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菲
我們所謂的源頭,其實就是米。米仿佛是一條亙古至今的河流,呼嘯而來,寂滅而去。2004年9月下旬,江西萬年縣舉辦“國際稻作文化旅游節(jié)”,我去了萬年仙人洞和吊桶環(huán)遺址。仙人洞是個石灰?guī)r溶洞,呈半月形,可容納一千多人。吊桶環(huán)位于溶洞南側(cè)山頭上,形似吊桶,是原始人的屠宰場。1995年,中美聯(lián)合考古隊發(fā)現(xiàn)了打制和磨制的石器、骨器,以及人類最早的陶器、刻有記事符號的骨標,更令人驚奇的是,出土了大量的栽培稻化石,距今已有12000年,是迄今為止地球上發(fā)現(xiàn)的最古老的稻作遺址。稻化石把萬年前的人類原生態(tài)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在時間的鏈條上,米緊緊地把我們黏結(jié)在一起。
很難用一個詞去概括米在人類的演變史上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它一粒一粒地繁衍,一季一季地生長,一餐一餐地喂養(yǎng)。是米書寫了人,是米還原了歷史。歷史上,所有的農(nóng)民起義,不僅僅是為了政權(quán),更是為了米。誰掌控了米,誰就掌控了國家的命脈。米等同于話語權(quán)。米就是生命中最高的帝王。我們血管里流淌的是什么?說是血液,倒不如說是米漿。或者說,血液就是米漿。
從小到大,我的胃口特別好,按我母親的說法,是我童年時期紅薯吃得多。母親說,胃腸像下水道,不斷地通,才不會阻塞。那時經(jīng)常斷糧,紅薯成了主糧。紅薯切成粒狀,曬干,蒸飯時拌一些,通常是一半米一半紅薯粒。我大姐端一碗飯,坐到門檻上吃,把紅薯粒撿出來,喂雞。我祖母看見了,就用筷子打她,邊打邊罵,說:“紅薯又不是老鼠藥?!贝蠼愦蜷_飯甑,看見紅薯就哭,蹲在地上,抱著頭。我吃,覺得特別香,慢慢嚼,有甜味。人生在世,沒有比吃飯更幸福的事,也沒有比吃不下飯更痛苦的事。一個人,對米飯的態(tài)度,可以說是對生活的態(tài)度。一個厭食的人,唾棄米飯的人,我會說他是一個了無生趣的人。一個熱愛大米的人,必然是一個感恩生活的人。我回楓林老家,一年難得幾次,母親忙這忙那地為我燒一桌子的好菜。我過意不去,對母親說,我回家就是想吃飯甑蒸的飯。我說的也是實話。我想象不出還有比這更好吃的東西。飯甑是杉木板箍的,上大下小,圓圓地往下收縮,打開蓋子,蒸汽騰騰地往上翻涌,飯香裊裊,滾滾而來。米完全蒸開,雪一樣白,相親相愛的兄弟一樣緊緊地環(huán)抱在一起,仿佛它們曾經(jīng)受了無窮的苦難,如今要好好地享受血肉恩情。這樣的記憶也相隨我一生——母親把一天吃的米,倒在一個竹箕里,放進清水,使勁地晃動,米灰慢慢地在水中漾開,米白白的,圓潤,晶晶亮亮。鍋里的水已經(jīng)沸沸地冒泡,蒸汽一圈一圈地纏繞在房梁上。母親把洗好的米傾進鍋里,蓋上蓋子,旺旺的木柴火熊熊地煮。鍋里的清水變白,變濃,膠一樣,母親把米撈上來,晾在竹箕上,到了中午,用飯甑蒸,成了生香的米飯。剩下的羹水切兩個大紅薯下去,煮爛,我們吃得稀里嘩啦。
米飯不軟不硬,酥酥綿綿,細細嚼,有淡淡的甜味,不用菜也可以吃上三大碗。小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建一個大谷倉,里面堆滿了稻谷,怎么吃也吃不完。然而,美好的生活似乎并不需要谷倉。我現(xiàn)在的家里,一個20斤的鐵皮米桶,可以應(yīng)付一個月。沒有米了,打一個電話給樓下的超市,5分鐘就能送到。
不知道是否可以這樣說,一個沒有看見米生長的人,是沒有家園意識的。一個有家園意識的人,當他再也看不見米的生長,他的內(nèi)心是恐慌的。
現(xiàn)在,無論城市還是鄉(xiāng)村,生活都變好了,米成了賤貨,100斤米換不到半只鞋,討飯的人也不要米,嫌背在身上重。人種田是受苦,米種出來了又遭罪。有些減肥的女人,不吃飯,只吃水果或藥丸。我愛人的一個同學,差不多有一年沒有吃米飯了。她有些胖,怕有錢的老公嫌棄她,她只吃水果,她覺得米是她不可原諒的敵人。她嫌棄米,米成了原罪。
米假如有人一樣的心臟,必然是一顆痛苦的心臟。它有兩種顏色的肌膚,一種是紅色,一種是黑色。紅的是熱血,黑的是傷病。然而,米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珍珠一樣的皎潔,讓我們?nèi)滩蛔∩斐鲭p手,捧著它,久久不放。
(選自《人民文學》,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