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　飛　詹先明

“愁”是一種心境、一種情緒、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懷……像“愛情”、“離別”一樣，“愁”也是詩詞中一個永恒的主題。詩詞中表現(xiàn)“愁”的佳作不計其數(shù)，如李煜的《虞美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賀鑄的《青玉案》：“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張繼的《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而李清照詞中的“愁”情尤具特色，清新自然而不雕琢，明白如話而又含蘊無窮，珠圓玉潤而又具有音樂之美，使得其詞風(fēng)典雅清麗、感情真摯，影響非常深遠(yuǎn)。

女詞人李清照，號易安居士，南宋濟(jì)南人。她的父親李格非是學(xué)者兼散文家，母親是名臣王準(zhǔn)的孫女，頗有學(xué)問。李清照十八歲時嫁給太學(xué)生趙明誠，趙愛好金石之學(xué)，有很高的文化修養(yǎng)。這些對她作品的內(nèi)容和風(fēng)格都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李清照多才多藝，能詩詞、善書畫、通樂理、會彈琴，很早就引人注意。特別是靖康之亂后，國破家亡的巨大事變，使得李清照孤苦伶仃、顛沛流離，飽嘗了人間的苦難。女詞人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以及她特有的氣質(zhì)、性格、經(jīng)歷和審美取向，造就了她對“愁”情深刻獨到的感受和體會，并以她特有的才情，把“愁”緒表現(xiàn)得極具感染力，時像一灣溪水，從心靈的幽谷中慢慢地流出；時如風(fēng)雨驟至，讓心中的孤獨寂寞、迷離彷徨汩汩地傾瀉，構(gòu)織出了濃郁的“愁”思情結(jié)，在宋詞中獨樹一幟?！妒裨~》四十幾首詞中，與“愁”有關(guān)的近十首，其中最精彩的要數(shù)這四首：

綿綿“愁思”：《醉花陰》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

《醉花陰》又名《九月》，是李清照早期的作品。李清照與丈夫趙明誠琴瑟友和、情深篤厚。夫君出仕別離，詞人獨處幽居，不免愁思滿懷?！氨§F濃云”，長日漫漫，先是整日的愁悶，后是“東籬把酒”和“簾卷西風(fēng)”的惆悵，等到深夜上床時，愁思更深。客觀環(huán)境與人的內(nèi)在情緒融匯交織，一個情意綿綿、愁情不堪的女子形象呼之欲出。“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時值重陽，詞人生活孤寂，思念甚深。黃昏中的黃花，與詞人因相思而憔悴的形態(tài)何其相似；高潔幽雅的菊花，與詞人的精神又是如此相通！詞句新奇，形象鮮明，可見其形，亦能傳神。相思之情，不露、不俗，含蓄蘊藉，可謂情美詞亦美。在這風(fēng)韻優(yōu)美的“閨中之愁”中，讓人領(lǐng)略到詞人那甜蜜而又煩心的綿綿“愁”情。這三句不僅令“明誠嘆賞、自愧弗逮”，也為歷代詞評家所贊賞。

癡癡“愁情”：《鳳凰臺上憶吹簫》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羞。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guān)，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yuǎn)，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詞人選取生活中細(xì)小的波瀾，以女性特有的纏綿婉轉(zhuǎn)、一往情深，把埋藏于內(nèi)心底層的秘密成功地揭示出來。特別是“惟有樓前流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一句，柳永《八聲甘州》中有“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歸州”句，但柳永是為對方設(shè)想，情在人；而流水念我，情在水，純屬“癡語”，卻更表示出女詞人的“離愁別緒”之深、“離懷別苦”之切。

李清照這種寫自己對愛情尤其是離別相思之情的感受，雖屬于詞的傳統(tǒng)題材，但過去大多是男性作者以女性口吻來寫，即使不帶有狎玩欣賞的心理，也未免隔著一層紗。而李清照寫的是自己的親身感受與內(nèi)心體驗，因此思夫離別之情表現(xiàn)得就格外真摯細(xì)膩、貼切真實。她從女性的心理出發(fā)，挑選女性悵惘悲愁時所容易聯(lián)想到的事物，以女性細(xì)膩的筆法加以組織，音調(diào)婉轉(zhuǎn)，用語清新流暢，把詞中女主人公的心理情緒、內(nèi)心感受刻畫得真實、生動、感人。

凄苦“悲愁”：《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的黑？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起頭連疊七字，雖沒有一個“愁”字，卻給全篇籠上了凄冷愁苦的氣氛。北宋淪亡，浪跡江南，丈夫去世，孤苦一人，飄落在外，心里是那樣的凄涼、慘痛、悲戚?！捌唷?、“慘”、“戚”在情感上的份量越來越重，在語音上又屬于齒音，讀起來更給人以無限凄冷的悲愁。此外奇創(chuàng)的句式中包含著詞人豐富而微妙的心靈躍動。詞人不說“舉杯消愁愁更愁”，而說淡酒不敵“晚來風(fēng)急”，就在這寂寞愁苦之時，卻又偏見“舊時相識”之雁，古人說：大雁可以傳寄書信，而如今“物是人非”。今日之愁情，已不是早年那種離別之愁、暫時之愁，而是生死之愁、永訣之愁，而且“國難”與“家破”交織在一起。這種絕望的“悲愁”讀來讓人哽咽難言、悲傷至極。無論是“舊時相識”的鴻雁，還是“滿地黃花”的新知；無論是葉落飄零的梧桐，還是點點滴滴的細(xì)雨……感情的波瀾是越來越濃、越來越深，“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把詞人的憂思愁情，推上了頂峰，如同一曲纏綿悱惻、哀音似訴的悲歌。

苦痛“哀愁”：《武陵春》

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李清照晚年漂泊流離，屢經(jīng)戰(zhàn)亂，孤身一人，避難金華，時值暮春，感觸頗多。盡管東風(fēng)飄蕩，花開綠滿，但過去美好的一切都已不復(fù)存在。日色已高，頭猶未梳，這雖與《鳳凰臺上憶吹簫》中“起來慵自梳頭”語意相同，但那是生離之愁，這是死別之恨，深淺自別。千言萬語不知從哪兒說起，話未出口，眼淚卻已奪眶而出，“欲語淚先流”這簡單的五個字把那種難以控制的滿腹憂愁一下子傾瀉了出來，何等的扣人心弦?！半p溪”正是春光明媚之時，然“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在這里“愁”已有了重量，連舟也載不動，但女詞人還得去承受！抽象、模糊的“哀愁”如此真實可感，及其深沉，至為感人。此句平淡卻入韻，通俗非庸陋，語淺而情深，比喻新奇?zhèn)魃?，言情含蓄蘊藉，也正如前人云：“用淺俗之語，發(fā)清新之思，男中數(shù)李后主，女中數(shù)李易安，極是當(dāng)行本色?！保ㄉ蛑t《填詞雜說》）

《醉花陰》、《鳳凰臺上憶吹簫》是李清照的前期代表作，表達(dá)的是因丈夫遠(yuǎn)游出仕的思念之“愁”，在綿綿不絕的相思之情中浸透著一種甜蜜憂郁的“愁”緒；《聲聲慢》、《武陵春》是她后期的作品，傾訴的是丈夫去世，只身無靠的哀痛之“愁”，在緲緲無期的愁苦之情中，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傷痛、愁苦與難捱！

作為一個才華出眾、情感豐富、富有生活情調(diào)的女子，詞人難免對人生抱有理想主義態(tài)度，所以盡管詞人對前期生活很滿足，她也常常會感到一種惆悵。這惆悵是來自當(dāng)時社會對女子的壓抑，還是由于她對生活理想的更高追求不能實現(xiàn)，她自己也未必很清楚。這種“惆悵”常常出現(xiàn)在她的詞中，前期常與溫馨、喜悅相交織，后期則多與悲傷、哀惋相融匯。在我國豐富多彩名家輩出而女作家卻寥若星辰的古代文學(xué)史上，李清照的詞在描寫情感和心理活動方面有其特別的長處。她不僅善于捕捉生活中細(xì)小的波瀾和生動的形象來表達(dá)難以言傳的感受，而且善于表現(xiàn)情感的微妙變化，在起伏回環(huán)的語脈中層層剖露復(fù)雜的心境，尤其是善于發(fā)揮詞與詩歌不同的那種細(xì)膩深婉，使得她的“愁”詞形成了鮮明的個性特色，并達(dá)到了極高的藝術(shù)境界。

縱觀李清照一生，雖然也有一些“剛烈”題材的作品，但她以女性細(xì)膩的情懷、清新的筆調(diào)、獨特的詞情所表現(xiàn)的“愁”思之作，給人們以美的感染，形成難以忘懷的情感共鳴，為中國詞壇增加了幾多的靈氣、幾多的溫馨，也為我們流下了幾多美妙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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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xiàn)：

①艾治平：《宋詞的花朵》，北京出版社，1985年版。

②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版。

③王延梯：《漱玉集注》，山東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

④李裕喜：《古詩的言“愁”藝術(shù)》，《語文教學(xué)與研究》，2002年。

[作者通聯(lián)：安徽宣城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