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簌
1st
從這一刻起,請你記住我的名字,秦枳。
別問我為什么會有這么奇怪的名字,每個人都無法控制自己的生活,比如父母,比如姓名,但我仍舊可以向你訴說這名字的來歷,我叫秦枳,是因為我的哥哥,他叫做秦柑。
橘生淮南則為柑,橘生淮北則為枳。
我哥哥的母親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她在孕育那個與我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生命時酷愛酸食,所以傻頭傻腦地為她的兒子取名柑,于是順其自然,我的名字理應(yīng)與我的哥哥,彼此呼應(yīng)。
這就是所謂附屬品。
我說過我酷愛文字游戲,看到這里,你一定看出了我哥哥的母親與我并無血緣,很遺憾,你猜對了,我的母親,她只是我父親的情人。
可悲的是,她并不是唯一的一個,卻是唯一肯為他生孩子的一個。
沒有問過我的意見,也沒給我選擇生死的權(quán)利。
為了她那近乎瘋狂偏執(zhí)的愛,將我踉蹌推入這令我無限失望、無限憤恨的世界,還不忘給了我一雙詭異幽深的綠色服珠,醫(yī)學(xué)上稱這為罕見的色素變異癥。
如同一匹孤獨的狼,闖入了人類偽善而殘酷的世界。
我和我那一半血緣的哥哥生活在一起已有12年,而今天,我一如往常前往醫(yī)院,探視我那腦死亡已經(jīng)一年半、我的無比親愛的哥哥。
為何我們會如同一般兄弟一樣,平靜而無虞地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之下,像陌生普通的朋友那般,彼此介入對方生活的一個小小部分卻從未激起任何漣漪,你又明白嗎?
是因為造成我們彼此仇恨而又與我們本人毫無關(guān)系的那些人,早已離開了這人世,就這么直接單純。
2nd
我的父親是一個男人,毫無疑問,而他在我出生時已經(jīng)46歲,與我的外祖父同齡,這一點可能會讓你質(zhì)疑這個男人的人品,與我一樣。
我的母親是一個普通女子,在她被那老男人花言巧語哄騙到床上之后,她開始變得如八點檔倫理劇中的怨婦一樣,多疑、善變、敏感,而又工于心計不擇手段。
她的精神時好時壞,我的身上時青時紫。
她會將她對我父親那老男人的所有怨恨與憤怒,加諸于隨手可取的任何工具上,然后砸向我幼小的身體,在我漸漸失去意識的同時,她又瘋狂抱著我沖向醫(yī)院。
后來,我便常常跟著舅舅去修車行。
這個舅舅,不過只是一個普通鄰居,他的手上永遠滿是機油的味道,他的修車行破舊而窄小。然而,舅舅永遠掛在嘴角的笑容,時刻溫暖干燥的大手,成為我童年蒼白世界里唯一的暖色。
后來的后來,終于有一天,我的母親被橫空出世的一輛轎車當場碾碎,汽車駛過,馬路對面的我無比真切地目睹整個過程,她那血肉模糊的身體仍在掙扎,她的嘴里不斷地噴出血沫,她的眼睛始終堅定不移地望著我,卻再也沒有說出任何一個字。
是的,我的母親,沒有任何遺言。
而那輛車的主人同樣當場死亡。是的,你沒猜錯,那就是我哥哥的親生母親。
她選擇玉石俱焚的方式,為自己的生命畫上了一條決絕而又虛無的省略號,留下了她尚未成年的男孩,和仍有大批情人的丈夫,我的父親。
是我的母親給了我生命,而她,給了我永恒的解脫。
我被父親領(lǐng)回家,與他相認,接受他的懺悔,從此像個正常孩子那般生活?
不,不,那仍是家庭倫理劇的橋段,你絕不會想像真正的事實會向著多么令人發(fā)指的方向改變。
警察在命案發(fā)生的第二天確定了那不是一場簡單的交通事故。
轎車的剎車已被人剪斷,那是一場明確到異乎尋常的謀殺。
謀殺,對6歲的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呢?。
你想起了什么?
沒錯,我的父親,他并不只有一個情人。
至此,你還會認為那只是兩個女人之間的恩怨嗎?
3rd
盡管極度不愿,我仍然必須要承認,我的聰明多半得益于我的父親。他是個聰明人,這一點任誰也無法否認。
他們在肇事者的錢包里翻出一張修車條,上面明確而清楚地寫著舅舅的修車行,而時間是,命案發(fā)生的15分鐘之前。
也就是說,我父親的妻子在舅舅的修車行出發(fā)之后,還沒有機會踩上一次剎車。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那個溫和敦厚的中年人臉上,出現(xiàn)那般驚恐而又百口莫辯的表情。
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舅舅,沒握過那只干燥柔軟的大手,沒吃過爐子上蒸過的熱燒餅,沒聽過那零件與鉗子碰撞時丁東的聲響。
我只聽見我經(jīng)常出入的那道門楣之后,傳來嚎啕到幾乎嘶啞。
于是,連母親的葬禮上也沒能掉下一滴眼淚的我,跪在那道門后,失聲痛哭。
后來,事情的真相被以訛傳訛成了另一種姿態(tài)。
我是母親與舅舅的私生子,為了母親,舅舅剪斷了她情敵的剎車,意圖害死她成全母親對父親的單戀,卻不想一切全不在計劃之內(nèi),那女人竟撞死了母親,而自己也一道命赴黃泉。
寬容大度的父親看到失去母親的可憐男孩,收養(yǎng)了他。
沒人知道真正的兇手是誰,除了我,然而,我也不會告訴任何人。
在這世上,唯一我曾信任的舅舅已經(jīng)死去,他已經(jīng)死去。
我不再信任這個世界,與每一個死氣沉沉的生物。
父親60歲的時候患了糖尿病,身為醫(yī)學(xué)界泰斗的他,為自己制定了精心又仔細的膳食和療養(yǎng)手段,開始了半退休的隱居生活。
我每日回家之后都會主動跑進廚房,湯湯水水床上桌下地侍奉父親。
他愛甜食,否則深諳養(yǎng)生之道的他也不會就患了那樣的頑疾,白糖全都換作了木糖醇,可仍舊不改每日一盅糖水的習(xí)慣,他那舊日發(fā)妻為他養(yǎng)成的生活必須品。
而那身體仍舊是一日不如一日。
終于半年之后,他永遠闔上了我不想再看一次的雙眼。
那一年,我14歲,已經(jīng)懂得了木糖醇和白糖的味道幾乎無法分辨的道理。
每個人都那樣惋惜他怎么重度糖尿病仍舊每日大把大把地攝入白糖,那樣不愛惜自己的生命。
很好,他也終于嘗到了被人誤解的滋味。
后來,我聆聽了他的遺囑,立于我出生的那一年,他將還算殷實的家產(chǎn)完全平均地分給了他的兩個兒子,秦柑和我。
從此以后,我的哥哥成了我名義上的監(jiān)護人。
4th
我們相安無事兩年多。
他不愛我,這一點我從他看我的眼神便一眼通透,然而他卻也不夠恨我。
當然,恨我干什么呢?
他畢竟只是個普通警察,重案組的警察。
我第一次看他佩槍回家是在一個案件的執(zhí)行過程中。
連續(xù)13天沒有回家的他,鼓著一對熊貓眼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闖到了他身上嚴重的體味。
他看了我一眼,便徑直走進浴室。
很好,他給了我一生只有一次的機會,我走近那堆味道怪異的衣服,拔出了手槍。
后來,他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聽他警隊的同僚說,他拔槍比那些持槍的匪徒只慢了一拍。
我以為他死了,然而他沒死,他只是一直躺著,很久很久。
我想他怎么也不會知道,我只是用一枚小小的別針卡在了他的槍套之上,當他拔槍,別針會掉下去,什么也不會影響,除了速度。
我親愛的哥哥,我并不痛恨你,我只是痛恨一切與我有關(guān)的血緣。
5th
故事講了這么久,我?guī)缀醵家私裉斓娜粘獭?/p>
這是一個周末,陽光明媚。我正要前往醫(yī)院,醫(yī)生說,多和他聊天有助于他康復(fù)。
凝望鏡中的自己,我不否認我是一個英俊好看的年輕人,除了一雙深綠深綠的眼珠,狼一樣銳利。
除此之外,我還算是溫和的。
圍上白色的手織圍巾,我將自己隱沒于人群。
我怕光,怕冷,微低的頭讓我看起來有些駝背,還有,我沒有說過的,與人交談的時候,我有些結(jié)巴,自言自語時卻不會。
和一個不會開口回應(yīng)我的人同樣不會,所以我喜歡和他說話。
今天,我親愛的哥哥,故事講到了哪里?
哦,是的,你說當年你的母親為什么一定要選在舅舅的修車行呢?你們那樣富有顯赫的家庭,為什么會選擇那樣一個骯臟破舊的地方修車?
你的父親有那么多的情人,就算殺掉一個,又能怎樣?
這些,你都想過嗎?
我想過了,現(xiàn)在我告訴你,那是因為,我是唯一的。
當我讀到父親遺囑的那一刻,我明白了,那一份遺囑,寫于我出生的那一年,完全平均地將財產(chǎn)一分為二,我和你,是完全一樣的。
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妻子,和一個母親,可以容忍名存實亡的婚姻,可以接受風流成性的丈夫,為了什么?
她的兒子健全無虞的家庭,以及你本應(yīng)得的利益,有什么比這更加重要?
她去修車行只是為了看我,如此簡單。
那一年我6歲,在舅舅身邊,我活靈活現(xiàn),快樂生動。在那一刻,她動了殺機。
我看著奔馳的汽車向我沖過來,雙手緊握方向盤那雙眼瞪如銅鈴般歇斯底里的女人,那一刻我全身無法動彈,而身后突然一人將我狠命地推開,我回頭,看到母親躺在血泊之中。
這,才是我的故事。
然而,也不是全部。
年幼的我,不斷聽著母親日復(fù)一日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沒有那個女人,我們娘倆就能奪回爸爸,過上好日子……
同樣的,溫吞不善言辭的舅舅抱著我逗我玩的時候,同樣也只會一遍一遍重復(fù)著修車那點小技術(shù):小子,看好了,這是方向盤,這是剎車,這是油門,長大了跟舅舅修車吧,掙大錢……
是的,剪斷剎車的人,是我。
然而若不是她踩實了油門打算撞死我,那么也不會出現(xiàn)那樣嚴重的事故。
因果,因果,相對論般的存在。
我想殺死你的母親,而結(jié)果是好的,只是過程出了一點小小的紕漏。
我害死了所有我曾珍惜的人,為了贖罪,我不得不殺死所有我在憎恨的人。
這就是我全部的故事,親愛的哥哥,我已沒有什么可以告訴你了,所以,再見。
我向他微笑告別,雙手緩緩摘下他口上的氧氣罩。窗外,陽光明媚,萬丈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