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煌新
一
“下面,由夢成先生演唱由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曲《夢在不遠處等著我》?!敝鞒秩嗽捯魟偮?,臺下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該你上臺了?!蔽拇渫蓖边€在發(fā)呆的夢成。夢成恍然大悟,他慌慌張張地走上舞臺?;艁y之中,他的一只腳被音響線絆倒了。夢成急中生智,只見他曲著雙腿,整個身子蜷成球狀,在臺上轉(zhuǎn)動一圈之后,忽然一個漂亮的“鯉魚打艇”動作站起身來。
臺下先是一陣笑聲,接著又是一片掌聲。
夢成拿麥克風(fēng)的手微微發(fā)抖,他偷偷看了文翠一眼,文翠眼里的憤怒消失了,換上了一種鼓勵的目光。夢成用巴掌把胸脯拍得嘭嘭響,以示壯膽,“《夢在不遠處等著我》這首歌是在三年前我的生日那天,我和我的……夫人——不,第一夫人——不,未婚妻——文翠小姐用淚水和心血合寫而成……”
文翠甩了甩如瀑長發(fā),連衣裙隨風(fēng)展開,像孔雀開屏一般美麗,坐在前排的吳骨望著文翠那露出來的修長的大腿,唾誕三尺地說道:“好靚啊!”
夢成瞪著吳骨正要發(fā)作,文翠用眼神制止了他。
“親愛的打工仔、打工妹、偉大的流浪漢們!”夢成忽然精神振作,聲音高亢激昂起來,“當(dāng)我們像云朵一樣游出家鄉(xiāng)的天空,又像無根的浮萍在南方這片充滿誘惑的海域里痛快而又痛苦地漂泊時,你們可曾夢見自己結(jié)滿厚繭、歷盡艱辛的腳長出了白嫩嫩的根須?你們可曾夢見自己在別人的城市里建立起了自己的家園?你們可曾夢見自己用辛勤的汗水,換來了大把大把的錢并把這些錢寄給了望眼欲穿的貧困而偉大的母親?你們可曾夢見自己的夢像一棵枝繁葉茂的太樹枝,棲滿了美麗的飛鳥,結(jié)滿了紅得誘人的果實?
“有人說,人生知夢,醒來一場空,這種觀點太娘們氣,太悲觀;有人說,人生如坦途,路旁布滿了鮮花,這種觀點太哥們氣,太樂觀。其實,沒有夢的人生像一張無用的白紙,像一杯無味的白開水;而多夢的人生,卻像一杯醇濃的酒,稍不注意就會沉醉迷路,甚至墜入深谷……
“夢像隱約的小星星,一顆一顆地在人生路上眨著眼睛;夢像美女的眼睛,既充滿著鼓勵,又充滿著魅力,更充滿著陷阱。一個夢破碎了,另一個夢又像野花一般默默開放。夢破碎了,你不要太悲傷,新的希望在不遠處等著你,就象你的情人,就像你的導(dǎo)師;夢實現(xiàn)了,你不要太驕傲,新的困惑在不遠處等著你,就像那美麗而誘人的陷阱,就像那洪水猛獸般的世俗偏見??傊?,只要我們是勇敢的水手,只要我們堅信河的對面就是岸,只要我們徹底地拋棄了那些根植在靈魂深處的怯懦,只要我們把世俗的偏見像扔垃圾一樣扔到垃圾桶里,我們就獲得了真正的人生,我們就會擁有金燦燦亮閃閃、永遠溫暖、永遠熱情、永遠年輕、永遠充滿著蓬勃朝氣與向往,永遠讓世人矚目,令后來者敬仰,永遠能夠擊敗暴風(fēng)雨的人生陽光!”
夢成像演說家一樣滔滔不絕、口若懸河。最后,他把鋼鐵般的拳頭在空中有力地一揮,臺下的掌聲久久不絕……
掌聲未息,一位豐腴而不失苗條的小姐手拿一束鮮花,跑上舞臺。她出其不意地在夢成臉上吻了一下,接著雙手捧著鮮花遞給夢成。
這時,夢成后退兩步,那位小姐上前兩步。夢成忽然驚住了,他盯著那位小姐鼻子左側(cè)的黑痣,原來她就是唱那首《你知道我在等你嗎》的癡情而略帶憂傷的小姐。夢成用手摸著被吻的臉蛋,正想說什么,那位小姐卻先開口了:“你唱得多好哇!”
“我還沒唱呢?!?/p>
“不用唱,我就知道你的歌聲像你的演講一樣能引起我的共鳴……”
“過獎了?!?/p>
那位小姐的胸脯因激動而急劇起伏著,臉上漲滿了紅暈。她進一步靠近夢成。夢成迅速地在臺下掃視了一遍,好像文翠就站立在門口看著他,他連連后退。那位小姐似乎無法控制內(nèi)心的沖動,她的聲音仍然是那么激動:
“你把我心里想說的話全都說出來了,你說得太好了。夢像酒,我在夢的酒液里飲醉迷路了。一個夢破碎了,另一個夢在不遠處等著我。另一個夢就是你!你就是我的新夢,你就是我新的希望……
小姐眼里充滿了淚水,她雙手捧著的鮮花象是被鮮血染過。夢成倍受感動,他接過那束鮮花,對那位打工妹說道:“謝謝,祝你人生如意!”
當(dāng)那位小姐走下臺時,夢成一邊揮舞著那束鮮花,一邊演唱著《夢在不遠處等著我》。不知是因為自身的坎坷遭遇,還是因為那位小姐眼里閃爍著的晶瑩淚珠,反正夢成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潤濕了。他拼命地?fù)]舞著鮮花,象揮舞著一面寫滿夢痕的旗幟。夢成的歌聲時而輕柔婉轉(zhuǎn),余音繞梁;時而高亢激昂,熱情澎湃。在觀眾以掌擊拍的節(jié)奏里,歌聲在飯?zhí)美锘厥帲?/p>
雨夜的淚水浮著往事的腐葉
歌聲盡處都是隱約的迷茫
歪斜的腳印是泥濘路上唯一的風(fēng)景
雨夢在枯枝敗葉間閃出火樣的光亮
不要讓整個人生都充滿凄涼
不要用一次失望來拒絕新的希望
不要用咸咸的淚水打濕了夢的衣裳
夢在不遠處等著我等著我
它是一雙雨后晴空的眼睛
瞳仁里閃爍著清晰的航向……
唱完歌,夢成在熱烈的掌聲中走下臺來。
此時,一曲慢三步舞曲響起來。那位送花的小姐向夢成伸出手,夢成落落大方地?fù)е?,在舞臺里旋轉(zhuǎn)起來。
“請問小姐芳名?”
“我叫顏香,是第三車間羅主管的助理。”
“你為什么送鮮花給我?”
“我愛你?!?/p>
“我已有女朋友?!?/p>
“這個并不重要?!?/p>
“你的愛來得太突然、太沒道理了?!?/p>
“愛本來就沒道理?!?/p>
“你看上去很憂郁,大概有什么心事吧?!?/p>
“能否去我宿舍聊一聊?我很孤獨?!?/p>
“走吧?!?
二
夢成把整個房間看了又看。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顏香住的地方。一位打工妹,能租得起這么好的房子嗎?何況,據(jù)顏香自己講,她來深圳只不過一年多。
“你為什么不在廠里???”
“那里太擁擠太喧鬧了?!?/p>
“你喜歡安靜?”
“對。只有在這塊屬于自己的小天地里,我才能夠在孤獨與寂靜中去拼湊那些破碎的夢。”
“這套房的租金很高吧?”
“每月一千二?!?/p>
夢成瞪大眼睛,怔怔地望著顏香。顏香從電冰箱里拿出兩瓶飲料,將一瓶遞給夢成,她坐到沙發(fā)上說:“你不相信?”
“可是你每月的工資才幾百塊呀?!?/p>
“我有的是錢?!?/p>
“哪來的?”
“問那么多干什么?”
顏香眼里充滿了痛楚,臉上那顆黑痣發(fā)著黑光,這種黑光使顏香心靈的痛苦更加沉重。她脫下高跟鞋,雙腳搭在沙發(fā)上,整個身子躺在沙發(fā)里。她的頭向后仰著,兩眼漠然地睜著。過了一會兒,她從沙發(fā)里站起來,坐到夢成身旁,問道:“你真的很愛文翠嗎?”
“嗯?!眽舫牲c著頭。
顏香耷雙手無力地放在膝蓋上,心灰意冷地說:“我真羨慕文翠。她是個好姑娘,純潔得像出水芙蓉,不像我那么……”
夢成打量著顏香,象在打量一位陌生人。老實說,顏香是一位頗有魅力的女孩,身材勻稱而豐滿,略帶憂郁的眼睛使那張本來就美麗的鵝蛋臉更加迷人,給人一種林黛玉式的凄美感。
“你不是有心里話要說嗎?”夢成的話打破了短暫的沉默。
“唉,說又有什么用?”顏香兩眼灰灰地望著夢成,一副落日余暉的凄涼模樣,“正如你所說,多夢的人生像一杯酒,稍不注意就會沉醉迷路。我迷路了,我的夢破碎了。當(dāng)你像一盞燈一樣在迷蒙漆黑的雨夜升騰時,我以為找到了新的夢。然而,你是別人的燈……”
夢成望著可憐兮兮的顏香,不知說什么好。顏香站起身,走到窗口,背對著夢成說:“當(dāng)我的夢象彩色汽球一樣破碎,從此便跌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谷。那時候我對自己說,要是哪個男人把我從黑谷中拯救出來,我就嫁給他……”
“假如他并不愛你呢?”
“我就為他看不起我而絕望,而自殺!”
夢成看到窗前那個背影在顫抖,他心里涌動著無法說清的滋味。顏香陷得太深了,很容易受傷。他走過去,用手撫摸著顏香的臂膀,同情地說道:“這又何必呢?”
顏香猛然轉(zhuǎn)過身,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從她那美麗而憂傷的大眼睛里落下來。她兩眼注視著夢成,好久,好久,她才撲進夢成懷里太哭起來:“你并不理解我?!?/p>
“有什么心事就告訴我吧?!?/p>
“我是去年三月份來深圳的。經(jīng)一位老鄉(xiāng)介紹,進了這家廠。我因長得漂亮,又有一張高中文憑,所以被羅主管看中了,并且很快成了他的助理。有一天晚上,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間里誘奸了我。他撒謊說他已離婚,今后帶我去香港定居。從此,香港夢像磁鐵一樣吸引著我。我經(jīng)常去他的宿舍,成了他泄欲的工具。當(dāng)有一天他的妻子帶著兩個孩子來這里時,我才知道上了當(dāng),才感覺到曾經(jīng)那么地迷人的夢像無力的枯葉飄落在地……”
“你為什么不告他?”夢成哀其不幸。
“當(dāng)我得知上當(dāng)時,我去找他。我說我要告他,他說我是自愿的。雖然迸樣,他還是怕我把這件事鬧大。他給我兩萬塊錢,想打發(fā)走我。我淚水汪汪地望著那兩萬塊錢:一個少女的青春豈止值兩萬塊錢?一個少女的貞操豈止值兩萬塊錢?一個少女的自尊與純潔的夢豈止值兩萬塊錢嗎?我發(fā)瘋地?fù)渖先ィs理智地吼叫起來。后來他不得不答應(yīng)為我租一套好房子,買下這些東西,并且付給我一些青春損失費。從此以后,我就常常一個人獨自坐在這里,想著那些令人心碎的往事……”
夢成被顏香的故事打動。顏香太需要幫助了,她經(jīng)歷了失敗之后變得十分脆弱。夢成擁著顏香,顏香在夢成的懷里,第一次感受到愛的溫暖。她那白里透紅的臉上還綴著露珠一般的淚滴。夢成俯下身,為她輕輕地擦去晶瑩的淚水。顏香把臉轉(zhuǎn)向夢成,雙眼微閉,她用柔軟的手勾住夢成的脖子,等待著他的親吻。夢成捧著顏香那張凄美的臉,情不自禁地把嘴唇貼了上去……
三
夢成來到文翠的宿舍,看見文翠趴在床上嗚嗚地哭著。
“怎么啦?”夢成走過去把文翠從床上扶起來,望著她那滿是淚水的臉。
“吳骨欺負(fù)她了?!鄙洗驳囊晃淮蚬っ脧拇策吿匠鲱^來。
“吳骨?”夢成一聽到這個名字,就馬上想起了那個酒糟鼻子,一想到那個酒糟鼻子,他就產(chǎn)生了一種使用武力的沖動。文翠越哭越傷心,她把臉靠在夢成寬厚的肩膀上,哭訴道:
“昨晚吳骨把我騙到沙灘,他對我動手動腳……他、他……”
“他得逞沒有?”夢成憤怒的眼睛里閃出可怕的光芒。
“沒、沒……”文翠支支吾吾,眼睛不敢正視夢成。夢成把拳頭捏得格格直響,他“嚯”地一下站起來:“我去教訓(xùn)那個厚顏無恥的流氓?!?/p>
“狠狠地教訓(xùn)教訓(xùn)那條狗!”
“那個下流無恥的東西該打!”宿舍里的幾位工友紛紛表示不平,她們義憤地說道。
文翠聽說要去教訓(xùn)吳骨,生怕夢成一時沖動惹出禍來。連忙拉住夢成說:“你千萬不要沖動,他有呂主管撐腰……”
“哼,怕他什么?就是要好好地揍他一頓?!鄙箱伒哪俏淮蚬っ脤ξ拇湔f道。
夢成眼里的怒火越燒越旺,他推開文翠的手,像一陣風(fēng)似的沖出房間。來到吳骨的宿舍門口,夢成飛起一腳將房門踢開。里面幾個正在玩牌搞賭博的男工嚇了一跳,當(dāng)他們看見是怒氣沖沖的夢成時,就明白了他是沖著吳骨而來的。一位男工指著一張床說:“那家伙還在酣睡呢?!?/p>
夢成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把吳骨身上的毛毯“呼啦”一下卷起扔到地上;隨后兩巴掌打在吳骨的臉上,他扯著吳骨的耳朵,像拉一條豬似的把吳骨提了起來。
吳骨痛醒過來,揉揉惺松的眼睛,大聲吼道:“他媽的,是誰?要干什么?”當(dāng)他定神看到夢成那憤怒的目光時,囂張的氣焰一下子全消失了。
“吳骨,你昨晚干了什么壞事?”
吳骨一邊穿衣服,一邊輕佻地說道:“昨晚我嘗了鮮,味道真好。她還不愿意呢?!眳枪钦f著,用手去抹嘴邊的口水,一副意味深長的樣子。
夢成沒等吳骨說完,對準(zhǔn)他胸膛就是一拳,吳骨捂住胸膛,叫道:“你敢打我?”
“不但敢打,今天我要把你打個半死!”
“君子動口不動手?!眳枪擒浟讼聛恚髑笄闋?。
“在君子面前我是君子,在小人面前我是殺手!”夢成一邊說著,一邊將吳骨從床上拖到地板上,踢起兩腳擊中吳骨的小腹。吳骨雙手捂住小肚,像一條挨打的野狗,嗷嗷直叫。
吳骨連忙跪著求饒:“別、別……”
夢成看著吳骨那狗樣,“啪”地一口唾沫吐到他臉上,然后喝道:“你要想不挨打的話,就乖乖地給我老老實實地說?!?/p>
“是是是?!眳枪沁B連點頭,像小雞啄米似的。
“你為什么要騙她去沙灘?”
“她太美了。昨晚我知道你值夜班,所以……”
“你簡直是痢哈蟆想吃天鵝肉!”夢成揚起的腳伸到吳骨的鼻子前口
“是是是。我是瘌蛤蟆。不過,我沒吃到天鵝肉?!眳枪且贿呁悼粗鴫舫?,一邊撒著謊。
“如果你撒謊的話,我要你的狗命!”
“真的,我真的沒有吃到天鵝肉。”吳骨的眼里隱藏著狡詐。
玩牌的幾個男工一直在旁邊看熱鬧。他們看到吳骨那狼狽相,禁不住笑出聲來。一名宿舍保安聽到吵鬧聲,連忙趕到門口,當(dāng)他看清里面的情景,就打消了進去勸阻的念頭。那名保安只站在門口,冷眼旁觀。吳骨看見他,像見到了救命恩人:“快去報警呀,他在打我?!?/p>
保安用雙手捂住眼睛,邊退邊說:“對不起,我什么也沒看見。”末了,又輕聲說道:“打得好?!?/p>
“你要是膽敢在呂主管面前胡說八道半句,我就要你的狗命!”夢成把鐵拳在吳骨眼前晃了幾下,然后重重地砸在他那酒糟鼻子上。
“哎呀——不敢,不敢。”
“從今以后,你要是再敢碰文翠一根毫毛,我就叫你碎尸萬段!”夢成把腳揚起,在吳骨下身晃了晃,然后重重地踢到他的大腿間。
“哎呀——不敢、不敢?!?/p>
夢成發(fā)泄完心中的怒氣,大踏步地走出去,幾個男工望著還跪在地上的吳骨開口大笑。
“笑什么?”吳骨見夢成已走出房間,一下子從地上爬起來,沖著那幾個男工吼道。他兩手叉腰,又恢復(fù)了平時那種氣勢洶洶的樣子,仿佛在一瞬之間由狗熊變成英雄似的。他走到門口,悄悄把頭探出去,看見走廊里沒了夢成的影子.才把頭縮回來,然后咬牙切齒地說道:“操你奶奶的,咱們走著瞧吧?!?/p>
四
一晃又過了半年時間。在這段日子里,夢成總是回避著顏香,他們之間關(guān)系出現(xiàn)一種漸漸疏遠的傾向。文翠也在回避夢成,就象夢成回避她一樣。吳骨在夢成面前失去了以往那種趾高氣揚的神態(tài),但這小子變得更加陰險狡詐。憑著拍馬屁的絕技,吳骨日益得勢。他一看到文翠就回味著那晚的甜蜜。他本想再上前與文翠糾纏,無奈夢成那銅拳鐵腿令他心有余悸,只好遠遠地望著文翠的背影直咽口水。
夢成好不容易在公園里找到了文翠。文翠獨自坐在那里,臉上以前那種白云般純真的笑消失了。夢成看著文翠,腦海里卻不自覺地想著顏香。他在心里把這兩個女人進行比較。文翠清純美麗,宛如蓮花;顏香楚楚動人,猶如醇酒。對于夢成來說,他并沒有用過多的時間去想顏香,雖然她那性感的嘴臉對男人的誘惑力很大,但是在他心里,只有對顏香不幸遭遇的同情。獨自一人時,夢成常常想著他與文翠這幾年來共同走過的不平道路和度過的難忘時光。夢成的手搭在文翠肩上,用手指撫弄著她肩上的長發(fā)。
“文翠,你近段時間總是烏云密布,到底是怎么回事?”夢成愛憐地望著文翠,“或許我有的時候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夢成是指他和顏香的那個晚上。但這件事,他一直沒有告訴文翠,一直痛苦而矛盾地折磨著他的心靈。
文翠緩緩抬起臉,久久地注視著夢成。她沒有說話,在她的心靈深處,埋藏著一種更為深沉的痛苦,這種痛苦使她與從前的言談舉止判若兩個人。每次回避夢成時,她就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她認(rèn)為夢成回避她的原因在于她和吳骨之間發(fā)生的不幸的事情。
文翠將手按在夢成的手掌上。夢成被一種熱血沖涌著,他曲著五指,用力地抓住文翠那只柔弱的手。
兩只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我對不起你……”文翠眼里溢滿淚水。
夢成把文翠的頭攬進懷里,親吻著她那散發(fā)著芳香的柔發(fā),愛撫地說道:“別說傻話了,我們這幾年都走過來了,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都要一如既往地走下去?!?/p>
“你真好。然而……”文翠在夢成懷里,像一只小綿羊,“或許我們緣份已盡……”
“明天羅主管就回香港了,他不會再來了?!鳖佅愫蛪舫蓙淼焦珗@一角,在一條石椅上并肩坐下。顏香順手在花叢中摘下一朵花,然后在手里捏碎。
“你今后打算怎么辦?”
“什么今后?什么怎么辦?哈哈哈……”顏香搖著頭,忽然縱懷大笑起來。這種笑聲象一道冰清玉潔的光劍橫過烏云重重的天空,這種笑聲充滿凄涼,充滿淚水,令人聞之顫栗。
“我已經(jīng)有了身孕……”顏香指著外凸的腹部,臉上顯露出痛苦的神色。夢成想起了那個夜晚,他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十分慚愧地說道:“對不起……”
顏香又哈哈大笑起來,這次她眼里明顯地流出了眼淚,她那美麗的臉被一種巨大的痛苦扭曲著:“要真是你的,我是多么地幸福。然而,這是一個惡棍在我身上恣意橫行時留下的可恥記憶……”
“誰?”
“你應(yīng)該知道。他明天就回香港,從此不會再來了?!鳖佅汔哉Z地重復(fù)著這句話,聲音里充滿凄楚的絕望。她又摘下一朵花,放在掌上,感慨萬千地說道,“我的夢就象這朵花一樣,當(dāng)它開放在春天的綠葉間,是多么地鮮艷,多么地耀眼。當(dāng)它被人摘下,捏在手掌里,恣意揉玩,最后便成了破碎的片片。這些破碎的片片是無法再重新組合了,它們象沙漠中的水滴一樣很快就會消失殆盡。即使在以后的記憶里,這些片片還會隱約地閃現(xiàn),那將是一種令人遺憾的破碎的美麗……”
“你應(yīng)該堅強點?!眽舫蓸O力想再一次把顏香從痛苦和迷惘中拉出來。
“謝謝你的鼓勵,我終身也忘不了你?!鳖佅憧纯词直?,“你該回去了,文翠還在那里等你呢。”
顏香從一個精致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厚疊錢,塞到夢成手里:“聽文翠說你今后要回家辦廠,我不可能象文翠那樣幸福地伴隨著你共創(chuàng)大業(yè)。這是我積存的三萬元錢——算是賣身錢,希望你接收我的一片心意?!?/p>
“不不不。”夢成連連擺手,“這些錢留著你自己用吧。你往后的日子怎么過?……”
“明天我就要走了?!?/p>
“去哪里?”
“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五
顏香死了。她和肚里的小生命一起消失在羅主管的車輪下。
羅主管沒有回香港,他被帶到了交管所。有人說,羅主管把車開到轉(zhuǎn)彎的地方,忽然看見公路中央站著蓬頭散發(fā)的顏香,他心慌意亂,忘了剎車,于是車輪便壓向顏香……也有人說,顏香早就等在那里,當(dāng)她看見羅主管的車時,猛然像一頭發(fā)瘋的猛獅朝飛馳著的車頭撞去……
顏香躺在血泊里,雙手抱住已被車輪壓破的腹部……顏香的雙眼圓睜著,充滿憤怒,那兩片薄而紅潤的嘴唇微微張開,像是很想說什么。
夢成聞訊趕來,他蹲下身去,顫抖的雙手捧著顏香的臉:“你要說什么?為什么不說出來呀?”夢成發(fā)瘋似地?fù)u著顏香的頭,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快說呀,你快說呀……”
文翠淚流滿面地站在旁邊,她扶起夢成,把一個用白手巾包著的小包遞繪夢成。
“這是顏香昨晚托我轉(zhuǎn)交給你的?!?/p>
夢成接過白布包,一層一層地打開,里面是三萬塊錢,還夾著一張簡潔的紙條,上面寫道:“如果你認(rèn)為這錢沾滿恥辱,請把它付之一炬;如果你認(rèn)為這錢寫滿愛意,請你收下并作為你創(chuàng)業(yè)的基礎(chǔ)。祝你創(chuàng)業(yè)成功。一個永遠愛你的人。”
夢成的心隨著顫抖的雙手顫栗起來。他望著血泊中的顏香,久久地,久久地。那公路上如花的鮮血像小鳥生翅似的,飛舞著,飛舞著。霎時,整個天空布滿血色……
夢成目無精神地坐在辦公桌前,一股疲倦向他襲來。他靠著辦公桌,雙眼很快被困倦模糊……突然,夢成被一位助理叫醒。他是送質(zhì)量分析匯報表來的。
“第一車間的質(zhì)量分析匯報表呂主管叫你親自去她那里拿?!敝戆哑渌囬g的分析表放在夢成的辦公桌上。
“為什么?難道她特殊些嗎?”
“不知道。反正她叫你親自去,她還說如果不去,后果自負(fù)?!?/p>
“我倒要看她搞什么鬼名堂?!眽舫梢贿厬崙嵉卣f著,一邊走向呂主管的辦公室。
門開著,呂主管正朝著站立在門口的夢成微笑,這是一種生長在陷阱與陰謀之中的微笑。夢成往里面掃視了一下,覺得沒有什么異樣,他才走了進去。不過,夢成預(yù)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會發(fā)生。
“我說過,你會敗在我手里的?!眳沃鞴芎鋈皇諗啃θ?,變得像一只兇殘的狼,“不得不承認(rèn),你的工作能力比我強。但是,你太年輕太嫩了,和我作對的人是沒有妤下場的。你推行的什么獎懲制度,實際上是沖著我和吳骨來的。你曾動手打過我的干兒子。今天,這些賬就一筆勾消吧。哈哈哈……”
呂主管笑起來像魔鬼。夢成微微一顫,繼而很快又鎮(zhèn)靜下來。他說:“推行獎懲制度,我是公事公辦。至于吳骨挨打,請你去問一問他為的是什么?”
“好一個公事公辦!”呂主管站起來,步步向夢成逼近,“如果你真是要和我斗的話,我就請你嘗嘗失敗的滋味?!?/p>
“輸?shù)牟灰欢ㄊ俏摇!眽舫赡缶o拳頭。
“那好吧。”呂主管奔到門口,把門關(guān)上,返轉(zhuǎn)身猛然將自己的上衣撕碎,然后出其不意地抱住夢成。她一邊緊緊地抱住夢成,一邊大聲吼道:“快來抓流氓啊,快來抓流氓啊……
夢成沒想到呂主管會這么卑鄙,他被呂主管死死地抱住.此時,夢成想起了生日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一種惡心感油然而生。夢成猛力掙脫掉呂主管的手.正要去開門,沒想到門被“砰”地一聲踢開了,吳骨正得意洋洋地堵在門口。吳骨附和著呂主管的聲音高叫起來:“抓流氓啊,抓流氓啊——”
呂主管和吳骨的嚎叫聲驚動了整了辦公室,不一會兒,門口圍滿了人。總經(jīng)理聞訊趕來。這時,呂主管斜躺在一張沙發(fā)上“傷心”地哭泣,她的褲子不知什么時候被自己扯掉。看見總經(jīng)理走進來,她的哭聲一下子提高了許多。她一邊哭(眼里怎么也擠不出半滴淚水),一邊悄悄用手掌從嘴里抹些唾沫到眼角。她哭訴道:“沒想到夢成這么下流無恥。他以進來拿質(zhì)量分析表為借口,當(dāng)看見我這豐滿的胸脯、修長的大腿和美麗迷人的臉蛋時,他就像餓虎撲食一般地?fù)湎蛭摇?/p>
呂主管的話引來圍觀者的一陣笑聲。夢成站在那里,靜觀著呂主管丑態(tài)百出的表演。他忍不住地笑了起來。這世界真他媽的太荒唐可笑了。
“總經(jīng)理……”夢成本想說什么。總經(jīng)理一擺手,那意思是他不想聽夢成的解釋。在這種情況下,解釋只能起反作用??偨?jīng)理望望夢成,又看看呂主管那件被她自己撕破的上衣,顯出很生氣的樣子。
這時,吳骨不失時機地把頭湊到總經(jīng)理面前,點頭哈腰地說:“這個流氓曾經(jīng)說過,他不玩上一百個香港女人誓不罷休。有一次,我親眼看見,夢成跟在總經(jīng)理太太那滾圓的屁股后面直流口水,久久沒有離去……”
“不要說了。”總經(jīng)理惱怒地吼道。他打斷了吳骨虛構(gòu)的故事,對夢成一揮手,說道:“真沒想到……你自己找退路吧。”
夢成的嘴欲張還閉,他很想說什么,但事情已發(fā)展到這一步,能說些什么呢?他只好對呂主管說道:“呂主管,你和吳骨的戲演得真精彩呀。”
總經(jīng)理走出房間,門口的圍觀者全退回了辦公室。這時,呂主管與吳骨相視一笑,好像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務(wù)似的。
“哈哈哈……”這笑聲發(fā)自夢成的嘴里。他太想笑了,現(xiàn)實就是一個荒誕的丑角。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