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黎
說到上世紀(jì)三十年代最走紅的通俗小說作者,非張恨水莫屬。
他的文字是很人間、很市井化的,當(dāng)然也少不了佳人才子的旖旎風(fēng)情、慧心蘭質(zhì);他心里也滿是情緣未了、春夢無痕的故事,筆下凡涉及女性,也都免不了一點香艷;烽火離亂,姻緣聚散是他最好的素材,經(jīng)由他的全力鋪陳,人生的啼笑因緣此起彼落,有笑有淚,那些恩怨情仇牽動了無數(shù)男女的心思。
從《春明外史》初露鋒芒到《金粉世家》的大紅大紫,再到1930年《啼笑因緣》推出,張恨水在小說界的聲譽已無可復(fù)加,1931年便可稱為“張恨水年”;時移事往,張恨水被全國讀者深為愛戴,受歡迎的程度持續(xù)十年而不墜。
張雖是南人,在全國走紅,卻在北京起家,也依傍北京讀者對《啼笑因緣》的認(rèn)可。所以張恨水對北京感情極深。他曾說:“北平是以人為的建筑,與悠久時間的習(xí)尚,成了一個令人留戀的都市。所以居北平越久的人,越不忍離開,更進一步言之,你所住久的那一所住宅,一條胡同,你非有更好的,或出于萬不得已,你也不會離開。那為什么?就為著家里的一草一木,胡同里一家油鹽雜貨店,或一個按時走過門的叫賣小販,都和你的生活打成了一片?!?/p>
張恨水是在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fā)的那一年來到北京的。他是為了逃婚才離家出走的,他的家在江西。本來,和那個時代的許多有志青年一樣,他打算去新文化運動的前沿陣地——北京大學(xué)求學(xué),做一個站在時代前沿的知識分子,但是,由于家道衰落,迫于生計,他不得不忍痛放棄去北京大學(xué)求學(xué)的愿望。等他到了北京以后才發(fā)現(xiàn),糊口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在張恨水的小說中,北京作為舊時帝都,不可避免地帶有王者氣象,同時又是悠閑的、趣味的,也是權(quán)力的角斗場,新文化的發(fā)祥之地,全國各地的人來到這里,或者求學(xué),或者為官,或者找樂,無論新派抑或舊派,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北京有著巨大的包容性,正如張恨水的小說一樣,是寬容的、博大的,容納了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
但是,初到北京的張恨水卻來不及品味北京,他很快就進入了報界,當(dāng)了一名編輯,并幸運地認(rèn)識了辦報高手成舍我先生。成舍我是《世界晚報》和《世界日報》兩大京城報紙的主辦人。他慧眼識英才,將張恨水招到他的麾下,他知道好鋼要用在刀刃上,于是,他讓張恨水主編副刊。
張恨水開始為報社賣苦力(他自謙是“新聞工作的苦力”)。他連編帶寫,一人包辦了全部稿件。小說、散文、詩歌、歷史掌故、時評等等,全部由他一個人操刀,這練就了張恨水“全能報人”的身家本領(lǐng)。在此過程中,張恨水練就了一身非凡的小說寫作才能,他先是小試牛刀,后來竟一發(fā)不可收拾,一代小說大家就是這樣煉成的。
最初,張恨水認(rèn)識北京的方式并不直觀,在辦報的過程中,各種各樣的新聞軼事和報紙里的邊角雜料都給他提供了一種認(rèn)識北京的方式。在張恨水而言,北京就是一個“都市里的鄉(xiāng)村”,它古樸、淳厚,算不得繁華,有鬧亦有靜,可以做個都市里的閑人,而這正是張恨水在文山字海的繁忙之外所追求的一種境界。所以,他對于北京有著真正的認(rèn)同和欣賞,市民化的北京,風(fēng)俗味很濃的北京,卻因為有了他們這些外來人的加入,南腔與北調(diào),新建筑與舊景物,新文化與舊傳統(tǒng),融合糾結(jié)在一起,讓張恨水知之甚深而沉浸其中,以至于日本學(xué)者矢原謙吉曾說:“張恨水,皖人,而其‘北京氣派似較京人尤甚。”
張恨水在北京八年,他以一個外來謀生者的身份感受著北京,冷眼旁觀著周遭的世態(tài)炎涼,卻并沒有老舍那樣牽腸透心的切膚之痛。八年后,他開始推出《金粉世家》。這部小說自1927年2月起在張恨水主編的《世界日報》副刊上連載,歷時五年,浩浩百萬言。正是這部《金粉世家》,奠定了張恨水在中國通俗文學(xué)中的大家地位。而今天的人們,大多通過電視劇看到了張恨水筆下的民國初期的北京,以及那些人物的榮辱與悲歡。
《金粉世家》的讀者群之廣,是怎么想象都不為過的。這其中就有魯迅先生的母親魯瑞。曾經(jīng)有人問她:“您覺得您兒子的小說怎么樣?”她回答:“還可以,喜歡嘛……說不上。”但她卻是張恨水的“小說迷”。魯迅是個孝子,每逢有張恨水的新書出版,是一定要買回去送給老母親看的。
1934年5月,魯迅人在上海,老母卻留在北京,他記掛著老母的這點小小的嗜好,在給母親的信中說:“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三日前曾買《金粉世家》一部十二本,又《美人恩》一部三本,皆張恨水作,分二包,由世界書局寄上,想已到,但男自己未曾看過,不知內(nèi)容如何也……”
魯迅向來對于“鴛鴦蝴蝶派”的小說很有些鄙夷,因為它“迎合了小市民的趣味”,但他對張恨水本人卻從未有過褒貶,只說從未看過。而張恨水如此高產(chǎn)的作家,應(yīng)該當(dāng)?shù)蒙稀靶≌f大師”的稱號了,其之所以在很長時間內(nèi)被打入另冊,有人說是因為魯迅給張恨水戴上了“鴛鴦蝴蝶派”的“帽子”,現(xiàn)在看來其實不然,張恨水冤,魯迅也冤,好在歷史對此自有公論。
張恨水在北京當(dāng)他的編輯,順帶著寫他的小說,而把俗世生活看得天高云淡,名利和官位都不入他的法眼,但有時,官位也會自己找上門來。那還是《金粉世家》問世之前。他的成名作是《春明外史》,從1924年4月份起,就在《世界晚報》的副刊《夜光》上連載。
在小說的連載過程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讀者在報館門前排成長龍爭購報紙的空前場面。當(dāng)時張學(xué)良也在北京,看了《春明外史》后非常欣賞張恨水的文采,竟然自己找上門來,與張恨水交談許久。后來張學(xué)良又多次登門拜訪,并且提出了讓張恨水去做官的想法。張恨水自然不會答應(yīng),就開玩笑地說:“我們本來是朋友,做了官,豈不成了你的僚屬?我不是做官的材料,還是當(dāng)朋友的好?!?/p>
《春明外史》寫的是20年代北平社會的世情風(fēng)貌,以野史的筆法來描寫北洋政府統(tǒng)治下的北平官場,以及社會上的種種腐敗現(xiàn)象和不公,涉及北平社會的方方面面,其中的人物多達五百多人,三教九流,無所不包。上至總統(tǒng)、總理、軍閥,下至妓女、流氓、小市民等等,各色人物在這部長篇小說的故事空間中進進出出。
據(jù)人們推測,小說中的很多人物是有生活原型的,甚至有人把小說中的人物與當(dāng)時社會上的風(fēng)云人物進行了一番對號入座:魏極峰——曹錕,魯大昌——張宗昌,時文彥——徐志摩,韓幼樓——張學(xué)良,舒九成——成舍我,何達——胡適,金士章——章士釗等等。當(dāng)時北平的許多普通讀者,也都能從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所以,人人爭買報紙,為的是知道個中人物結(jié)局如何,作者也從此名揚北京。
成名后的張恨水繼續(xù)寫他的小說,并繼續(xù)體味著北京的春花秋月。但張恨水的北京并不像曹雪芹的金陵一樣,只是一個虛晃著的背景。他的北京是實實在在的,許多的地理場景都在他的描述中觸手可及,地理成為重要的符號。
比如,在《啼笑因緣》里,天橋是主人公樊家樹結(jié)識唱京韻大鼓的沈鳳喜、賣藝姑娘關(guān)秀姑之處。對沈鳳喜來說,天橋是熱鬧的,又是貧窮的,這是她自由戀愛的地方,自有其潑辣的生氣。什剎海、陶然亭是充滿鄉(xiāng)村風(fēng)味的野游之地,而公園則是浪漫愛情的發(fā)生地。金燕西與冷清秋初遇在公園,樊家樹與沈鳳喜也在公園約會。次要人物如小憐與柳春江,梅麗與燕西的同學(xué)也都是在公園初見。民國初年的北京,公園是一種浪漫的象征。
在張恨水那里,北京不僅是他自己的,也是金燕西、冷清秋他們的,是軍閥、闊太太和天橋雜耍把式們的,是一個回響著京韻大鼓余音的北京,是民國初年夕陽殘照下的北京。
到了1930年,為了騰出時間專門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張恨水辭去了《世界晚報》、《世界日報》副刊主編的職務(wù),結(jié)束了自己的北漂生涯。并且,他還用稿費所得買下了大柵欄12號一處“足資歌哭于斯”的庭院,生活上總算可以安頓下來,有了“偷得浮生半日閑”的處所。
張恨水寓居的庭院并非今日前門外的鬧市,而是坐落在僻靜的后街。院內(nèi)樹木蔥郁,濃蔭遍地。張恨水又親手補種了兩棵楊柳,兩棵珍珠梅,兩株梧桐樹,還有兩株丁香。他的書齋又兼茶室,室外就是那兩株丁香。每到盛夏時節(jié),室外丁香花芬芳醉人,而室內(nèi)則是茶香裊裊,分外怡神爽心。
有時也會應(yīng)朋友之邀去茶社小聚。當(dāng)時中山公園內(nèi)有兩家茶社非常有名,即長美軒茶社和上林春茶社。這兩家茶社不僅茶好,而且還供應(yīng)味美價廉的茶點,如長美軒的火腿包子,上林春的伊府面,還有因受到馬敘倫先生贊許而名聞遐邇的“馬先生湯”。張恨水和報界同仁及文友們經(jīng)常來這里小坐,每每品茗敘談及至深夜,才踏著月色欣然而歸。
還有一家著名的來今雨軒,也是張恨水品茗閑談的好去處。來今雨軒位于中山公園以東,茶客幾乎是清一色的文人及各界名流。魯迅、錢玄同、胡適、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老舍等人,都曾留連于此。20年代末,來今雨軒還辦起了舞場。那時北京可以跳舞的地方很少,只有幾家外國飯店有這種洋玩意兒。張恨水壓根兒就不會跳舞,但常來這里的舞場茶座喝茶。一來在來今雨軒舞場用些茶點,只須花幾角錢即可;二來也好在喝茶的同時一面看舞,一面聊天。有一回,他在那里閑坐,一時興之所至,便隨手寫下了一篇三百余字的短文,第二天就登載在《世界晚報》上,說是“大家來呀,到來今雨軒跳舞去”,像是在給來今雨軒做廣告。其實在他,本意根本不在跳舞,享受的只是那份閑情而已。
張恨水流傳最廣的小說當(dāng)推《啼笑因緣》,這部小說真可算得上是老幼皆知了。小說是應(yīng)上?!缎侣剤蟆穱?yán)獨鶴的邀請而創(chuàng)作的。要想在通俗文學(xué)的大本營上海灘打開局面殊為不易,但張恨水善于把握上海讀者的閱讀心態(tài),他寫的仍然是北京,卻投其所好,利用上海灘頗為盛行的武俠熱,在自己最為擅長的社會言情題材中加入武俠的猛料。這一招非常靈驗,一下子就擊中了上海讀者的閱讀興奮點,贏得了滬上讀者的認(rèn)同和喜愛。
這期間,上海還傳出了“張恨水十分鐘內(nèi)到手幾萬圓稿費,在北平買下一座王府”的傳聞。傳聞雖然過于夸張,但也并非空穴來風(fēng)。實際上,在與上海世界書局的總經(jīng)理沈知方先生的一次飯局上,張恨水同意將《春明外史》和《金粉世家》兩部小說交由上海世界書局出版,《春明外史》是一次性買斷,《金粉世家》的稿費則分四次支付,每收到四分之一的稿子,就付一千圓。張恨水又答應(yīng)專門為世界書局寫四部小說,每三個月交出一部,字?jǐn)?shù)是每部在十萬字以上,二十萬字以下,每千字八圓。這樣一頓飯下來,張恨水的確將有數(shù)萬圓的進賬,這就是坊間流傳的“十分鐘成交數(shù)萬銀圓”神話的真相。
第二天,張恨水果然拿到了《春明外史》稿酬(一次性買斷)四千銀圓(折合今天的人民幣二十萬元左右)的支票一張,這也就是所謂的“買王府”的錢了。張恨水回到北平以后,就買下了大柵欄12號的那所宅院。
由于《啼笑因緣》的轟動效應(yīng),張恨水無意中帶動了北平的旅游業(yè)。對于那些外地的張恨水迷來說,天橋成了來京旅游的必經(jīng)之地。在張恨水的小說和散文中,陶然亭、西山、天橋、什剎海、北海、先農(nóng)壇等等,這些地名是親切而富有人情味的,看過小說的人,都會對這些地方情不自禁地心向往之。
張恨水尤其對陶然亭情有獨鐘:“在三十年前的京華游記上,十有八九,必會提到陶然亭。沒到過北平的人,總以為這里是一所了不起的名勝……及至我到了故都,不滿一星期,我就去拜訪陶然亭,才大失所望……那里沒有人家,只是曠野上,一片葦塘子,有幾堆野墳而已……我在北平將近二十年,在南城幾乎勾留一半的時間,每當(dāng)人事煩擾的時候,常是一個人跑去陶然亭,在蘆葦叢中,找一個野水淺塘,徘徊一小時,若遇到一棵半落黃葉的柳樹,那更好,可以手攀枝條,看水里的青天。這里沒有人,沒有一切市聲,雖無長處,洗滌繁華場中的煩惱,卻是可能的?!?/p>
張恨水對北京有一種浸透骨骸的愛,愛之越切,也就觀之越細,察之越深。他寫北京的居室、胡同、花草、年節(jié)、市聲等等,都彌漫著一種深遠的意緒,展現(xiàn)了一種寧靜高朗的境界。
他寫男歡女愛,總是風(fēng)花雪月你儂我儂,這在當(dāng)時那個年代似乎有些不合時宜,所以,他被歸入“鴛鴦蝴蝶”一派。也許苦難和血淚更接近文學(xué)的本原,所以,張恨水的小說只能歸于通俗文學(xué)一類。但是,他以通俗文學(xué)的筆法娓娓道來的眾生相,以及風(fēng)花雪月背后的社會真實,卻比血淚斑斑的“苦難文學(xué)”更有生命力。張恨水自己這樣解釋他之所以寫愛情:“我不是為寫愛情而寫愛情,我寫愛情是為揭露現(xiàn)實的丑惡、黑暗和無情,把美的東西撕碎給人看,就能吸引讀者讀下去。”
有一組數(shù)字令人驚異:張恨水一生辦報四十年,寫小說三千萬字,散文四百萬字,曾同時在十家報紙上開辟長篇小說連載專欄。文字生涯是個苦差使,但張恨水卻揮筆有如神助,讓人不得懷疑,這架“文字機器”何以生產(chǎn)出那么多膾炙人口的篇章呢?
張恨水晚年時曾坦言:“我雖然現(xiàn)在天天發(fā)表文字,卻只有兩個目的,其一是混飯,其二是消遣。混飯是為職業(yè)寫字,消遣是為興趣寫字——四十年記者生涯,以字當(dāng)米一顆顆蒸了煮了吃了,甘苦自知,悲喜兩忘。寫字就是營生罷了,如同擺攤之類的小本生意,平淡如斯,實在如斯?!?/p>
看來,這是一個深得文字游戲之樂的作家:一種可以謀生的文字消遣,玩字玩文,娛人娛己,一玩就是一生。這才是真正的職業(yè)作家。而他的“粉絲”,上至鴻儒下至白丁,幾乎一網(wǎng)打盡。據(jù)說當(dāng)年陳寅恪眼盲之時,曾專門請人為他朗讀《啼笑因緣》,聽得有滋有味。
張恨水與北京的因緣卻是平淡的,平淡中有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深情?!盀榱吮逼饺说摹先c兒,吃一點兒,喝一點兒,樂一點兒,就無往不造成趣味,趣味里面就帶有一種藝術(shù)性,北平之使人留戀就在這里?!彼魬俦本瑢懥四敲炊啾本┑娜撕褪?,但他并不以為榮。唯一引以為驕傲的是自家在北平住的大宅子,是用稿費換來的,院里有棗樹、槐樹、櫻桃樹、桑樹、丁香……他喜歡“隔著大玻璃,觀賞著院子里的雪和月,真夠人玩味”。
寫小說是混飯的,散文嘛,按他的說法,是“急就章應(yīng)景的補白”而已。所以,除了那所大宅子,他了無牽掛。對于自己的鴻篇巨制,他滿不在乎,不在乎能否傳世,也不在乎有人盜版:“等我進了棺材,有人把《明珠》當(dāng)金科玉律,我也撈不著一文好處;有人把《春明外史》換取洋燈,我也不皮上癢一癢?!币桓蔽宜篮?,哪管洪水滔天的架勢。這倒是與北京的沖淡平和合作一處了。
在任何一個時代,大歷史都是難以收買人心的,倒是小說家以真真假假的筆觸書寫一個時代的種種啼笑因緣,反而真實地透著歷史的脈息。風(fēng)月宛然無異,而人間卻是早已暗換了芳華;再回頭看張恨水那些老練滄桑的世情小說,看他一幅場景一幅場景地從容描繪一個似曾相識的城市,就像一個時代在百年后訴說它自己。如果你愿意,還可以做一個有關(guān)老北京的印象派之夢,只是夢猶酣暢,人已遠離。
責(zé)任編輯 洪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