矯友田
那一年夏天,我只身一人來到濟南,參加一所技能學校的培訓班。距離我租住的宿舍樓不遠,住著一對老年夫婦,他倆都是殘疾人。女的腿不好,走起路來總是一瘸一拐的。男的身材矮小,一只眼睛還有毛病。男的在街頭的樹陰下擺了一個修鞋的攤子,路過的人都親熱地喊他“林大爺”。
因為每天只有上午兩節(jié)課,所以我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呆在宿舍里面。濟南的夏天尤其悶熱,宿舍里面就像一個蒸籠似的。于是,我也跟那些本地人一樣,只穿著一條大褲頭。來到大街的樹陰下乘涼。
林大爺?shù)男瑪偱?,總是擺著一副棋盤,紅漆木的棋子,足有小燒餅大小。棋盤的旁邊則是一堆馬扎,其中一個馬扎上放著一沓近幾天的《齊魯晚報》,這是林大爺自己掏錢訂閱的。我到這兒來的另一個目的,就是可以免費閱讀當日的報紙。那個棋盤前,幾乎一天到晚都圍滿了人,老人、年輕人都有。棋子拍得“乒乓、乒乓”地響,老遠都能聽到。林大爺活兒少的時候,也會擠上前去湊熱鬧,但是我很少見他下棋。
后來,我還發(fā)現(xiàn),林大爺竟然識不了幾個字,那一份晚報自然也是為別人準備的。在一個下午,我在翻閱報紙的時候,林大爺笑呵呵地問道:“你讀報紙,近日有啥大新聞呢?”于是,我在瀏覽一些重要新聞的時候,特意讀出聲來。林大爺仔細地聽,末了,他總會興奮地說:“這報紙俺沒有白訂啊,俺那老婆子總嫌棄俺在眼前擺份報紙,是豬鼻子插大蔥,裝相(象),可是她哪兒知道俺,還有個間接讀報的辦法呢?”
林大爺?shù)牟恍疑硎溃俏覐囊晃唤?jīng)常到他的攤前下棋的老人那里聽說的。他從小就是一個孤兒,8歲的時候,由于饑餓,在集市上偷了人家兩個火燒,結(jié)果被人發(fā)現(xiàn)后打傷了眼睛。在30多歲的時候,他才找了一個瘸腿女人。可是她卻沒有生育。后來,他倆抱養(yǎng)了一個棄兒。然而,養(yǎng)女長到13歲的時候,因為先天性的心臟病離開了人世……
三個月的學習時間很快過去了,我因為購買的是下午返回青島的車票,所以決定在中午的時候跟林大爺?shù)纻€別。當他知道我下午就要離開濟南的時候,便拉著我的手,很誠懇地說:“咱爺倆能夠認識,也是一種緣分。中午飯,你就在這兒吃。猜一猜,你大娘過會兒送啥好菜來?”他說到這兒時,已有些喜不自禁。我搖了搖頭。林大爺哈哈笑了起來,然后指著我的身后說:“你大娘已經(jīng)來了,俺猜百分之百是鯰魚燉茄子,你敢不敢跟俺打賭?”他的老伴拎著一個飯盒,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待她走過來,林大爺像個頑皮的孩子似的,搶著打開飯盒。里面盛的果然是“鯰魚燉茄子”。他一邊將竹筷遞給我,一邊說:“俺猜得沒有錯吧,嘗一下你大娘的手藝?!彼麆t轉(zhuǎn)身折了兩根樹枝當作簡易的筷子。我沒有再推辭,隨他坐了下來。菜做得很好吃,魚肉嫩,茄子更嫩,魚茄之香,鮮而不膩。兩盅白酒下肚,林大爺?shù)哪樉图t了。
我終于把憋在心里好久的一個疑問說了出來:“林大爺,你每天看上去都樂呵呵的,難道就沒有愁事嗎?”他咂吧了幾下嘴,說道:“比一比過去,咱現(xiàn)在過的每一天都算是幸福的,還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就是有一點苦,日子還要照樣過。你愁眉苦臉是一天,樂呵呵也是一天,那咱為啥不樂呵呵地過呢?”臨別的時候,林大爺才如實地告訴我。其實今天是他的生日。每到過生日的時候,老伴都要為他做一頓鯰魚燉茄子。所以,他才非常自信地跟我打賭。
這一轉(zhuǎn)眼,十幾年過去了,我總會想起林大爺。他是我的生命里為數(shù)不多的一個與我沒有親緣關系,卻被我時常掛念的人?,F(xiàn)在的林大爺,是否仍坐在樹陰下,一邊聽著“乒乓、乒乓”的落棋聲,一邊給人修鞋呢?在他生日的時候,他是否還記得那個曾經(jīng)接受過他一頓鯰魚燉茄子的年輕人呢?他也許不會知道,魚茄的香氣和那些真誠的話語,早已被那個年輕人永久地珍藏在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