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媛
楊振聲(1890-1956),現(xiàn)代作家,20世紀20年代年因創(chuàng)作了中篇小說《玉君》而備受文壇關(guān)注,就連對新文學(xué)一向持反對態(tài)度的吳宓也撰文對其進行評述,并記下當時的盛況:“蓬萊楊振聲新撰小說曰玉君,列入現(xiàn)代社會文藝叢書出版以來,銷行甚暢,各報章雜志著文評其書者,后先相望?!雹佟队窬分阅軌蛞l(fā)新舊文學(xué)陣營的共同矚目,絕非偶然。它雖然用現(xiàn)代語言講述了一個非常富有時代感的故事,提出了女性人格獨立和知識分子參與社會改造等需待解決的問題,但是字里行間里卻洋溢著中國古典詩文特有的韻致和精神,顯得才氣橫溢,詩意盎然。究其原因,楊振聲雖然身為新文學(xué)陣營里的作家,但卻對中國古詩有過精深的研究(例如他在1927年《現(xiàn)代評論》第二周年增刊上曾撰《〈詩經(jīng)〉里面的描寫》一文,對《詩經(jīng)》的語言美作出了精當?shù)姆治觯?,而其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古典詩詞的詞句、意境和意象所進行的化用,則使《玉君》在現(xiàn)代語言背后彌散出濃郁的古典詩意。
首先,作者吸收了中國古典詩歌的語言,用筆典雅精煉,富有強烈的表現(xiàn)意味。正如吳宓所評價的那樣:“《玉君》作者又曾誦讀中國詩詞,故常有修琢完整之句法,或單或偶,足增文字之美,而為表情之助,此亦今之新派作者所不能為也?!比?,作者對林一存珍藏在心中的玉君少時形象作如是描寫:“烏發(fā)雪面,明眸皓齒,常常赤著兩行小牙,腮邊一對笑窩”,被老樹根絆倒后,“她擎著兩只小泥手只是哭”。直到“我”替她砍樹出氣后,她“才轉(zhuǎn)哭為笑,從兩眼的瀅瀅淚光中,射出感謝我的笑意”。從形式上看,“烏發(fā)雪面,明眸皓齒”兩句,很有點詩詞對仗的感覺,珠聯(lián)璧合,自然妥帖。而“赤著兩行小牙,腮邊一對笑窩”,“從兩眼的瀅瀅淚光中,射出感謝我的笑意”等描寫又極易讓人聯(lián)想起《詩經(jīng)?碩人》中對美人莊姜“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生動描寫。又如,七夕深夜海上歸來,林一存送玉君回到住處,兩人默默無語,“此時月清如水,人影在地?!眱?yōu)美整飭、含蓄簡練的詞句傳達出惆悵的情致和婉約的韻味,不禁令人想起唐代詩人李冶在《明月夜留別》中的詩句:“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狈泊朔N種,不難看出作者對中國古典詩學(xué)營養(yǎng)的汲取和吸收。
其次,在閱讀時,只要稍加留意,就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玉君》雖然以現(xiàn)代語言成篇,但是我們在文中卻屢屢可見那種與積聚著傳統(tǒng)審美經(jīng)驗的古詩詞相關(guān)的審美意境。例如,對鄉(xiāng)間秋景的描寫:“雖是秋半而午熱尚濃,此時午熱方斜,人倦欲睡。經(jīng)過幾個村落時,看見村頭樹下,幾個農(nóng)人圍坐,吸著旱煙,大家談笑。路旁的酒店里,這邊坐幾個,在那里吃酒;那邊坐幾個,在那里打盹。我一個人穿阡越陌,慢慢走來,四周寂靜,只有微風吹動禾葉刷刷作響與離落的幾頭老牛吃草的聲音?!笔婢彽墓P調(diào),將人帶入一種寧謐、安閑的氛圍之中,而文中所描寫的午后鄉(xiāng)間的閑散慵懶,又不禁使人聯(lián)想到宋人蘇軾《浣溪沙》中的描寫:“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比绱?,古典詩詞的意境若隱若現(xiàn)于這部現(xiàn)代小說的字里行間,恰似蜻蜓點水,不著痕跡,使整部小說洋溢著傳統(tǒng)的東方式的典雅和空靈的詩意。
其三,作者常常將古典詩歌中常用的意象加以演繹變通,糅合進敘述描寫的語句中,使其固有含蘊和小說所要表達的情感相融合,一同化入小說的意境營造,天衣無縫,自然渾成,令讀者在倍覺親切的同時,不知不覺地融入詩境,沉浸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古典詩意之中。
例如小說寫道,“我”(即主人公林一存)掛念玉君,但是“在中國這個社會里,男女中間,都是隔條天河的,哪里有互助的機會呢!”目睹“溪上對對的秋燕,掠水飛翔”,自己縱然處在“艷陽光下,生機四露的地方”,也“總覺懶姍姍的,像頭失掉同伴的羊。踽踽回到家中”,又迎頭看見“張媽正與她女兒琴兒在那里搗衣”。接下來就聽琴兒講起玉君常到海邊呆立著向遠方凝望,思念遠去的戀人杜平夫。這令“我”更加擔憂心痛?!皳v衣”的描寫,看似無意,實則有心。中國古典詩詞中,“搗衣”多表現(xiàn)征人思婦的懷遠之情:“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保◤埲籼摗洞航ㄔ乱埂罚伴L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保ɡ畎住蹲右箙歉琛罚坝质侵仃柦?,幾處處砧杵聲催”(李煜《搗練子令》)。作者在小說中引入“搗衣”這一凝聚著深厚古典詩學(xué)韻致的物象,旨在營造出虛實相生的審美空間,激活讀者的想象力,使其充分體會到玉君對杜平夫的深切思念和“我”對玉君的刻骨深情。
又如玉君的戀人杜平夫歸來,聽信流言,怒斥玉君,使其深受刺激。林一存為玉君痛心,又懊惱自己帶累了玉君,只得“垂頭站在園子里,耳中只聽到樹頭暮鴉,一處處一聲聲地哀鳴”?!傍f”亦是中國古典詩詞中的常用意象,如“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張繼《楓橋夜泊》);“梁園日暮亂飛鴉,極目蕭條三兩家。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fā)舊時花”(岑參《山房春事》);“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保o名氏《天凈沙?秋》);“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馬致遠《天凈沙?秋思》);“老樹寒鴉,三行兩行,寫長空歷歷,雁落平沙,……正是凄涼時候,離人又在天涯?!保ㄠ嵐庾妗扼笇m曲?夢中作》)等等,在這諸多古典詩詞中,“鴉”的意象多用來表現(xiàn)命運的孤苦、人生的寂寥及難以言說的無助和沒落,而小說《玉君》又將這一意象具體化為“哀鳴的暮鴉”,更加深了“鴉”這一意象本身所蘊含的荒涼之意和悲哀之情。暮鴉的聲聲哀鳴,與林一存心中的難言隱痛相互映襯,讀來令人動容。
再如小說結(jié)尾處,林一存送玉君赴法留學(xué),自己則孤獨地坐在小舟上目送所愛之人離去。寫到這里,應(yīng)該是大動情感的時候,可是作者卻節(jié)制住洶涌的情感,將“雁”的意象引入小說,以含蓄雋永之筆結(jié)束了全篇:“舉目四顧,海闊天空,只遠遠地望到一個失群的雁,在天邊逐著孤云而飛?!痹谥袊糯娙四抢?,“失群的雁”(即“孤雁”)也是他們心儀的意象,常見詩句有:“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郁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xiāng)。愿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向風長嘆息,斷絕我中腸?!保ú茇А峨s詩》)“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杜甫《孤雁》)以孤雁抒寫思念,含蓄而又婉轉(zhuǎn),海闊天空,路途漫漫,將往何處去找失去的伴侶?林一存無盡的思念、失卻的悵惘和對未來的迷茫等種種復(fù)雜的情緒都被作者熔鑄在“失群孤雁”的意象中加以表現(xiàn),正所謂意在言外,“言有盡而意無窮”,命運飄忽的悲哀與會合無緣的傷感如余音繞梁,久久不散。
“搗衣”、“暮鴉”、“孤雁”等古典詩詞中常用的意象,被妙合無痕地化用到小說《玉君》之中來烘托主體情感,渲染小說氣氛,這說明了作者對營造“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境界的重視,就這一點來說,他真正繼承了中國古典詩歌的精髓,復(fù)活了中國古詩的抒情神韻。
最后,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作家在小說中表現(xiàn)出來的對于古典詩意的執(zhí)著,并不只限于對古詩形式上的挪用和喜好,在某種程度上,它就是作家對于中國傳統(tǒng)士文化的認同。通過理想人物林一存之口,作者貶斥了“絕人欲存天理”的程朱理學(xué),因為宋儒雖“講性理,卻無一處不背乎人性”。在他的理解中,傳統(tǒng)士文化的真正基礎(chǔ)應(yīng)當是孔學(xué),而“孔學(xué)是絕對承認人的本性,不過要以禮樂去節(jié)和它,所以喜怒哀樂是大本,發(fā)而中節(jié)是達道”。從林一存和玉君含情脈脈卻始終以禮自持的行為里,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種“發(fā)乎情,止于禮”的士文化對他們的熏陶化育。此外,在林一存這個理想人物的身上,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和古代士人十分相似的風神氣韻:他不滿濁世,不甘心做一名“因緣校長謀飯吃”的“雇傭式的教員”,從中可見古代士人清高自詡的人格氣質(zhì);他鐘情山水熱愛田園,從中可見古代士人高雅浪漫的人生情懷;他克制個人感情一心成人之美,從中可見古代士人致力于道德自我完善的執(zhí)著精神。如果說對古典詩詞的化用使小說《玉君》創(chuàng)作具備了古典詩意的韻味,那么作家對于中國傳統(tǒng)士文化的認同則使小說傳承了古典詩意的精神——高雅的趣味、浪漫的情懷和“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價值取向。
如同E.R.庫爾提烏斯所言,“過去的文學(xué)總是活躍在現(xiàn)在的文學(xué)之中”③,雖然小說《玉君》采用的是現(xiàn)代語言形式,但是在骨子里卻體現(xiàn)出作者對中國古典詩學(xué)的深沉摯愛,可以說,正是這種摯愛為小說插上了輕盈的翅膀,讓古典詩意伴著現(xiàn)代思想自由地飛翔。
作者系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2006級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①②吳宓:《評楊振聲〈玉君〉》,《學(xué)衡》第39期。
③E.R.庫爾提烏斯:《歐洲文學(xué)與拉丁語中世紀(1948)》, 拉曼?塞爾登編,劉象愚、陳永國等譯《文學(xué)批評理論》, 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2000年版,第4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