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石當(dāng)
巴金在1980年12月的《關(guān)于〈寒夜〉》中說自己寫《寒夜》“不是為了鞭撻汪文宣或者別的人,是控訴那個不合理的社會制度”。這樣,《寒夜》深深地讓人們體會到了社會環(huán)境對人生和人性的制約、局限、壓抑、摧殘和扭曲。而另一方面,文學(xué)作品畢竟不是思想觀念的傳聲筒,它以豐富具體的人物形象來表現(xiàn)作者的社會思想和人生看法,就必然要描寫出復(fù)雜矛盾的人生和人性,因此,《寒夜》還會讓讀者深入到人生和人性的層面去思考人物的命運(yùn),去觀照我們現(xiàn)實的人生和生命的本質(zhì)。汪家的三個主要人物,各有各的“堅守”,但三個人的生活和命運(yùn)卻都免不了濃重的悲涼色彩。尤其是其中的汪文宣,更具悲劇性。如巴金所說的“好人得不到好報”(見1961年11月的《談寒夜》)。汪文宣言行中突出的是他的“善”,也正因其“善”,他生命的悲涼味就更加濃重。這是因為他的“善”是一種被迫而為的“善”,無可奈何的“善”,這“善”的背后是巨大的矛盾和痛苦,是置人于生命深淵的“悲”。汪文宣對于“善”的堅守與悲涼,反映了黑暗的生存環(huán)境對人生命的壓制和摧殘,同時也流露出思想惡魔對人的扭曲和壓迫,表現(xiàn)了人性的缺陷和悲劇。現(xiàn)在我們分析汪文宣等人物形象,絕不是在譴責(zé)其中的任何一人,而是想在感性地深入作品后,再來理性地觀照其中描述的人生與人性,體悟《寒夜》蘊(yùn)含的豐厚內(nèi)涵和它對我們?nèi)松挠成渑c警示。
一、社會環(huán)境逼迫下的“善”
汪文宣之“善”,從根本上說是社會環(huán)境造成的。在這個以權(quán)壓人、以勢欺人的社會里,汪文宣一家的生活困苦不堪,樹生不得不到銀行里去當(dāng)“花瓶”,從而加劇了婆媳間的糾紛,加重了汪文宣的家庭壓力。汪文宣在這個山城里沒有一個居高位或者有勢力的親戚朋友,他那校對員的小小位置還是靠了一位同鄉(xiāng)的大力幫助得來的,而后那位同鄉(xiāng)已離本省,“他的唯一的希望也失去了”。他每天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卻又膽戰(zhàn)心驚地忍受著,唯恐因自己的一絲疏忽而丟掉了工作。即便病重,也不敢抬抬疲乏的頭顱。他在心里抗議:“什么人都欺負(fù)我!難道我的生命就該被這些糾纏不清的文字消磨光嗎?……”然而生活的艱難和無奈,迫使他溫順地服從著上級的命令,順應(yīng)著同事們的意思,哪怕是一次可有他也可無他的宴會,他也不敢不去。他成了個百般忍受默默順從的懦夫, “為了生活,我只有忍受”成為他答復(fù)內(nèi)心生命激情的一句常用語。為了生活,甚至他忍受到咳血時還要拼命校對,而那竟是一本歌功頌德的大著的校樣,在那段歌頌人民生活如何改善的字句中間還留著他濺出的血跡。他憤怒地想要撕碎這載滿謊話的紙張,終于卻還是忍著看完了這本校樣,并且還要遵從主任的命令,為那滿紙荒唐的大著寫一篇廣告詞,他痛苦地滿腦子找尋些最高的贊頌詞句。這里,小說尖銳地諷刺了時局和那些阿諛奉承的文人,突出了社會的黑暗和汪文宣這樣的小人物生存的艱難處境。汪文宣之“善”是社會環(huán)境逼迫而成,他堅守“老好人”的思想和做法并非他的本性。生命在現(xiàn)實生活面前被扭曲了,卻還在堅持著、掙扎著,其“善”之悲涼就充滿了字里行間,彌漫向讀者心里。
當(dāng)代精神分析社會文化學(xué)派的主要代表弗洛姆認(rèn)為:人們戰(zhàn)勝焦慮和無能的三種策略之一是“自動舒適裝置”。這種策略下,人會“放棄個體自我,成為自動裝置的人,并認(rèn)同他周圍數(shù)千萬的自動裝置,不再孤獨(dú)和焦慮”①。汪文宣在環(huán)境壓力下也采取這種策略,卻沒有解除自己的孤獨(dú)和焦慮,問題在于周圍“裝置”的不認(rèn)同和鄙視,而汪文宣卻還不得不服從于周圍的“裝置系統(tǒng)”,因此,被迫處于卑下境地的汪文宣,便表現(xiàn)出濃厚的“善”之悲涼感。于是,汪文宣的悲劇會引起人們對當(dāng)時社會的憤怒和批判,進(jìn)而上升為對所有非人性境遇的痛恨和否定,對人性境況的向往和追求。這些都成為讀者心中回旋的光點。
二、新舊思想擠壓中的“善”
汪文宣之“善”也是現(xiàn)代的和傳統(tǒng)的思想倫理和道德觀沖突所造成的,這與汪文宣本人的思想觀念也有直接關(guān)系?!鞍徒鸬淖髌纺軌虼騽幼x者,與其探討的道德問題有著因果關(guān)系,這不僅是巴金這代人所面臨的難題,也仍然是后來人所面臨的難題?!雹诠倘?,時代已行進(jìn)到20世紀(jì)40年代中期,汪家的主要人物都程度不同地受到了時代新思想的影響,汪文宣和曾樹生由自由戀愛而同居生活,連思想保守的汪母也不得不默認(rèn)了。但是舊思想觀念必然會潛在地影響到其中的每個人,因襲的熏染是不可能從本質(zhì)上馬上徹底清除完畢的。新思想和舊思想的意識必然沖突、纏繞,汪家的每一個人都在矛盾中苦苦掙扎,最終把壓力都集中在汪文宣身上,使得人物之間或人物自身矛盾多多,壓力重重。
一方面婆媳矛盾日益劇烈。汪母雖然不得不承認(rèn)了兒媳,但她從心里輕視兒媳,認(rèn)為曾樹生不是明媒正娶來家的。盡管有些是爭吵時說的話,卻反映了汪母的思想觀念,因為爭吵時的話往往是平日思想意識的流露。因此,汪母就理直氣壯地向曾樹生宣告:“無論如何我總是宣的母親,我總是你的長輩,我看不慣你這種女人,你給我滾!”另一方面依封建倫理道德看,兒媳要比婆婆地位低,兒子對母親的照顧要高于兒媳。如果把母親和妻子同當(dāng)做愛的對象,那么兒子對母親的親愛之情理當(dāng)多于妻子,兒子更多的感情只能給予母親,不能施于妻子。所以,即使不考慮所謂的“寡婦情結(jié)”,處于封建倫理道德意識中的汪母,也絕不情愿看到兒子多施愛于妻子,何況是她本看不慣的一個“花瓶”。曾樹生則是一個受到現(xiàn)代思潮影響的人,她追求活潑、快樂的生活,并不把交際應(yīng)酬當(dāng)做不可逾越的禁條,她赴宴、跳舞、滿面春風(fēng),可是骨子里她又很在意婆婆的責(zé)罵。這樣婆媳矛盾愈演愈烈。婆媳思想的沖突和各自的自私,加重了汪文宣的心理壓力,使他只能守“善”。因礙于母親的面子,汪文宣不敢?guī)蜆渖f話;在母親的目光下,他不敢在信里表示渴盼妻子的心情,反而表示妻子回來與否,他并不關(guān)心。這樣,徒然增加了妻子與他的隔閡,事實與他的心愿越來越遠(yuǎn)??墒牵?dāng)他與樹生單獨(dú)相處時,他又百般低頭和哀求。這樣,汪文宣在婆媳間委曲求全,兩頭求好,母親說他“你脾氣也太好了”,樹生說他“你太老好”。而他永遠(yuǎn)在心里爭辯著:“我不要做老好人!”卻永遠(yuǎn)在當(dāng)著“老好人”,堅守著他的“善”。如此的結(jié)果,卻是婆媳爭吵愈烈,樹生最終遠(yuǎn)離了他。汪文宣在家庭里被迫“為善”,“善”卻不但不能讓他擺脫糾紛,反使他陷入更悲涼的心境。
另方面,汪文宣之“善”和他本人的思想觀念有極大關(guān)系。他是一個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知識分子,在他和曾樹生的情感婚姻上,他有著現(xiàn)代自由平等的意識。他認(rèn)為自己和曾樹生是同居生活,曾樹生有權(quán)利選擇她的新生活。另方面,他又癡愛著樹生,這其中自有真摯的愛情,但也反映了他無可奈何中掙扎的心跡。他能以現(xiàn)代思想平等地看待曾樹生,他卻不能在潛意識中平等地看待自己。其潛在的內(nèi)因是因為傳統(tǒng)的家庭婚姻觀對他的影響。中國自古以來的封建觀念中,認(rèn)為男子是家庭的棟梁,婚姻上也要求男才女貌。男人若頂不起家庭的大梁,就會被人看不起,自己也會覺得低人一等。于是,家人要由男子來養(yǎng)活,家庭要由男人來支撐,女子可以靠丈夫養(yǎng)著,男子卻絕不能靠女人生活。男子若失了養(yǎng)家糊口的能力,就會感到理不直氣不壯,就可能自慚形穢,自卑自賤。汪文宣在家庭和婚姻中的“善”也深受這種意識的影響。當(dāng)他身染沉疴還急于找事做時,母親勸他不必急,他痛苦地分辯說:“我是個男人,總不能袖手吃飯啊?!痹谀赣H面前,他要維護(hù)自己作為男子的面子。在他和樹生的關(guān)系上,他總把自己放在卑下的地位,就貌相上來說,他認(rèn)為樹生“豐腴并且顯得年輕而富于生命力”,自己卻是“單薄瘦弱的身子,和一顛一簸的走路姿勢,還有他那疲乏的精神,他覺得她同他相差的地方太多,他們不像是同一時代的人”。就經(jīng)濟(jì)上來說,曾樹生供應(yīng)著兒子小宣的學(xué)費(fèi),而自己在那“四磅奶油大蛋糕法幣一千六百元”的白紙條前只能嘆氣,因為自己的全部財產(chǎn)也只有一千一百幾十元,還要從中抽出公宴主任的份子錢一千元。而那個男人(陳主任)一定買得起來送給樹生的。潛意識中,汪文宣加重了愛情的外部砝碼,妒忌的火焰也燃不起他的激情,還自言自語地說:“她,她是天使啊。我不配她!”于是,他在樹生面前說話愈加小心,唯恐惹她不高興,甚至很感激樹生對他的垂顧——“不管我多么不中用,她仍然對我好。這個好心的女人!”這種變了味的癡愛讓汪文宣對樹生的一切作為退讓容忍,包括他病重期間,曾樹生去赴陳主任的約,回來時他對她的聲音依然是那么親熱,而沒有抱怨。垂死之際,他還掙扎著給樹生寫信報平安。這種混雜著感激和自卑的癡愛,讓汪文宣的“善”更加重了悲涼的色彩。這里流露出一種不是被別人強(qiáng)迫卻是被環(huán)境和情勢所壓的“善”味,它雖然植根于人的真情,但是枝葉的畸形扭曲讓人不忍目睹。新思想的影響讓他理解了樹生,舊觀念的熏陶讓他自輕自賤,他覺得自己“對不起每一個人。我應(yīng)該受罰”。這種置于情又生于思想意識的“善”,讓汪文宣自己在家庭困局中更加慘淡。他忍受著一切,磨損著身心,直到最終的悲劇。
三、懦弱性情驅(qū)使著的“善”
汪文宣懦弱的性格使他得以守“善”,同時加重了他“善”的悲劇性。和三十四歲的妻子相比,同齡的汪文宣深感自卑,基于這樣的思想,他性格中的懦弱更充分地突顯出來。他的身體日漸孱弱,他的心境也日漸頹喪。他想在樹生面前訴說真情,卻又沒有勇氣傾訴心聲,唯恐樹生不高興。他把樹生看得高于自己的一切,在樹生充滿活力的身體面前,他不但自慚自己身體的瘦弱無力,而且自消了自己的生活熱情和信心。如果他能把自己和樹生放在同等位置,積極主動地和妻子溝通,把自己對生活和妻子的滿腔熱望流露出來,讓樹生深切地理解自己,也許樹生對他會有更多的關(guān)愛,他也會由此減少些悲涼。因為樹生心中也渴望溫情,渴望從丈夫那兒感受到生命活力。第五章中,當(dāng)他鼓起勇氣、帶著顫音要求樹生回家時,“她并不答話,卻望著他,眼里有一點驚訝的表情,又帶一點喜悅。他看出她的眼睛在發(fā)亮……”可惜,他這樣熱切的心聲流露太少了。他總寬容著妻子,卻又怯于吐露真情,第十章寫他終于等回深夜跳舞歸來的樹生時,他竟還謊說自己睡過了一覺,“他心里有許多話,卻沒有勇氣說出來”。如果說母親在場,是怯于母親的地位,怕母親生氣,那么母親不在場時的“無言”,則多是來自于他的懦弱了。第五章里他所說的,如今“不單是生活,我覺得連我們的心也變了”。樹生變得自私、追求享樂了,汪文宣變得空虛、自卑、懦弱了。他對樹生沉默式的“善”心與平和式的寬容,反讓樹生覺得他了無生氣 ,第十二章里樹生對他說:“我在外面,常常想到家里。可是回到家里,我總覺得冷,覺得寂寞,覺得心里空虛。你近來也不肯跟我多講話。”汪文宣聽了妻子的話,惶恐地分辯著,卻仍不敢道出話少的事實真相:“他害怕講多了會使她不高興,并且每天他和她見面的時候并不多?!彼睦锍姓J(rèn)自己“離不開她”,她燦爛的笑容和清脆的聲音讓他感到生命的活力,她的交際、應(yīng)酬則讓他感到深深的妒忌和痛苦。可是他不敢向她坦露自己所有的想法,他害怕失去她,卻因自己的“善”讓她誤解了他。在他向妻子和母親隱瞞吐血的真相時,妻子卻在嫌棄著他的懦弱,而想離開他。
小說“只有寫出人物的靈魂……人物才能活起來”③。作家深入到汪文宣的靈魂深處,讓他被動的“善”與情動于衷的愛走向了極致,同時也讓他的悲涼走到了極點。汪文宣“善”之悲涼,還在于他對生活的渴望和內(nèi)心的激情抗?fàn)?。唯其渴求和抗?fàn)幍慕K歸虛無,才使小說更具悲劇性,從而使小說更具現(xiàn)實的批判性,更容易在人生的層面撼動人心,更具有可讀性。垂死之際的汪文宣仍在無聲地叫喊:“我要活!”仍在激情地責(zé)問:一個安分的老好人,為什么該受這懲罰?他向世上要求“公平”,但他卻連自己的悲憤也不能喊出,“他必須沉默地死去”。堅守“善”的汪文宣,最終得到的只能是諸多痛極人心的“悲涼”。
“憂世的作品同樣批判社會現(xiàn)實,但又能超越社會現(xiàn)實,對于人在世事的命運(yùn)加以體驗與表現(xiàn),具有一定程度的終極關(guān)懷的色彩?!雹堋逗埂芬酝粑男摹吧啤笨卦V了社會環(huán)境對人的壓制和摧殘,表現(xiàn)了舊的思想觀念對人的制約和局限,同時也揭示了由人性缺陷而來的悲涼意味。汪文宣是有著特定內(nèi)涵的“善”的代表,也是特定情境中“悲涼”人物的典型,其形象的內(nèi)涵豐富深厚,耐人尋味。汪文宣的形象啟示人們:被迫而為的“善”,終會扭曲人性,造成人生悲劇。而在艱難困境中的消極和懦弱,也只能加劇人生的悲劇色彩。那么。營造理想的人生環(huán)境,則是人們共同的愿望和必須努力的目標(biāo),所有強(qiáng)制、壓抑人性的黑暗制度和現(xiàn)象都必然被憎恨,最終也都將一一被摧毀,人類必然要在行進(jìn)過程中遭遇“寒夜”,人類也終將與“寒夜”戰(zhàn)斗。在一個個“寒夜”中奮力前行,讓人類的生存有了豐富的價值和深遠(yuǎn)的意義?!逗埂方o我們的啟示也必將是深遠(yuǎn)的。
作者系華中科技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華北水利水電學(xué)院副教授
(責(zé)任編輯:趙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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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葉奕乾:《現(xiàn)代人格心理學(xué)》,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8月第1版,第94頁。
②④魯樞元等主編:《文學(xué)理論》,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7月第1版,第18頁,第19頁。
③ 馬振方:《小說藝術(shù)論》,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1月第2版,第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