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舟人

這是在大地震之后的北川縣城外邊，在一個半山坡上的一塊較為空曠平坦的青草坪上，有個一兩百人的小小聚會。

地上是踐踏得斑斑駁駁一塊有一塊無的青草，周圍是形容枯槁、衣衫不整的災(zāi)民人墻，人墻后面是一頂挨著一頂?shù)膸づ?，四近是接連不斷的廢墟，遠(yuǎn)處是“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的崇山峻嶺。人群中央，有一隊年約四五十歲的中年婦女在載歌載舞。

她們來自圍觀人群，并非專業(yè)的舞者，同樣也是災(zāi)民。原來是在無可奈何中，她們中有人冷不丁地發(fā)出跳舞的提議，大家一齊響應(yīng)，于是就有了這一場歌舞。沒有任何排練，更談不上有任何化妝，這場歌舞完全是“急就章”，百分之百的“即興之作”。

歌聲雖然沉重，雖然不歡快，但卻是正經(jīng)八本，一點都不荒腔走板的歌。舞步雖然不輕盈，不靈動，明顯有些遲鈍，但卻是跳得很投入的能夠和得著歌聲的舞。舞者的笑容雖然不燦爛，不熱烈，但卻是掩飾住了臉上的淚痕與凄苦。老老少少的圍觀者，不但看得是那么認(rèn)真，那么全神貫注，而且男男女女一個個都是滿臉的肅穆。

看到這樣的歌舞，局外人難免要感到困惑的。

俗話說“歌舞升平”，可見歌舞乃是平安無事的時候的事。八級的地震，深重的災(zāi)難，遍地的廢墟，余震尚未平息，大地還時不時地在顫抖，大家棲身無所，都還住在帳篷里，這種時候怎么會有歌舞？

成千上萬的罹難親人，就埋在附近的廢墟底下，埋在不遠(yuǎn)處的巨大的泥石流底下。生死相隔，陰陽兩界，只在咫尺之間。此時此刻，站在地面上的幸存者，又怎么能夠歌舞？

幾位舞者面對記者的話筒，說出了自己心里的聲音，回答了局外人的疑問。

她們都在地震中失去了至親，或是丈夫，或是兒子，或是女兒，或是全部。大地震奪走了她們的親人，毀掉了她們的房屋與所有的財產(chǎn)，震碎了她們的生活，震碎了她們的家，也震碎了她們的心。開始時，她們無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淚水哭干了，嗓子哭啞了，眼前一片空白，今后一片迷茫，覺得日子沒法過了。后來，看到國家主席、政府總理都來到災(zāi)區(qū)指揮抗震救災(zāi)，人民解放軍和全國人民全都參加了抗震救災(zāi)，港澳臺同胞與海外僑胞、海外華人全都來支援，還有很多國家的政府與人民都伸出了援手，她們被深深地感動了，于是漸漸地堅強(qiáng)起來，慢慢地挺了過來，決心要好好地活下去。但是，悲痛實在太過巨大，心情實在太過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實在沒辦法減壓，沒辦法宣泄了，她們于是來唱歌跳舞，想讓自己舒緩一點，輕松一點。也就是說，大山一樣的悲痛壓著她們，她們現(xiàn)在想到了要抖一抖，動一動，唱一唱，把自己從悲痛中拔出來，然后克服困難，重建家園，一邊悲痛，一邊向前走。

她們的回答，已經(jīng)顯得鎮(zhèn)定而且從容，雖然形色的悲戚慘痛，表情的呆滯遲鈍，明顯透出她們內(nèi)心所經(jīng)歷的和正在經(jīng)歷著的苦苦的煎熬與掙扎。

看著這樣的歌舞，聽到這樣的回答，誰能不為之動容，為之震撼，甚至為之潸然泣下？這是何等的不幸者與悲痛者？又是何等的堅強(qiáng)者與勇敢者？這樣的歌舞，非但不是不合時宜的歌舞，而且不是一般的歌舞！這是真正的生命的歌舞，與命運抗?fàn)幍母栉瑁祟愖顗邀惖母栉?！這是劫后重生，長歌當(dāng)哭，化悲痛為力量！這是堅強(qiáng)而又勇敢的不幸者，從廢墟中爬出來，抖落掉身上的塵土，揩干凈親人的血跡，艱難地重新站起！這是大難不死的未亡人直面人生，收拾舊心情，又重新集結(jié)，重新出發(fā)！

對于這樣的歌舞，別看它粗粗草草，然而所有的曼妙豪華的歌舞都無須來作比方。因為它們無法與之比擬，不可同日而語。這歌舞，是歌舞，又是史詩。我以為，完全可以說，它是屬于史詩的，屬于人類抵御自然災(zāi)害的偉大史詩中的動人篇章，便是同舉世推崇的荷馬史詩中的同類篇章比較，也是毫不遜色的。

晉人陶潛有詩云：“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边@是很有名的悼念死者、慰藉生者的詩。所不同的是，這里不是“他人亦已歌”，而是死者的“親戚”“亦已歌”，而且還是至親。究竟是詩人始料所未及呢？抑或是時代不同了，今天的人比起古人來更堅強(qiáng)，更豁達(dá)呢？

我只覺得這場小小的歌舞，看似簡單而實不簡單，讓人想得很多很多。

“多難興邦”，是不是就是這樣起于“青萍之末”？

“涅槃”，浴火重生，是不是就是這樣開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