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懌李
我仿佛看見了他,那個高個子,有著栗色的頭發(fā)的老人,他的嘴角帶著風(fēng)度的笑,鮮明的猶如血液般黏稠的油彩。長長的黑色風(fēng)衣后甩下無限跳躍的音符,而他的文字卻只靜默在手心上,有一種凜冽的清香。
這就是日本著名的作曲家,團伊玖磨。
日本從來不缺乏作家,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都是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獲得者,夏目漱石的《我是貓》、《虞美人草》讓人感到撲面的驚艷,村上春樹是現(xiàn)在讓整個日本文壇喧囂悸動的人物,其作品《挪威的森林》、《海邊的卡夫卡》幾經(jīng)脫銷。他們的文風(fēng)都像極了日本這個國家,極端的唯美或是極端的頹傷。盛放下的櫻花掩蓋著令人作嘔的丑惡,還有些東亞人莫名其妙的小小曖昧。盡管在閱讀中,感覺有所不同,但歸結(jié)起來總還是一個癥狀。
而團伊玖磨的作品《煙斗隨筆》卻恰似暖春三月的明媚陽光,充沛得明朗澄澈,照在身上,整個身體都貪戀起這種難以名狀的美好,我想,這是文字好與壞最好的證明。
《煙斗隨筆》是一部長達36年的抒情史,的確是一首生命的史詩。36年,這個說起來輕描淡寫的數(shù)字,卻跨越了一個人的半生,那滿目的滄海桑田,只有紙張上的文字依舊甘美。早在團伊玖磨40歲時,就向日本的《朝日畫報》投送稿件,持續(xù)了36年,在2000年《朝日畫報》???,拒絕向其他的刊物上連載。最終造就這部浩浩蕩蕩的《煙斗隨筆》。
“《朝日畫報》的版式,它那高級上乘的紙張,那美麗的文字……”他說:“這是我的美學(xué)?!?/p>
也許是一種宿命般的糾結(jié),在《煙斗隨筆》停止連載的半年后,也就是當團伊玖磨率領(lǐng)日中文化交流協(xié)會代表團訪華期間,不幸因猝發(fā)心臟病,搶救無效,在蘇州去世。
我猜想是否人的生命只有一道淡淡的軌跡,無數(shù)兜轉(zhuǎn)輪回之后,每個人載負著所有的記憶同登彼岸,皆開作了路邊一朵微微顫抖的小花。也許一個驚心動魄的死字會讓愛著你的人傷感,也許只是一個簡單意義上的終結(jié)。但是,文字是不會因此停止呼吸,它是一個瑰麗而綿延不息的生命歷程,轉(zhuǎn)身抖落一身煙塵,繼續(xù)勇往直前。
《煙斗隨筆》的內(nèi)容涵蓋了生活中的林林總總,大事,小事,都在團伊玖磨的筆下,獲得了釋放,得到了生命,以一種率真、細膩而略帶著幽默的姿態(tài)活在世人的面前。文字中卻從無矯飾,讓人由自內(nèi)心的清爽舒暢,這在辭藻堆砌文章華麗但空洞的現(xiàn)在,仿佛讓人看到一株空谷幽蘭,褪去繁華的自由自在,返璞歸真的大徹大悟,終于找尋到一片靜心之地,歸彼大荒。
雖然《煙斗隨筆》的中文譯本只是截取了團伊玖磨所有雜文中的很小一部分,但也是厚重十足的一本書,而我輕易地就沉溺在字里行間之中。我想,這是在一種怎么樣的心境下,才寫出如此純凈的文字。
團伊玖磨無論創(chuàng)作音樂或是散文,總是在一個名叫八丈島的小海島上,在現(xiàn)代文明干擾不到的小屋子里,悄然的著墨,平淡的敘述著生活。這是不是有一些寂寞呢?波瀾壯闊的蔚藍大海,咸澀潮濕的海風(fēng),年輕水手明亮的口哨聲。只有一根電話線與塵世連接的簡單生活,叼著煙斗寫著,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寫。我試著體味這種近乎透明的心情,時間是靜止的,它與我對峙著,在那一刻對自己默念一、二、三,做個青天白日夢。那個老人放下了,他似乎在對藝術(shù)圣潔膜拜,只肯在沉靜中繼續(xù)自己的朝圣。我不知道在那個小島上,有沒有隨風(fēng)搖曳的格?;?。
在全書的最末,團伊玖磨用心鐫刻下了最后的文字:
再見了!
我不會再回到這里了。老人是要離開的。能夠看到的只有他漸漸遠去的背影。老人哼著久遠的時調(diào)走遠了。
大寺香裊裊,
升空化雨云。
老人的煙斗已經(jīng)不出“煙”了。唯有所求者,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不同意義的另一種“煙”。
試想一個老人的背影,逐漸的定格,緩緩拉長,越來越模糊,最終不見。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惆悵的若有所失。所有愛和告別,以及內(nèi)心的隱痛,都付之于無言中。只有那一句不見的再見了。
合上書,我瞥到了扉頁上團伊玖磨蒼老但是含笑的眼睛,忽然發(fā)覺,這的確是一雙詩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