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士兵
鄉(xiāng)下老屋的墻角,躺著一臺老式座鐘。那天,我捧起它,擦去玻璃鐘面上的灰垢,掀開粘得很緊的鐘門,然后轉動幾下上發(fā)條用的生銹鐵鈕,輕輕撥動一下鐘擺,老式座鐘就蘇醒了。孤寂的指針,又重新行走在荒蕪已久的鐘面上,間或發(fā)出渾厚的鐘鳴,像是一聲聲沉重的呼喚。
我媽走過來說,那鐘早就不準了。我笑了笑,輕輕地放下了座鐘。它又躺在墻角了,一會兒走累了之后,它肯定又會沉沉睡去。我突然有種莫名的憂傷,那臺老式座鐘并沒有死亡,然而錯亂的往往才是更為痛苦的。那臺老式座鐘,其實需要一個醫(yī)生。那一刻,我想到了鐘表匠。
許多年以前,在我老家陳家集的街角,就有一位鐘表匠。在他年代久遠的木桌子上,有一個三面玻璃柜。正面那塊玻璃上,四個醒目的字“精修鐘表”是用朱紅油漆刷成的。柜子里面是零碎的鐘表部件。每天早晨,我上學經(jīng)過街角時,他都恰好在搬動桌椅,準備開工;而黃昏放學時,又看見他在拾掇整理,打算收工。永遠都那么準時。
我考上初中那年,舅舅把那塊戴了多年的鐘山牌手表送給了我。那塊手表一度成為我最引以為榮的物件,我常常煞有介事地把手腕高高一揚,讓內(nèi)心的虛榮得到充分的顯露。也許是在抗拒我那時的偽飾與虛榮,那塊手表常常不愿意忠誠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它提供的時間,或是超前,或是滯后,與準確的時間總是保持著距離。
在一個陽光很好的午后,我把它交給了那個鐘表匠。那天,我佇立在鐘表匠的身后,看著他輕輕打開手表的后蓋,然后把全部的心思都托付給了手中的小鑷子、小鉗子和小起子。他用最輕微、最精確的動作,去拆那些細碎的零件。我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幾乎不敢相信,他那雙粗糙的大手,能梳理頭發(fā)般細的游絲,能控制住那些微小的齒輪。
沒有絲毫的閃失,也沒用太久的時間,鐘表匠就讓手表恢復了正常。面對我的驚異,他只是簡單地說,這修鐘表的手藝,就像繡花一樣,得靜心,得細心,才能讓時間不快不慢。他還說,其實,做什么,都得不緊不慢的。
在我中學畢業(yè)以后,那個鐘表匠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那個鐘表匠,是我老家最出色的手藝人之一,他懂得時間的意義。就像茨維塔耶娃說的,我是手藝人——我懂手藝。手藝人領悟到,他手中碰觸與撫摸的物件,是能呼吸的,有生命的。就像那些鐘表,之所以能夠不快不慢地行走,肯定得有一顆健康的心臟。有一部偉大的格言集,就叫《鐘的秘密心臟》,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埃利亞斯?卡內(nèi)蒂諾寫的,其中諸如“在他身上一部分變老而另一部分尚未誕生”,“他需要那種在他之后能夠繼續(xù)他的痛苦的人”這樣的思想碎片,之所以令人震撼,是因為這些話揭示了時間的奧秘與價值。
現(xiàn)在,我鄉(xiāng)下老家的那臺老式座鐘,還躺在墻角,遺憾的是,它已經(jīng)無法尋覓到鐘表匠了。鐘表,其實與人是一樣的。只是很多時候,人生的發(fā)條,或是鉚過了勁,或是太過滯緩,讓我們成了錯亂的時鐘。而且,因為不懂得時間的意義,也就找不到鐘表匠來在快和慢之間,為我們嵌入一枚具有調(diào)節(jié)功能的齒輪,來給予心靈平靜與和諧。從這個意義看,沒有鐘表匠的人生,是殘缺的,甚至是危險的。
(選自《泉州晚報》,略有改動)
【路子與你聊】
“鐘表,其實與人是一樣的”,作者所說的“一樣”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