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松
王 松,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2年畢業(yè)于天津師范大學數(shù)學系,曾當過知青、電視導演等,現(xiàn)為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曾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當代》、《花城》、《鐘山》、《大家》、《中國作家》等國內(nèi)各大文學期刊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作品700余萬字。
那時候,馮伯在我們這條街上并不起眼。
我們這條街雖然不長,卻住著很多令人尊敬的人。他們多是在小醫(yī)院工作。在我們這條街的附近有一間衛(wèi)生院,由于規(guī)模很小,就被人們稱為小醫(yī)院。小醫(yī)院的職工宿舍就在我們這條街上。每當住在這里的醫(yī)生或護士上班下班,街上的人們總會很禮貌地跟他們打招呼。我們這條街上的人都很尊重知識,也尊重科學,因此深知搞醫(yī)的人很了不起,他們不僅能挽救人的生命,甚至還可以改變?nèi)说拿\。馮伯也在小醫(yī)院工作。但他的工作是看大門,因此走在街上也就不太引人注意,只有我們這些小孩子經(jīng)常跟在他身后馮伯馮伯地叫。那時馮伯的年紀并不很大,只有四十來歲,我們叫他馮伯,是因為他比我們的父輩稍長幾歲,再有就是他的外表。馮伯沒結(jié)過婚,家里只他一個人,所以身上的衣服就不很整潔,從外表看去也有些早衰,總是蓬亂的頭發(fā)已夾雜著灰白,走路駝著背,低著頭,脖子直直地向前伸著,給人的感覺像是五六十歲的樣子。我們有時喊馮伯喊得高興,還會喊出一串歌謠來:
馮伯馮伯伸著脖兒!
低頭像烏龜!
抬頭像羅鍋兒!
馮伯聽了從不生氣,有時還會掏出一些小瓶子或注射器一類的小東西給我們玩兒。那時候的醫(yī)用注射器還是玻璃的,用過之后經(jīng)過高溫消毒還可以重復使用。我們經(jīng)常把注射器當做水槍,用來射擊落在樹上的蜻蜓。蜻蜓的翅膀被噴了水,一飛就會掉落下來。但后來這個游戲就被禁止了。禁止我們這個游戲的是羅平。羅平也住在我們這條街上,是小醫(yī)院的醫(yī)生,而且是主任醫(yī)生。由于小醫(yī)院規(guī)模小,各種科室不是分得很細,因此羅平這個主任就內(nèi)科外科婦科兒科統(tǒng)統(tǒng)兼管。羅平主任一次在街上發(fā)現(xiàn)我們在玩注射器,就捉住其中一個孩子問,這東西是哪來的?又問,是不是從醫(yī)院偷出來的?我們當然不承認是偷的,就理直氣壯地告訴他,是馮伯給的。馮伯給的?羅平主任聽了立刻皺起眉頭。恰在這時馮伯朝這邊走過來。羅平主任就招招手,把馮伯叫到跟前問,這東西是你給他們的嗎?馮伯看了點點頭,說是。羅平主任一聽立刻威嚴地看著馮伯,說這種醫(yī)療器械,怎么可以隨便從醫(yī)院拿出來給他們玩兒?馮伯解釋說,這些注射器都已經(jīng)報廢,不能再用了。羅平主任說如果報廢就應該銷毀,對醫(yī)療垃圾的處理是有嚴格規(guī)定的,這你不懂嗎?馮伯的臉立刻漲紅起來,囁嚅了一下說,我已經(jīng)……用開水煮過了,應該……沒問題。你認為沒問題就沒問題嗎?你不過是一個在傳達室看大門的,你懂多少醫(yī)學知識?羅平主任這樣說罷,就將我們手里的注射器都拿去了。
我們必須承認,羅平主任這樣做在道理上是沒錯的,如果這些注射器真的沒有消毒干凈,上面還沾染著什么細菌或病毒,這種可能性從理論上并不是不存在。但問題是羅平主任最后說的那句話,他對馮伯說,你不過是一個在傳達室看大門的,你懂多少醫(yī)學知識?他對馮伯這種輕蔑的態(tài)度讓我們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馮伯雖然只在小醫(yī)院的傳達室看大門,但我們知道,他的確懂很多醫(yī)學知識。比如他經(jīng)常給我們講,小孩子在長身體的時候火力很旺盛,火力旺就容易陰虛,因此應該多吃一些紅薯和山藥。紅薯和山藥都是在土里生長的根莖食物,屬陰,吃這些東西正好可以補陰虛。他說不僅是小孩子,紅薯和山藥是老少皆宜的食物,誰吃了都會有益處。再比如,他每到春天就會告訴我們,春天身體燥熱,要多吃一些蘿卜。那時蘿卜還很便宜,幾分錢就可以買很多,吃了蘿卜再喝一些茉莉花茶,這樣可以潤燥。他說到這里還告訴了我們一句諺語:“蘿卜就熱茶,氣得大夫滿街爬。”那時我們想,馮伯知道這樣多的事情,就算他在小醫(yī)院的傳達室看大門,怎么能說他不懂醫(yī)學知識呢?
馮伯后來真正引起街上人們的注意,是因為小北京的父親。
小北京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因為說一口地道的北京話,街上的人就都叫她小北京。據(jù)說小北京過去真是北京人,結(jié)婚以后才搬來我們這條街上。但她的男人沒過幾年就在一場意外事故中死了。那時她男人是在一家汽車運輸場工作,一次站在墻邊指揮同事倒車,嘴里喊著“倒!倒!”,就讓那輛幾噸重的大卡車倒在了自己身上。據(jù)當時在場的人說,小北京的男人死得很慘,他的下身還好好地站立在墻邊,上身和腦袋卻已像肉餅一樣地被擠壓在墻上,人們?yōu)樗帐瑫r只好用鏟子將他小心翼翼地鏟下來。小北京從此失掉經(jīng)濟來源,每月只靠她男人廠里給的一點補助生活。后來經(jīng)羅平主任介紹,讓她為小醫(yī)院漿洗一些床單和褥單,這樣才有了一點收入。一次小北京來小醫(yī)院送洗好的床單,在門口偶然遇到馮伯,就說起她父親的事。小北京說她父親的胃口最近一直不好,吃了飯就脹氣,有時還會嘔吐,來醫(yī)院讓羅平主任看過幾次也不見效,這幾天眼看越吐越厲害,她真擔心他的胃里是不是長了什么東西。馮伯一向?qū)π”本┖芎茫瑢λ依锏氖乱埠軣嵝?,聽了立刻就說,我去看一看吧。當時小北京還不太相信,說你去看看?來醫(yī)院這里讓羅平主任看過幾次都不管事,你能看出什么呢?馮伯只是笑笑,說去看個試試吧。于是這天下午,馮伯下班就來到小北京的家里。馮伯先給小北京的父親摸了一下脈象,又讓他吐出舌頭看了看,沒說什么就轉(zhuǎn)身走了。馮伯在這個下午去菜市場買了一條半斤多重的活鯽魚,又去藥店買了兩味中藥回來。他在家里先將魚鱗刮掉,剖開洗凈,將這兩味藥材裝進魚肚,用黃泥封好,然后就放到火爐上慢慢燒烤。待燒熟烤干,從魚肚里取出中藥碾成粉末,就給小北京的父親送去,囑他用米湯送服,每天兩次。小北京的父親聽了將信將疑,聞了聞這包藥粉,味道也有些怪怪的,但咬一咬牙還是按照馮伯的話把這些藥粉吃下去。不想三天以后竟然真就見了效果,不僅胃不再脹滿,也不再打嗝兒,心里感到舒服了很多。這件事立刻就在我們這條街上傳開了。人們都無法相信,盡管馮伯經(jīng)常能說出一些“蘿卜就熱茶”之類的醫(yī)學常識,但小北京父親的胃病畢竟是一種頑疾,連小醫(yī)院的羅平主任都束手無策,他怎么會輕而易舉就能治好呢?第二天上午,羅平主任就來找馮伯。當時馮伯正在街上一邊調(diào)制一種叫魚鱗膠的東西,一邊向周圍的人們講解,他說這種魚鱗膠是用給小北京父親配藥的那條活鯽魚做的。做這種魚鱗膠的方法很有講究,要先將刮下的魚鱗淘洗干凈,放到沸水里反復烹煮,待煮爛去渣,再加進一些佐料放到陰涼處晾涼,這樣就成了像膠凍一樣的東西,每天吃一小塊,會對牙齒很有好處。羅平主任走過來時,馮伯正在用麻油調(diào)拌魚鱗膠,小盆里散發(fā)出一股好聞的腥香氣息。羅平主任伸頭朝小盆里看了看,然后皺皺眉問,曉燕她父親的藥是你給送去的?
羅平主任是指小北京。小北京姓嚴,叫嚴曉燕。
馮伯抬起頭看看羅平主任,說是。
聽說是用鯽魚做的?
還有兩味中藥。
哪兩味中藥?
蒼術(shù)和綠礬。
用多少?
各兩錢。
誰告訴你的蒼術(shù)、綠礬和鯽魚放到一起可以治胃?。?/p>
馮伯并沒立即回答,只是很認真地看看羅平主任。
羅平主任又說,魚在中藥里是發(fā)物,怎么可以隨便給胃病患者吃?
馮伯沉了一下,才說,《本草綱目》里說,凡任何魚均有火,唯鯽魚無火,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所有的魚都是有發(fā)性的,只有鯽魚沒有發(fā)性。羅平主任聽了嗤的一聲,說《本草綱目》?你也懂《本草綱目》?馮伯就不再說話了,只是埋下頭去繼續(xù)調(diào)制魚鱗膠。
羅平主任看一眼又問,這……是什么東西?
馮伯說,魚鱗膠。
弄這東西干什么?
可以治牙齒松動。
羅平主任朝圍在旁邊的人們環(huán)顧一下,又沉了沉說,你以為曉燕的父親是吃了你那些奇怪的藥才好的嗎?他得的是什么病你知道嗎?是胃擴張,而且已經(jīng)有些下垂,他是經(jīng)過我的治療病情才有好轉(zhuǎn)的,我今天告訴你,不是隨便誰都可以開藥方的,這要有處方權(quán),如果連一個在醫(yī)院看大門的都可以胡亂開藥治病,還要我們這些醫(yī)生干什么?羅平主任又斜了馮伯一眼說,你以后只要把大門看好,把傳達室的衛(wèi)生做好就行了。
他這樣說罷,又朝馮伯手里的魚鱗膠瞥一眼就轉(zhuǎn)身走了。
羅平主任這樣來對馮伯說話自然不僅僅是因為開藥的事。街上的人們都知道,自從小北京死了男人,羅平主任一直對她很關心,馮伯這樣為小北京的父親治病不僅很傷羅平主任的面子,也會讓他很不舒服。在羅平主任對馮伯說這些話時,我就站在旁邊的人群里。我發(fā)現(xiàn)羅平主任走后,馮伯的臉色很難看。我知道馮伯雖然平時很少說話,卻是一個很有自尊的人,羅平主任的這些話一定深深刺傷了他。馮伯在這個下午沒去小醫(yī)院上班。他去商店買了一些白酒,就在家里獨自喝起來。馮伯平時并不常喝酒,他喝酒的時候就說明心情很好或很不好。他曾在一次酒后告訴我,一個人是無法跟自己說話的,但喝了酒就不一樣了,人在酒后就可以跟自己說話,所以他每當想跟自己說話的時候就喝一些酒。馮伯在這個下午一定喝了很多酒。晚上我去他的家里,因為他曾答應過要給我一只裝盤尼西林的小藥瓶。我推開門一看嚇了一跳,只見馮伯橫躺在地上,跟前吐了一攤污物,屋里滿是嗆人的酒氣。那時我還很小,我怕馮伯這樣躺在地上會受涼,想把他弄到床上去,但是搬了搬卻沒有搬動。于是我想了一下,就跑去叫小北京。我想馮伯為小北京的父親治好了胃病,現(xiàn)在馮伯有事她當然應該來幫一下忙。但小北京沒在家。我立刻又跑去小醫(yī)院。我知道如果小北京不在家里就一定是去了小醫(yī)院,而且應該在羅平主任那里。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在羅平主任的診室里見到過小北京。關于羅平主任和小北京的事,我們這條街上的人早有傳聞。羅平主任也是一個人生活,但據(jù)說他是結(jié)過婚的,他的妻子在郊區(qū)的農(nóng)村,羅平主任卻從來不去看她,就像是沒有這個人一樣。有一年過春節(jié),那個女人曾來找過羅平主任,當時街上的很多人都看見了,是一個很結(jié)實的女人,只是臉有些黑,牙也從嘴里向外齜出來。據(jù)說羅平主任跟這個女人的婚姻從一開始就不太情愿。羅平主任的父親在解放前也是一個醫(yī)生,而且是一個很特殊的名醫(yī),好像在一間國民黨的什么中央醫(yī)院工作,專為一些政府要員看病。解放那年,他父親不敢留在大陸,就跟隨國民黨軍隊跑到臺灣去了。羅平主任為這件事一直抬不起頭來,因此大學畢業(yè)后就只好找了一個家庭成分好的鄉(xiāng)下姑娘草草成婚。但羅平主任只跟這女人住了很短一段時間就打發(fā)她回鄉(xiāng)下去了,而且從此再也沒去看過她。那一次那個女人來找羅平主任,不知羅平主任跟她說了些什么,她當天下午就抹著眼淚走了。盡管事后羅平主任向街上的人們解釋,說他早已不想再跟這個女人過下去,但街上的人們在背后還是有些議論,說羅平主任這樣做對那個女人很不公平,如果他不想再跟人家過下去,就應該干干脆脆地離開她,這樣不跟人家過又不跟人家離,一個女人能被拖幾年呢?
我在這個晚上來到小醫(yī)院,在羅平主任的診室門口伸頭看了看,并沒有發(fā)現(xiàn)羅平主任和小北京。我想,他們兩人也許是在里面。羅平主任的診室是里外套間,外面一間接診,里面的一間作檢查用。這時我發(fā)現(xiàn),那間檢查室的房門關得緊緊的,于是也沒多想就過去敲了敲,又敲了敲,嘴里喊著嚴阿姨!嚴阿姨!這樣敲了一陣,見里面沒動靜,正要再敲,就見房門慢慢打開了,羅平主任好像剛洗過手,一邊用毛巾擦著走出來。他臉色難看地問我,這樣叮叮哐哐地敲門,有什么事?我沒回答,朝他身后看了看,發(fā)現(xiàn)小北京果然在里面,正一邊整理著衣服一邊捋頭發(fā)。羅平主任又回過頭去對小北京說,我已經(jīng)檢查過了,你的身體沒什么大問題,放心吧。小北京哦哦了兩聲,就走過來問我,找我有事嗎?我不想當著羅平主任說出馮伯喝醉酒的事,于是想了想對她說,你……快回去吧。小北京一愣問,怎么了,是不是我家里……出什么事了?我說不是,然后又遲疑了一下才說,是……馮伯家的事。馮伯家的事?羅平主任立刻回頭看看我,馮伯家有什么事?我只好說,馮伯摔到地上了,我想讓嚴阿姨幫我……把他弄到床上去。羅平主任皺皺眉說,街上那么多人,你為什么偏偏跑來這里找她?我這時已經(jīng)不想再跟羅平主任多說什么,于是就用眼睛看著小北京。小北京似乎猶豫了一下,又看一眼羅平主任,但還是立刻拉起我從小醫(yī)院里出來。
在這個晚上,我和小北京趕來馮伯家時,馮伯已經(jīng)從地上起來。他大概是想自己爬到床上去,但試了試沒有成功,所以就蜷著腿坐在地上,兩手扒著床沿,把頭靠在上面仍然昏睡。我和小北京費了很大氣力才把他弄到床上去。馮伯顯然剛又吐過,身上的衣服滿是污漬。小北京竟然是一個很細心的女人,也很會照顧人,她先將馮伯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他蓋上被子,又用溫水擰了一條毛巾來為他擦臉。我在一旁看著,忽然對小北京的感覺很好,她這樣悉心地照顧馮伯讓我的心里感到一些溫暖。馮伯這時就像一個乖孩子,躺在那里任由小北京擺布,嘴里不時發(fā)出哦哦的呻吟。小北京忙完這一切就準備回去了,她對我說,太晚了,你沒什么事也回去吧。我又在馮伯的家里呆了一會兒,見他還沒有醒來的意思,就也走出來。
這時外面的天已經(jīng)大黑下來。
我在走過街角時,忽聽有人在暗處說話。我起初并沒在意,走到近前才聽出來,竟是羅平主任和小北京。顯然,小北京是剛才從馮伯的家里出來時,在街上遇到從小醫(yī)院下班回來的羅平主任。羅平主任說話的口氣不太好聽,好像是讓小北京去他那里,但小北京說她累了,有什么話就在街上說吧。羅平主任就酸澀地說,你當然是累了,你去伺候那樣一個酒鬼,還沾得一身酒臭氣,你能不累嗎?小北京立刻說,你說話不要這樣難聽好不好?馮伯曾給我父親治過病,他現(xiàn)在有事了,我去幫他一下有什么不可以呢?羅平主任冷冷一笑說,他給你父親治過???你也認為你父親的病是他給治好的嗎?小北京說當然是他治好的,我不管你怎樣說,我父親就是吃了他的藥才見好轉(zhuǎn)的。好吧,羅平主任哼一聲說,就算你父親的病真是吃了他的藥才好的,那也不過是他蒙上的。小北京立刻不服氣地說,蒙上的?治病這種事是可以隨便蒙的嗎?羅平主任說,你想過沒有,他不過是一個在醫(yī)院看大門的,每天發(fā)一發(fā)報紙還可以,怎么可能會給人治病呢?難道你寧愿不相信我也要去相信他嗎?
羅平主任說的話我也曾不止一次想過。馮伯并不是醫(yī)生,他怎么會給人治病呢?據(jù)馮伯說,他小的時候從沒上過學,寫字還是做工以后自己偷偷學的,那么他的那些醫(yī)學知識又是從哪里得來的?我那時雖然還不能真正理解中醫(yī)的博大精深,卻也深知這是一門很深奧的學問,不僅要懂脈理,還要熟諳各種藥性,這不是隨便誰都可以做到的。我不得不承認,馮伯的確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雖然沒上過學,但我經(jīng)??吹剿诩依锓匆恍┖芎竦臅?,那些書大都已經(jīng)很破舊,紙頁也有些發(fā)黃,卻被他保存得很完好,每一本書還都精心地包上書皮。我曾經(jīng)問過他這是些什么書。馮伯只是笑笑,他告訴我,其實羅平主任說的話也有些道理,并不是隨便誰都可以當醫(yī)生的,這要有天分,還要有德行。馮伯說,一個不適合當醫(yī)生的人就是當一輩子醫(yī)生也不會是一個真正的醫(yī)生,而天生就適合做醫(yī)生的人即使沒當醫(yī)生,他的骨子里也還是一個醫(yī)生。馮伯又對我說,據(jù)他觀察,我將來就很適合做醫(yī)生。我問為什么。馮伯說不為什么,只是一種感覺。他說我現(xiàn)在還小,等將來再大一點就可以教我一些脈理。馮伯的話說到了我的心里。也許是受了馮伯的影響,我的確很喜歡中醫(yī)。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想像過,如果有一天我給人家診脈會是什么樣子,我想,一定很神氣。我對馮伯說,我將來倒不一定非要做一個醫(yī)生,但一定要像他那樣懂很多醫(yī)學知識。
我想,一個人如果能給別人治病,那種感覺真是太好了。
自從馮伯給小北京的父親治好了胃病,小北京總覺得應該感謝馮伯一下。那時候還不興去外面的飯館吃飯,小北京就想把馮伯請到家里來,親手為他做幾個菜。但她請了幾次馮伯都沒有來。后來小北京有些不高興了,問馮伯這是為什么,是不是嫌她的家里臟,或是她做菜的手藝不好。馮伯一聽小北京這樣說,才只好在一天晚上來到小北京的家里。小北京的父親不在家,好像是去了鄉(xiāng)下。小北京的父親有釣魚的嗜好,平時就經(jīng)常住在鄉(xiāng)下的親戚家。小北京在這天晚上給馮伯炒了幾個很像樣的菜,又拿出一瓶白酒。馮伯坐在桌前顯得有些局促,連忙擺手說不喝酒。小北京抿嘴一笑問,是不會喝,還是不想喝?馮伯說不會喝。小北京說如果不會喝就不對了,那一次……她說到這里故意停下。顯然,她是指那一次馮伯獨自在家里喝醉酒的事。馮伯的臉立刻紅起來,只好讓小北京給自己的杯子里斟了酒。小北京正要給自己也斟一些酒,馮伯抬起頭看看她,忽然說,你先等一等。小北京的手立刻停下來,問怎么了。馮伯伸過頭朝小北京的臉上很認真地看了看。小北京的臉立刻飛起一片紅暈,看一眼馮伯問,你干嗎這樣看我?馮伯又盯住小北京看了一陣才說,你……先不要喝酒。
為什么?
你最近,身體不好?
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你的氣色,你的氣色有些不對。
小北京張張嘴,卻沒說出話來。
馮伯說,我先給你摸一下脈,喝了酒脈象就不準了。他一邊說著就示意讓小北京伸過手來。小北京遲疑了一下,還是把手放到馮伯面前的桌上。馮伯將三根指尖按在小北京的脈口摸了一陣,又換了一只手摸了一陣,然后問,你的……月事不太好?小北京漲紅臉,低下頭沉了一下才說,已經(jīng)快一年了,總是……不太正常。
腹痛?
嗯。
有血塊?
是。
血色是黑的?
是……是啊。
小北京抬起頭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馮伯就不再說話了,只是埋下頭去一口一口地喝酒。
馮伯第二天上午就去菜市場買了幾只甲魚回來。這些甲魚都是灰綠色的,很大,用草繩拴住頭,把脖子墜得很長。當時我正在街上,看到馮伯的手里拎了幾只這樣的東西就有些奇怪,不知他要干什么。但我知道,馮伯是絕不會自己吃的。馮伯平時一向很節(jié)儉。他雖然獨自生活,每月的收入足夠花銷,卻從不肯為自己多花一分錢。馮伯在這個上午將這幾只甲魚徑直拎到小北京的家里去,并叮囑她要清燉,一定要燉得很爛,每天半只,連吃十天。當時我在一旁看著,立刻斷定馮伯給小北京送去這幾只甲魚不會是只讓她做菜吃的,應該還有別的用途,而且很可能又是藥用。那時我還不懂女人的月事,因此心里就很奇怪,這樣幾只甲魚能治什么病呢?小北京按著馮伯的叮囑將這幾只甲魚用清水燉了,連吃十天,接下來的月事果然就正常了。后來我知道了此事曾問過馮伯,清燉甲魚究竟有什么功效。馮伯想了一下只告訴我,能治氣滯血淤,還可以疏肝理氣,如果再加幾味中藥調(diào)氣活血的話效果就會更好,只是……他沉了一下,又說,藥補終歸不如食補,所以如果能不動藥還是盡量不要動藥。我又問他,女人的月事是怎么回事?馮伯笑笑說,這你以后自然會知道的。
這以后沒過多久就出了一件事。
一天上午,馮伯上班時突然和一個患者家屬爭吵起來。這在以往是從沒有過的事情。馮伯一向?qū)颊吆图覍俚膽B(tài)度很好,在傳達室值班室時還經(jīng)常幫著抬一抬病人或拎一拎東西。他曾經(jīng)對我說,來這里的都是病人,他們已經(jīng)很不容易,所以如果能照顧他們一下就盡量照顧。其實在這個上午并沒有什么太大的事情,一個患者家屬蹬來一輛三輪車準備接病人回去,在經(jīng)過醫(yī)院門口時不小心將立在那里的一塊寫有“出入下車,注意安全”的木牌子碰倒了。要在平時,馮伯將這塊木牌扶起來也就沒事了,但這一次不知為什么,馮伯的火氣卻很大,當即上前攔住那個患者家屬,一定要他自己過去扶起來。這個蹬三輪車的患者家屬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脾氣很愣,加上正急著要去接病人,就沒有理睬馮伯,繼續(xù)蹬著三輪車朝里走。這一下馮伯更生氣了,立刻追上去拉住三輪車就跟那個年輕人吵起來。那年輕人也不肯示弱,于是兩人越吵越兇,幾乎驚動了整個小醫(yī)院。后來醫(yī)院的領導聞聲出來,才將兩個人勸住了。醫(yī)院領導也感到奇怪,搞不清馮伯為什么只為這一點小事就發(fā)這樣大的火。
事后我才知道,馮伯的情緒這樣壞是與小北京有關。
馮伯自從給小北京送去那幾只甲魚,就對小北京更加關心,似乎因為他給她治過這種女人特有的疾病,跟小北京的關系也就更進了一步。小北京原想將那幾只甲魚的錢還給馮伯,但馮伯執(zhí)意不肯收,于是心里很感激,每次再見了馮伯也就越發(fā)熱情,甚至還去馮伯的家里幫他洗過幾次衣服。但漸漸地小北京就感覺出有些不對了。小北京畢竟是一個孀居的女人,對男女的事比較敏感,她發(fā)現(xiàn)馮伯跟自己說話時越來越局促,連眼睛都不敢正視自己。終于有一天,馮伯就對小北京把心里話說出來。馮伯是在一天早晨下夜班回來去小北京家的。馮伯為此一定很認真地考慮了一夜。他去到小北京的家里時,小北京已經(jīng)起床,正在忙著為小醫(yī)院漿洗床單。馮伯也不說話,挽起衣袖就和她一起干起來。小北京起初過意不去,不讓馮伯動手,但看一看他臉上的表情心里就有些明白了,于是也就不再說話。兩人就這樣默默地將所有的床單和被單洗完,又在院子里晾曬起來,馮伯才吭吭哧哧地說,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說幾句話。小北京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準備,就點點頭說,有話去屋里說吧。于是馮伯就跟著小北京一起去到屋里。馮伯在這個早晨究竟對小北京說了些什么,沒有人知道,但一定是關于他們兩人之間關系的事情,而且應該是被小北京以什么方式拒絕了。有人看見說,馮伯從小北京的家里出來時臉色很難看,走路也有些跌跌撞撞。
馮伯這樣做顯然有些愚蠢。但是,我敢斷定,他在當時一定不知道小北京跟羅平主任的關系,甚至連聽也沒有聽說過,否則他絕不會這樣冒冒失失地去找小北京的。我想,馮伯一定是因為這件事心情不好,所以才跟那個患者家屬吵起來。
如果馮伯就此收手,也許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了。
但馮伯卻似乎把自己繞住了,無論怎樣也放不下這件事。當然,這也可以理解,馮伯雖然已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但對于他,小北京畢竟是他在感情意義上接觸的第一個女人,也就相當于初戀,初戀一旦受到挫折對于人的打擊是很大的,況且馮伯的脾氣很執(zhí)拗,是那種一條道跑到黑的人。馮伯又悶悶不樂地想了幾天,就決定最后再去跟小北京談一次。他認為小北京沒有理由拒絕自己。雖然自己的年齡比她稍大一些,但自己從沒結(jié)過婚,而她又是一個孀居的女人,所以他們兩人到一起應該是順理成章的,至少應該很合適。于是馮伯就在一天晚上又去了小北京的家里。馮伯選擇在晚上去找小北京一定是經(jīng)過考慮的,他不想讓街上的人看見自己。馮伯是一個很好面子的人,上一次自己被小北京拒絕,街上的人們已經(jīng)有些傳聞,因此他不想再讓人家看自己的笑話。馮伯在這天晚上來到小北京的家里。他敲了好一陣門,小北京才走出來。就在小北京開門的一瞬,馮伯從她的肩膀朝屋里望去,一眼就看到了羅平主任。羅平主任正坐在小桌的跟前吃飯,面前擺放著兩只高腳的玻璃杯,顯然正和小北京一起對飲。馮伯從羅平主任坐在那里的姿勢和臉上的神態(tài),立刻就明白了一切,羅平主任就像是在自己的家里,看上去很隨意,也很愜意。馮伯突然有些茫然,面對著小北京竟然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小北京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遲疑了一下才說,你……進來吧。馮伯慢慢地朝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沒有說話就轉(zhuǎn)身匆匆地走了。這時羅平主任從后面追上來,叫住馮伯說,你這樣急著走干什么?馮伯猶豫一下還是站住了,慢慢回過頭,看著羅平主任。羅平主任就像這家里的主人似的說,既然來了,就進去吧。
馮伯說不了,我……還有事。
你是不是要找曉燕?
不……我誰都不找。
馮伯這樣說著就轉(zhuǎn)身朝院子外面走去。羅平主任又在他身后說,雖然你只是個看大門的,但咱們畢竟在同一間醫(yī)院工作,說起來也算同事,我今天再勸你一句,以后不要再給人治病了,這對你沒好處。馮伯似乎沒聽見,繼續(xù)朝前走。羅平主任又沖著他的背影說,我這樣勸你也是為你好,你再這樣下去,遲早會給自己帶來大麻煩的。
羅平主任這樣說著,馮伯已經(jīng)走遠了。
羅平主任還是說錯了。馮伯并沒有因為給街上的人治病出什么事,倒是羅平主任自己,沒過多久就有了大麻煩。這時街上已經(jīng)亂起來,到處貼的都是用白紙寫的大標語。這些標語上的字不知為什么都是歪歪扭扭的,用的筆也很不講究,字跡粗粗拉拉像用刷子刷上去的。
那好像是一個上午,我們這條街上突然來了一群拎著糨糊桶挾著標語紙的人,他們每人的胳膊上都戴著一塊鮮紅的大袖章。這些人來到羅平主任家的門口,先將那些大字報和大標語鋪天蓋地地糊在墻上,然后就開始大聲呼口號,口號聲和各種吆喊聲響徹整條街。人們起初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都跑出來看熱鬧,待來到近前才發(fā)現(xiàn),原來羅平主任這時就站在這些人的中間。這時的羅平主任已經(jīng)有些讓人認不出,他渾身是土,頭發(fā)也亂蓬蓬的,黑框眼鏡斜歪在臉上,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當時我也擠在人群里。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那些人為什么會這樣對待羅平主任。后來那些人逼迫著讓羅平主任交待問題,還用木棒和木槍打他的頭。羅平主任似乎有些站立不穩(wěn),晃了幾晃才吭哧著說,自從他父親去了臺灣,他真的從沒跟他聯(lián)系過,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現(xiàn)在究竟在哪里。立刻有人用木槍捅了他一下,說交待你自己的問題,你是怎樣充當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的?!羅平主任的身體又晃了一下,但想了想?yún)s沒說出話來。接著周圍的口號聲就又響起來。這時我站在人群里看著羅平主任,心里不免有些難過。羅平主任平時是一個很注意外表的人,頭發(fā)總梳得一絲不茍,衣服也都要經(jīng)過精心熨燙。但這時他低著頭站在那里,簡直就像一個落泊的乞丐。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他的身材并不高大,而且還有一些水蛇腰,這就使他看上去像一根彎曲的樹杈。羅平主任在我心目中一向是個很帥氣的男人,這時我看著他,不免有些失望。
羅平主任接下來做了一件讓誰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這時已將近中午,那些貼大字報的人已經(jīng)走了,街上圍觀的人們也都已散去。突然,從他的家里傳出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這聲音大得有些夸張,其中還夾雜著刺耳的破碎聲。原來羅平主任正在用一根木棒砸自己的家。羅平主任在生活上一向是一個很講究的人,在他的家里有很多非??季康牟Aе破?,雕花玻璃茶杯,雕花玻璃煙缸,水印玻璃衣鏡,還有很多的玻璃工藝品,這也正是那些貼大字報的人說他是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的原因。羅平主任在這個中午將這些東西統(tǒng)統(tǒng)砸爛了,他砸得很堅決,也很徹底,甚至將每一只玻璃杯都要砸成很小的碎片,最后索性連門窗上的玻璃也都砸下來,從外面看去屋里一片狼藉。街上的人們都很吃驚,搞不清羅平主任為什么要把自己的家砸成這樣。羅平主任砸完之后,又將一些東西裝進一個紙袋就拎著走了。事后人們才知道,原來羅平主任裝進紙袋的是他父親當年留下的一些舊照片。他把這些東西全都交到上面去,并鄭重聲明,自己已將家里砸爛,從此要跟這個資產(chǎn)階級家庭徹底決裂。然后,他還檢舉揭發(fā)了他的一個叔叔。他的這個叔叔也是醫(yī)生,在外地的一間血液病醫(yī)院工作。羅平主任檢舉說,他這個叔叔曾不止一次地打聽過他父親在臺灣的地址,后來他們還通過一個在香港的老朋友有過很多書信往來。上級對羅平主任的這個檢舉非常重視,立刻讓他把這些情況寫成一份詳細材料,并寫出他叔叔所在單位的地址。
羅平主任對自己采取的這次革命行動受到充分的肯定。他得到的評價是,革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這時小醫(yī)院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醫(yī)務人員,平時本來醫(yī)生就少,再這樣一鬧就幾乎連門診也無法再開,于是醫(yī)院經(jīng)過研究,就決定暫時讓羅平主任繼續(xù)工作。羅平主任的頭發(fā)從此又整齊起來,身上的衣服也又一如既往地一塵不染。但他在接診時對患者的態(tài)度跟過去相比卻有了很大改變,說話很和氣,服務也很周到,甚至有些殷勤。一次我去小醫(yī)院看病,發(fā)現(xiàn)他正在為一個蹬三輪車的工人看腳上的傷,他竟然蹲下身去親手為這個工人小心翼翼地脫掉鞋,又扒去襪子,在仔細地查看過傷勢之后還親自涂抹藥膏,纏裹紗布。
但是,羅平主任也并不是對所有的患者都如此熱心周到。
一次小北京的父親從鄉(xiāng)下的親戚家里回來,突然就病倒了。他的病來得很快,下午剛回到家,傍晚就躺在床上不能動了。如果在過去,小北京一定會把羅平主任叫到家里來為她父親看病。但這時卻不行了,小北京跟羅平主任已經(jīng)不再是過去那樣的關系了。據(jù)說小北京的家里也有很嚴重的歷史問題,當年她爺爺曾在北京前門開過一爿木器廠,生意做得很大,盡管到她父親這一輩已經(jīng)家道中落,但她爺爺曾經(jīng)當過資本家,這段歷史卻是無法抹掉的,而且據(jù)說她父親在年輕時還曾參加過三青團之類的反動組織。幸好小北京的父親這時已沒有工作,平時在街上也很少說話,所以街道上才沒有太難為他。起初小北京并沒有察覺自己跟羅平主任的關系有了變化,只是每次去小醫(yī)院,發(fā)現(xiàn)羅平主任總以工作忙為借口不肯再跟她多說話。去他的家里也總是找不到人。羅平主任自從將自己的家里砸得稀爛,門窗也就沒再安裝玻璃,只用一些厚厚的白紙將窗洞封起來。這樣一來反而更加嚴實,屋里有沒有人從外面都無法看到。小北京漸漸就感覺出有些不對勁了,于是在一天下午去到小醫(yī)院,待羅平主任剛為一個患者看完了病,就過去一屁股坐到他的跟前。羅平主任以為又來了一位患者,一邊趴在桌上寫著什么,隨口問了一句,哪里不好?小北京說,心里不好。羅平主任抬起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小北京,于是連忙朝診室的外面看一眼,問她有什么事。小北京盯住羅平主任看了一陣才問,你現(xiàn)在就這樣害怕跟我來往嗎?羅平主任立刻說不……不是。小北京說你不要說了,我已經(jīng)明白了,我的家庭出身是資本家,我父親又有嚴重的歷史問題,你現(xiàn)在好容易又坐回到這個醫(yī)生的位子,你是怕我再連累你。小北京一邊說著苦笑了一下,又說,我已經(jīng)聽說了,你現(xiàn)在又想去找過去的那個鄉(xiāng)下女人了,你去吧,她家的出身是貧農(nóng),你又并沒有跟她離婚,把她接過來吧,以后好好跟人家過日子。小北京這樣說罷就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小北京沒有說錯。那段時間,羅平主任確實去過幾次郊區(qū)農(nóng)村看那個女人。那女人生了一種怪病,肚子里不知長了什么東西,像個瘤子似的越來越大。羅平主任想給這女人看一看。但這女人很有志氣,一次也沒有見他。后來羅平主任好容易找到她,她就當面對他說,你不要再來了,我無論得了什么病都跟你沒有關系。這女人說,你如果是過去來找我還可以,但現(xiàn)在不行了,你是落到這步田地才來的,我知道你以后又會有啥變化呢?這女人對羅平主任說,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跟你離婚的,就是想離也不會在這個時候。羅平主任原本還想再說服一下這女人,但看一看人家的態(tài)度如此堅決,也就只好作罷回來了。
小北京在這個傍晚眼看著自己的父親嘔吐不止,漸漸已有些昏迷,就只好讓街上的人幫著用平板車拉來小醫(yī)院。這時羅平主任剛剛洗過手,正準備下班,一見小北京的父親被抬進來,先皺一皺眉,然后才一邊脫著白大褂問,這是怎么回事?小北京就把她父親在這個下午的發(fā)病過程對羅平主任講了一遍。羅平主任走到床前,只翻開小北京父親的眼皮看了看,又聽了一下心臟,就從耳朵上扯下聽診器說,心音這樣弱,呼吸也已經(jīng)衰竭,看來病人不行了。小北京一聽就急得流下淚來,說下午回來時還好好的,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呢?然后又問,他得的究竟是什么???羅平主任搖搖頭說,這就很難說了,很多疾病都有可能導致呼吸衰竭,你把病人弄回去,抓緊準備后事吧。小北京看出羅平主任并沒有用心給自己的父親看病,于是就流著淚對他說,我知道你不想給我父親治,可是就算他有什么歷史問題,他也是一個人啊,你作為醫(yī)生怎么能見死不救呢?羅平主任立刻有些不耐煩起來,說我怎么見死不救了?我不是已經(jīng)給他檢查過了嗎?小北京說你這樣檢查只是草草應付一下,又有什么用呢?羅平主任說我應付一下?這怎么能說是應付一下?醫(yī)生也不是萬能的,不可能將所有的危重病人都搶救過來,有的病能治,也有的病就不能治。小北京沒再說什么,只好流著淚把她的父親又拉回來。她走在路上時,剛好遇到從外面開會回來的馮伯。馮伯自從那一次的事以后,雖然再也沒去找過小北京,但是對她家里的事仍很關心。他這時一看連忙問,這是怎么回事?小北京就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馮伯聽了,先摸了一下小北京父親的脈象,然后讓小北京先回去,說自己剛剛開會回來,有些材料要放到醫(yī)院去,隨后就到。
馮伯這時已是小醫(yī)院“臨時領導小組”的副組長。馮伯當上這個副組長很偶然,也很突然,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不久前的一天下午,一伙戴著紅袖章的造反派突然闖來小醫(yī)院,他們沖到院長辦公室揪出院長和幾個副院長狠狠批斗了一陣,又高呼了一陣革命口號,就將小醫(yī)院的領導權(quán)從這些人的手里奪過來。但他們奪權(quán)之后卻并沒有多大興趣,他們的興趣是要去下一個什么單位繼續(xù)奪權(quán),于是站在院子里看了看,一眼發(fā)現(xiàn)了正在傳達室值班的馮伯。這些人知道馮伯是小醫(yī)院的院工,平時的口碑也一向很好,于是就將他拉過來,讓他當了小醫(yī)院“臨時領導小組”的常務副組長。馮伯直到正式擔任了這個常務副組長仍然感到有些懵懂,他知道所謂的“常務副組長”也就相當于過去的常務副院長,卻不知這個副組長具體應該怎樣當法。于是就將自己的辦公室設在傳達室里,平時一邊繼續(xù)看大門一邊辦公。馮伯在這個下午是去上面開了一個什么緊急會議,但是直到散會,他也沒搞清楚這個會議說的究竟是什么精神,只是領了一些材料和幾本書就回來了。
馮伯在這個傍晚先去小醫(yī)院放下東西,然后就趕來小北京的家里。
這時小北京的父親兩眼緊閉,氣息也已經(jīng)很微弱。但馮伯摸了一下脈象,感覺問題并不大,暫時還不會有生命危險。他又掰開小北京父親的嘴看了看,讓小北京把她父親吐過的污物拿過來,先聞了聞,又撥著看了一下問,他下午吃過魚?小北京說不清楚,他是在鄉(xiāng)下親戚的家里吃過午飯才坐長途汽車回來的。馮伯聽了想一下,忽然又問,你去過這個親戚那里么?小北京說去是去過,但已是幾年前的事了。
馮伯問,他家的附近,是不是有河?
小北京想想說對,好像是有一條河。
馮伯點點頭說,這就對了。
他又對小北京說,如果他分析得不錯,病人現(xiàn)在應該還沒有太大的事。然后讓小北京去藥店買一些白丁香來,又沏了很大一壺釅茶,將白丁香倒進去。這種白丁香一到茶里立刻就化成粉末狀,而且很快被溶解開。馮伯讓小北京幫著掰開她父親的嘴,把茶灌進去。就這樣灌了半壺,她父親的肚子里先是咕嚕咕嚕地響了一陣,然后就開始嘔吐起來。就這樣吐過之后再灌,灌了再吐,直到將這一壺茶水全灌進去,小北京的父親就將胃里的東西全吐出來。又過了一陣,小北京的父親就漸漸蘇醒過來。
馮伯問他,你中午是不是吃過魚?
小北京的父親想了想,說是。
吃的什么魚?
是……鯉魚。
馮伯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事后馮伯給我講,北方的河邊一般都生有一種叫紅荊的植物,學名也叫荊芥,這種植物春夏兩季開花,花粉極容易飄散,一定是做熟的鯉魚落上了花粉,而“荊花鯉魚”是有很強毒性的,所以小北京的父親吃了才會有這樣的反應。馮伯說,他給病人用的是一種秘方,這個方子可以治療很多種病。但是,我更感興趣的還是這方子里的白丁香。我發(fā)現(xiàn)這味中藥的形狀很奇特,而且有一種怪怪的味道,不像是開在外面的那些丁香花朵。
直到很長時間以后,我才知道,原來白丁香就是麻雀屎。
在那個晚上,馮伯剛剛離開小北京的家,羅平主任就又去了那里。羅平主任下班回到家里,想一想覺得有些不對勁,小北京的父親畢竟是在自己值班時來醫(yī)院就診的,倘若他回去之后又出了別的問題自己就有脫不開的責任,至少沒有及時救治,這要追究起來可就說不清楚了。于是他吃過晚飯就又來到小北京的家里,想探一下虛實。羅平主任一進門就看到小北京的父親竟然已經(jīng)蘇醒過來,正歪在床上喝米湯。他愣了一下,立刻上前問,怎么……醒過來了?小北京回頭看他一眼,淡淡地說,不該醒過來嗎?
哦,我是說……怎么醒過來的?
剛才吃了一服藥,就醒過來了。
羅平主任的心里立刻一沉,就不再說話了。他剛才來時看到馮伯剛剛離開這里。小北京說她父親吃了一服藥就蘇醒過來,那么這服藥自然是馮伯送來的??墒橇_平主任想不出,馮伯能送來什么如此有效的藥呢?羅平主任過去一直不把馮伯放在眼里,即使這段時間,盡管馮伯已不是過去的馮伯,他羅平主任也不再是過去的羅平主任,但他的心里仍不把馮伯當一回事??墒沁@一次就不同了,羅平主任下午在醫(yī)院見到小北京的父親時,雖然沒有立刻判斷出他得的是什么病癥,但憑經(jīng)驗也知道絕非一般的時令病,他當時之所以沒有給他治,一來是不想再沾小北京的事,二來也怕自己一旦染手真出了問題要承擔責任?,F(xiàn)在馮伯只用一服藥就解決了問題,羅平主任意識到,看來馮伯這個人還真的不能小覷。羅平主任想到這里就又有些擔憂,倘若馮伯的名氣越來越大,那么在醫(yī)院里直接受到威脅的應該就是自己。
羅平主任當然不能眼看著自己的處境受到威脅。
幾天以后的一天早晨,羅平主任就找到馮伯。當時馮伯正用一把很大的掃帚在小醫(yī)院的大門口掃地。馮伯一向認為醫(yī)院應該是很干凈的地方,所以掃地非常仔細,總要先在地上噴灑一些清水,待水把地面洇透,再用掃帚輕輕地掃,這樣地上的塵土也就不會再飛揚起來。馮伯正在埋頭掃地,羅平主任走到他的身后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馮伯停下手,慢慢回過頭來看看羅平主任。
羅平主任面無表情地說,我想問你一件事。
馮伯沒有說話,仍然用眼睛看著羅平主任。
我一直感到奇怪,你究竟是在哪學的中醫(yī)?
我……不懂中醫(yī)。
不懂?
不懂。
你不懂中醫(yī)怎么會知道蒼術(shù)綠礬?
那是常用藥,隨便誰都會知道的。
診脈呢?也是隨便誰都知道的嗎?
馮伯就不再說話了,又埋下頭去繼續(xù)掃地。
羅平主任上前一步說,你還沒有回答我呢。
馮伯用力掄一下掃帚,朝旁邊掃過去。
羅平主任忽然說,有個人你還記得嗎?
誰?
張全。
馮伯慢慢放下手里的掃帚,臉色立刻難看起來。
羅平主任歪起頭,瞇著眼一下一下地看著馮伯。
人家張全可還記得你啊,他還讓我向你問好呢。
羅平主任這樣說罷,不等馮伯再說什么就轉(zhuǎn)身走了。
接下來沒過多久,馮伯就被上面撤掉了小醫(yī)院“臨時領導小組”常務副組長的職務。據(jù)說有人揭發(fā)了他,說他是混進革命隊伍里來的,這些年一直隱瞞了自己很嚴重的歷史問題。我們這條街上的人聽了都很奇怪,馮伯解放前才不過二十來歲,這些年又一直為小醫(yī)院看大門,平時也是安分守己,他能有什么嚴重的歷史問題呢?
馮伯的問題很快就搞清楚了。原來馮伯解放前曾在一家叫濟生堂的藥店里做小伙計。那時的藥店還有坐堂中醫(yī),在賣藥的同時也為人看病,馮伯的診脈就是那時跟店里的坐堂醫(yī)生學會的。如果馮伯一直這樣在藥店里當伙計,也許就沒有后來的事了。但解放那年卻突然發(fā)生了一件意外的事。當時解放軍已經(jīng)攻打過來,城里的國民黨軍隊兵員吃緊,就四處抓壯丁來充數(shù)。馮伯就這樣也被抓了壯丁,而且當天就被迫穿上軍服上了前線。國民黨軍隊知道馮伯是在藥店做過伙計的,懂一些醫(yī)學知識,就讓他當了衛(wèi)生兵。但馮伯這時已在心里打定主意,于是他和另一個同伴扛著擔架跑到前沿陣地,一見解放軍已攻打過來,就沒停腳地一直跑到了解放軍這邊來,兩人一起脫掉國民黨軍服換上解放軍的軍裝,就這樣又當了解放軍,而且一直跟著解放了這座城市。羅平主任提到的那個張全,就是當年和馮伯一起被抓壯丁,后來又一起跑到解放軍陣地上來的那個同伴。我們這條街上的人知道了此事都不得不佩服羅平主任,據(jù)說張全解放后一直在一家藥店里賣藥,這樣一個人羅平主任居然都能找到,而且還挖來如此詳盡的情況,由此看來他一定是很下了一番工夫。
但是,盡管馮伯被撤掉副組長的職務,負責調(diào)查他問題的人在了解過這些情況之后卻認為問題的性質(zhì)很難認定,馮伯畢竟只當了不到一天的國民黨兵,而且參加解放軍后又曾經(jīng)數(shù)次立過戰(zhàn)功,這樣將功抵過,應該還綽綽有余,于是最后就決定對馮伯不再追究,也不再使用,仍然讓他在小醫(yī)院的傳達室看大門。與馮伯一起被檢舉出來的還有另一個人,這個人就沒有這樣幸運了。他是小醫(yī)院原來的院長,姓常。常院長的問題原本已經(jīng)說清楚,雖然這些年也干過一些錯事,但還夠不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于是上面就決定對他像羅平主任一樣控制使用,一邊接受革命群眾的大批判,一邊在醫(yī)院里繼續(xù)接診。但是這一次常院長又有新的問題被揭發(fā)出來,據(jù)稱他過去在當院長期間,為一位老工人接診時曾經(jīng)延誤過病情。那一次那個老工人是突發(fā)心臟病,在拉來小醫(yī)院時剛好是常院長值班。而常院長非但沒有對他及時施行救治,還以小醫(yī)院的治療手段有限為由將病人推出門去,以致讓病人錯過了最佳的搶救時機。這件事看似普通,其實卻非常嚴重,至少是不把勞動人民的疾病放在心上,對工人階級缺乏起碼的感情。當然,如果再上綱上線地認識這件事,問題就更嚴重了。常院長就這樣又重新被揪出來,胸前掛上一塊大牌子,每天站在小醫(yī)院的門口示眾。而羅平主任也因為表現(xiàn)突出,被上面停止審查,又正式恢復了門診醫(yī)生的工作。
但是,常院長只在小醫(yī)院的門口站了幾天,當年的那個老工人就聞訊找上門來。老工人對醫(yī)院說,當時的情況并不像揭發(fā)常院長的人說的那樣,事實是,他那一次突發(fā)心臟病被送來小醫(yī)院時,常院長立刻對他做了一系列及時有效的處理,如果沒有常院長他就真的會出危險了,后來常院長確實讓他轉(zhuǎn)院,但常院長的轉(zhuǎn)院決定是正確的,事后連胸科醫(yī)院的醫(yī)生也承認,如果他再晚轉(zhuǎn)來一會兒很可能后果就更嚴重了。這個老工人說,他以一個老工人的名義擔保,常院長那一次是救了他的命的。老工人說罷還走過去,親手為常院長摘掉胸前的木牌子。老工人對醫(yī)院的人說,常院長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問題,如果真有問題他可以負完全的責任。老工人為此還聯(lián)系了一些過去曾被常院長治過病的患者來醫(yī)院證明,說常院長長期以來對工作認真負責,廣大患者對他的評價也都很好。這樣一來事情就發(fā)生了根本的逆轉(zhuǎn)。常院長由于受到廣大革命群眾的肯定,不僅解除了一切問題,還很快被結(jié)合進醫(yī)院的“臨時領導小組”。
據(jù)說常院長被結(jié)合進領導小組以后,曾找過兩個人談話,一個是馮伯,另一個就是羅平主任。常院長是來傳達室找馮伯的。他對馮伯說,你的事情上面已經(jīng)徹底搞清楚,不存在什么問題,更何況你的家庭出身很好,所以不要有任何顧慮,更不要有思想包袱。常院長這樣來找馮伯談話,是想讓馮伯繼續(xù)出來工作。常院長對馮伯說,醫(yī)院這些年對馮伯的為人還是很了解的,雖然是在傳達室看大門,但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而且還懂一些中醫(yī),曾為不少人治過病,像這樣的人才在小醫(yī)院是很難找的。但馮伯聽了卻只是笑笑,說這段時間已經(jīng)真正感覺到了,自己只能是看大門的料,或者胡亂給人家看一看病還可以,別的事就實在干不了了。常院長聽了拍一拍馮伯的肩膀,說你再考慮一下吧,先不要把話說死。
常院長找羅平主任談話就不是這樣的態(tài)度了。
常院長在一天上午派人去把羅平主任找來自己的辦公室,對他說,你以后不要再搞一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了,還是多想一想自己的問題吧。常院長問羅平主任,你明白我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嗎?羅平主任點點頭,又搖搖頭,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常院長冷冷一笑說,我的意思是說,你不要再把心思放到別人的身上,這樣不僅沒什么好處,還會給你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常院長接著又說,這幾天我把有關你的材料又仔細看了一遍,發(fā)現(xiàn)還有很多問題沒搞清楚,比如你那個在臺灣的父親是通過香港的一個老朋友跟你叔叔聯(lián)系的,那么你跟那個香港人有沒有過聯(lián)系?如果沒有,你又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再有,你跟你那個叔叔有過很多書信往來,你們之間又是怎么回事呢?羅平主任聽了立刻想說什么。常院長馬上擺擺手說,你不用再說了,要我看你的事遠沒有這樣簡單,還須進一步審查,這樣吧,你先寫一份詳細的交待材料,不過我警告你,不要避重就輕,最好把所有的事都如實交待出來。常院長這樣對羅平主任說罷,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可以走了。羅平主任就轉(zhuǎn)身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時,常院長又在他身后說,你這段時間就不要再接門診了,先在家里寫交待材料吧。
羅平主任并沒有在家里安心寫交待材料。
羅平主任意識到,這時還有比寫交待材料更重要的事情。好在這段時間不用去醫(yī)院上班,于是他就又跑去郊區(qū)農(nóng)村看那個鄉(xiāng)下女人。這時那個女人的病情已經(jīng)日益加重,肚子里的那塊腫物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變化,經(jīng)常會引起劇烈腹痛。羅平主任去過幾次,那女人一直不肯見他,村里人也都對他很冷淡。那個村子叫西于莊,幾乎一個村莊的人都有親緣關系,大家知道羅平主任跟那個女人的事,所以就都對他充滿敵意。后來羅平主任終于見到了那個女人,那女人就直截了當對他說,你以后不要來了。羅平主任立刻顯得很驚訝,問為什么。那女人說不為什么。羅平主任說,可是,你是我的妻子呀!那女人淡淡一笑說,你現(xiàn)在才承認我是你的妻子嗎?羅平主任說當然承認,這是事實我怎么能不承認呢。那女人沉了一下又對他說,你真的不要再來了,我這樣說也是為你好。羅平主任聽了這句話并沒有真正明白,他以為那女人只是在警告自己,如果再來,西于莊的人可能會對自己動粗。事后羅平主任才知道,其實這女人對他說的只是半句話,那后半句因為是難言之隱,所以才沒有說出來。但是,當時羅平主任還并不死心,堅持要讓那女人跟他一起回去,他說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他都不在乎,他一定要把那女人帶回城里去。他還耐心地勸她說,就算她不肯回去,到城里檢查一下,看一看這肚子里究竟是怎么回事,這總可以吧?那女人對他說,你還是自己回去吧,我這樣說真的是為你好。但羅平主任的態(tài)度卻比這女人更堅決,他說如果你不跟我回去,我就不走了。這女人這些年雖然從沒有跟羅平主任一起生活,卻很了解他,她知道羅平主任這樣堅持要接她回去,一定是又出了什么事,至少是處境又艱難起來,于是故意問,你非要我去你那里,究竟為什么?羅平主任說,就是為了給你徹底檢查一下身體,你現(xiàn)在病成這樣,怎么能再拖下去呢?只為這個嗎?當然只為這個??墒牵@女人問,我這病不是一天兩天了,你過去為什么沒有想起讓我去檢查呢?羅平主任說你過去的病情還沒有這樣嚴重。羅平主任又說,我不是嚇唬你,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你肚子里的這個東西很可能是一個大問題。這女人一聽就笑了,說你現(xiàn)在才告訴我有大問題,如果真有問題是不是晚了一點?
接著又問,我去城里看病,晚上住在哪呢?
羅平主任立刻睜大眼說,當然是住在家里。
住在你的家里嗎?
不,是咱的家里。
你現(xiàn)在承認,那里也是我的家了?
那里本來就是你的家啊。
鄉(xiāng)下女人又想了一下,搖頭嘆息一聲說,還是算了吧。
羅平主任問為什么。
這女人說,一切……都已經(jīng)太晚了。
不,羅平主任立刻說,應該還不晚。
這女人苦笑一下說,有些事……你還不知道。
羅平主任說,你沒有告訴我,我當然不知道。
這女人又想了一下,最后才點點頭說,好吧。
羅平主任是在一天傍晚將那個鄉(xiāng)下女人接回來的。
讓羅平主任沒想到的是,他們還沒到家就出了事。
這時已是夏季,天氣有些熱起來,街上的人們吃過晚飯都出來坐在街邊閑聊。羅平主任就是在這時帶著那個鄉(xiāng)下女人回來的。他來到人們面前指著這女人介紹說,這是他的妻子,姓于,叫于翠蓮,平時由于工作忙一直住在郊區(qū)的西于莊。又說,她的家庭出身是正宗貧農(nóng),所以在村里擔任貧協(xié)主席。那女人淡淡笑一下,為他糾正說,不是貧協(xié)主席,是婦女主任。羅平主任說總之是村干部,“紅五類”家庭,當年她爺爺打過游擊,她父親還參加過土改呢。羅平主任在說這些話時聲音很大,底氣也很足,似乎是想讓一條街的人都聽到。他向人們做過介紹之后,就很恩愛地扶著這女人朝家里走去。這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這女人的氣色很難看,走路的樣子也有些遲緩,而且每走一步都要微微皺一下眉,好像很痛苦的樣子。就在她走過街角時,突然伸手扶住一棵樹站住了,頭上的汗也滴滴答答地流下來。人們一見立刻圍過來,問她怎么回事。這女人只是搖搖頭,又擺擺手,卻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立刻有人搬來一個小木凳,讓她坐。羅平主任扶著她慢慢坐穩(wěn),然后才說,老毛病了,已經(jīng)兩三年,這一次接她來城里就是看病的。有人在一旁說,你羅平主任的家里人有病還用去醫(yī)院,自己在家里就可以看了。也有人說,醫(yī)不治己么,真有了病還是得去醫(yī)院。又有人建議說,街上的馮伯最能治這些疑難雜癥,不如讓他給看一看。羅平主任聽了搖搖頭,笑一笑,似乎想說什么,但話到嘴邊又改口道,治病的事,還是應該……去正規(guī)的醫(yī)院。這時忽然有人說,唉,那不是馮伯回來了?人們抬頭一看,就見馮伯和小北京正遠遠地朝這邊走過來。馮伯拉著一輛平板車,小北京跟在后面用力推著,看上去齊心合力的樣子。
馮伯在這個下午是去幫小北京買煤。我們這條街上的人每到夏季都是在院子里做飯,要點煤球爐子,所以就要存儲大量的煤球。但小北京一個人搬不動煤筐,平時就只能用籃子去煤店買,這樣遇到陰天下雨不能出門,也就只好不開火做飯。馮伯知道了此事,就在這個下午利用休息時間去幫小北京買煤。這時小北京已經(jīng)和馮伯很默契,所以也就不再客氣,于是兩個人找了一輛平板車,就一起去了煤店。馮伯雖然已是四十來歲的人,身上仍還很有氣力,一百斤重的煤筐一個人就能很輕松地搬起來。小北京原想多買一些,馮伯說不用,買多了存放起來很占地方,又說,以后有我,買煤還用發(fā)愁么?小北京聽了臉一紅就低頭笑了。馮伯在這個下午和小北京一起拉著煤車回到我們這條街上,遠遠地看到街邊有一群人圍著一個女人。這時小北京已經(jīng)看清楚了,羅平主任也在那里,那個坐在小木凳上的顯然是他在鄉(xiāng)下的女人。于是就對馮伯說,你不要過去。馮伯這時也已看清了,就說,那女人好像有什么事,是不是病了?小北京說,別管什么事你也不要過去,你忘記羅平是怎樣對待你了?如果不是他揭發(fā)檢舉,你會被撤職嗎?馮伯說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再說跟這女人也沒關系。馮伯說著就放下車,先去街邊的水龍頭洗了一下手,然后朝人群這邊走過來。
人們一見馮伯過來,立刻都給他讓開一條路。
馮伯走到這女人面前,問她哪里不舒服。
這女人皺著眉說,肚子痛。
多長時間了?
有,兩年了。
一直痛?
一陣一陣的,痛起來就站不住。
馮伯朝站在旁邊的羅平主任看一眼,發(fā)現(xiàn)他也正在看著自己,于是遲疑了一下,但還是伸出手,按住這女人的脈口摸了一陣,又摸了一陣,忽然,馮伯看看這女人,似乎想問什么,但只是張張嘴,沒說話就站起來。這時站在一旁半天沒有說話的羅平主任問馮伯,你看她是什么病?馮伯看一眼那女人,又看了看羅平主任說,說不好。馮伯這樣說罷就轉(zhuǎn)身準備走了。羅平主任卻立刻上前攔住他說,你先不要走,你剛才那樣認真地給她摸了脈象,怎么會摸不出她是什么病呢?接著又眨眨眼說,你還是仔細給她看一看吧,我這次接她來城里,也是想讓你給診斷一下究竟是什么病呢。這時站在旁邊的人們都已經(jīng)看出來,羅平主任這樣說是想故意難為馮伯。羅平主任這樣做顯然就有些不厚道了,不管怎樣說,馮伯畢竟是一番好意,就算沒有看出是什么病,羅平主任也不該用這樣的態(tài)度刁難馮伯。但馮伯并沒有說話,只是又很認真地看了看羅平主任。羅平主任微微一笑又說,街上的人剛才還在說,你平時看疑難雜癥最有經(jīng)驗,你就再給她看一看吧。馮伯又沉了一下,然后說,你一定要我給她看嗎?羅平主任說,你如果能看的話,當然,如果……那就算了。
好吧,馮伯點點頭,說,你先把她送回家去吧。
羅平主任說,她現(xiàn)在不方便走,就在這里看吧。
馮伯又朝這女人看一眼,對羅平主任說,我勸你,最好還是讓她回去。
羅平主任卻似乎打定了主意,說沒關系,就在街上吧,這里空氣也好。
馮伯問,你,真的一定要在這里?
羅平主任說是啊,就在這里。
馮伯沒再說話,又蹲下身去為這女人細細地摸了一下脈象,然后說,你肚子里有東西。
這女人點點頭,艱難地說是,是個瘤子。
馮伯說,應該不是瘤子。
不是……瘤子?
你兩年前,生過一場???
這女人遲疑了一下,是……生過一場病。
馮伯又問,你當時,正有身孕?
這女人的臉色立刻變了,先是飛快地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羅平主任,然后死死盯住馮伯,沉默了一下才靜靜地說,沒有,這怎么可能。
馮伯說,你可要說實話。
這女人說,是實話,沒有。
馮伯說,你兩年前不僅懷孕,后來還流產(chǎn)了。
這時羅平主任突然在一旁大笑起來。街上的人們都知道,這幾年羅平主任一直沒有跟這女人在一起,所以這女人也就不可能懷孕,更不可能流產(chǎn)。但是,羅平主任只笑了幾聲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突然就不再笑了,只是瞪大兩眼看著這女人。
馮伯又對這女人說,你的肚子里不是瘤子,是一個死胎,兩年前你懷的是雙胞胎,后來流產(chǎn)你以為就沒事了,但其實出來的只是一個,當時因為流血太多,那另一個才沒有一起出來,于是也就一直留到了現(xiàn)在。這時那女人的臉色已經(jīng)蒼白起來,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馮伯又說,我給你開一劑方子,吃不吃在你。旁邊立刻有人找來紙和筆。馮伯就蹲在地上寫了一個方子交給這女人,然后又叮囑說,藥引是兩種東西,一是早晨梳頭時攏下的亂發(fā)一團,燒成灰,二是兩頭尖一錢半,先用酒泡了再用紗布包起來與藥一起煎。他這樣說罷又回過頭去,才發(fā)現(xiàn)羅平主任已經(jīng)撥開人群跌跌撞撞地走了。
事后我才知道,馮伯所說的藥引兩頭尖,其實就是老鼠屎。
馮伯說,據(jù)古書上說,以至穢至濁之物,走下焦穢濁之處。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讓街上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據(jù)說那女人吃了馮伯開的藥,幾天以后竟然真的排出一個死胎。這死胎已經(jīng)變黑,干硬,看上去就像是一塊樹根。這女人沒向羅平主任做任何解釋,當天下午就收拾好自己回鄉(xiāng)下去了。
羅平主任是在那一年秋后死的。
在羅平主任臨死的前幾天,常院長曾代表院方找羅平主任談過一次話。這時小醫(yī)院已經(jīng)成立起革命委員會,常院長擔任革委會的副主任。常副主任對羅平主任說,最近上級決定,要將一批像羅平主任這樣的人送去農(nóng)村勞動改造,醫(yī)院革委會考慮到羅平主任的妻子就在市郊的西于莊,就決定讓他去那里,這樣便于改造,生活也方便。醫(yī)院革委會的這個決定對羅平主任來說無疑是災難性的。他的妻子自從那一次來城里看病,回去之后羅平主任就再也沒去找過她。羅平主任直到這時才真正明白了那個女人當初對自己說那番話的含意。他很清楚,西于莊的人對自己充滿敵意,甚至是仇視,如果自己去了那里一定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
沒有人注意到羅平主任一連幾天沒在街上露面。最先發(fā)現(xiàn)羅平主任尸體的是小北京。一天早晨小北京偶然從羅平主任家的門前經(jīng)過,突然聞到一股很奇怪的氣味。她扭頭朝羅平主任家的門窗看去。羅平主任家的門窗上仍然沒有安裝玻璃,還糊著厚厚的白紙。這時她發(fā)現(xiàn),那些白紙上已經(jīng)落滿一層蒼蠅,那股難聞的氣味也正是從屋里飄散出來的。于是她走上前去,用手指捅破一張窗紙朝屋里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羅平主任躺在床上,尸體已經(jīng)開始腐爛了。據(jù)說羅平主任死前曾以胃不舒服為由,去醫(yī)院的中藥房拿過一些叫青藤香的藥材。事后馮伯去現(xiàn)場看過。據(jù)馮伯說,從羅平主任吃剩下的藥渣看,他拿回來的并不是青藤香,而是一種叫雪上一支蒿的中藥。這種中藥學名叫烏頭堿,從表面看去,形狀和顏色都與青藤香很難分辨,但卻是外用藥,專治風濕或迭瓦癬一類疾病,如果水煎內(nèi)服有很強的毒性。
馮伯為此感到很內(nèi)疚。他對我說,如果他事先發(fā)現(xiàn),也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了。
2008年3月15日寫于天津木華榭
4月15日改畢
責任編輯 洪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