié)與主題,而我那一陣偏偏對“電影情節(jié)”之類的陳詞濫調(diào)(更別提電影的主題了)嗤之以鼻……看電影的這種“反電影偏執(zhí)”使我獲得了游離與走神的自由,對我而言,那種薩特所形容的“涓涓細流”和康德所謂的“物自體”才是那個時間豐裕期中令我難以自拔的電影之魅。羅蘭巴特說起過一個常識:電影的連貫性迫使我們不能中途閉眼,這將有可能隨時讓我們漏看某個關(guān)鍵。我根本不在乎什么關(guān)鍵,我只在乎有許許多多人的影像從銀幕上涌現(xiàn),又相繼離去,而大街和城市還在原處。這樣我踏實,難道劇場舞臺不應(yīng)該比跑龍?zhí)椎募一锔鼒怨坛志脝?正如電影院外的大街,它是我堅信世界依然存在的重要象征之一,這種堅信減輕了我的不安全感。我拒絕卷入電影迷局,它欺騙不了我。電影的價值在于它是存在的揭示者,而不是故事的表達者,也就是說,膠片的力量遠遠大于導(dǎo)演和演員的力量。電影是一連串的影像,它存在于被拍攝的一刻(膠片曝光的一瞬間,它和它面對的所攝之物享有“同在性”)。此后,當影像被固定在膠片上,它所紀錄的存在物就不再存在了。德國藝術(shù)家弗斯梯爾五十年前在巴黎做了一系列行為作品,“導(dǎo)覽偶發(fā)”,邀請隨機挑選的觀眾搭乘巴黎的公共巴士,然后讓每個人各自記下每天看到的城郊景象……有一天,大概1993年吧,我偶然從一本藝術(shù)雜志中讀到上述這則“藝術(shù)往事”,頓時眼前一片光明:人不必去電影院尋找存在的影像,只要你游蕩在城市街頭,就可以直接觀看到存在本身。盡管不謙虛地說,關(guān)于這個,其實我早就覺悟了。
能夠想起來的都是一些原以為早該忘記掉的事情……當初竭力要記住的,差不多全忘得一干二凈。小時候,它們多重要啊。起床啦,復(fù)習(xí)題做了嗎,母親絮絮叨叨催促。六十年代讀小學(xué)那陣,每逢初夏,為應(yīng)付考試去背誦的單詞、公式、課文,浪費了我不少冤枉時間,瞧,統(tǒng)統(tǒng)沒印象了。只有上學(xué)時候途經(jīng)的那些小雜貨鋪、淮海電影院的海報招貼、申一布店和喬家柵、兩手攏袖蹲在和合坊弄口曬太陽的瘋子現(xiàn)在還歷歷在目(閃亮的清水鼻涕像冰凌一般懸掛在他的鼻尖上)。到了七十年代,解放日報頭版社論,參考消息,廣播,國內(nèi)外事件,謠傳和流言,大人物的死亡,中央文件,甚至絕密文件,蠶食了我寶貴的光陰,整整十年!幸虧我還讀了許多別的……現(xiàn)在終于可以想想往事了,一些小事情,頑強地嵌在遺忘的縫隙中,它對我意義重大,我猜想。閉上眼睛,私人影像盒就嘎吱打開了。像普魯斯特那樣躺在舒適的床上追憶過去,大多數(shù)人都會,只是他們不寫。臨死之前退休之后,人們擁有的不就是這些回憶嗎。寫作可以使回憶提前,回憶錄據(jù)說已經(jīng)很時髦了。某些朋友能分享我的私人經(jīng)歷,曾經(jīng)共同待在一起,即便很短暫,轉(zhuǎn)瞬之間!他們是當事人,見證者,還有愛我或恨我的,但愿早已忘記了我(他們的記憶肯定是另一個版本)。即生即滅的陳年舊事,被薄薄的輕塵覆蓋,也許永久覆蓋,不要以為只要吹口氣它們就會自動呈現(xiàn)。十分幸運,我記憶力不錯,謝謝上帝的恩賜。我雖為我的記憶力自豪,但仍感蹊蹺:我得回到一座特定的房子里才能讓記憶逆流而上,必須趕在中午之前的那一段時間,還必須有陽光。那是我的老家,打開門,一道陽光穿過沒拉嚴實的窗簾縫隙照射到地板上。無數(shù)顆細小的灰塵粒子在那條耀眼的光柱中上下飛舞,這景象令我想起過去,就像泡在普魯斯特茶杯里慢慢變軟的餅干:同樣的一條光柱(通常是冬天,只有冬天的陽光下才會有飛舞的灰塵),寬窄角度都一模一樣,往事重現(xiàn)了,我在這個房間里度過的不同歲月,仿佛另一個時空隧道;幾十年不變的灰塵粒子,上億顆微小物質(zhì),封閉在這間屋子里,一有陽光射入,它們就活躍起來,我的記憶力也隨之蘇醒,時光倒流……六歲那年,也是冬天,我裝病不去幼兒園(幼兒園在6號,我家住8號)。那里非常冷,簡陋,一排小毛巾,一排小布鞋,一排小搪瓷茶杯,墻壁上八個用紅色蠟光紙剪成的字: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窗玻璃哈氣成霜,保育員依然強迫我們天天脫了外衣睡午覺。我不愿去那兒,為裝病裝得逼真,我干脆賴床不起,縮在被窩里挖鼻孔。快中午了,一束陽光照進房間,慢慢移到我的被子上。光束蒼白渾濁,如同電影院上空的那道白光,那么多的灰塵上下旋轉(zhuǎn)。我伸手揮趕它們,它們就在指縫間加快旋轉(zhuǎn)。隔壁幼兒園合唱準時開始了,走調(diào)的風(fēng)琴伴奏像傷風(fēng)的鼻子咿咿嗚嗚,祖母在廚房里咳嗽,她蒸雞蛋給我吃呢。啊啊,這一切如幽靈浮現(xiàn),僅僅源于一道冬天的陽光,甚至只需想象這道陽光。“淮?!?從小我們都習(xí)慣這么簡稱),可能是我去過的第一個電影院,母親坐我旁邊,她朝我嘴里塞了一顆
香草橄欖。燈暗了,一道光束從二樓墻中央一個小方孔射到銀幕上,多像國慶節(jié)夜晚天空劃過的探照燈啊。雨衣和雪花膏廣告,“靜”,音樂起,先是一部紀錄片,訪問非洲和消滅白蟻,歡呼,歌舞,旁白,字幕,我把吃剩的橄欖核踢到前排座位底下……四十多年后,我在薩特的Ⅸ文字生涯》中讀到類似的經(jīng)驗,1912年薩特七歲(電影誕生剛剛十二年),影院地板上盡是煙頭和唾沫,混跡于雜七雜八的下層階級人群中,他很自在,無須劇院的繁文縟節(jié)。薩特記得一部電影的最后,是一塊淡紫色的字牌,“上集完”?!畈欢嘁馑?,我看到的是“劇終”兩個字,香草橄欖吃光了,頭頂上的那道白光戛然消失,“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薩特寫道。很普通的一句話,日?;貞浡?,不必刻意表現(xiàn)存在主義特色,既晦澀又累贅。持任何哲學(xué)立場的人,平時都會說“一切都如何如何”之類的大白話,通俗易懂該多好。
1994年初夏,我和孫良、葉千榮還有葉千榮從東京帶來的電視臺攝像師,幾個人站在魯班路斜土路拐角一大片瓦礫上面,“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感慨上海這個遲暮美人韶華不再,對它的大興土木憂心忡忡。那會兒我們太悲觀,缺乏展望能力,幾乎對所有被拆的老房子皆懷婦人之仁。大太陽底下,在上海中心城區(qū)仰面抬頭,能夠看到如此廣袤的天空殊為不易,除非你爬上屋頂。很快,忘了是誰,指指東面瓦礫盡頭,說你們看,有一座教堂。果然,遠遠的,小巧玲瓏,哥特式尖頂直刺天空,孤零零屹立于廢墟一隅。我假冒內(nèi)行對葉千榮說,這種規(guī)模的小教堂上?!皯?yīng)該”有許多(猜測而已),它們幾十年來被擁擠的民居包圍,假如不是為了修建成都路高架橋,它大概仍然要延續(xù)“遮蔽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命運。渡盡劫波香火不再,相逢一笑已成白頭,六十年風(fēng)水來回轉(zhuǎn),恰似那一江渾水向東流,天不轉(zhuǎn)地轉(zhuǎn),地不轉(zhuǎn)人轉(zhuǎn),老話乃顛撲不破的硬道理。次日上午八點,在老錦江食街和葉千榮共進早餐,他介紹我認識西裝筆挺的筑紫哲也,日本一家電視臺的時政專欄節(jié)目主播,就是我們現(xiàn)在每天在鳳凰臺看到的阮次山何亮亮一類的人物。葉千榮做翻譯,三個人在餐桌邊討論城市改建。筑紫哲也表情嚴肅,可能他習(xí)慣表情嚴肅(他是時政主播嘛),弄得我好像在參加國際學(xué)術(shù)會議,氣氛凝重。一個月前,葉千榮從日本千葉(巧合吧)打來電話,說要回來做一個節(jié)目?!霸拕?”我問。“我不演戲啦,改行在大學(xué)當老師了?!迸杜?,只有我是守在樹下等兔子的懶鬼?!芭囊徊筷P(guān)于今天上海的電視紀錄片,我要采訪你。”葉千榮說……魚片粥和蘿卜絲餅端了上來,筑紫哲也“哈咿哈咿”客氣著只顧說話。他談到在日本的一些城市,街道建造得像迷宮,那是幕府時代出于軍事上御敵的考慮,才弄成那樣的。我說深圳的街道也造得曲里拐彎,起因不同,房子的主人在選址奠基前聽取了風(fēng)水先生的忠告,房子和房子之間拉不成直線,歪七歪八,規(guī)劃局一點辦法都沒有。筑紫哲也哈哈笑道:日本人也信風(fēng)水。葉千榮口譯完這一句,面露驚訝,嘀嘀咕咕問了筑紫哲也好一會兒,疑似涉及周易之類……幾天后,葉千榮請我和孫良吃法國菜,新錦江頂層旋轉(zhuǎn)餐廳。葉千榮琢磨菜單的時候,我眺望窗外,遠處高樓的霓虹燈慢慢朝左邊移動,大玻璃反照出的燈火像是夜空繁星閃爍。寬敞的餐廳里顧客就我們仨,十幾個服務(wù)員像衛(wèi)兵那樣以同樣間隔佇立兩側(cè),排場過于莊重了吧。點完菜,點酒,擦得锃亮的盤子刀叉擺了一桌子,還有酒杯,大大小小,輝映出餐廳射燈的斑斕光點……那天我們吃了什么?好像有神戶牛肉,洋蔥湯,最后冰激凌,咖啡,我光在意酒杯餐具了。還有一個細節(jié):服務(wù)員起出葡萄酒軟木塞,葉千榮用兩個手指接過來拿到鼻子前嗅嗅,一邊把酒瓶標簽讀了讀,法文?孫良對我笑笑,不知道他腦子里在轉(zhuǎn)啥念頭。那天有烤龍蝦嗎,不記得了……只記得葉千榮談興甚濃,主題,上海之行,總結(jié)印象吧,“上海萎縮了,”葉千榮字正腔圓,“它只有小公雞,沒有種馬?!?/p>
1991年1月17日凌晨,美國戰(zhàn)斧式巡航導(dǎo)彈飛向巴格達,海灣戰(zhàn)爭爆發(fā)。在我的無所期盼中這是惟一值得期盼的。一場發(fā)生在電視屏幕上的戰(zhàn)爭,前所未有的戰(zhàn)爭。屏幕上的導(dǎo)彈像流星雨在夜空劃過,五彩繽紛。把播音員聲音關(guān)掉,那感覺和節(jié)日放焰火差不太多。一部與存在同步的電影,經(jīng)過剪輯,空中拍攝加衛(wèi)星照片,反而讓人覺得不真實。我喜歡上了鮑威爾和施瓦茨科普夫:儒雅矯健的鮑威爾,一身沙漠迷彩服的施瓦茨科普夫。薩達姆讓我惡心,他色厲內(nèi)荏,是一個綁架自己國家人民敲詐鄰居的匪徒。也有不少人夸獎他,說他牛,敢與美國佬干,科威特是孬種,老美跟屁蟲。你看,我前面說過我不關(guān)心大事件,你們都認為海灣戰(zhàn)爭是當然的世界大事,不錯,盡管戰(zhàn)爭爆發(fā)的時間我記得清清楚楚,可它依舊是一件小事,在我的生活里就是如此。我的回憶錄里完全可以不提它,現(xiàn)在就刪掉怎樣?那段時間我很興奮,每天早晚都要看電視新聞,盡管屏幕里的流星雨模模糊糊,它仍然為我的平庸生活增添了一點亮色。一座暴露在轟炸機和偵察衛(wèi)星眼皮底下的城市,一座防空警報不斷呼嘯的城市,巴格達,我怎么都不能把它同神奇的《一千零一夜》聯(lián)系起來。一個月以后(聯(lián)軍的轟炸還在持續(xù),據(jù)說地面戰(zhàn)馬上要打響了),2月14日除夕(正好碰上西方人的圣瓦倫丁節(jié)),傍晚我坐26路電車去南市姐夫家吃年夜飯,楊家柵路,那條窄街緊挨著豫園,天還沒完全黑,四處就響起零零星星的爆竹聲。風(fēng)干鰻魚很好吃,沙鍋冬筍蛋餃和紅燒肉素雞是姐姐的拿手。我們邊看電視邊喝酒,想想不幸的伊拉克人民和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覺得自己還真算走運。多安逸的日子!多荒誕的對比!漸漸的,電視的聲音完全被外面的鞭炮焰火的爆炸聲蓋沒……我坐車回家,整條淮海路火光沖天,滿街爆竹煙火的殘屑(不是瓦礫)和興奮異常的笑臉(不是悲慟),空氣里嗆鼻的硝煙味,沸騰了的群體欲望。人們喝彩奔跑,大嚷大叫,鞭炮爆炸替代了洶洶民意,激情與麻木的合奏,酒足飯飽的人們和他們敬拜的財神爺,恭喜發(fā)財是惟一的問候語。那一刻我又想起了巴格達,那邊應(yīng)該是白天吧。我不是個和平主義者,雖然我沒有絲毫興趣去表達這一切,特別是當我不能對自己國家事務(wù)發(fā)言時,奢談國際問題就純屬扯淡。加繆說,“要把信條用在大事上,小事只要有憐憫心就夠了。天曉得,人們?yōu)樽约褐贫ǜ裱允菫榱颂钛a自己天性的漏洞。在我身上,我所說的憐憫,最好稱之為麻木不仁。”這話用在我這里剛合適,我沒大事,何必有信條……看見了嗎,眼前,多么像一場模擬防空演習(xí),一座暴露在轟炸機眼皮底下的不設(shè)防的城市,一座被火光照亮的城市……一輛消防車呼嘯著由遠而近,途經(jīng)重慶路,一棟老房子二樓臨街的窗戶里正熊熊燃燒,我擠進人群湊熱
鬧,圍觀者中有人告訴我:這房子的主人不在家,不知誰把一種類似信號彈的焰火射進了忘記關(guān)窗的房間,瞧,他們來了。
并不只有教堂的門才通往天堂,面對那個事件以及那個事件留下的巨大精神荒漠,相信有一種解救之道根本就不可能。當然,沉默在某些情況下是被允許的,如果我們連沉默都不會,那不僅有損于我們起碼的尊嚴,甚至可能是一種罪孽。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即便在一個普遍怯懦和自保的犬儒時期,愛情就是可恥的。1990年的一天,受卡夫卡箴言的蠱惑(“不用出門,只須打開窗戶,大千世界向你自動涌來”),我用鉛筆在墻壁上仿寫了一行字:“坐著什么也別干,這就是一切!”旁邊貼著甘少城為我畫的肖像,一個酒徒對另一個酒徒的速寫……幾年之后我讀帕斯卡爾,回想往事不禁坦然豁然。帕斯卡爾說:我們所有的不幸都是由于我們不能待在自己的房間里造成的。在另一個地方,拉布呂耶爾感嘆:不能獨居是最大的不幸!那些群居者呢,我不知道,我盡量躲避他們,我甚至不愿談?wù)?,一只駝鳥對一群燕雀進行恣意談?wù)摬⒉磺‘?,我并非鴻鵠……福樓拜的一位朋友要死了,臨終前大叫:快關(guān)上窗子,世界太美了!他對那個不可替代的世界望了一眼。后來加繆對此事評論道:他們驅(qū)走了美景,時光仍然在一天天繼續(xù)下去,海洋和大地也繼續(xù)著它們漫不經(jīng)心的對話。世上這種永恒不變的延續(xù),既令人失望又使人激奮。不清楚福樓拜的朋友死于法國哪座城市,加繆在北非發(fā)表此番感言,他喜歡荒漠,正午和陽光,他從沒來過中國。至于上海,加繆有一句話用在它身上真是再合適沒有,“這個歡快又務(wù)實的城市,從此以后就不再需要作家了:它在等待著游客?!?/p>
上海復(fù)活了,借尸還魂的上海,已無法再讓我產(chǎn)生新的欲望;它的異地之美,空降的時髦,熠熠發(fā)亮的櫥窗在街邊突然閃現(xiàn),中山東一路廣東路拐角,外灘4號底層,阿瑪尼專賣店空空蕩蕩,冷冰冰的黑與灰,奢華拒人門外。有些東西看來不可改變:物的傲慢、冷漠以及金錢對人的勝利。門童面無表情,紅燈一閃一閃,電梯升到7樓,我們穿過酒吧,推門來到露臺上。黃浦江的魅力究竟在哪兒?對岸,丑陋的電視塔,丑陋得毫無特色的高樓,丑陋的球形加丑陋的矩形。遠遠望去,天空好像覆蓋了一層灰塵。我們都是游客,在露臺上喝全世界的酒,在寒風(fēng)中,在傘狀煤氣燈下。外灘像一具僵尸,它任人宰割,它早已魂不附體。呂澎新寫了一本書,《二十世紀中國藝術(shù)史》,我接在手里說,它比磚頭還沉。“是比磚頭沉,有三公斤?!眳闻祜@然很得意。吳山專說這本書的海外版權(quán)值一百萬美元,黃浦江如同巨大的布景,他坐在露臺上高談闊論,樣子有點像水手坐在甲板上,一件起皺的皮夾克,招牌長發(fā),胡子梢被他捻成一根小辮兒。以前聽說過你,寫評論的吳亮?上海的窮人太多啦!我說我不知道,你還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還有什么新指示,快講。呂澎有宏大敘事癖,喜歡站在某個制高點向剛過去的歷史回望。翁玲來了,裹著黑色大披肩。還有一個女人,我不認識,沒人向我介紹,長著一對奇異的眼睛,像非洲木雕。我對吳山專說我對上海所知甚少,你說的對,但哪兒沒窮人啊,我還能為你補充什么呢?“應(yīng)該馬上行動?!眳巧綄1砬槭只?,他進入角色了嗎,他是欽差嗎,我們一起笑,欽差在上海,我想起了果戈里。翁玲請我們待會兒下樓去看看顏磊的畫展,三樓,她主持的滬申畫廊,著名的外灘3號,上海最摩登的社交場。顏磊把黃浦江底的淤泥包裹了展廳所有的立柱,黑黝黝如混凝土,也可以把它看成是對夾心巧克力的模仿,一次對黃浦江矯揉造作的致敬。讓那些永不見天日的腐殖物翻轉(zhuǎn)為藝術(shù)沙龍的裝潢,呵呵,一次并不讓人震驚的偷梁換柱。堅固的石頭建筑之內(nèi),燈光雅致,熱愛當代藝術(shù)的男男女女在里面晃悠,一些藝術(shù)同行,一些國際游客,一些稍有姿色的女人(她們笑容可掬,手里拿著葡萄酒,用兩種語言到處找人搭話)。我遇到六年前認識的法國女人Pia,她說她一直住在上海,六年,時間多快,你還是那樣一點沒變。石頭軀殼永恒嗎,還是人的肉體永恒?奧馬爾用大炮摧毀了石頭的巴米揚大佛,更多的石刻大佛和觀音在中國沿海一帶聳立起來。翁玲說,當展廳立柱被淤泥包裹后,真真叫臭氣熏天,你們現(xiàn)在聞不到了。過了片刻她補充說:展覽結(jié)束后,一切都恢復(fù)原來模樣,淤泥將扔回黃浦江。
說句老實話吧,坦率地自問:我理解現(xiàn)代藝術(shù)嗎,我能夠感受它們嗎?太經(jīng)常了,在那些令我摸不著頭腦的“作品”面前,我不吭氣,緩慢地,一件一件看過去,拼命作出很認真很內(nèi)行的樣子……其實我什么感覺也沒有,現(xiàn)代藝術(shù)!先生,你如果不喜歡,你就得保持沉默,這樣無損你的風(fēng)度。知道嗎,現(xiàn)代藝術(shù)是一種約定,即在你看懂它之前,先假定它已經(jīng)是現(xiàn)代藝術(shù)了。你來了你就承認了它,如同劇場演出,臺上臺下必須合謀,必須共同恪守以假為真的游戲規(guī)則。做一個觀眾,即宣告暫時失去了原有身份,失去原有身份給予你的自由。在變成觀眾的一瞬間,你卷入了情境,觀看即意味著與作品的相互承認,就像社會旁觀,哪怕你內(nèi)心反對,但只要你旁觀,仍然是一種贊同,旁觀即表態(tài),表態(tài)即介入。不要這樣苛刻,吳亮!在過去的十幾年里我常常告誡自己:沒有獨立發(fā)生的現(xiàn)代藝術(shù),藝術(shù)家不能為他們的行為負全責(zé),環(huán)境決定品質(zhì)。不要問藝術(shù)為你創(chuàng)造了什么,要問你為藝術(shù)辯護了什么。說說容易,我不是肯尼迪,我手中沒有權(quán)柄,我們是微不足道的人。要想輪到我們,只有等待眼前現(xiàn)實成為過眼煙云……1990年代,藝術(shù)不過就是一種逃避的手段,只有在某些合適的條件下才是介入的手段。世俗生活高于一切,荒謬屬于人民。一些人喜歡質(zhì)問我,“你的寫作脫離政治”,他們說得對;另一些人則告誡我,“不要在給我們報紙的文章中觸及政治”,他們也非常正確。誰不懂這些,誰就無法與他人正常相處。
九十年代的現(xiàn)代藝術(shù)所遭遇的潰敗及其內(nèi)外原因,不是我現(xiàn)在討論的焦點。藝術(shù)家永遠是脆弱的,盡管沒過多久他們中的少數(shù)幸運者成了社會名流和時尚領(lǐng)袖。這是一種輪盤賭游戲,只要你有足夠的耐心,當然還需要一點點才華。九十年代初的藝術(shù)家們對意識形態(tài)其實并無多大興趣,更談不上有什么見解;能夠挑釁一下,在禁忌邊緣碰一碰警戒線,就心滿意足了。那時候現(xiàn)代藝術(shù)根本沒有社會大眾的關(guān)注,它如神秘古怪的異教組織,串聯(lián)一些獨行俠,在江湖上活動,藝術(shù)家們的形象就如此令人起疑。啊,藝術(shù)家,這些九十年代的精神流浪漢才是我真正感興趣的群像。
讓生命去等候,等候下一次漂流,等候下一個傷口,羅大佑還是齊秦,哦,是童安格的歌吧。九十年代最大的痛苦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戀。施勇說愛情特別滋養(yǎng)人,十足廢話,這誰不知道,重要的是失戀,挫折,傷害,破滅,失戀才
激勵人(也是廢話),失戀給人以靈感,它來自相反方向的力量。女孩子一個一個走了,她們?nèi)チ水悋l(xiāng)(大同世界比民族主義有吸引力)。“我具有憂郁的性格,就像肖邦?!笔┯抡f,“聰明人走了,留下的是傻瓜。”看見了嗎,她們帶著她們的混血安琪兒回來啦,又風(fēng)姿綽約地在美術(shù)館和露天花園的派對上頻頻露面了。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周期越來越短,人怎么不老得快?你一點兒不老嘛,是啊,時間飛逝光陰似箭,奇怪的是大家都不顯老。藝術(shù)是我們共同的鴉片,它讓我們忘記了年齡。還記得在華東師大校園里我們第一次見面嗎?當然啦,夜色清澈,你身邊的女孩子躲在陰影中,她是夏蔚吧。我費了好大勁才把這件事想起來,華師大后門,我們在那里吃臺灣過橋米線……那真叫談情說愛的好時光!女孩子并不計較你有沒有錢,她們沒有什么明確目標。周末她們來了,一起跳黑燈舞,膽子比我們還大,在防空洞跳舞,擠作一堆。杜拉斯的《情人》里有完全相似的描寫(女人無國界嘛),“她們在等待,她們穿衣打扮,她們毫無目的,她們彼此相看?!鄙钜蛩齻兌利悾野祵儆谒枷?,對現(xiàn)實失望源于對理想的迷信。理想死了,務(wù)實主義奪取了理想主義留下的空位?!安辉儆腥魏螙|西能夠吸引我?!闭娴膯幔鞘悄悴幌胍?不斷傳來漂亮女孩子出國去的消息,澳洲,北美,西歐。大家悶頭喝酒,傻笑,甚至號啕大哭,我們來堅守這片土地……別這樣,沒看見嗎,春天里的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新的漂亮女孩子竹筍那樣茁壯成長起來。不要擔憂,女孩子像天上的鳥,飛走了,又飛來了。她們能軟化堅硬的心,那笑靨,即使天真得近乎愚蠢我們也在所不惜。如果沒有她們,待在這座死氣沉沉的城市準會發(fā)瘋。嫉妒她們的年輕美麗吧,在棗陽路、華山路、汾陽路,新一代女大學(xué)生與你擦肩而過。不同的年代被壓縮在同一個空間之中,陽光照耀著來自不同世界的人。在與你擦肩而過的女孩子那邊,另一種生活尚未展開,一種可能性的生活,充滿了反向的野心、卑微的計劃,以及前途未『、的忐忑……春天快到了,大街上,終年被二氧化碳污染的空氣里依然可以聞到濕潤的清香。我越來越喜歡一個人瞎逛,對那些行人擁擠的馬路樂此不疲,擁擠反而使我內(nèi)心安靜,一如笛卡爾在寫給老年巴爾扎克的信中所言:我每天都要在混亂的人群中散步,得到的樂趣不比您在林蔭小道上得到的少。
今年春天熱得反常,到處傳來全球變暖的消息,人們早安之若素。環(huán)境問題專家老調(diào)重彈在媒體上發(fā)出警告,氣象局又一次公布權(quán)威數(shù)據(jù)。這是他們的工作,發(fā)生火災(zāi)消防車才噠嘟噠嘟開到你家門口。生活幸福也好煩惱也好你是不會去想危機將在哪天臨頭的,反正有人替你站崗放哨。一點沒錯,納稅人嘛,太陽黑子活動頻繁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別聳人聽聞。冰川期,恐龍突然消失,生物大滅絕,統(tǒng)統(tǒng)與今天的人類不搭界。懷舊浪漫主義者喜歡美化古代社會,他們想象先人與動物和睦相處。工業(yè)文明則帶來了大規(guī)模動物屠殺,全世界餐飲業(yè)的煙囪差不多就是當代奧斯維辛。我不想為人類的生存和貪婪進行辯護,本能是無須辯護的。但殺戮動物絕不是近代工業(yè)文明給人類帶來的新墮落,我們那些秉承某種固有文化和傳統(tǒng)的祖先們(別在道德和美學(xué)上美化古人),自從冰川時期就進行毀滅性的掠奪和破壞,他們所到之處,斬草除根,雞犬不留。亞歐大陸對猛犸的獵捕一直持續(xù)了兩萬年,直到它們從地球上徹底消失。石器時期首批移民一萬多年前到達北美后,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大型哺乳動物迅速滅絕,其中包括大野牛、野馬、短臉熊、乳齒象、劍齒貓、大型樹懶。八千年前,南美洲的許多大型哺乳動物也滅絕了:巨型犰狳、野生羊駝、大型水豚以及個頭有馬那么大的食蟻獸。
我似乎記得1992年某天中午,在這座城市腹地,圍墻上爬滿大片枯萎的藤蔓。對我而言,一切回憶都可能染上某些閱讀的色彩,它們引導(dǎo)我沿著語感指示的路線慢慢進入幻境,就像那個中午我在汾陽路緩步前行。像兵營一般緊鎖的低矮琴房旁邊堆著亂糟糟的雜物,陽光與草坪之間,有兩個打網(wǎng)球的女孩被汗水洇濕了衣裳,她們從我身邊走過時留下至今令人遐想的肉體芬芳……現(xiàn)在那條馬路依然濃蔭蔽日嗎,是否還有知了在梧桐樹上沒完沒了地歡唱?溜進音樂學(xué)院大門之前,我在街邊小店買了香煙和薄荷口香糖。再讓我想想,好像離家前還在衣領(lǐng)上灑了一種氣味很重的琥珀色香水。這是一個無比美好的欲望蠢蠢欲動的季節(jié),紀德曾經(jīng)在某本書里要求我們的肉體能夠克制欲望,而克制的目的正是為了使它更為強烈……法國人真有一套!可以不說話,但不可以不做愛;可以不思考,但不可以不思春。愛情嗎,它其實在我的寫作中只不過扮演了“誘餌”的角色。并非由于某種難于啟齒的原因。而是(如果你們還愿意相信我敘述的真實性),對我已寫或未寫的愛情片斷,全是些躲躲閃閃的二手貨,道聽途說,隨便開開的玩笑,花絮和推測。頂多,我扮演了一個旁觀者,偶爾撞上的目擊者,一只上海牌電燈泡,一個含沙射影的愛情歌頌者。我望著這條馬路(從普希金銅像那兒朝北看),已不再是望著一條外在于我的馬路,而是望見了過去:一個已經(jīng)逝去的世界,它的殘痕存在于我內(nèi)心的某個角落。半個多月前我讀了一本阿勒芒寫的羅布格里耶評傳,讀了幾十頁就放下了,其中有一句是這么說的“回憶派生回憶。”忘了是阿勒芒的概括還是羅布格里耶的原話,反正意思是說,所謂真實的回憶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運動中的東西。我有意模仿羅布格里耶,像他為了準確描寫海鷗特地安排了一次海岸旅行,妄圖通過實地觀察來喚醒記憶那樣,今天午后去汾陽路,雨中行人摩肩擦踵?!度ツ暝隈R利安巴》的卓越虛假感不可能在上海產(chǎn)生,滴滴答答,實際看到的實物和文字描寫之間只有一種含混的替換關(guān)系。十多年了,前塵往事,那已經(jīng)淪為虛無的往昔歲月,眼前又究竟存在于什么地方?在大街表象的背后,在一面不可能重現(xiàn)昨日的鏡子里,還是在有意無意的想象性回溯或無關(guān)是非的捏造之中?那天我請你去淮海路天鵝閣對面的天津館吃餃子,你非要涮羊肉。一路上我們就開始想象涮羊肉的滋味,這種熱情想象一直維持到洪長興。你說你有整整一年沒嘗過羊肉了,我說你別苦巴巴好不好,咯咯咯你笑個不停,說你指的不是羊肉……哦,女人。
“我不需要太快的速度,”2000年我在一篇文章中這么寫道,“我頑固地把思想遺落在一個逝去的年代?!币晦D(zhuǎn)眼,七年過去了。我坐在計程車里,窗外霓虹如海。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她們說這就是上海,這我知道。我僅僅是有點兒恍惚。太快了,你說什么?變化,景象,還有速度,一切。只有汽車隊伍浩浩蕩蕩如蝸牛在衡山路爬行,它們的尾燈閃閃發(fā)亮。前面就是徐家匯吧,應(yīng)該是。接一個電話,四川花園拆了。換一家怎樣?去新弘
基廣場,多利,還是川菜。無所謂啊,我可以接受辣,無非水煮魚,我都行。羅納爾迪尼奧在巨大的廣告牌上齜牙咧嘴地微笑?!瓣P(guān)于上海,我還有什么可說的?”不斷的回憶,以及對回憶的回憶。就像費里尼在他的《我是說謊者》中對里米尼老家的回憶,夫瑪卡利路,他父親帶他坐馬車經(jīng)過,說“這就是你出生的地方”,馬車疾駛而去,年幼的費里尼什么都沒看清,那年他七歲。1993年初春,蕭全把我拉到淮海路去拍照。地鐵一號線正在施工,馬路統(tǒng)統(tǒng)挖開了,滿街泥濘。我悲傷地對蕭全說“我的淮海路被摧毀了”。蕭全不停地按動照相機快門,他看見了我,卻看不見我記憶中的淮海路。幾個月后,蕭全將照片寄來了:我穿了件黑不溜秋的老棉襖,冷冰冰地站在長樂路街角的廢墟前,憤世嫉俗的表情?,F(xiàn)在,當初我站立的地方已經(jīng)變成一大片綠地。那天拍完照片我和蕭全去淮海路康綏公寓旁邊一家私人飯店喝加飯酒。這家小飯店,我常常獨自坐在靠墻的角落涮火鍋吃毛蚶。那時候,毛蚶是違禁品,一種因危險而愈加令人垂涎欲滴的誘惑。
我并不熱愛上海,當然也不至于討厭上海。奇怪的是,人們總是時不時地問我一些有關(guān)上海的問題。早在1990年夏天,臺灣《中國男人》雜志的兩位女編輯到上海來采訪我,就要我談?wù)勆虾?。她們干勁十足,計劃一連做10個“上海男人”的專訪。這個下午我們坐在波特曼酒店的大堂吧里聊天,我對她們說,上海仍然是停滯的,上海的發(fā)展必須等待中央政策的改變。雍和在我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給我拍了幾張照片,其中的一張不久就用在《中國男人》上面。這本雜志現(xiàn)在不知塞哪了,我記得上面還有陳從周、程十發(fā)、劉旦宅和沙葉新的照片,可能都是雍和拍的吧。雍和是一個兢兢業(yè)業(yè)的攝影記者,我想他一定是上海變化的見證人。關(guān)于攝影,我還要不斷提到。那個夏天波特曼生意清淡,大堂吧空空蕩蕩,整個上海的酒店旅館業(yè)都非常蕭條。想想看,懶洋洋地把身體埋在寬大的沙發(fā)里,你能預(yù)料得到上海幾年之后會上足了發(fā)條瘋狂奔跑嗎?幾乎可以肯定,陳從周眼里的上海與沙葉新眼里的上海是迥然有別的,不信去讀讀他們的著述。保護老建筑就是熱忱地保護過去的時態(tài),我們把從事這種工作的人稱之為文化守靈人。別太抒情,文化!現(xiàn)實比文化更緊迫更尖銳。權(quán)力!腐敗!絕對權(quán)力!絕對腐敗!尼赫魯在他的自傳中大約這么說過,贊美自己有違謙虛的美德,檢討自己則易被政敵利用。對上海,我沒有如此責(zé)任。上海外在于我,它從來不是我的驕傲,也未曾讓我為之羞愧。我雖為它的住民,骨子里卻是過客。我既非陳從周也非沙葉新,對新建筑的瘋長和對新腐敗的瘋狂,我的平靜已經(jīng)不能使我自己驚訝。“
你首先得生活,哪怕你并不喜歡你現(xiàn)有的生活。我一直生活在上海,沒有想到要離開它,但這不意味著我留戀上海。因為我寫作,所以我旁觀。讓別人去贊美好了。我一點不喜歡現(xiàn)代城市,這倒是真的。”這段話,是我十二年前回答杭州一家青年雜志的編輯孫昌建采訪時說的。昔日杭州,一座真正停滯破舊的美麗城市。1994年,杭州還素面朝天,墻門依然。岳墳對面有家面館,大黃狗穿梭桌椅之間,滿地污穢,面條不冷不熱,每次我都要剩下半碗。連名聲赫赫的知味觀三鮮面也馬馬虎虎從水里撈出,加半勺澆頭撒一小簇蔥花了事,真真工農(nóng)兵遺風(fēng),返璞還淳。杭州的奢靡90年代末漸漸后來居上,直逼盛世長安汴梁。錢塘江畔不是新造了個“宋城”嗎?追尋逝水年華的,可不是一個普魯斯特。近朱者赤,滬寧杭是一家。懷舊之風(fēng)越刮越猛,我有一陣頻頻往返于滬寧線。朝天宮或夫子廟,雞鳴寺或秦淮河,那里沒有時間概念。有歪詩為證,“鼓樓痛飲醉無度,半坡夢醒拿酒來”。沒有今天明天,只有陰晴雨晦;沒有白晝黑夜,只有酒醒酒醉。又拼湊對聯(lián)曰:“定林雨中有舂茶,舉杯月下無古今?!彪x開上海,且忘了時間,卻是何等美妙?有一次我去南京住在馬臺街湯國的家里。午后下雨,我們正喝著玄米茶,依稀有搖鈴聲由遠而近。湯國說:想算個命試試嗎?好啊,閑著也是閑著。湯國開門,請瞎子進屋,收傘,坐下,簡單提問。我不說話,在一張紙片上寫下我的生辰八字,讓湯國念給瞎子聽。算命先生掐了掐手指開始口吐蓮花:“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有腳走四方,有嘴吃四方,有酒等你喝,有錢大家花……”氣都不喘說了一大串,聲音抑揚頓挫朗朗上口。我聽著怎么覺得有點像上了水泊梁山?除了蒙對的幾句,其他全是模棱兩可的陳詞濫調(diào)。很好啊,醫(yī)生的話我會記住嗎?老師的話我會記住嗎?教科書,考試試卷,真理,報紙社論,我會記住嗎?不會,肯定不會。我們總是傾向于記住離奇的和荒誕的,為什么?因為后者富有戲劇性,前者缺乏戲劇性。所謂戲劇性,就是一種“難忘的不可能性”。唉,忘了請算命先生為一座城市占上一卦,比如上海,看他能胡說些什么。
1995年,我在一篇題為《使你閑暇更多的要訣》的隨筆中劈頭寫道:“不知為了什么,現(xiàn)在的人跟丟了魂似的,整天忙得焦頭爛額?!蔽也幻靼兹藗?yōu)槭裁磳δ切┳钪匾氖虑橐辉偻涎硬蛔?,或只說不做,或不做也不說,可還是忙碌得一塌糊涂。也許,忙碌是一種特殊的精神安慰,說明那些忙碌的人們至少還“被需要”。生活是一場永無止境的疲勞戰(zhàn)和爭奪戰(zhàn),如果你想休息,你就出局了。還有什么比出局更可怕的?加繆寫《局外人》不等于他就是局外人,他的“西緒福斯神話》才道出了我們的生存真相。把石頭推上山,然后滾下來,再推上山,再滾下來,永遠沒有盡頭。在同一篇文章的結(jié)尾,我是這樣寫的:“休科1987年畫了一幅畫,題目叫《他們?nèi)绱舜颐Α?,畫的是狂亂的人群正奔走著去趕地鐵。我一想起這幅畫的場面,至今都會頭疼。”好了,11年過去了,現(xiàn)在我?guī)缀趺刻煲獢D地鐵,當然,我不再頭疼,我已經(jīng)習(xí)慣。一只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貓看見一群老鼠擠在地洞里想象它們要發(fā)瘋,貓多慮了。其實只要把貓關(guān)進地洞,貓也可能慢慢習(xí)慣的。貓的生活和老鼠的生活迥然不同,它們都認為自己看到的世界即惟一的世界,它們的各自經(jīng)驗完全可以證明這一點。它們的結(jié)論對嗎?文德斯1991年在日本的一次演講中說:“我愛城市!但有時候你必須離開它。從遠處觀望它,發(fā)現(xiàn)你喜歡它什么?!庇械览?,不過要看是哪個城市。上海嗎,我不得不說,我的態(tài)度十分猶疑、暖昧、模棱以及似是而非。有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按這個邏輯,上海何止有一千個!真的,你采訪了一千個上海人,太多了,減掉五百怎樣,可能你就完蛋了。他們告訴你的東西越多,你就越?jīng)]法判別。真正知道一座城市秘密和靈魂的人,按照卡爾維諾的說法,就是“一個位置在邊緣的人,同時又是一個懷有好奇與熱忱的人”,而決不是陷在自己生活里,那些要么洋洋得意的人,要么到處埋怨訴
苦的人。
新弘基廣場,一半是瓦礫遍地的廢墟,一半仍是燈影晃動的醉鄉(xiāng)。憑欄而坐,遙望窗外的霓彩流霞,竟有身居空中樓閣之感。再也不會有一家新的酒肆變成百年老店,不會了。走馬燈般地換招牌換老板,還有廚師、裝潢,甚至房子也被連根拔起。快速淘汰,一夜之間突然消失,是所有的人所有的物共同的命運。徐家匯,這埋葬著多少尸骨與幽靈的繁華之地啊!
請允許我再一次援引我自己,“留住時間是所有人的夢想”,我在1994年曾經(jīng)這么說過,然后我援引艾斯特斯,“照片的最大好處就是將一切停止”,援引巴贊,“電影就是為時間涂上香料”,援引浮士德援引雷諾阿援引托爾斯泰,援引一切已經(jīng)從時間中消失掉的人。然而那個1994年在哪兒,那個寫作時分,和此刻,又區(qū)別在哪兒?我有點暈眩了。讓我想想,1994年還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哦,對了,喬治那年來上海,在漢宮宴請畫家們。席間他問我:在座的誰是未來的凡高?我說這個問題我們要交給時間去回答。喬治說他預(yù)感上海的經(jīng)濟在未來十年里會有迅速發(fā)展,那么藝術(shù)呢?我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座的都是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我不考慮上海經(jīng)濟問題。那天在座的有李山、余友涵、孫良、宋海冬、丁乙、薛松、何旸與龔建慶。兩年后,龔建慶在嚴子陵釣魚臺附近游泳淹死了,時年37歲。凡高也是37歲死的。機會主義者的機會來臨了。上海的變化跳躍,猛烈,大規(guī)模,極具震蕩性。喬治是個猶太商人,他的預(yù)感很對,就像我對藝術(shù)家的判斷也總是對的一樣。由于上海大規(guī)模的城市改造和圈地開發(fā),許多人的生存狀況被強行改變了。當然也有不少人仿佛置身事外,依然生活在原有的時空之中。1996年溫普林帶著中央臺《美術(shù)星空》攝制組到上海,委托我為他主持做一個節(jié)目,采訪十幾位藝術(shù)家,圍繞的話題是“關(guān)于上海”。孫良依舊在他的“馬廄畫室”里喝凍頂烏龍宋海冬棲身真如新村吃素齋;申凡呢,一個人租了北新涇的農(nóng)民房子悶頭畫畫。申凡對著攝像機鏡頭慢條斯理地說,上海到處拔起的新高樓就像農(nóng)民窗臺上種的蔥一樣,一副滿不在乎的腔調(diào)。那時候,北新涇一帶還是一派郁郁蔥蔥的田野風(fēng)光。申凡大概沒有想到,幾年后,他不僅住進了“像蔥一樣”的萬科城市花園,還邀請我們?nèi)⒓蛹彝ヅ蓪?,房間布置得很有格調(diào)哪。臨近世紀末,人們紛紛回望過去,為二十世紀作總結(jié)。我所在的《上海文化》雜志開設(shè)了一個欄目叫“世紀回眸”。為了這個欄目,我先后認識了唐振常、李天綱、朱維錚、周振鶴與葛劍雄。玩得比較好的是李天綱唐振常,他們愛美食,餐桌上,因美食而軼事,因掌故而學(xué)問。十六鋪德興館,唐振常評說本幫菜如數(shù)家珍。葛劍雄話更多,基本一言堂,天文地理人物正史野史秘史,雖博聞強記,卻統(tǒng)統(tǒng)和吃不靠譜,直把飯桌當書桌。1996年秋天我去過一趟唐振常的家,蘇州河北岸,一幢結(jié)實的公寓大樓。這一次,是我?guī)е贾蒎X江電視臺攝制組來上海,想在唐振常嘴里掏點歷史花絮。是啊,花絮,而不是什么歷史內(nèi)幕。電視臺,還能有什么觀點可表達,遑論地方電視臺。
要專門說說照片了。有幾年,徐累常來上海,去福佑路地攤淘老照片。徐累喜歡老照片,他的作品的一個重要形象來源就是照片,后來還包括電影。徐累有一次抱怨說,以前老照片相當便宜,1993年張藝謀拍《搖啊搖》,到處收購舊上海照片,把價格抬高許多。是嗎,那趕緊買,補倉,以后會更貴。老照片啊,不可再生的古董,又是一張薄薄的快要腐朽的紙,壞一張少一張。陸元敏的蘇州河,爾冬強的老房子,這兩位拍的照片以不同的風(fēng)貌與觸覺向我揭開了上海的帷幕和表皮。時間這個詞,最直接的震撼,撩撥,勾引,傷痛,均來自照片。羅蘭巴特的《明室》讓我重見光明,從此任何照片都可能打動我。照片不是空間紀錄,而是時間之一瞬。這個觀點對我是全新的發(fā)現(xiàn)與啟蒙。時間被凝固在照片中,里面的影像,是一種“不在之在”,我恍然大悟。什么是時間?對這一問題的不同回答,泄露的只不過是回答者的身份和價值傾向,而不會是時間的惟一本質(zhì)。物理時間連續(xù),綿延,勻速,不可切割,單向,不可逆,一次性,諸如此類。但心理時間完全不同了,它不連續(xù),有快慢,可停頓,可逆,雙向,重復(fù),重疊,諸如此類。簡單說吧,功利主義者強調(diào)物理時間,所謂“少壯不努力,老大徒悲傷”啊,“時間就是金錢”啊,狹隘地把時間換算成各種收益與回報;審美主義者強調(diào)心理時間,他們熱衷于內(nèi)心感受,回憶,幻想,無謂損耗,虛擬世界。我堅決站在審美主義者這一邊!我討厭時間功利主義者!當“時間就是金錢”時,窮人就只能怪自己沒有出售他的時間,啊,對不起,我無意談?wù)摻?jīng)濟制度和社會問題。對不起,有點枯燥,先讓我把話說完,我保證這是惟一的一次意外離題:如果時間不過是我們換取生活資料的“成本”,而不再是生存本身的最主要形態(tài),它就將同地球能源一樣被迅速開采完畢。人們現(xiàn)在普遍抱怨“時間過得真快”的原因是,時間被榨得所剩無幾,即便如此,人們抱怨的依然是外在的時間不夠用,卻沒意識到被榨干的其實就是人們的生存形態(tài)自身。一個虛度光陰的人有負罪感嗎,一個沒有把自己的時間賣出好價錢的人有自卑感嗎,一個透支了時間的人有成就感嗎,等等等等,還是把問題擱置起來吧??傊?,對時間即金錢的“拜物教解釋”,純粹是一種欺騙和蠱惑,它不但掩蓋了人與人的現(xiàn)實經(jīng)濟關(guān)系和權(quán)力壓制關(guān)系,而且遮蔽了時間對自然生存的惟一重要性。1997年年底,葉兆言從南京打來電話,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計劃出一套“老城市”,他提名由我寫老上海。我說我對老上海不熟啊。葉兆言說:熟的人很多,太熟了會擺譜,你感覺好,有點隔,有點距離,寫出來肯定與眾不同。我答應(yīng)了。1998年三月,顧華明拿來幾百張老上海照片,從上海圖書館和南京第二歷史檔案館翻拍的,在我家大餐臺上堆成一座小山,說讓我寫作時用來參考。我再次暈眩了。全是黑白照片,蒙霧一般,時間深處的微弱影像,一些不知出處的蹤跡,輪廓正在消失,頑強的,暖昧的,淡漠而不自主,它們被多次拷貝,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并耐心等待著,等待一切對它們發(fā)生興趣的瀏覽者,還有一些因某種特殊職業(yè)原因而屏息凝視它們的圖像戀尸癖:歷史學(xué)家,作家,畫家,以及某些莫名其妙的人。第二年夏天,《老上海:已逝的時光》寫完。10月,書就出版了。一起出版的還有三本:《老北京》《老南京》和《老天津》?!独夏暇返淖髡呤侨~兆言。
現(xiàn)在回憶往事并不恰當,請原諒我有跑題的壞毛病。我在一張紙的背面信手記下幾個詞組,“速度崇拜、對時間的遺忘、失憶、懷舊、時間想象、異地時間、虛擬時間、符號時間、時間的空間化、時間幽靈”。放心,我不會把它弄成晦澀的理論文章,我有數(shù),寫得盡量感性一點,放心好了。她們笑著說,我們當然放心的。水煮魚,蟹煲,蘆筍,我偏愛的煙熏鴨舌,南瓜餅小得讓人難忘。這就是上海,不僅有傳統(tǒng)的南翔小籠包,還有袖珍南瓜餅。
1999年12月31日晚上11點,我混入淮海路的人流。二十世紀的最后一小時。我想起小時候父親帶我在這條街上看燈。時光仿佛倒流。我與陌生人同在。我與往事同在。無數(shù)興奮的面龐,就為了某個時刻的來臨。那興奮傳染給了我。我隨著人流緩緩移動。燈海連著燈海。中環(huán)廣場,香港廣場,八仙橋,西藏路,我抬頭了,我清楚地記得那一瞬間:一個通體發(fā)光的怪物突然闖入我的視域,即那個龐大的、粗鄙的、野蠻的、丑陋的、臭名昭著的電視塔。此刻,它如此不當,混濁,不講道理,橫暴,用巨大的體積和對岸的文明對抗。它笨拙而愚蠢,它沒有自知之明的原因,在于它找不到一面同樣巨大的鏡子來照照自己。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人群開始騷動,外灘的鐘聲和汽笛聲響成一片。2000年從天而降!令人難以置信,只需要一秒鐘,那么多歲月、人事、記憶、感受、經(jīng)驗、印象就全部留在“那一邊”了。
責(zé)任編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