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納德·馬拉默德
喬治?費舍爾已經(jīng)醒了,但仍然躺在床上,他想著在十二街目睹的那次車禍。一個年輕人被一輛車子撞了,他們把他送到百老匯街的一家藥店,藥店店主對他無能為力,所以他們只好等救護車。那個年輕人躺在藥店后面店主的桌子上,兩眼望著天棚。他心里明白他活不成了。
喬治深深地同情這個人,他看上去不過二十八九歲。他對待這次事故的那種堅忍態(tài)度讓喬治確信他是個很堅強的人,他知道這個人并不怕死,他很想告訴他,說他也不怕死,可是這幾個詞就不知該從他那兩片薄薄的嘴唇中說出來。喬治回家去了,心中一直還憋著這句未說出口的話。
喬治回到他那間黑暗的屋子,躺在床上,聽到他女兒弗洛倫斯把鑰匙插進鎖里的聲音。他聽到她悄聲對保羅說:“你不進來呆一會兒嗎?”
“不,”保羅說,過了一會兒又說,“我明天九點鐘有課。”
“那就再見吧。”弗洛倫斯說,然后她使勁地把門關上。
喬治想,同弗洛倫斯出去的這個小伙子可真是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孩子,和他在一起,弗洛倫斯可真是一點格兒也出不了。她有點像她媽媽,不知道該怎樣和好人相處。他抬起頭看了看貝蒂,還以為她醒了,因為他剛才自言自語的聲音太大了,但她卻一動不動。
一連不少天喬治都沒有睡覺,這是因為他讀了一本非常有趣的書,他總是躺在那里想象著,這些事情都是沖著他發(fā)生的。在這些無眠的夜里喬治想著白天所發(fā)生的事,人們已從他的嘴唇上看見他所說的話,但人們卻沒有聽見他說話。他對那個垂死的年輕人說:“我也不怕死。”他對小說中的女主人公說:“你理解我的孤獨,我可以告訴你這些事?!彼嬖V他妻子和女兒他對她們是怎么想的。
“貝蒂,”他說,“有一回你讓我說了話,但是那不是你,而是海,是那黑暗,還有那水拍打橋墩橫梁的聲音。正是這些富于詩意的東西讓我想起了人是多么孤獨——我說這些是因為你是那么漂亮,深紅色的頭發(fā),我害怕,因為我個子矮小,嘴唇是那么薄,我害怕我得不到你。你并不愛我,可你卻說愛,因為我住在河濱路,因為你可以有一套公寓,還有兩件毛皮大衣,還有人們到這兒來是為了玩橋牌打麻將。”
他對弗洛倫斯說:“你是多么令人失望,從小我就愛你,可現(xiàn)在你是這么自私,那么小氣,自從你拒絕上大學,我對你失去了最后一點點的感情,你讓我最滿意的事情是常常把像保羅那樣受過教育的小伙子帶回家,可你又從來都和他們處不長久?!?/p>
喬治就是這樣不斷地向自己說這些事,直到四月黎明的第一抹灰白色的光已溜進了臥室,使得睡在另一張床上的貝蒂的側(cè)影顯得更清晰了。喬治這時才轉(zhuǎn)過身去睡了一小會兒。
早晨吃早餐的時候,他問弗洛倫斯:“睡得好嗎?”
“噢,別煩我?!备ヂ鍌愃够卮鸬?。
“別理她,”貝蒂說,“你知道她早晨總是不對勁兒。”
“我沒有什么不對勁兒的,”弗洛倫斯說,幾乎帶著哭腔,“是保羅,他哪兒也不帶我去?!?/p>
“昨天晚上你們做什么了?”貝蒂問。
“還不是老一套,”弗洛倫斯說,“我們?nèi)ド⒘松⒉?。我想同他去看個電影他都不肯?!?/p>
“他有錢嗎?”貝蒂又問,“可能他是自己打工掙錢來讀書的吧?!?/p>
“不,”弗洛倫斯說,“他有錢。他的父親是個大股東,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從來也沒能讓他帶我出去過。”
“不要急嘛,”貝蒂告訴她,“下一回,我或是你爸爸給他提個醒。”
“我可不會去說這種話?!眴讨握f。
“是的,你當然不會啦,”貝蒂應聲道,“不過我可得說一說?!?/p>
喬治喝完咖啡就走了。
當喬治回來吃晚飯時,見到有一張留給他的條子,上面寫道貝蒂和弗洛倫斯先吃過了,因為貝蒂要去福雷斯特希爾斯去打橋牌,而弗洛倫斯和女友有個約會去看電影,女仆只照顧喬治一個人,后來他又在起居室看看報紙,聽聽關于戰(zhàn)爭的消息。
這時門鈴響了,喬治站起身來,他大聲地告訴女仆,說他去開門,但女仆這時已從她的房間出來了。來人是保羅,他戴一頂舊帽子,穿了一件雨衣,肩上已淋濕了。
喬治很高興這時貝蒂和弗洛倫斯都不在家。
“進來,保羅,外面下雨啦?”
“下點小雨?!?/p>
保羅進來了,但沒有脫下雨衣,“弗洛倫斯呢?”
“她和朋友一起去看電影了,她母親到什么地方去打橋牌或玩麻將了。弗洛倫斯知道你要來嗎?”
“不,她不知道?!?/p>
保羅有點失望的樣子,朝門口走去。
“哦,很抱歉?!眴讨握f,心里希望這個年輕人能待一會兒。
保羅到了門口又轉(zhuǎn)過身來,“費舍爾先生?!?/p>
“嗯?”喬治應道。
“你現(xiàn)在有空嗎?”
“有空?!?/p>
“和我出去散散步怎么樣?”
“你不是說在下雨嗎?”
“只是春雨而已,”保羅說,“穿上你的雨衣,再戴一頂舊帽子?!?/p>
“好吧,”喬治說,“散步,對我有好處?!彼M到他的房間去找雨鞋。當他穿上時,他感到一陣激動,但是他沒有去細想這件事,他穿上那件黑色雨衣,戴上去年買的一頂帽子。
他們剛一走上大街,那冷霧就落在他的臉上,喬治可以感覺到剛才那股激動像電流一樣流遍全身。他們穿過大街,經(jīng)過格蘭特墓,向華盛頓大橋走去。
整個天空都飄灑著白白的霧水,街燈上也掛滿了水珠。充滿水汽的風從新澤西州吹來,越過赫德森河,帶來了春天的氣息。有時,風把霧珠吹到喬治的眼里,使他好像觸了電一般身上一陣驚悸。他邁著大步以跟上保羅,對他們所做的事喬治心中在暗暗慶幸,他真想喊出來,但他不想讓保羅看出來。
保羅一直在講話,他講他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們的故事,引得喬治哈哈大笑。當保羅告訴喬治說他現(xiàn)在正在學習建筑,這讓他很吃驚。他把他們路過的各種房子的各種細節(jié)以及來龍去脈說得一清二楚。喬治很感興趣,他就是很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們把腳步放慢下來,等候車輛停下來,再穿過河濱路,去百老匯的一個酒館。保羅要了一份三明治和一瓶啤酒,喬治也要了同樣的一份。他們談起了這次戰(zhàn)爭;喬治又要了兩瓶啤酒,他和保羅一人一瓶,接著又談論起了人民。喬治向這個孩子講了在藥店里死去的那個年輕人的故事,當他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讓保羅深受感動時,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
有人在投幣電唱機里投了一枚五分硬幣,機器演奏了一曲探戈舞曲。這支曲子更增加了喬治的歡快感,他坐在那兒,想到剛才他說起話來是多么流利。
保羅沉默下來。他喝了幾口啤酒,然后就談起了弗洛倫斯。喬治有些不安,并且有點害怕。他怕這個孩子可能會告訴他一些他不想知道的事情,這樣一來,他的好時光就會一去不返。
“弗洛倫斯挺漂亮,長著那么一頭紅發(fā)。”保羅說,他那個神態(tài)好像是在講述自己。
喬治沒有說什么。
“費舍爾先生,”保羅說,他把杯子放得低一些,把頭抬起來向上望著,“有些事我想讓你知道?!?/p>
“讓我知道?”
“費舍爾先生,”保羅很認真地告訴他,“弗洛倫斯愛上我了,她是這么對我說的。我也想愛她,因為我也很孤獨,可我不知道——我對她愛不起來。我跟不上她。她不像您。我們在河濱路散步,我跟不上她。她說我郁郁寡歡,悶悶不樂,她要去看電影?!?/p>
喬治感到自己心跳得很厲害。他感到他是在傾聽他們的秘密,然而這些又不是什么秘密,因為他一生中早就知道這些。他想要說話——告訴保羅他也和他一樣。他想要告訴他他一生中是如何孤獨,如何徹夜不眠,不是做夢就是想這想那直至東方發(fā)白。但是他沒有說。
“我知道你的意思,保羅。”他說。
他們又冒著雨往回走,雨現(xiàn)在下得大起來。
當他進屋時,他看到貝蒂和弗洛倫斯已經(jīng)躺下了。他脫掉雨鞋,把淋濕的帽子和雨衣掛到了衛(wèi)生間。他換上拖鞋,但決定先不脫衣服,因為他還不想睡覺。他感到心中百感交集。
喬治走到收音機旁,輕輕地調(diào)出一些爵士音樂,他點燃一支雪茄,然后關了燈。他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聽著輕柔的音樂。后來他又來到窗前,把窗簾拉到一邊去。
處處都飄落著春雨。落在一望無際黑黝黝的澤西河岸上,落在奔騰流淌的河水里。在街的對面,雨點拍打在高大的楓樹葉子上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音,燈光下看得出濕漉漉的,在風中搖擺著。這時風大雨急,冷雨灑窗,喬治感到淚水已流到了腮邊。
他內(nèi)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欲望,渴望要說話。他想要說他從來沒有說出的話。他想要告訴他們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而且再也不會失落,再也不會沉默。他又一次地擁有了這個世界,而且是那么愛它。他愛保羅,他愛弗洛倫斯,他也愛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年輕人。
我必須告訴她,他想。他打開弗洛倫斯房間的門。她在睡覺。他能聽到她那輕輕的呼吸聲。
“弗洛倫斯,”他輕聲地叫著,“弗洛倫斯。”
她立刻醒來了?!笆裁词??”她小聲地問。
話到了嘴邊,“保羅,保羅來過了?!?/p>
她用臂肘支起身子,長發(fā)披散在肩上。
“保羅?他說了些什么?”
喬治想說,可那些話又凝滯不動了。
他不能告訴她保羅是怎么說的。他為弗洛倫斯難過,心里一陣刺痛。
“他什么也沒說,”他喃喃地說,“我們?nèi)ドⅰ⒘松⒉??!?/p>
弗洛倫斯嘆了口氣,又躺下了。風在吹著,春雨還敲打著窗子,他們聽著雨落在街上發(fā)出的聲音。
一九四二年
(原載《馬拉默德短篇小說集》,譯林出版社,2001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