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梅
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覽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仇。挾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長洲。背墳衍之廣陸兮,臨皋隰之沃流。北彌陶牧,西接昭邱。華實蔽野,黍稷盈疇。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紛濁而遷逝兮,漫逾紀以迄今。情眷眷而懷歸兮,孰憂思之可任?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fēng)而開襟。平原遠而極目兮,蔽荊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濟深。悲舊鄉(xiāng)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歟之嘆音。鐘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人情同于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
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極。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棲遲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將匿。風(fēng)蕭瑟而并興兮,天慘慘而無色。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原野闃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愴以感發(fā)兮,意忉怛而憯惻。循階除而下降兮,氣交憤于胸臆。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cè)。
——王粲:《登樓賦》
王粲《登樓賦》是漢末建安時代抒情小賦的代表作。西晉陸云曾嘆“《登樓》名高,恐未可越爾”(《全晉文》卷102),朱熹則直評《登樓賦》為“魏之賦極此矣”(《楚辭后語》卷四),可見此賦在文學(xué)史上的崇高地位。
王粲,字仲宣,東漢末山陽高平(今山東鄒縣)人,生于三公之家,博學(xué)多識,文思敏捷,曾獲得大文學(xué)家蔡邕的激賞,被后世譽為建安“七子之冠冕”(劉勰《文心雕龍》)。漢末天下大亂,王粲避往荊州依附劉表,冀望一展抱負,劉表“以粲貌寢而體弱通侻,不甚重也”(《三國志?魏書?王粲傳》)。久留客地,志不獲展,憂愁幽思,郁結(jié)于心,登麥城城樓,覽物興懷,本以銷憂,極目四望,卻更添鄉(xiāng)愁。于是訴諸翰墨,是《登樓賦》之所作也。
貫穿《登樓賦》始終的是作者登樓所見所感的憂憤情懷。產(chǎn)生此一情懷的表層原因是作者避難流徙荊州已逾十二年,懷鄉(xiāng)情切;深層原因則是由于天下戰(zhàn)亂不休,才能不為世所用,“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全文三個自然段,意義鮮明。首段寫登樓所見的顯敞地勢和美好風(fēng)物,二段抒發(fā)郁結(jié)深沉的懷歸之情,第三段抒寫時光易逝,戰(zhàn)亂未已,抱負不能施展的憂憤。
“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開篇即提出主題。我們似乎看到一位憂愁的詩人,登上高高的城樓極目遠望:麥城城樓左挾清澈的漳水,右倚曲折的沮江,背靠高廣平闊的陸地,前臨灌溉沃田的清流。北達陶朱公的墓地,西接楚昭王的墳丘。繁花碩果蔽滿田野,黍稷麥稻充盈田疇。作者用賦體的鋪襯手法一一展示眼前境界的壯美和庶物的豐盛,有疏筆勾勒,亦有濃墨重彩,川原美景盡收眼底。這是一塊美麗富饒寬廣的土地,看到這幅景象本該欣喜,正宜把酒臨風(fēng)、開懷暢飲,憂思盡釋,豪氣填膺。可是作者卻筆鋒一轉(zhuǎn),“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此地美則美矣,奈何非我故土,又怎值得淹留?覽美景本為銷憂,卻不料更添憂愁。王船山所言“以樂景寫哀”,“倍增其哀”,(《薑齋詩話》卷一)正此之謂也。
既然此地不可久留,卻為何遲遲駐足?賦文接著抒發(fā)懷歸之情,自敘遭亂流徙經(jīng)歷,說明懷歸原因。漢獻帝初平元年(西元190年),董卓劫持漢獻帝遷長安,王粲隨父西遷,初平三年(192)董卓的部將李傕、郭汜等人又在長安作亂,王粲及其從弟遂于此年離開長安往荊州避亂。其《七哀》詩道出自己遠離故土、客居他鄉(xiāng)的因由及心中的哀痛:
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復(fù)棄中國去,委身適荊蠻。……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其一)
荊蠻非我鄉(xiāng),何為久滯淫?方舟溯大江,日暮愁我心?!氁共荒苊拢瑪z衣起撫琴。絲桐感人情,為我發(fā)悲音。羈旅無終極,憂思壯難任。(其二)
《登樓賦》與《七哀》詩同一宗旨。賦云“遭紛濁而遷逝兮,漫逾紀以迄今”,王粲生逢天下大亂,中原成為軍閥混戰(zhàn)的戰(zhàn)場,不得已遠離故土,南適荊襄,迄今已十二年了?!扒榫炀於鴳褮w兮,孰憂思之可任!”情眷懷歸,憂思難擋,憑軒臨風(fēng),青衿飄飄。極目向北方遠眺,故鄉(xiāng)卻為高聳的荊山遮蔽。思及歸路邈渺,不由悲淚盈襟?!氨f鄉(xiāng)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點出詩人思歸不得的主要原因是中原軍閥混戰(zhàn)、南北阻隔,暗寓了戰(zhàn)亂給人民帶來深重的災(zāi)難。由懷歸不得憶及三位先賢,指出懷鄉(xiāng)念土之情不因窮達而異,進一步抒發(fā)強烈的思鄉(xiāng)情緒?!拔裟岣钢陉愘?,有歸歟之嘆音;鐘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先師孔子周游列國時在陳絕糧,也曾嘆息“歸歟!歸歟!”楚人鐘儀被囚于晉國軍營,不忘彈奏故鄉(xiāng)的樂曲。越人莊舄顯達于楚國,病中思鄉(xiāng),仍舊吟詠越音。人同此心,心同此情,窮達之境遇雖殊,懷土之深情豈異?作者援引三位先賢之例來抒寫自己強烈的思鄉(xiāng)之情。雖說王粲認為懷鄉(xiāng)之情不因境遇而異,但羈旅于困窮之境確實更易逗起鄉(xiāng)思。上引孔子、鐘儀均處于困境,莊舄顯達,然病中思鄉(xiāng),亦非順境。作者的鄉(xiāng)思更是因壯志未酬、歲月蹉跎而感發(fā)的。從《七哀》詩看,王粲所懷之舊鄉(xiāng)實乃長安、洛陽京師之地,而非他的祖籍山陽。因為京師是實現(xiàn)王道政治的中樞所在,是王粲等俊杰之士施展壯志的勝場?!澳系前粤臧?,回首望長安。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正表達出他渴求治世明主而不可得的哀痛和憂思所在。
王粲自恃才高,淹留荊州,實是希望獲得劉表重用,一展其抱負,可是劉表以貌取人讓他大失所望,不由他對劉表生起惋惜、怨恨之情。劉表死后王粲勸劉表的兒子劉琮歸降曹操,且賀曹操曰:“劉表雍容荊楚,坐觀時變,自以為西伯可規(guī),士之避亂荊州者,皆海內(nèi)之俊杰也,表不知所任,故國危而無輔。” (《三國志?魏書?王粲傳》)雖批評劉表不能知人善任,空有荊州之地卻不能守之庸碌無能,卻也飽含自身多年志不獲展、虛度光陰的憤懣之情。本賦所言荊州“信美而非吾土,曾何足以少留”蓋因于此。最后一段點出鄉(xiāng)思的病根:“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極。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比赵铝魇?,卻不見天下太平,本望在王道一統(tǒng)的清平之世馳騁才力、平治天下,現(xiàn)在卻時時擔(dān)憂自己會像匏瓜一樣徒然懸掛不為所用、像潔凈的井水無人食用。自以為海內(nèi)俊杰的王粲為自己的才情抱負難以施展而憂憤填膺。徘徊于麥城城樓上,夕陽西下,悲風(fēng)四起,天光慘淡無色。野獸惶顧求群,飛鳥相鳴舉翼。原野寂然無人,只有征人行旅匆匆。周遭蕭瑟枯寂的景象更增添了他的凄愴和憂傷。夜幕降臨,作者心思郁郁,緩步走下城樓,孤寂哀傷惆悵之氣交蕩于胸,以至夜不能寐。
志不獲展,登高以冀銷憂;感物興懷,幽憤更添鄉(xiāng)愁?!兜菢琴x》唱出古今失意士人的心聲。人生在世實乃一種客居狀態(tài),所謂“天地之逆旅,百代之過客”。旅途中的人們總想留下一些痕跡而不甘湮沒無聞,因此建功立業(yè)、立善求名便成了世人的不倦追求。然而,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致使無數(shù)懷抱功業(yè)之想的士人飲恨千古,發(fā)出失志不平的悠長嘆息。失意之時,登高而望,感物興懷,懷鄉(xiāng)之思遂起??鬃又苡嗡姆?,道不行而有思歸之嘆;王粲遠游,志不展而起鄉(xiāng)關(guān)之思。清人于光華《文選集評》引方伯海評曰:“是時漢室播遷,故粲南依劉表。表多文少實,外厚內(nèi)猜,豈是可依之人?此賦雖是懷鄉(xiāng),實是感遇,故借登樓而發(fā)其戀土之情,亦逝將去汝之意也?!庇^王粲后勸劉琮降曹之舉及其對劉表的評價可見此論之確!千載而下,失志懷歸如王粲者不乏其人,因此元代雜劇家鄭光祖根據(jù)《登樓賦》創(chuàng)作了《醉思鄉(xiāng)王粲登樓》的雜劇,借仲宣之口抒發(fā)懷才不遇之士的悲哀:
楚天秋山疊翠,對無窮景色,總是傷悲。好教我動旅懷難成醉,枉了也壯志如虹英雄輩,都做助江天景物凄其。氣呵做了江風(fēng)淅淅,愁呵做了江聲瀝瀝,淚呵彈做了江雨霏霏。(第三折)
將王粲客寓他鄉(xiāng)、沉抑下僚、郁郁不得志的感情吐露無遺。旅懷羈思總是以壯志未酬的悲愁為底色的,因此即便面對良辰美景,亦總是傷悲。百代同心,八表同情,王粲如此,后人何獨不然! 《登樓賦》結(jié)構(gòu)精巧,寫景抒情議論融為一體,用事感懷自然渾成。起篇描寫登高所見,景中含情,逗出鄉(xiāng)愁;接著由見而感,由感而思,思而用事,感思寓于事中,強調(diào)鄉(xiāng)思之烈;最后抒發(fā)失意之懷,抒情、用事、寫景兼用,而以憂思難寐作結(jié)。作者抒發(fā)的思鄉(xiāng)懷土之情既有普遍的意義(人情同于懷土),又有自身特殊的生活經(jīng)歷和心態(tài)(避董卓之亂長年滯留荊州無所作為),而其憫時傷亂、思致太平的情懷亦反映了鮮明的時代特點。建安詩人大都經(jīng)歷亂離之苦,志在建功立業(yè),希冀國家統(tǒng)一,表現(xiàn)出慷慨激昂的情懷和積極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正如劉勰《文心雕龍》所云:“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fēng)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賦中抒發(fā)日月逾邁、河清未極的感嘆,“冀王道之一平,假高衢而騁力”的積極用世的愿望,以及亂世無所作為的凄愴幽憤,正體現(xiàn)了“建安風(fēng)骨”的特色。
《登樓賦》語言精煉妍麗而又自然流暢,句式以駢偶為主而兼用散句,韻律和諧,從容柔曼,感情真摯蘊藉,既體現(xiàn)了賦“體物瀏亮”的特點,又一掃漢賦鋪張堆砌的習(xí)氣,令人耳目一新,具有極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量。
漢末魏初抒情小賦繼承了《楚辭》的傳統(tǒng),內(nèi)容上重抒情,異于漢大賦的夸飾狀物,而轉(zhuǎn)向摹神寫心;體制上偏向短小,由漢賦氣度之恢弘轉(zhuǎn)向思致之精深,句式由散體趨向駢體;語言則注重詞句的鍛煉、聲律的和諧。這些在《登樓賦》中都反映出來,而且王粲擴大了抒情小賦的容量,景物描寫全為感情抒發(fā)之需要,物色、情思、氛圍融為一體,為魏晉以后的抒情短賦開了先河。
作者系廣東惠州學(xué)院中文系講師,復(fù)旦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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