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靜
上星期看《這個殺手不太冷》,十二歲的瑪?shù)龠_問里昂“是人生就很悲慘,還只是少年時如此”,里昂說“Always”。
看完去酒吧看球賽,凌晨回來洗頭發(fā),擦干后照鏡子時我想起那首生僻的被我忘記名字的歌“那張呆呆的臉,那雙大大的眼,清純又善變,聰明卻看不遠……”那是我攬鏡自照的少女時代,那時我曾如瑪?shù)龠_,夜夜向虛空中低聲發(fā)問。
十二歲時我已升入中學(xué),日日城北走至城南,成績差強人意。
整整六年的時間,我一直留著“日本頭”——也就是齊眉齊耳的短發(fā)。衣色黯淡,像只暗色影子,閃躲在隱隱約約的人海。
人長高了,可以混跡于同班學(xué)生,但對自己的身體有一種陌生和微微的厭惡感,我記得用布纏起發(fā)育中的胸部,穿貼身的裙子時可以不必覺得羞恥。
但是又要常去理發(fā),去買衣服,那是最難堪的事。在那個年紀(jì)忽然被人注視,被人議論身體,在鏡前推來轉(zhuǎn)去,是對沒有什么自信的孩子的折磨。連在陌生人面前走路也讓人窘迫,更不要提開口講話。
張愛玲在《對照記》里寫她永遠沒有擺脫那個尷尬的年齡“夫人不言,言必有失”看了會心莞爾,是是是。
我的朋友仍然少,有一個,有個喜氣洋洋的名字叫“福珍”,極長的辮子,大額頭,大嗓門。她人好,又熱鬧,與一切男生均是好友,與他們暗戀的女孩子也均是好友。替他們傳遞紙條兼傾聽心事。只是放學(xué)時便落單了,于是每日黃昏,我與她日日城南走回城北,她講班里各色人等的事給我聽,天際每每有橘紅色晚霞,她令我開懷。
她最愛說班上叫“依依”之類名字的女生,卷發(fā),穿有蝴蝶結(jié)的絲質(zhì)粉紅襯衣,上課時翻窗出去與男生約會。
嘩。我們撇撇嘴,心底里卻是羨慕的。
我常常對著鏡子看很久,用鉛筆卷起頭發(fā)再放下來,覺得那張臉異常平凡,我令她做出嬉笑哀哭的表情,靜下來卻是長久的迷惑。我經(jīng)常勸說自己人死之后不會消失,仍可以化為另一嬰兒重新認(rèn)識這個世界,那些炊煙,早晨的陽光……它們存在不可能是毫無意義的。
但仍然無法克服對死亡的恐懼。每天夜里,躺在厚厚的棉被底下,聽風(fēng)從遠處來。我注視著睡在我左側(cè)的奶奶的臉,她在熟睡中微張著嘴,想到她可能有一天會離開我就悲從中來,十幾年來,我仍在一次次夢見我失去了她。然后,在清晨醒來的時候痛哭不止。
我經(jīng)常和奶奶坐在暖和的下午,低頭看一會書,再抬頭像樹枝一樣把手伸在陽光里,無人的樓上一扇明亮的窗戶,風(fēng)吹著它的光亮急掠過草地。
閱讀任何寫有字的紙都令我狂喜。我站在狹小的儲物間,看《警世恒言》、《紅樓夢》、批判胡風(fēng)的文件,我媽讀中文函授的所有教材,和我爸的中醫(yī)雜志里稍有文學(xué)性的內(nèi)容。我?guī)缀跏呛翢o鑒別力地貪婪地吸收著每一顆字,好像那里可以尋找到這個世界的意義。
偶然在短波里收到臺灣的廣播“中廣流行網(wǎng)”和“亞洲之聲”。天天黃昏抱住聽,三毛去世也是在那里聽到的。我還記得申婉在黃家駒去世當(dāng)天的節(jié)目里播放《關(guān)心永遠在》,她說“人生在世就要珍惜,因為我們不知道下一分下一秒會在哪里”。也還記得陳凱倫問趙詠華:“你是不是個很需要愛,需要各種愛的女人?”她大笑說是。
我也笑,格外貪戀在電流的劈啪聲里有人語音竟如此溫柔,于是給他們寫信,謝謝他們給我安慰,寫完,想想,夾在日記本里,直到今天。
寫兩本日記,抄滿格言的那本,交給語文老師。
在自己的那本里很文學(xué)地寫“我渴望待在最靜寂的角落里,被最熱烈的聲音包圍”。
倒確實一直是在最靜寂的角落的,高中時愈發(fā)寡言,坐在靠窗的地方,日日看老槐樹在暗藍暮色的風(fēng)里,巨大的陰影如癡如醉地?fù)u擺。五月的時候,夜里也看到滿樹潔白如雪的花。
周末一個人去爬山,在高高的山頂,俯瞰深深的山澗,想象大河曾如何在這荒蕪?fù)恋厣媳加俊4笃骑w過時,大地忽明忽暗。下山的時候,我脫下鞋子拎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滑下結(jié)冰的陡坡。
在孤獨痛苦的青春期,是對音樂和美的敏銳感受令我緩解了絕望的情緒。我聽羅大佑、黃品源、張鎬哲、娃娃、高明駿,幾乎每個人的歌就代表一段時間內(nèi)的心靈掙扎,如蛭附骨的孤單,日復(fù)一日,毫無希望地噬咬人。只有這些歌,令一個少年可據(jù)有些微奢侈的詩意。
八年后在從長沙飛回北京的飛機上,降落前側(cè)轉(zhuǎn)彎時,流光溢彩的大地忽然傾斜過來,我的眼睛濕了,這是我曾在北方的大地上一次次凝視的天空,從未想到在遠離燈火的高處俯瞰人的生存之處,會有這樣難以言說的美。
今天的我,站在歲月的高處,仿佛重新看到自己的背影,凝立在北方巨大的晚霞和奪目的星空之下。
只是……那時的她,坐在紫云英盛開的田野之上,注視著歸于寂滅的黃昏,在想些什么呢?
我不記得了,只想起她總是注視著天際線——那是她目力的極限。
直到一九九二年。奇怪,這個年份,之于我,好像是有某種氣味的,我在長沙秋深的夜霧中穿過時,在北京某個暮色中的街口燃燒落葉的煙霧中匆匆走過時,在上海一個舊花園里被深夜的草木清香籠罩時……都會在一瞬間記起那一年。
就是在那一年,我和高蓉成為朋友。
其實之前有七年我們一直同班,一起跳舞,一起出板報。但直到她父母離異,搬到我家附近很久后,才熟起來,她扎柔順馬尾,面容清秀至極。
那兩年我與她一樣,與母親單獨生活在一起。送奶奶走時,她給我一只翡翠的戒指,那是本來要在我結(jié)婚時給我的。我陪她站著等車,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心如刀割”。
我和高蓉從來不談這個,只是有一天晚自習(xí),有人在教室外叫她,她始終不抬頭,不肯應(yīng)聲。最后終于出去了,回來后伏在桌上很久,然后寫一張紙條給我“是我爸”。我亦不懂安慰,只是難過著。
我們聽同樣的音樂,都在筆記本上抄席慕蓉的那些句子“我相信/愛的本質(zhì)一如生命的單純與溫柔……”
我們不牽手逛街,也不說私房話。只說將來成家后,一起織毛衣說家常,看小孩子一起長大。很多時候就沉默著,聽陳樂融的《月光情書》“今夜你過得好不好,月光……照完我這邊的墻,又去照你那邊的墻……”和著低低的海浪聲,化掉十六歲的心。
同一個樓里的朋友漸漸多起來,搞笑的勇旦、飛飛、冬冬,還有愛踢球的小霍。一把吉他,幾包杏梅糖,男孩子的煙。
我們有個好去處,翻過矮墻往右一拐,是個廢棄的舊樓,樓梯扶手早朽掉,樓前空地上長滿荒草,春天會有大叢紫云英和細(xì)碎的藍色小蝴蝶。
夏天我們就坐在樓梯上吃紅豆冰,有時雨晴,下午的陽光破云而出,把院子染得一地金黃,人在那樣的顏色里坐著,呼吸有些困難。
每天翻過操場矮墻回家時,滿天紅霞,我都不明白讓我微笑的是什么,要在此之后很多年,才能重新明白,能放棄狹隘的一己之私,予人以溫厚親愛的情義,是幸福的唯一來源。
她此時正沉浸于愛情,和冬冬。那個有書卷氣的男孩子。
冬冬比我們高一屆,很快考上大學(xué)出去了,她不能忍受一個人沉浸在回憶中,于是退學(xué),去一家很遠的稅務(wù)所上班,在信中她坦白寫道:“我終生愿寄居于這小城,不作其他幻想。”
留下我一人,走在下了晚自習(xí)的夜里,那樣涼的月光,就像走在深水里一樣。
高三了,功課壓力緊張,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再那樣看書,聽音樂了。我已經(jīng)不大去上課了,一個人走,路太長了。
有一天傍晚停電,我翻出舊磁帶聽。
在黃昏稠紫的暮色里,鄭智化唱“突然忘了揮別的手,含著笑的兩行淚,像一個絕望的孩子,獨自站在懸崖邊……”
不明所以地,我渾身抖顫。眼淚炙熱地流下面頰。
那歌叫做《用我一輩子去忘記》。
人一點一點都散了,舊樓也要拆了,那里鏟平后倒真成了一片懸崖。下雨的時候,站在那里,看著天一點一點黑下去,世界如同荒原。
經(jīng)典伯樂:米陽陽
青春里的隱秘讓每個人在很長一段日子里都守口如瓶,在某年的某天,忽然成熟到能和那段歲月對視,所以就有了回憶彼時的文字。
寫兩本日記、傳紙條的朋友、莫名的傷感、仰望云彩發(fā)呆、對某種事物的偏執(zhí)和篤定……原來我們的年少是有很多相同之處的。
看完這篇《用我一輩子去忘記》,不知道為什么,我也“渾身抖顫,眼淚炙熱地流下面頰”。
人一點一點都散了,天一點一點都黑了,世界如同荒原。
而我,開始默默地去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