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
安德烈,我相信道德有兩種,一種是消極的,一種是積極的。
我的消極道德大部分發(fā)生在生活的一點一滴里:我知道地球資源匱乏,知道20%的富有國家用掉75%的全球能源,所以我不浪費。從書房走到廚房去拿一杯牛奶,我一定隨手關掉書房的燈。你一定記得我老跟在你和弟弟的后頭關燈吧!窗外若是有陽光,我會將洗好的濕衣服拿到陽臺或院子里去晾,絕不用烘干機。若是有自然清風,我絕不用冷氣。澆花的水,是院子里接下的雨水。你和菲力普小的時候,我常讓你們倆用同一缸水洗澡,記得嗎?
你穿著名牌衣服,安德烈,你知道我卻對昂貴的名牌服飾毫無興趣。你想過為什么嗎?
去年夏天我去爬黃山。山很陡,全是石階,遠望像天梯,直直架到云里。我們走得氣都喘不過來,但是一路上絡繹不絕有那馱著重物的挑夫,一根扁擔,挑著山頂飯店所需要的糧食和飲料。一個皮膚黝黑、眼睛晶亮的少年,放下扁擔休息時,我問他挑的什么?一邊是水泥,一邊是食品,旅客要消費的咖啡可樂等等。他早晨四點出門,騎一小時車趕到入山口,開始他一天苦力的腳程。一路往上,路太陡,所以每走十步就要停下喘息。翻過一重又一重的高山,黃昏時爬到山頂,放下扁擔,往回走,回到家已是夜深。
他的肩膀被扁擔壓出兩道深溝,那已不是人的肩膀。
挑的東西有多重?
九十公斤。他笑笑。
一天掙多少錢?
三十塊。
安德烈,你知道三十塊錢是三歐元都不到的,可能不夠你買三球冰淇淋。
到了山頂旅館,我發(fā)現(xiàn),一杯咖啡是二十元。
我不太敢喝那咖啡。但是不喝,那個大眼的少年是不是更困難呢?
這些思慮、這些人在我心中,安德烈,使我對于享受和物質,總帶著幾分懷疑的距離。
在你的信中,安德烈,我感覺你的不安,你其實在為自己的舒適而不安。我很高興你能看見自己的處境,也歡喜你有一份道德的不安。我記得你七歲時,我們在北京過夏天。蟋蟀被放進小小的竹籠里出售,人們喜歡它悠悠的聲音,好像在歌詠一種天長地久的歲月。我給你和菲力普一人買了一個,然后三個人騎車在滿城的蟬鳴聲中逛北京的胡同。到了一片草坪,你卻突然下車,然后要把竹籠里的蟈蟈放走,同時堅持菲力普的也要釋放。三歲的菲力普緊抱著蟈蟈怎么也不肯放手,你在一旁求他:放吧,放吧,蟈蟈是喜歡自由的,不要把它關起來,太可憐……
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這樣的,也有七歲的孩子會把蜻蜓撕成兩半或者把貓的尾巴打死結。你主動把蟈蟈放走,而且試著說服弟弟也放,就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已經是一個積極的道德行為。所以,能不能說,道德的消極或積極存乎一心呢?我在生活層面進行消極的道德——不浪費、不奢侈,但是有些事情,我選擇積極。譬如對于一個說謊的政府的批判,對于一個愚蠢的決策的抗議,對于權力誘惑的不妥協(xié),對于一個專制暴政的長期抵抗……都是道德的積極行使。
(位尊權摘自《課外閱讀》2007年9期,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