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湘
《莉莉》是近年我讀到的最具天才的小說。在閱讀作品之后的一個相當(dāng)長的時段內(nèi)我一直深陷其中,她的清澈、澄明、純凈和優(yōu)美深深撼動了我。
作品既乏女性作家筆下常見的抨擊封建男性霸權(quán)文化的痕跡,也難尋其身置的“80后”創(chuàng)作群體多有的自我放縱和個人中心主義,但作品所擁有的藝術(shù)魅力卻是毋庸置疑的。作品以浸潤每個人生命過程之始終的“離散”作為敘事視角,將作品通篇洋溢在各種愛的描寫與闡釋之中:母愛、父愛、友愛,情愛;愛自然、愛動物、愛生活、愛世界……作者以愛編織起她對整個社會關(guān)系的理解,以愛來冰釋和抵御生命中的各種各樣的苦難。
在作品中,母愛可以不是任何物質(zhì)形式,而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氛圍,譬如莉莉出生時頭頂那片無邊無際的,柔軟的,淡藍色的天空;睡覺時身底下那張毛皮毯上特別溫暖和舒服的氣味;母愛可以不必任何物質(zhì)的祭奠和太多的語言交流,她與生俱來,天然而偉大,就傳承和活潑在莉莉的血液里。而且,母愛就是母愛,和文學(xué)歷史上許許多多描寫仇恨的作品不同,就好像仇恨會褻瀆這神圣的情感似的,即使有一天,莉莉知道了她以全部身心熱愛著的“獵人”正是殺害母親的兇手,她也沒有復(fù)仇。
在作品中,父愛也可以不是任何物質(zhì)的形式,而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感覺,譬如莉莉守口如瓶的那種心里面很緊的疼痛,那種煎熬的滋味,那種可以心安理得享受所有關(guān)懷的感覺;父愛就是隨時隨地都會“像鮮紅的,翻騰的血液那樣涌上心頭的回憶”,就是可以說什么,做什么,永遠都不用擔(dān)心失去,永遠都“有恃無恐”的感覺。在作者的筆下,父愛是女兒此生的第一個情人,是永遠的親人;父愛是一面旗幟,一面仁厚、理性和永遠正確的旗幟,即使他殺害了莉莉的媽媽、打死了莉莉的丈夫,然而所有對不起的一切都不能改變父女之間的心心相印,他們永遠是對方汲取生命力量的源泉。
在作品中,男女情愛是深厚而貴重的,但也是離散情感的一種;它是離散中莉莉恐懼心理的承擔(dān),也是莉莉由于離散而倍加刻骨銘心的父愛的延續(xù)和填充。他為莉莉遮風(fēng),使莉莉依戀,讓莉莉在情愛與父愛的品味和比較中成長為女人;最重要的是,他是跟莉莉水乳交融,骨肉相連,肌膚相親的愛人,他仰天長嘯,讓莉莉能夠在那一個輝煌的夜晚“飛翔般縱身一躍”,完成一生中唯一的舍生忘死的起跳。
在作品中,友情是親情的一種,溫暖,可信任,包括可以依賴,友情雖然不是男女之愛的纏綿悱惻,但卻是絕對的知心默契,他兄長般不會背叛,不易割舍。在作者的筆下,友情純美,一塵不染,被小心翼翼地呵護,最后只能以壽終正寢的形式與主人悄悄作別。
作品中也有殺戮,但卻是優(yōu)美的“像顆子彈那樣沖著獵物飽滿地跑過去,閃電般的力氣好像不是來自身體,而是來自神明”,而且就是這般美麗的“奔跑”到了莉莉的孩子朱砂那里,作者也把它剝奪了:風(fēng)華絕代的朱砂,笑容燦爛和毫無保留的朱砂,但卻天生殘疾——作者讓她喪失了奔跑殺戮的能力。作品也寫了性別,但性別被清晰的同時又被模糊了:作為“父親”出現(xiàn)時,“他”勇敢、果斷,是佑護人類、技藝超群、大智大勇的英雄,但他又慈愛體貼、溫情、細膩,給了莉莉生命,猶如母親般柔腸。作為丈夫出現(xiàn)時,“他”溫柔而蠻橫,健康而頑皮,仿佛天然地和“復(fù)仇”、“征服”、“權(quán)威”這些概念相連。 要緊的是,作者是以欣賞的眼光打量這一切的,包括“父親”作為獵人的殺戮,包括丈夫阿朗無可奈何的背叛,作者都給予了無條件的美化;一方面,作者給他們一些性征,另一方面,作者把他們永遠地定格在“眼睛已經(jīng)失明但依然百步穿楊”、有如神助般“一生里,哪怕送命也一定要跳一次峽谷”等等跟尊嚴(yán)相關(guān)的儀式,極盡溫柔似水。對應(yīng)男性的女性,作品涉及了四位,正面描寫了兩位,除了主人公莉莉,作品重點描寫了那個“生來就是為了讓別人眼花繚亂,像蝴蝶一樣飛來飛去的”馴獸師嬰舒。嬰舒這個女孩作者賦予她姣好的身段、相貌和“柔軟、甜蜜的表情”,雖然事實上,正是她奪走并間接害死了阿朗、奪走又拋棄了獵人、還幫助別人“搶”走了莉莉的孩子朱砂,她搶走了莉莉所有珍貴的東西。令人驚訝的是,似無辜,似懺悔,似無地自容,又似無可奈何的嬰舒的淚水就在這個時候流了下來,她對莉莉說:“對不起,對不起?!边@是作品中唯一的一次關(guān)于流淚的正面描寫,淚水的適時流淌化解了嬰舒與莉莉間可能生成的仇恨。淚水似乎和軟弱、懺悔、羞愧、無奈等含義連在一起,因此莉莉是從不流淚的。在作者的筆下,莉莉是思考的,沉靜的,是獨立的,堅強的,是溫柔的,隱忍的,還是倔強的;她從不知道“怨恨”,當(dāng)然也不會對嬰舒怨恨;她“對所有跟征服相關(guān)的事物都不感興趣”,當(dāng)然也就不會和任什么人殊死競爭。細細品味,作者賦予莉莉的性征,集中了既往歷史經(jīng)驗中所有被肯定、被稱頌的人的美好品性,另一方面又是和“高貴”、“端莊”等含義直接相關(guān)的知識女性的標(biāo)識。作者通過對于莉莉的心理開掘,通過由莉莉編織起的文學(xué)世界的描寫,思考愛,思考離散,思考生命的意義,寄托和抒發(fā)她的是非、取舍、理想、發(fā)現(xiàn)。她說:“生命不是為了放縱而是為了承擔(dān),為了一種日復(fù)一日沒有止境不能討價還價的承擔(dān)?!彼f,“當(dāng)你經(jīng)歷過很多的離散之后,你就能很輕易地在空氣中嗅出永訣的味道?!边@是母性的熱愛,母性的寬容和母性的承擔(dān)。一個柔弱的女孩在思考與磨練中長大成人,成為女人。
莉莉本是一只獅子,一只特別重感情的獅子,因了作者靈動的妙筆,她自如地游弋于人和動物之間,模糊了人和動物的界限,打通了人和動物、人和自然的通道,種種奇思妙想,信手字里行間,足見才情噴薄。
《莉莉》也不是無可挑剔,比如時空轉(zhuǎn)換節(jié)奏的掌控上還稍嫌稚嫩。說莉莉“傾國傾城”有太過寵愛之嫌,但《莉莉》肯定是近年小說百花園中最美麗的花朵之一。
《莉莉》的作者十分年輕,生于1983年,可是當(dāng)我們看完作品全篇,聽到莉莉稱身體里有了“時間的痕跡,歡樂的痕跡,已經(jīng)千瘡百孔,滿目瘡痍”,作者那仿佛與生俱來的滄桑感不能不讓我們這些自以為是的過來人震撼、羞愧和赧顏。作品沒有矯情,沒有吶喊,沒有控訴,沒有對抗,美麗的薄如蟬翼的女兒家的心事,還有多少愛可以闡釋?還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作者系河北教育出版社副總編輯
(責(zé)任編輯:呂曉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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