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石
一個國家的前途,不取決于它的國庫之殷實,不取決于它的城堡之堅固,也不取決于它的公共設施之華麗,而在于它的公民品格之高下。重視文化軟實力,古今中外皆然。
——英國教育家塞繆爾·斯邁爾斯《品德的力量》
回不去的精神故鄉(xiāng)
2007年,西南聯合大學建校70周年,翻開一篇又一篇回憶西南聯大的文章,西南聯大校友們穿過半個多世紀的光陰,與我們緊緊地握手,訴說著戰(zhàn)亂時期那些遙遠的故事。于我們而言,西南聯大是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于他們而言,西南聯大卻是一個回不去的精神故鄉(xiāng)。
林語堂先生上世紀40年代初在參觀西南聯大后的演講中說:“聯大師生物質上不得了,精神上了不得!”
1957年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楊振寧先生說過:“我一生非常幸運的是在西南聯大念過書?!?/p>
作家汪曾祺在《西南聯大中文系》一文中寫道:“我要不是讀了西南聯大,也許不會成為一個作家。至少不會成為一個像現在這樣的作家?!?/p>
歷史學家何兆武在《上學記》中提及西南聯大的生活懷著無限留戀的心情:“那幾年生活最美好的就是自由,無論干什么都憑自己的興趣,看什么,聽什么,怎么想,都沒有人干涉,更沒有思想教育。我們那時候什么立場的同學都有,不過私人之間是很隨便的,沒有太大的思想上和政治上的隔膜?!?/p>
中國史專家、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歷史系退休教授易社強這樣評價道:“西南聯大是中國歷史上最有意思的一所大學,在最艱苦的條件下,保存了最完好的教育方式,培養(yǎng)出了最優(yōu)秀的人才,最值得人們研究?!?/p>
南開大學化學系教授、中科院院士申泮文1946年接受了西南聯大三校復員遷運的任務,為西南聯大畫上了圓滿的句號。對于在西南聯大的幾年生活,他感慨頗多:“在我最窘迫的時候,是學校資助了我,使我絕處逢生;我最無助的時候,是聯大樂觀向上的精神和氛圍鼓舞帶動了我,使我振作起來,渡過難關。聯大的教學環(huán)境培育了我,聯大的治學精神讓我終生受益?!?/p>
1942年畢業(yè)于西南聯大的地質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劉東生在回憶起西南聯大時難抑心中的激動:“66年來,我沒有離開過西南聯大!”
雖然西南聯大的遺跡逐漸消失,大師的故居也逐漸為高樓所取代,然而大量關于西南聯大的回憶錄里,很多人依然把在聯大度過的日子視為“一生中最愜意、最值得懷念的好時光”。在中國高校迅速發(fā)展的今天,很多學者將目光轉向了西南聯大。云南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余斌寫成《西南聯大·昆明記憶》一書,不無感嘆:“西南聯大創(chuàng)造了中國教育史上的奇跡。”北大中文系教授陳平原對西南聯大的向往之情更是溢于言表:“雖然戰(zhàn)爭年代聯大地處西南偏僻的昆明,但西南聯大的學術水平可以說居于世界一流大學水平?!爆F在,中國高校都在爭建世界一流大學,而70年前的西南聯大早已站在世界高校的顛峰,讓我們望塵莫及。
風雨飄搖下誕生的神話
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簡稱西南聯大。在盧溝橋事變后的國事風雨飄搖之下,當時的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及私立南開大學跋山涉水,歷經烽煙炮火,于1937年在長沙組建成一所臨時大學,1938年搬遷至昆明,1946年5月4日舉行結業(yè)典禮并宣布學校結束,存在時間不足九年。
處于戰(zhàn)亂年代的西南聯大教學條件之艱苦是我們難以想象的——除圖書館是瓦頂外,教室是鐵皮屋頂,宿舍則是草頂。一到雨天鐵皮屋頂叮當作響,教師講課要大聲喊叫,“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宿舍一間住40人,一遇大雨,雙層木床上便成“澤國”;九儒十丐,教授們的生活同樣異常艱辛,聞一多、華羅庚兩家十幾口人一度共居一室,中間用布簾隔開,形成“布東考古布西算”的奇特格局;為躲避轟炸,有的教授住在幾十里外的遠郊,步行上課,卻從不遲到;學生吃的是沙石俱全的“八寶飯”,老師們生活維持不下去就去典當家什,朱自清教授過冬天連棉袍子都做不起一件,只買了件廉價的氈披風,出門時披在身上,睡覺時當褥子墊,就連校長梅貽琦的夫人也不得不做“定勝糕”,提到“冠生園”寄賣;至于躲警報,避轟炸,鉆山洞,更是家常便飯。
“生活上的艱難壓不住精神上的愉悅”,這是許多西南聯大人的記憶,在今天看來,誠如斯言。這所“短命”的大學,就讀學生不足八千,畢業(yè)生不過三千多人,卻培養(yǎng)了大量人才。其中包括2位諾貝爾獎獲得者——楊振寧、李政道;新中國成立后的兩院院士中,西南聯大師生就有百余人,約占西南聯大理工科畢業(yè)生的1/12,即12個理工科畢業(yè)生中就有一個成長為院士;在我國23位“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中,有6位是西南聯大學生;2000年以來獲國家最高科技獎的9位科學家中,有3位是西南聯大學生……
她何以成為中國最好的大學
縱觀中國從京師大學堂到現在的北大、清華,有哪所大學有如此傳奇,能在短短8年之內培養(yǎng)出如此之多的人才?而在令人難以想象的艱苦卓絕之下,西南聯大為什么能作出如此突出的貢獻,成為中國教育史上的一座豐碑?
亂世出英雄
所謂“亂世出英雄”,更何況中國知識分子素有濃厚的愛國主義情結??箲?zhàn)時期,國家民族處于危急存亡之秋,西南聯大的許多專家、學者深信“只有知識是惟一的救星……惟有知識才能使我們不至認國運之盛衰國脈之絕續(xù)僅系于一城一堡之被外兵占領與否”。西南聯大校友、教授陳岱孫在接受采訪時說:“身處逆境而正義必勝的永不動搖的信念、對國家民族的前途所具有的高度責任感,曾啟發(fā)和支撐了抗日戰(zhàn)爭期間西南聯大師生對敬業(yè)、求知的追求。”
在民族存亡的緊要關頭,師生們都立下救亡圖存的錚錚誓言,以天下為己任,形成了剛毅堅卓、刻苦鉆研、勤奮學習的優(yōu)良風氣。圖書閱覽室每天開放14個小時,仍難以滿足學生的需求,常常是里面擠滿了人,外面是洶涌的排隊人潮。簡陋的圖書館實在擠不下了,不少學生就不得不帶著筆記和書籍來到聯大附近的一些茶館,叫上一杯茶,看上一天的書,汪曾祺的《泡茶館》就是這樣“泡”出來的。數十年后,當那位曾在昆明跑警報的西南聯大學生鄧稼先在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命令上鄭重簽名時,西南聯大的校歌再次唱響:“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yè),須人杰”。
大師云集
梅貽琦有一句名言:“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蔽髂下摯鬀]有大樓,只有陋室,但它卻集中了北大、清華、南開三所著名大學的師資,有許多出類拔萃的專家學者,如哲學系的馮友蘭、中文系的朱自清、歷史系的陳寅恪、數學系的華羅庚、物理系的吳大猷等等。
這些教授當時年長的不過50歲出頭,年輕的30歲左右,正處于學術生涯的盛年。他們大多數既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又經過“五四”運動的洗禮。他們中大多數都有留學經歷,如1939年在職的179位教授副教授中,留學歸來的占85%,5位院長全是留美博士,26位系主任中,只有一位沒有留過學。少數沒有留過學的教授,如錢穆、沈從文等也都是在學術和創(chuàng)作上很有成就的著名專家學者。聯大教授中,包括華羅庚、陳省身在內的許多學者是我國一些現代科學技術學科的開創(chuàng)者和奠基人,他們剛從國外回來,接觸了世界科學發(fā)展的前沿,所以雖在戰(zhàn)爭時期聯大仍有些學科能在教學和科研上與國際接軌。
學術自由
上海大學歷史系教授朱學勤有“三境界說”:學人分為有知識、有膽識、有見識三種。當時西南聯大的教育指導思想是“通識教育”,實行選課制。一門課幾個教授從不同的角度講,8年間聯大共開了1 600門課。自由選課使學生的興趣和所長得到了充分調動,有利于學生文理相通。
學生有選課的自由,也有轉系的自由,何兆武在《聯大七年》中寫道:“我在西南聯大讀過四個系。”汪曾祺的子女們所著《兒女眼中的汪曾祺》中寫道:“在西南聯大,媽媽先是讀物理系,和楊振寧做過同學。但不久便覺得功課繁重,十分吃力……于是,一年之后她便轉到了生物系……當時聯大學生轉系相當普遍,而且理科、文科可以互轉。爸爸的好朋友朱德熙原來也是學物理的,大二時才轉到中文系,后來成為國際著名的語言文字專家。如果不讓轉系,不知會埋沒多少人才……”
西南聯大的自由不僅給了學生,也同樣給了老師。馮友蘭在《南渡集》中有一篇專門論述大學學術自由的文章,他認為:“對于大學,國家社會要持不干涉的態(tài)度,國家和社會要給他們研究自由,并且要給他們選擇人才的自由?!蔽髂下摯蟀萘烁鞣N背景的教授,不論出身,只要有真才實學,在西南聯大的講臺上就會有一席之地。而教師們講課則更自由,可以在課堂上發(fā)表任何觀點,唯物主義、唯心主義、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在這里激情碰撞。學校沒有統一教材,老師們把自己研究的最新心得教給學生,甚至自己剛寫完的手稿都可以借給學生抄。陳寅恪在西南聯大講授隋唐史,開講前開宗明義地表示:“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也不講?,F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p>
陳立夫做戰(zhàn)時教育部長時,曾于1940年3次下令統一大學課程和教材。西南聯大的教授拍案而起,致函教育部:“大學為最高學府,包羅萬象,要當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豈可以刻板文章,勒令從同。世界各著名大學之課程表未有千篇一律者,即同一課程各大學所授之內容亦未有一成不變者。惟其如是,所以能推陳出新,而學術乃可日臻進步也?!苯逃繜o奈,只好回文默許西南聯大變通執(zhí)行。
那時西南聯大上到三大常委下到眾多教授,對上面的各種指令,除了抵制外,多數情況下是應付了事。比如,國民黨當局要求負有一定行政職務的教授都入黨,當時任法商學院院長的陳序經聽罷脫口說道:“扯淡,我就不入?!?/p>
1941年,哲學家賀麟教授在《學術與政治》中說過的一段話,將西南聯大學術自由的理念闡釋得淋漓盡致:“學術在本質上必然是獨立自由的,不能獨立自由的學術,根本上不能算是學術。學術是一個自主的王國,她有她的大經大法,她有她神圣的使命,她有她特殊的廣大的范圍和領域,別人不能侵犯……假如一種學術,只是政治的工具,文明的粉飾,或者為經濟所左右,完全為被動的產物,那么這一種學術就不是真正的學術。”
(責任編輯:陳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