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我喜歡球根的花,球根白白胖胖,捧在手心里像個嬰兒,冬天,地面只有雪,我知道生命還在院子里。
去年秋天,妻決定種些郁金香。我們買來球根,合力在地上掘出許多坑洞,坑洞里的土壤用一種特制的碎木屑摻和了,松松軟軟,像布置襁褓。我們走后,松鼠一定來尋找可吃的東西,園藝家早已知道,松鼠的能力只能掘到離地三尺,所以立下規(guī)則,球根要埋進六英尺的坑里。這就叫人為萬物之靈。
第二年開春,郁金香的嫩芽一個個冒出地面,天真可愛,我們天天察看它們成長的進度,只有一處完全沒有消息。我判斷買回來的那一袋種子里有一個廢品,妻不說什么,抓起鏟子,跪下去,把它挖出來。
妻說:“你看!”她把球根托在手心里。
我看見了什么?綠芽早已生出來,而且很粗壯,不過它先向下生長,再折回來向上,盡管長度超過同伴,卻還不見天日。原來我把這一顆種子放顛倒了,把它送上絕路,它暗叫一聲“大事不好”,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自己救了自己。
它的線條堅韌硬挺,渾身充沛滿了不屈不撓的倔強,而且?guī)е鴳嵟?/p>
我好像受到了驚嚇,說不出話來。
妻把它移到花盆里,半身裸露土外,讓嫩芽完全自由,放在窗臺陽光充足的地方,偶然澆一點水。我不知道妻是怎樣調(diào)理的,蛇身一樣走投無路的芽,慢慢找到了方向,慢慢地它站直了。這期間,我對它說了無數(shù)次“對不起”,不過在陽光照射下,它反射回來的依然是怒容。
它“出院”的那天,我們殷勤地、慎重地把它移到戶外,種回原來的地方。它比同伴長得更漂亮,現(xiàn)在,它頭上是白云,身旁是春風,天廣地闊,自由自在,可是我覺得它余怒未息,跟那些同伴并不完全相同。
我們只有默默地望著,偶爾澆水,望著它們長出葉子,長出花蕾。
有一天,它們的花全開了!郁金香的鮮艷奪目是逼人的,我只注意其中一棵;它是那種充滿自信的紅,我只注意它的神情,它跟所有的郁金香一樣,很美麗,很專注,很光明,很和平,像是從天上降下來,不像是從土壤里長出來。它擺脫了那個痛苦的過程,并沒有開出一張魔臉來。
它,是這一小片花圃里最動人的一棵,如果花是天使,它就是天使長。既然成長艱難,它就要開得更美。
看見它“走出來”,我也跟著走出來。我對妻說,我們要做點什么來紀念這一天。
妻說:“明年,每一顆花球都會變成兩個,我們來種更多的郁金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