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珈亦

車站。

人潮涌動。

他吸完了最后一根煙，卻又不由自主地將手伸向那早已空空如也的煙盒。驀地，他的手像被口袋里的什物給烙了一般，猛地縮回。

他哆哆嗦嗦地掏出了那揉成一團的東西，也不打開看，只是更加使勁地揉了揉，塞進了那個有著他現(xiàn)在全部家當?shù)钠A子里。里面的紙頭少得可憐，那團鼓鼓的什物一下子填充了它內心的空虛，將里頭的身份證委屈地擠在一旁，兀顯出那皮夾子委瑣。這是一個很普通的玩意兒，雖冠著鱷魚牌的旗號，卻也是地攤上10元就能隨手揀到的便宜貨。

又是一陣人潮涌動。

他的腳不自覺地跟著走，豈料手也跟著一松，便有東西掉了下去。

他想喊，他想叫，他更想哭，但他無能為力。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么多雙紛沓的腳將他數(shù)年的血汗錢像皮球一樣，越踢越遠。一起踢走的，還有他的身份證，還有他的自尊。

他只覺得兩眼一黑。

在這個車站混了好幾年了，自從那年丟了皮夾子連同一起丟失的身份證起。

午后的風出奇的冷，可陽光卻出奇的暖。

他懶懶地斜靠在候車站的座位上，眼睛卻好不愜意地盯著每一個過往的行人。

突然，車站那邊有一陣騷動，然后，幾個車站保安扭著一個與他同樣在這兒混了幾年的人往這邊走來。那個人被五花大綁，嘴卻還不討?zhàn)垼止局R個不停。可當看到他時，立刻又閉上了嘴，滿臉都是求助。

他默默地注視著他的同行，表情上萬般無奈，心里卻樂開了花：哈，你小子平日里油水撈得還不夠呀，今個兒你栽了，以后這塊兒的肥肉就都歸我了。

他就一直這樣幸災樂禍地看著他的同行被保安押過了拐口，不見了蹤影。

轉眼又有一輛空的豪華客車駛進了站，許多乘客見狀紛紛涌到售票口。

油水來了。

他抽了抽鼻子，好像幾年前包沒丟身份證也都在的感覺一樣，興奮得起了身。

他隨著人流也擠到了售票口前。

一個中年婦女鼓鼓的挎包一直都沒從他的眼球上挪開過。

于是他使勁兒使勁兒往那個方向擠去。

離那個婦女越來越近。

終于輪到那婦女買票了。他見她從挎包里拿出一個同樣也是鼓鼓的錢包來，一打開，滿滿的一沓錢，他的眼登時放光了。

她輕盈地抽出一張，買了票，然后在后排的擁擠中笨拙地轉過身。

他的眼球脹得發(fā)疼。那鼓鼓的錢包。

那婦女一讓出售票口處，身后的人群又涌了上來，他乘機再一使勁。那錢包便很自然地擠到了地上，然后被很多雙腳踢來踢去。最后，竟被踢到了他的跟前。

他激動得連心跳都快止住了。

他接著做出一副彎腰找東西的模樣，在人群中低著頭，蹲在那兒。

人們都沒注意他，似乎連那婦女也沒有。

他竊喜。指間悄悄夠上了地上那個鼓鼓的錢包。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他將包揣入了口袋中，準備起身離開。

“同志!”猶如一個晴天霹靂，那個婦女發(fā)現(xiàn)了他。

許多剛才看著心里明白嘴上卻不吱聲的人聽見了，便圍住了他。他不得不停下方才還挺歡快的腳步。

“同志，請您把錢包還給我。”那婦女強壓著火。

“錢包？什么錢包？”他回過了頭，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可臉卻在眾目睽睽下漲紅。

“就是剛才，剛才您在地上撿走的那個?！彼蝗幻黠@地頓了一下，因為她看清了他的臉，“是不是您撿、撿錯了？”

那些拿出手機準備叫車站保安的人聽了那婦女明顯不對勁的話，覺得其中關系的復雜化，也懶得搭理閑事，不約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撥號，繼續(xù)剛才的擁擠。

那婦女的態(tài)度一下子變了：“一定是您撿錯了，這個才是您的。”說著，她拉開了挎包，從包最里層掏出了一個灰不溜秋的錢包。

他的眼一下子瞪圓了。

正是這只。

就是這只。

沒錯，就是那個冠著鱷魚牌的旗號，卻也是地攤上10元就能隨手揀到的賤貨。

他像一只被霜打了的茄子，一下子癟了。

“這是我在幾年前——”她又有意頓了一下，觀察了周圍人的表情，接道，“是我?guī)滋烨霸谶@個車站里撿到的，這里面有你的身份證。我本想直接交給這兒的車站管理員的，可當時急著趕車，竟也忘了，后來由于太忙一直沒來，拖了太久，便也耽擱下來，直到今天見到你才猛然想起這件事。不好意思，真是對不起了。”

婦女一臉的歉意。

他的臉火燙火燙的。

他將那鼓鼓的錢包擲給了婦女，一把奪過自己的同樣也是鼓鼓的皮夾子，往人稀處走去。

街道的角落。

他在事隔數(shù)年后再一次哆哆嗦嗦地打開那個真正屬于他的錢包。

那團紙還原封不動地被塞在那兒。

他用顫抖的手將那張褶皺不平了多年的紙團漸漸撫平。

這是一張下崗通知單。

血紅的印章依舊令如今的他觸目驚心。

他頹廢地陷入了回憶，但很快又愣住了。

從那張幾乎令他悲痛欲絕的通知單中飄出一張紙片。他早已失去了讀完它的勇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將臉埋在手掌里，嚶嚶地哭著。

一滴似悔又似恨的淚順著他的指縫流下，落在那張靜靜躺在地上，同時也震撼他塵封已久的良心的上崗介紹信上。

(指導教師 洪秀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