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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有你

2008-06-09 20:33:41鐘求是
小說月報 2008年5期
關鍵詞:兒子

吃過早飯,兒子坐在地板上玩兒汽車。他把這只輪子拍打一下,又把那只輪子拍打一下。車轱轆們在他手里滴溜溜地轉。邱靜走過去說,小今,你準備好了嗎?兒子不吱聲。邱靜說,今天開始你是學生了,咱們得上學校去。兒子仍不吱聲。邱靜伸手拽起兒子,汽車留在地板上。兒子掙扎一下,彎腰撿起汽車。邱靜說,今天能不能不帶車子?兒子否定地嚷了一聲,把汽車摟緊了。邱靜嘆口氣,取過書包,牽著兒子的手出了門。

學校離家不遠,步行也就十分鐘。為了進這個學校,邱靜找過校長三次。第一次她剛說完情況,校長便搖了頭,說不好辦不好辦。第二次她改了口氣,問能不能試讀一段時間。校長搓著手說,教學開不得玩笑,不敢冒險呀。第三次去的時候,邱靜眼里含了淚水,直忍著不掉下來。校長見躲不過去,猶豫片刻喚來了教師劉純秋。劉純秋是新生班主任,長著一張慈善的臉。她瞧著邱靜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便軟了。她對校長說,你派給我,我也沒法子。校長說,我不派給你,你自己看著辦吧。劉純秋說,我教了這么多年書,怎么能讓一個孩子嚇住。校長說,那就擱你班里試試?劉純秋說,你說試試就試試。

既然是試讀,第一天多么的重要??斓綄W校時,邱靜心里突然有些慌。她扭頭看一眼兒子,見他手里使勁攥著汽車。邱靜想一想,取下兒子的汽車塞進書包。兒子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尖叫了一聲。邱靜蹲下身子說,小今記著,小學生要講禮貌,你這種尖叫就很不禮貌。兒子說,我要汽車。邱靜說,汽車擱在書包里,放學了才能拿出來玩兒。兒子不說話了,目光望向別處。他看見路上有許多孩子,有的跟自己一樣大,有的跟自己不一樣大,他們都向一個大門走去。邱靜指了指手說,看見了吧,這就是你的學校,每天你都得到這兒來。

母子倆走進校門找到教室。劉純秋老師從講臺上下來,朝邱靜點點頭。邱靜說,他就是唐小今。劉純秋打量一下唐小今,長得挺清秀的,還閃著一雙大眼睛。劉純秋說,挺不錯的呀。邱靜搖搖頭說,他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劉純秋摸一下唐小今的腦袋,想讓他抬起頭來,但唐小今不理她。劉純秋湊近唐小今的臉,沖他笑了一笑。唐小今沒有回應,他的眼睛挺大,卻明顯的虛空。劉純秋直起身子說,你回去吧。邱靜說,我請了一天假。劉純秋說,你不用的。邱靜說,我等在外邊。劉純秋說,那你稍遠點兒。

上課鈴聲響了,學生們像一群群魚游進教室,校園一下子靜住。邱靜走到一棵樹下,坐在石壇邊沿上。天還熱著,陽光落在地上,圍了她一圈。她穩(wěn)住神,盯著遠處那扇教室的門。她知道對兒子來說,突然的環(huán)境變化意味著什么。也許他會大哭,也許他會自語。自語一句還沒關系,自語兩句三句,教室便會亂起來,學生們的眼睛就顧不上黑板,劉老師的臉就變得又驚又慌。然后,教室的門會打開,像一張不消化的嘴,把兒子吐出來。

在擔心中等著,時間便過得慢,坐了好大一會兒,一看手表才十分鐘。瞧瞧周圍,什么人也沒有,自己像一片葉子掉到空曠的校園里。邱靜心里有些散,漸漸又有些苦。她想,今天等在這兒的本來應該是唐民,至少也應該兩個人一起坐守的。唐民是個男人,有理由多扛點困難的活兒。唐民說過,不管什么事情,來了就得好好對付,他說完這話,過了一年,又過了一年,然后走了。他是個懦夫。

不過當初追她的時候,唐民是勇猛的。那時邱靜還在報社編休閑版,每周必修的功課是與有關公司通電話,時不時也與公司的老總在飯局上聚面,說些認真不認真的閑話。某一天,邱靜在飯桌上遇到在一家旅游公司做副總的唐民,雙方可能說過幾句話,碰過兩三回杯,眾人紛亂之間,也沒留下重要的記憶。過了幾天,一束鮮花突然而至,遞到邱靜面前,讓她又愉快又納悶。她問誰送的,送花工只是搖頭。她把鮮花擺放在辦公桌上。兩天之后,又一束鮮花來到邱靜手中,然后占據(jù)了辦公室的窗臺。又過兩天,當送花工再次捧花走進辦公室時,邱靜不感到愉快了,她指著手讓送花工把花擱在地上。傍晚下班,邱靜去了花店,在登記本上找到一個手機號碼和一個唐字。她當即撥了那個手機號碼,客氣地問對方是誰,為什么送花。對方慌一下,馬上鎮(zhèn)定了說自己是唐民。邱靜想不起唐民是誰,引蛇出洞地說,我有位中學同學叫唐民,你不是他吧?對方說,你是貴人多忘事,我乃四方旅游公司之唐民。這么一說,邱靜記起來了。她說,原來是你,你送我這么多花,挺夸張的。對方說,夸張嗎?不夸張,我覺得恰到好處。邱靜說,我隆重謝謝你了,不過以后別送花了好嗎?對方說,不送花可以,但我會干些別的事。

那個傍晚,兩個人就這樣扯話開了頭。接下來一段時間,唐民要干的別的事,便是把邱靜約出去喝茶、看電影。不少時候,邱靜要做夜班,唐民總是及時來到報社門口,等邱靜出來了便接住,一起散步去吃豬臟粉或者餛飩,然后把邱靜送回家。在休息日,要是天氣不錯,他們還會去人民廣場放風箏。在邱靜手里,風箏老飛不高,還喜歡搖搖擺擺。唐民拿過去,風箏就會變得趾高氣揚,使勁往高處走。等繩線用盡,他便撒了手,讓風箏越飄越小,隱在天空里。

盡管這樣,邱靜對唐民還不是堅定的。邱靜算不上很漂亮,但長得精致,比較耐看。在報社里,至少有兩位同事對她心存企圖,時常跑過來與她聊些私話,很知心的樣子。邱靜周旋其間,你進我退,你擾我繞,不給對方濫情的機會。直到有一天,報社里發(fā)生了一起血案:一名男子闖進一位女記者辦公室,先是跪在她面前,爾后掏出刀子在她身上捅了兩刀——據(jù)說該男子是三角戀愛中的失意者。在一片嘈雜聲中,滿臉痛苦的女記者被眾多手臂抬過走道,送到門外嗚嗚作響的救護車上。邱靜站在那里盯著地上一長溜的滴血,愣了半晌,然后對自己說,你還是嫁了吧。

不久,邱靜做了唐民的妻子。倆人在城東新區(qū)按揭買了一套房子,房子不大,但裝飾得清淡,挺休閑的格局。唐民又開著公司的小車,所以也不怕上班路遠。每天上午,倆人一起出門,坐著白色車子去單位。在報社門口,唐民把邱靜放下,邱靜揮揮手,目送車子開走。同事見了,說邱靜你瞧瞧自己的臉。邱靜說我怎么啦?同事說,你的臉赤裸裸寫著幸福呢。邱靜淺笑著不說話,心里想,幸福這個詞用得有些俗。

邱靜明白,自己的幸福包含著性福。剛開始的時候,兩個人摸著石頭過河,在一兩種姿勢上練基本功,練得比較辛苦。突然有一天,邱靜叫出了激奮綿長的顫聲。叫過之后,才知道以前的全不及格。兩個人演變了花樣,讓叫聲在臥室里常常響起。有一次邱靜叫得狠了,禁不住咬住枕巾,咬出一個小洞來。完事以后,邱靜望著枕巾,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是不是挺浪的?

又過些日子,邱靜肚子有了動靜,先是隱蔽地生長,然后一天天的隆起,像半只地球。晚上沒事的時候,邱靜躺在床上,唐民則對著半只地球做研究狀,研究了若干天,不知怎么研究出一個名字叫小今。唐民認為這個名字挺清爽,適用于男孩或者女孩。邱靜“小今小今”喚了幾次,覺得挺不錯的。

一個秋日的傍晚,小今出世了,是個男孩。

做了媽媽的邱靜身材有些變化,心境也有些變化。報社里的事情不再最重要,最重要的是家中那個小小人兒。她把小小人兒的照片壓在辦公桌玻璃板下,時不時看上一眼。干活兒的間隙,她還會抽空往家里打一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四川籍保姆,操著川腔向邱靜匯報小小人兒的最新情況。下班到家,邱靜一抬腳甩掉皮鞋,直奔小小人兒。小小人兒要是睡著,她就在旁邊坐一會兒;小小人兒要是醒著,她就一把攬過來臉對臉細瞧。小小人兒的眼睛鼻子嘴巴,一切都讓她看不夠。

小小人兒長到一歲的時候,已顯得漂亮結實,但未有說話的跡象。一天下午,保姆突然打來電話,高興地說小今開口了,不過不是說話而是唱歌。邱靜不敢相信,下班奔回家,果然聽見兒子咿咿呀呀在唱歌,細辨之下,竟是正在熱播的電視劇插曲。邱靜問保姆,你是不是天天在看電視劇?保姆說,我的話不好聽,想讓小今在電視里學話,沒想到先學會了唱歌。邱靜說,未說話先唱歌,這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呢。保姆說,是呀是呀,我是頭一回見到這種事兒,小今這孩子聰明哩。

但小今的唱歌似乎只是靈光一現(xiàn)。又半年過去,小今仍不會說話,而且出現(xiàn)一些不好的情況。他不喜歡讓人抱,當大人抬起手臂拍拍手,別的孩子會撲身回應,可小今卻使勁把大人的手推開。別的孩子很容易被新的顏色或玩具吸引,可小今幾乎無動于衷。特別不好的是,你捉不住他的眼神,你湊到眼前跟他說話,他卻把目光挪到旁邊去。

邱靜唐民商議幾次,認為保姆不合適,便換了保姆。過一段時間,又覺得不好,再換一個保姆。

小今長到四歲時,已明顯的與眾不同。他拒絕各種玩具,但對玩具汽車一見鐘情。每天他要花許多時間坐在地板上,把汽車拍來拍去,讓輪子轉起來。不僅如此,他還無師自通學會了身體旋轉,經(jīng)常站在地板上扭著腦袋,不停地追趕自己的屁股,勤奮得很??诘故情_了,但說的話總是點點滴滴,做不到暢所欲言。

邱靜帶著兒子看過幾次醫(yī)生。醫(yī)生認為不要緊的,現(xiàn)在的孩子集多方寵愛于一身,總會寵出些缺點的。同時指出,整天待在家里局限性很大,要讓孩子走出去過集體生活。

邱靜讓兒子去了幼兒園,心里暗暗期待著情況的好轉。過幾天,老師向她通報,說你的孩子記憶真好,把全班的小朋友生日都記全了,可就是不搭理人,一天到晚一個人坐在旁邊。又過幾天,老師說,你的孩子不會講故事,就會自己跟自己說話,有時還喜歡沖別的孩子亂叫。再過幾天,老師氣急地說,不說啦不說啦,你把孩子領回去吧。

邱靜沮喪透了。她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有時半夜睡著,她會突然醒來,坐起身盯著兒子看。熟睡中的兒子漂亮清爽,顯不出一點兒毛病。于是她禁不住推醒唐民,讓他一起看兒子。邱靜說,為什么睡覺時好好的,醒過來就不一樣了?邱靜說,為什么為什么?這時唐民說了一句挺大氣的話:生活就是這樣,不管什么事情,來了就得好好對付。

一日,唐民在客廳里看電視,突然高聲喚邱靜。邱靜過去一看,電影頻道正在播一部美國電影《雨人》。電影中,小伙子查理得知父親去世時將一大筆錢留給一個叫雷蒙的人,小伙子不知道雷蒙是誰,就到處打聽,終于在一家精神病院找到了雷蒙。原來雷蒙是他的兄弟,從小患有一種叫自閉癥的病,被人們喚作“雨人”。

邱靜唐民瞪著眼睛,身子久久不動。電影里雨人的動作和神情像在學著他們的兒子。是的,在學著他們的兒子。邱靜感到口渴,想去倒開水,使勁動一下手腳,竟沒有拔起身子。她想,原來是這樣。過一會兒,她又想,原來兒子是雨人。

邱靜唐民領著兒子去醫(yī)院,這次找了心理科醫(yī)生。心理科醫(yī)生取消了他們心里殘留的僥幸,明確診斷:唐小今,他們的兒子,患的是兒童孤獨癥,也叫自閉癥。

這種病例在一千個孩子中只有一個,可被他們攤上了。

鈴聲響起,下課了。教室門口出現(xiàn)許多學生,劉純秋也走了出來。邱靜迎上去。劉純秋說,這節(jié)課排了座位,他坐在第三排,挺安靜的。邱靜松了口氣。劉純秋又說,他有些羞澀,老低著腦袋,有時看我一眼,又趕緊把腦袋低下。邱靜說,他還不習慣。劉純秋說,你若不放心,過去看看。邱靜感激地點點頭。

邱靜走到教室窗邊,從上方看進去。教室里有許多小孩子跑來跑去,只有兒子靜坐其間,低了頭玩兒著書包帶。書包帶一圈一圈纏住他的手指,松開,又纏上。邱靜差一點要走進教室糾正兒子,想一想,忍住了。其實兒子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不錯了,至少沒有亂了情緒。

第二節(jié)仍是語文課,隨后是數(shù)學課。數(shù)學課進行到一半時,小今沒有管住自己,他把玩具汽車拿出來放在課桌上。數(shù)學老師不允許這樣,張大眼睛制止他,但她的目光根本找不到著陸點。她只好走過去拿起玩具汽車,要沒收的樣子。小今吃了一驚,撅嘴打出一串嘟嚕,又打出一串嘟嚕。教室一下子亂了,許多顆腦袋在亂動。數(shù)學老師是位年輕姑娘,沒見過這種情況,連忙把汽車丟回去。汽車一回去,嘟嚕聲剎住了,腦袋們也靜止了,但那輛汽車公然停泊在課桌上,讓數(shù)學老師著實生氣,又不知道怎么辦好。

教室的門輕輕推開,邱靜走了進去。她來到兒子跟前,把汽車塞進書包,轉過身對數(shù)學老師說,對不起。數(shù)學老師對突然冒出來一位女人有點驚訝,說,你是他媽媽?邱靜點點頭。數(shù)學老師說,哎呀,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學生。邱靜心里一陣難過,說,他會……背九九乘法口訣。數(shù)學老師不明白地望著她。邱靜對兒子說,你站起來給老師背九九乘法。小今臉上活泛了,站起來嘴中念念有詞,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數(shù)學老師說,擺什么譜呀!難道會背九九乘法就可以不聽課啦?那你直接讓他上二年級或者三年級好了。邱靜說,不是這個意思。數(shù)學老師說,那是什么意思呀?邱靜說,我解釋,下了課我解釋。

下了課,邱靜堵住數(shù)學老師,說了一些話,覺得不夠,又說了一些話。數(shù)學老師第一次聽到兒童孤獨癥這個詞,似懂非懂的。她說,那以后怎么辦?他搗亂起來,我是不是兩眼一閉剛好沒看見?邱靜說,他情緒好的時候,一般不會的。數(shù)學老師說,情緒不好的時候呢?就讓他站起來背九九口訣?邱靜說,請你把他當作一個特別不懂事的孩子。數(shù)學老師說,一個學生老不懂事,會把其他同學也弄得不懂事的。邱靜說,不管怎么樣,就算是我求你了。數(shù)學老師嘆口氣說,哎呀,我頭一回遇到這種事哩。

邱靜領著兒子走出教室。到校門口,她忍不住要說話,就停住腳步彎腰對兒子說,今天第一天上課,總的還可以,但你不該把汽車放在桌上。兒子不吭聲。邱靜又說,我說過的,汽車要等放學了才能拿出來玩。兒子說,錯了。邱靜說,哪兒錯了?兒子說,汽車錯了。邱靜說,不是汽車錯了,是小今錯了。兒子說,小今錯了。邱靜直起身子,用手摸摸兒子的腦袋。

兩年前,唐民跟兒子說話,也喜歡摸兒子的腦袋。那時候,他還沒有丟掉信心。那時候,他的腦子還喜歡跑出一些想法。他跟邱靜說,兒子的差錯說到底是咱們的差錯,咱們沒有在親情上與他徹底打通。唐民的話有點玄,可邱靜認為是對的。老是著急老是懊喪沒啥用,他們趕緊要做的,應該是多花些時間與兒子待在一起,制造親熱的氣氛。

邱靜找到報社領導要求調崗:她愿意放棄編輯的位置,轉到相對清閑的資料室去。報社領導開始有些吃驚,聽了她的講述后,臉上的問號變成了感嘆號。

夫妻倆一有時間,就開著車帶兒子出去。他們決定先從動物入手,因為動物最容易勾出孩子天性中的一些東西。他們來到動物園,看了孔雀,看了黑熊,又看了猴子。剛見到猴子時,兒子有點高興,一下一下拍著鐵欄。靈活好動的猴子獲取了他的注意力。后來一只猴子跳過來,逗玩似的沖他叫了一聲,兒子活絡的臉一下子愣住,又變得淡漠起來。邱靜說,小今,可以高興的。唐民也說,兒子,可以高興的。小今卻不再高興。

天氣漸熱,夫妻倆又想到去游泳。到了游泳館的池子里,他們把游泳圈套在小今身上,讓他浮在水面。小今對此挺滿意,臉上呈現(xiàn)出一些歡喜。唐民慫恿說,兒子,你用手拍拍水。小今就用手拍水,拍了幾下,有水珠濺到他臉上和嘴里。他趕緊抬手去擦,臉上擦干了,嘴里卻沒辦法擦凈。他便吐口水,一下兩下三下,嘴巴咂出一串響,過一會兒,似乎還覺得嘴里難受,調轉腦袋挨近池壁,突然伸出舌頭去舔白色瓷磚。唐民見了,吼了一聲,把兒子不雅的動作止住。

由此夫妻倆想到,兒子最近添了一些相當不好的習慣,譬如喜歡吐口水,譬如在眼前玩弄自己的手指。更不好的是,他將這兩種習慣結合起來,把口水吐在手里,再往臉上和脖子上抹,弄得臟濕濕的。夫妻眉頭擰起了結,決意改掉他這個毛病。以后日子里,一見小今往手掌吐唾沫,就抓過他的手使勁抽打。有時小今坐著看電視,也不自禁的犯毛病,唐民或者邱靜便走過去將電視關掉,打得他哇哇地哭??蘖藥状危〗裰雷约哄e了,開始收斂。

一個月后,小今吐口水的毛病改善了許多。眼看出了成績,正要高興,小今又誕生一個新的毛病——喜歡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夫妻倆弄不懂兒子這么做有什么心理根據(jù)。唐民試著閉上一只眼睛,不認為有什么舒服。邱靜把兩只眼睛輪換著一開一閉,只覺得世界在眼前跳來跳去。很顯然,造物主給了人兩只眼睛,就一定比一只眼睛更管用。

唐民邱靜把小今叫過來,指出必須改掉新冒出來的毛病。他們說,閉上一只眼睛一點兒也不好玩兒。他們說,閉上一只眼睛走路容易摔跟頭。他們又說,閉上一只眼睛世界就少了一半。他們說話的時候,小今直著腦袋,像是聽取教導,又像是思考什么。過了半晌,他禁不住似的,突然閉上一只眼睛。唐民沒法不生氣,抬起手一掌打過去,把兒子的眼睛打開了,同時也引出了嘹亮的哭聲。這哭聲不屈不撓,持續(xù)了許久。

夫妻倆現(xiàn)在認識到,得讓兒子住醫(yī)院,興許醫(yī)院能糾正兒子的種種毛病。他們去了原先去過的醫(yī)院,原先的醫(yī)院說,這種病得上康寧醫(yī)院住去。到了康寧醫(yī)院,才知道沒有專門的兒童病區(qū),要和成年精神病患者混住。夫妻倆猶豫半天,咬咬牙住了進去。

他們?yōu)閮鹤右艘粋€小單間,每天上午接受醫(yī)生的詢問、安慰、派藥,其余時間與兒子說說話,看看電視什么的,他們很少走出門去。出了房間,便容易遇到一些不好的景象,譬如一個人會突然湊上來,笑嘻嘻地抓住自己頭發(fā),要把自己的身子提到空中去;又譬如某一個房間門口會悄悄探出一只腦袋,緊張地說一堆話,又把腦袋縮回去。

無奈的是每天下午有半小時的活動時間,醫(yī)生要求所有病人到樓外的草坪上見日光。邱靜或者唐民只好領著兒子走出樓門,躲開眾人,坐在遠處的草坪上。陽光挺柔和,暖暖的貼在身上,倒也舒坦。不舒坦的是不時有身穿病服的人踱步過來,莫名其妙地看一眼或說一句話,爾后晃身而去。在這些人當中,只有一位小伙子看上去挺正常。他走過來時有點猶豫,好像不好意思打擾似的。說上幾句話后,隨即對小今產(chǎn)生了同情和好感。他說,小弟弟長得挺俊的,不注意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好呢。

以后幾天,小伙子時常來病房串門,與唐民談旅游,與邱靜談報紙。他說話語速適中,文文靜靜的。唐民禁不住問,你怎么會到這兒的,不像呀?小伙子說,我沒毛病,真的沒毛病,是他們弄錯了。唐民說,你說的他們是誰?小伙子說,我父母還有醫(yī)生,有時候真是奇怪,錯誤會同時發(fā)生在三個人身上。

轉天,吃晚飯的時候,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奇怪的哀喚。聲音比較難聽,又有點熟悉。唐民走出門,見走廊里聚著幾個人,湊近一看,竟是昨天自稱沒病的小伙子坐在地上,一邊扯著脖子嘶叫,一邊從褲襠里掏出一攤黃液,撲鼻的臭。幾個人雜亂地拽扯,一時拉他不起。唐民明白了,轉身便走,回到飯桌前,再也吃不下去。他憤怒地說,都這樣了還說沒病,這是什么破地方呀!

夫妻倆都覺得累了,不長的一段日子,他們像過了幾年。更破壞情緒的是,他們明白了一個事實:即使住十次院,兒子的病也是無法治愈的。他們與醫(yī)生討論過多次。醫(yī)生說,目前確實沒有特效藥,對付這種病,人類真的不是很聰明。醫(yī)生又說,也許我們需要時間,還需要耐心,時間與耐心能夠讓人類變得聰明起來。醫(yī)生說話的時候,表情像一個溫和的哲人,可他的言語像尖利的針筒,把他們心中留存的希望一點一點抽走了。

夫妻倆把兒子領回了家。因為不用輪流著趕去醫(yī)院,日子松了許多,同時他們的心勁也松了許多。

此時的唐民開始不愿意見到小今了。每天上午他趕著出門,晚上則給自己放了閑,拖得很遲才回家。開始的借口是單位有事,用了幾回,自己都覺得沒勁,便省去不用。不少個晚上,他在街上亂走,逛了書店逛公園,逛了公園逛商場。后來覺得不是辦法,便去湊飯局。現(xiàn)在飯局多得是,只是比較亂,經(jīng)常東一榔頭西一棒,與許多陌生面孔喝在一起。但他似乎不在意,混在生的熟的或半生半熟的氣氛里,一次次把自己的臉喝紅。

唐民的失態(tài)讓邱靜難過,但她不準備干涉他。她雇了一個鐘點工式的保姆,專門白天陪著兒子。傍晚下了班,她替下保姆,做飯、刷碗、洗衣、整理房間,然后送兒子上床睡覺。把這些做好,她會疲累地給自己泡上一杯茶,雙手捧著杯子,一口一口地喝。喝完了,她將身子移到床上,打開臺燈,抓起一本書或一本雜志,看看想想,想想看看。

再過些時候,唐民攜著一臉酒紅回來了。他先看看兒子的臥室,兒子睡得靜靜的,像一只老實的小貓。他推開自己的臥室,橘黃的燈光打在邱靜臉上和手中的書上,顯得安適而恬靜。唐民有些恍惚,也有些滿意,覺得自己耗了一晚上,要的正是這個意思。他想,如果可以刪除白天,把時間長久??吭谶@樣的時刻,該多么好。

在這種意境中,唐民想讓自己干點兒什么。他脫掉衣裳滑進被窩,兩只手繞住邱靜,繞了幾下覺得不過癮,就去剝除邱靜的衣物。很快,邱靜的內衣一件一件飛向地板。邱靜看著忙碌的唐民,說,你醉了吧?唐民說,我沒醉。邱靜說,你看起來沒醉,其實還是醉了。唐民不言語,覺得說的不如做的。他翻身上馬,做躍躍欲試狀。躍躍欲試了半天,那物件像一位覺悟不高的士兵,只知道附聲吶喊,做不到挺身而出。唐民僵在那里,氣喘得又粗又亂。邱靜說,唐民你喝了酒便不能做事,多少回了,我又不是不知道。唐民說,邱靜我告訴你,我沒醉,我就是怕再干出一個廢物,我就是怕這屋子里多出一個小今第二。邱靜說,既然這樣,你忙乎個啥!唐民撤下身子說,我以為今天跟往常不同,我他媽以為今天晚上不一樣呢。

過幾日,唐民帶團去了外地。按理說,他好歹是公司的領導,不應該去干搖著小黃旗招呼游客的活兒。但唐民樂意自貶身份,與一幫不認識的人一起,行走在不認識的地方。行走了若干日,他回來了,等著邱靜的反應,怨言或者責問或者哭訴。但邱靜沒有,她的神情幾乎是沉靜的,沉靜中帶著一絲的傷心。唐民不知道怎樣去應付這一絲的傷心,于是繼續(xù)帶團去行走。他的行走其實是虛飄的,雖說到過許多個地方,卻并未在腦子里留下多少印記。能夠留下印記的是他在每個地方都拍下一些心不在焉的留影。每次回來,他便把這些留影存在電腦里。

九月的一天,唐民從云南西雙版納回來,發(fā)現(xiàn)電腦里儲存的照片不見了。算一算,總有數(shù)百張照片吧,現(xiàn)在作群獸散,消失得干干凈凈。他跟邱靜說,我的照片丟了,誰動了我的照片?邱靜說,當然是我刪去的。唐民說,憑什么?你憑什么?邱靜說,我細看了你的照片。你的臉全是苦的,沒有一張帶著笑容,這樣的照片留著有什么用!唐民說,你胡說!那么多好山好水,我為什么不笑?邱靜說,可你就是不笑,連微笑都沒有。唐民說邱靜,你太無聊了吧!邱靜說,不是無聊是不高興,我不高興你總是板著臉,我不高興你把那些山呀水呀帶回家。唐民說,一不高興就把幾百張照片刪去,你的手夠狠的。邱靜說,這算什么,我這雙手呀,想刪去的東西太多了。

這樣吵過,兩個人不再言語。唐民回到電腦前,把帶回的西雙版納照片拷到機器里,一張一張看過去。他真的沒在自己臉上找到笑意,一張也沒有。他愣了半晌,突然想,原來自己不會笑了,原來自己變成嚴肅人了。這樣想著,他的心里像扔進一塊石頭,“咚”的一聲,濺起一片水花。

幾天后,唐民又一次出門。不過這次他是投奔外地的一家旅游公司,不打算再回來。他在電腦上給邱靜留下一大段文字,承認自己精神潦倒、缺乏責任,是個靠不住的男人。他說,想想要陪兒子過一輩子,想想暗淡的日子沒完沒了,我真的要一頭撞到墻上。他說,但我是懦弱的人,不敢把腦袋撞到墻上,所以只好采取逃離的辦法,他又說,我知道,這是卑鄙的辦法,也是無可奈何的辦法,屬于下下策。

邱靜是在第二天看到電腦上文字的。她哭了。她使勁咬住嘴唇,不讓眼淚流得太快。同時她在鍵盤上敲出“唐民,你是個懦夫!”作為對唐民的宣判。她不停地點擊“復制”,讓這句宣判不斷蔓延,占據(jù)了一大片屏幕。

這一日,小今在學校干了兩件事。一件發(fā)生在語文課上,另一件與數(shù)學老師有關。

數(shù)學老師上午起床晚了些,來不及在家吃早餐,就買了一只糯米飯團帶到學校辦公室。上課鈴聲響起時,她剛好把飯團吞完。她沒留意一顆飯粒已粘在嘴角,眼下重要的是,趕緊抓起課本奔向教室。

數(shù)學老師嘴邊的飯粒引起了同學們的注意,他們知道她早餐吃什么東西了。他們快活了一下,很快把心思放到黑板上。黑板上寫著一道道算術題,讓人很費腦子。如果算不出,就沒法舉手,也沒法到黑板前拿粉筆寫答案。數(shù)學老師看著黑板,嚴肅了。同學們看著黑板,也嚴肅了。這時,唐小今突然站起身走向講臺,停在數(shù)學老師跟前。數(shù)學老師有點納悶,怎么未點名就有人上來了。正恍惚著,見唐小今一抬手,從自己臉上取下什么玩意兒。數(shù)學老師看清楚了,那是一顆飯粒。

教室里響起一陣嬉笑聲。

到了下一節(jié)語文課,劉純秋教同學們識字兒。她在黑板寫上祖國、天空、白云,然后把詞語解釋一遍,再領著大家一個字一個字念過去。念了一會兒,她發(fā)現(xiàn)一只腦袋直直地舉著,看向窗外。她走過去,把那顆屬于唐小今的腦袋輕輕撥回來。又過一會兒,唐小今站起來,晃著身子走到門口,扭開鎖把出了教室。

劉純秋以為唐小今憋尿了,不很在意,等了片刻,未見他回來,不得不放下課本去門口張望。她看見唐小今站在操場上,昂頭望天,很專注的樣子。偌大的操場,把他的身子襯得很小。劉純秋嘆口氣,走過去說,唐小今,現(xiàn)在上著課呢。小今動一下頭,不吭聲。劉純秋牽住他的手,把他領回教室。

下午放學,邱靜把兒子接回家??纯磧鹤?,似乎沒什么不妥。吃過晚飯,劉純秋打來電話,說了白天的事。邱靜的心就慌了,她說劉老師,對不起。劉純秋說,我真不明白,他怎么會突然想起到操場去,不是正上課的嘛。邱靜說,在他腦子里他是一個人在玩兒,跟周圍沒有關系。劉純秋說,要說沒關系,他好像又挺在意數(shù)學老師臉上的那顆飯粒。邱靜說,他大概覺得臉上不應該有飯粒,粘著一顆飯粒是不對的。劉純秋唉了一聲說,說真的,我對這個孩子還弄不懂哩。邱靜難過地說,很多時候我也弄不懂。

放下電話,邱靜走到兒子跟前說,小今,你今天做了兩件不好的事情,一件是去動數(shù)學老師臉上的東西,一件是上課時跑出教室。小今想一想說,白云。邱靜說,你是說想去看白云?小今嗯一聲說,白云。邱靜說,老師在教室里念天空念白云,你可以在腦子里想象天空白云,不可以跑出去看的。小今不言語了。邱靜說,你知道錯了嗎?小今說,錯了。邱靜說,哪里錯了?小今說,白云錯了。邱靜說,不是白云錯了,是小今錯了。小今點點頭說,小今錯了。

兒子總是這樣,一點兒也不怕認錯。問題是,你能夠讓他明白什么是錯的,但你不能夠讓他改掉繼續(xù)犯錯的毛病。今天他知道取下老師臉上的飯粒做得不對,可明天老師臉上再粘上別的東西,他照樣會伸手去拿掉。他這種固執(zhí)的脾性像尾巴一樣跟著他。在家里,如果拖鞋沒擺對地方,他會走過去重新放好;如果書桌上多出一只杯子,他會馬上動手讓杯子離開;而小床上的被子,每天早上都要疊成昨天的模樣。此類細事不可防,猶如不帶雨傘時遇上的雨點,灑在邱靜和兒子兩個人的日子里。

以前唐民在的時候,邱靜心里會踏實些。應付日子,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何況有個男人在身旁。那時候,一家三口人出門去公園放風箏,或者一起去體育館游泳,別人乍一看,還以為是幸福的一家子呢。記得有一次在公園草坪上,一個賣花小姑娘纏住了唐民。小姑娘說,你給漂亮的阿姨買一束吧?唐民搖搖頭。小姑娘說,你給漂亮的小弟弟買一束吧?唐民又搖搖頭。小姑娘抿抿嘴說,你們家這么好,買一束花會更好的。她的話沒有打動唐民,他還是搖搖頭。

賣花的小姑娘永遠不會知道,她看中的這位叔叔曾經(jīng)很喜歡買花送人,可后來就不喜歡了,再后來,他離家出走了。這一走便是兩年,便是二十四個月,便是七百多天。七百多天是個不小的數(shù)字,就是用手指去點,也會把手指點累的。

邱靜記得,唐民一走,她就知道必須改變自己了。在這個城市里,她有一些朋友同學,偶爾還會聚一聚,吃吃飯說說話什么的?,F(xiàn)在,她害怕聚會時相互點評孩子,便把交往的念頭取消了。在單位,她曾經(jīng)是一位重要分子,即使調到資料室,也要求自己講究條理,不失秩序?,F(xiàn)在,她再也拿不出太多心思放在報社了。

唐民走后,家里沒了汽車,邱靜就買了一輛小摩托車,每天上午匆匆騎到報社,下午很早騎回來。到了家,邱靜便讓鐘點工回去。此時她想做的,是教兒子學點兒什么。她查過一些網(wǎng)上資料,網(wǎng)上有這么一句:此病不宜用藥物強攻,只可智取。智取,即用教育改善之。她買來鉛筆和白紙,讓兒子畫畫。既然兒子喜歡汽車,就從此入手,先畫圓的輪子和方的車廂。幾天后,兒子用掉了一沓畫紙。那是一批偽現(xiàn)代派作品,歪歪斜斜的,充斥著奇怪的線條,就是沒有汽車的影子。邱靜又教兒子唱歌。她選了一首兒歌,自己領一句,兒子跟一句。跟一句時,兒子沒有問題,甚至還晃幾下頭,但串起來走一遍,兒子的嘴里嘰里咕嚕,唱的幾乎是天籟之聲了。

邱靜知道,所謂智取,不過是一個好聽的虛詞,自己的努力幾乎是無效的,無非想心安一些。但真把一顆心安頓好,那么容易嗎?每天晚上,待兒子睡著,她仍會習慣性的喝一杯茶,然后坐到床上就著臺燈翻書本。書本也許好看也許不好看,即使好看也不容易看進去,翻了幾頁,常常小睡過去。

睡了一二十分鐘,她醒過來睜開眼睛,就有些恍惚。一個空的臥室,似乎變得很大,一盞臺燈孤獨地立著,把一部分空間照得很明,把一部分空間襯得很暗。這時的邱靜,心里突然就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

這樣的感覺滲在夜晚里,夜晚就顯得長。邱靜有時很想干點兒什么。一個深夜,電話鈴聲猛地響起,接了一聽,是陌生的聲音,一對話,打錯了。擱下聽筒,邱靜一時睡不著。她腦子里忽然跳出一個念頭:人家能把電話打進來,我為什么不能把電話打出去?如此一想,就有些興奮。她拿起聽筒,隨便撥出幾個數(shù)字,聽筒里很快響起一個女的聲音,邱靜把電話按下。等了等,她又撥出一組數(shù)字,一陣候音之后,傳來男的聲音。聲音比較渾厚,屬于男中音。男中音說,哪位呀?邱靜說,我找邱靜。對方愣了愣說,你打錯了。邱靜說,你不知道邱靜嗎?對方說,我不知道。邱靜說,你怎么會連邱靜都不知道?對方不高興地說,邱靜是誰呀?我為什么要知道她?說著掛了電話。邱靜放下聽筒,心里飄過一絲頑皮的快樂。

除了這種偶爾的作樂,邱靜心里其實更渴望另一樣快樂。那快樂平時靜著,某一刻便會蠢動,像一支爆竹。既然是爆竹,就需要男人來點燃。唐民一走,她的爆竹便啞了,飛不起來了。有時候,邱靜會仰躺床上,打開手腳,腦子里想出一些以前的情況。有時候,她懷里會擁一個枕頭,一點點摟緊,松開,又一點點摟緊。

一天晚上,邱靜不知怎么有點煩。她給兒子清洗一遍,弄到床上睡覺,然后自己去衛(wèi)生間洗澡。在龍頭下,她閉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好讓水流沖掉不好的情緒。慢慢的,她的身子活泛起來,似乎被熱水填實了。她睜開眼睛,上下打量自己的軀體。應該說,自己的皮膚不錯,在水的淋濺中發(fā)著光澤,看上去挺舒服的。她念頭一轉,要用旁觀者的目光瞧自己,便走到鏡子跟前。鏡子完全被霧氣覆蓋了,抬手一抹,清晰了一塊。她從這一塊鏡子看進去,看到了一個凹凸有致的身子。

邱靜擦干身子,去了床上。她沒有用手臂擁抱枕頭,而是摟住了自己身子。在自我摟抱中,身子漸漸熱了。她騰出手來,想抓住點什么,可似乎什么也抓不住。不過這種迷路是短暫的,她的手很快醒悟過來,來到了胸部,然后一點點往下走,經(jīng)過肚臍抵達了腹部。她的身子蠕動起來,同時中指挺直了,往想去的地方而去。少時,她輕輕叫了。

小今上學后,邱靜辭掉鐘點工,自己接送兒子。一般地說,上午出門都比較倉促。

小今今天出門前,又臨時提出要求,要一雙大鞋子。邱靜一頭霧水,說你穿大鞋子干什么?小今說,我要,上課用。邱靜說,大鞋子與上課有什么相干呀?你說說理由。小今說不出理由,嘴巴一扁做欲哭狀。他一旦哭起來會沒完沒了,邱靜看一眼手表,轉身找來一雙唐民留下的球鞋,放在一只袋子里。她說,鞋子可以帶到教室,但不可以拿出來擱在桌子上。

邱靜把兒子送到學校,心里一整天塞著塊石頭。下午在校門口接住他,見他手里拎著裝鞋的袋子,似乎沒什么事兒。晚上,邱靜給劉純秋打了電話,問鞋子是怎么回事。劉純秋說,開始我不知道,上課鈴聲一響,他把一雙大肥鞋套上,我挺納悶的,問了好幾句才弄明白,原來他要在鞋子里活動腳丫子,不讓我看見。邱靜說,他……他為什么呀?劉純秋說,我也迷糊呢,后來我想起來了,昨天我批評過他,上課時不準把腳動來動去,他就替自己的腳打掩護了。邱靜說,原來這樣,他倒懂得動心思了。劉純秋說,我還是摸不透他,有時候挺靜的,有時候就管不住自己了。邱靜說,他心里不快活時,手腳便喜歡動。劉純秋說,動動腳沒關系,他還用手去動同學的腦袋,還用筆在同學衣服上畫畫。邱靜說,劉老師,就算他是個頑皮的學生吧。劉純秋說,要是頑皮還好,可他不是!邱靜不好再講什么,說過幾聲對不起,把電話掛了。

轉過身,邱靜想敲打兒子幾句,見他坐在那兒做作業(yè),忍住了。兒子臨睡前,她抓住了機會。她說,小今,你在教室里穿大人的鞋子,這簡直是個笑話。你還在同學身上亂涂,還動同學的腦袋,這些事沒有一件是對的。她說,你別馬上說認錯的話,我聽煩了,我不要聽。她又說,你一不高興就亂動手腳,你想過沒有,你這樣做也會讓我不高興。我不高興怎么辦,到哪兒亂動去?她越說越氣,臉上有了憤色。小今看著媽媽,緊張了。他說,媽媽不生氣。邱靜說,我沒法不生氣。小今說,小今錯了。邱靜不吭聲。小今說,小今討厭了。頓一頓,又說,小今壞蛋了。邱靜嘆口氣,說你睡吧。

邱靜回到客廳,取來兒子書包翻出作業(yè)本。作業(yè)本上有一些文字,但那是甲骨文或者東巴文,需要認真考證的。作業(yè)本上還有一些算式,但那些混亂的符號正好證明他只能進行口頭速算。邱靜把作業(yè)本塞回書包,想:兒子學會了做作業(yè),我可以高興的,可作業(yè)做成了這樣,我的高興又是多么的廉價。

邱靜泡了一杯茶,放在茶幾上。她盯著杯子,里邊的茶葉無序地擠到水面。她想,我累了。過一分鐘,她又想,我真的累了。她的目光離開杯子,來到木架上的花盆,停留一會兒,又來到墻上的壁燈。壁燈的光是藍的,此時顯出冷清,冷清得都有些壓迫了。她伸手關掉壁燈??蛷d暗下來,像是一下子沒有了內容。她坐在暗色中,坐了好一會兒。然后,她的目光被窗外的亮色引了去。邱靜突然想,我為什么老把自己擱在家里呢?我可以出去走走的。這個心念一動,一晚上的情緒似乎有了落腳點。

邱靜輕輕推開兒子臥室的門,兒子睡得很熟,發(fā)出細細的酣聲。她轉身換了衣服,坐電梯下樓,出了住宅區(qū)來到街上。她有點猶豫,不知往哪兒去。很快她記起了一家名為夜空的咖啡館,也許那里正是今晚上要去的地方。主意一定,她招了招手,一輛出租車在身旁停下。

十多分鐘后,她到達江濱大街。大街上排著好幾間酒吧咖啡館,相比之下,夜空咖啡館并不起眼,但今晚邱靜愿意選在這兒。她走進門,兩位迎賓小姐同時向她致意。上了二樓,她環(huán)視一下大廳,擇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

一位侍應生走過來,遞給邱靜一本點菜簿。邱靜沒有點咖啡,而點了一杯龍井茶。大廳內燈光淺暗,挺安靜的,安靜中又有輕柔的背景音樂。邱靜聽出來了,是一組歐美愛情歌曲。

邱靜一邊飲著茶,一邊不經(jīng)意地打量大廳。大廳里客人不多,在左邊一角,面對面坐著一對年輕男女,兩只腦袋湊向中間。在右邊頂頭靠窗的位置,坐著一位男子,看不清年齡。他低著腦袋,在一張紙上寫著什么,旁邊點了兩支紅燭。稍稍有趣的是,兩支紅燭一高一矮。再往左邊的頂頭,是一位肥胖的姑娘,她的對面放著一件鮮艷衣服。顯然,她還有一位女伴,現(xiàn)在暫時離開了座位。

邱靜記得,以前她來過這里的。那時候她在做專版,泡過許多茶吧咖啡館。夜空咖啡館既不前衛(wèi),也無特色,屬于靜靜淡淡的那種。半小時前邱靜打車到這兒,都擔心夜空是否還存在。現(xiàn)在看來,該在的還在,該靜淡的還靜淡著。

邱靜此時,有一種久違的感覺。算一算,她多久沒光臨咖啡館或者酒吧了?也許五年,也許七年,反正是個盛著許多日子的數(shù)字。這個數(shù)字讓她有點心痛。她想,那時候,我是喜歡這種地方的。她又想,在這里喝茶,跟家里喝茶是不一樣的。

音樂奏著一支曲子,是《卡薩布蘭卡》,有點滄桑又有點憂傷。樂曲聲中,大廳內又添了人。那位肥胖姑娘的對面,已經(jīng)坐著一位纖細的姑娘,她們相映成趣。對面靠窗的桌子,不知什么時候也多出一位年輕小伙子。他二十出頭的樣子,脫了外套,穿著有字的橙色T恤。那T恤上寫著“煩了”,下面應該還有字,被桌子擋住了。

假如沒有那兩個字,邱靜是不會注意小伙子的。煩了以后應該怎么樣呢,后面的字如何表達呢?這樣想著,她的目光在對面那件衣服上稍稍做了停留。這種停留在此時顯得多么的別樣。很快,小伙子的眼睛也看過來,撞在她的目光上。邱靜心里一愣,趕緊轉過臉去。

過一會兒,那小伙子猶豫一下,站起身來。T恤上的字揭曉了,是“煩了,走走”。邱靜心里輕輕一笑,想,原來是這樣。這時小伙子已走過來,邱靜用余光瞧著他從旁邊走過,不想那個身子在她身旁停住了。

小伙子說,大姐,能用一下你的手機嗎?我的手機沒電了。邱靜哦了一聲,將手機遞出。小伙子撥了號,開始用一種方言說話。這種方言似乎屬于遙遠的北方。邱靜想,他是外地人。又想,他臉上掛著風塵仆仆的痕跡呢?

小伙子遞還手機,說聲謝謝,走回自己的桌子。邱靜埋了頭,專心地喝茶。喝了一會兒,稍一抬頭,瞥見那小伙子也在低首飲咖啡。邱靜沒來由地覺得,他的低首有些羞澀的意思。

手機鈴聲響了。聽了聽,竟是一個女聲在說方言。邱靜明白了,起身走向小伙子,將手機交給他。小伙子接過手機,沖她咧咧嘴,形成感激的一笑。邱靜回到自己的座位。

小伙子說完話,走過來送還手機,說是我媽,啰里啰唆的,我叫她別往你的手機撥電話了。邱靜說,沒關系的。又說,你的口音挺有趣的,你從哪里來?小伙子說,青島,山東青島。邱靜點點頭說,那是個好地方。小伙子遲疑一下,不知道該不該馬上走掉。邱靜說,你坐下吧。小伙子坐下了,但提著身子,沒有坐實。邱靜說,你到這兒是找工作嗎?小伙子說不是,我騎自行車南下,一路玩兒玩兒。邱靜吃了一驚,說從青島騎車過來,挺遠的。小伙子說,一站一站的騎過來,也不覺得有多遠。邱靜瞄一眼小伙子胸前,說,煩了,走走,原來是這個意思。小伙子笑笑,沒有吭聲。邱靜又說,你到一個地方,就上咖啡館坐坐嗎?小伙子點點頭說,我喜歡泡吧。這樣說過,邱靜不知道講什么了。倆人一時無話。小伙子站起來,欠欠身要走開。

邱靜搖搖頭,示意小伙子重新坐下。邱靜說,你今年多大了?小伙子說,二十三。邱靜說,你這么個年紀也敢稱“煩了”,你有什么可煩的?小伙子說,拿你手機用了用,就得告訴你這些嗎?邱靜說,你也可以不告訴。小伙子想一想說,我的女朋友走了。邱靜沉默一下說,是因為另一個男人嗎?小伙子搖搖頭說,是因為一個女人。邱靜不說話,眼中有了問號。小伙子說,你看過《斷背山》嗎?她就是那樣的人。邱靜明白了。她想,一個人離開另一個人,是可以有許多種理由的。她還想問什么,忍住了。小伙子緩緩吐一口氣,說,她大我十歲,差不多你這樣的年齡。這句話有些突兀,把邱靜點醒了。她心里慌了一下,睜大著眼睛看小伙子。小伙子低了頭說,我說的是真的。然后站起身,走向屬于自己的桌子。

音樂繼續(xù)奏著,很舒緩的一支曲子。邱靜愿意在這樣的曲子中待著,但看一眼手表,知道該走了。她抬一下手,一位侍應生過來埋單。爾后她站起來,沖對桌的小伙子一笑,轉身離開座位,走向大廳門口。

讓人想不到的是,當她走下樓梯,被迎賓小姐送出門口時,那小伙子也跟了出來。他說,大姐,我們可以走走嗎?邱靜暗吃一驚,趕緊搖頭。小伙子低了頭,有些傷神的樣子。邱靜說,我家里有事,不能回去太晚的。小伙子抬起頭說,那我能擁抱你一下嗎?邱靜呆了一秒鐘,點點頭。小伙子的手臂沒有猶豫,繞過來摟住她的身子。剎那間,邱靜有一種做夢的感覺。她扭頭看看街上,街上有橘紅的燈光和行人的身影。她慌亂起來,一用勁掙出身子,又匆忙舉手招來一輛出租車,拉開后門鉆進去。出租車很快把小伙子丟在遠處。

邱靜安靜下來,暗中摸摸臉,臉是熱的,摸摸身子,身子也是熱的。緊接著,下身出現(xiàn)異樣的感覺。她將手貼著皮膚向下移去,竟捉到一片濡濕。她怔了半晌,突然狠狠罵了自己一句。她對自己說,你裝什么正經(jīng)呀!你可以跟他走走,一直走進一個房間的。

有意味的是,事情并沒有結束。過了幾天,邱靜在單位里待著,不經(jīng)意地翻看當日剛出的報紙。她看了熱鬧的頭版,看了熟悉的休閑版,又去看文化副刊。副刊她有時看有時不看,今天她看了。很快,她的眼睛被一篇題為《咖啡館里的觀察》的文章所吸引。在這篇不長的小散文里,作者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述說了一位少婦和一位年輕男子在一個時間段里發(fā)生聯(lián)系的曖昧過程。文章用了許多個“走”字。他走向她的座位,又走回來。她走向他的座位,又走回去。然后,他再次走向她的座位。經(jīng)過三個回合,事情取得了進展。文章的收尾部分這樣寫道:

少婦起身,向隔桌年輕男子贈送一個媚笑。這個媚笑意味深長。她沒有再說話,扭身穿過大廳幽暗的燈光,脫離我的視線。緊跟著離開的是年輕男子。他站起來無故地轉一圈身子,像是終于找準方向,急促地向大廳門口走去。

我注意到,這位年輕男子T恤上寫著“煩了,走走”的字樣。從態(tài)度上看,他是這個城市的匆匆訪客,但他輕而易舉地占有了這個城市的夜晚。

邱靜愣在那里,一口氣收于胸間,好半天未能松掉。然后她盯著作者的名字,盯了許久。作者的名字叫獨行客。

兒子在學校又惹事了。

下午后一節(jié)課是音樂課。同學們坐在音樂教室里,聽音樂老師教新歌。今天的新歌叫《小草綠綠》。音樂老師是位年輕姑娘,嗓子很活潑。她把歌兒唱一遍,同學們都覺得好聽,眼睛里仿佛出現(xiàn)了長滿小草的綠色山野。然后音樂老師領著大家唱。她唱一句,同學們跟著學一句。學過幾遍后,有些熟了,便合起來唱。在合唱的過程中,音樂老師發(fā)現(xiàn)同學們的齊聲里有雜音。她用藝術的耳朵辨聽一下,捉住了那雜音的出處。她下了講臺,走到唐小今跟前說,你唱的什么?唐小今淡著臉,不吭聲。音樂老師說,你把剛才學的再唱一遍。唐小今動著嘴,發(fā)出一串嘰里咕嚕的聲音。同學們哈哈笑了,笑得七零八落。音樂老師說,你們不要笑,我教過好幾個班級,他們都唱得很好,就你們班不行。同學們靜了下來。音樂老師說,這是一首很好聽的歌,歌聲里有山坡,有綠草,還有彩色的蝴蝶。可是在我的耳朵里,你們的山坡上有一只蒼蠅在嗡嗡地飛。

聽音樂老師這么一說,同學們心里都有些難過。下了課,幾位男同學把腦袋湊在一起,嘀咕些什么。然后,他們堵住往校門口走的唐小今,問去不去廁所。小今說,我不尿尿。同學們說,不是尿尿,是玩游戲。小今不喜歡在廁所里玩游戲,搖搖頭說不去。同學們說幫幫忙嘛,拽著他就往廁所里走。一進去,同學們紛紛解下鞋帶,學著電視劇里的樣子,忙亂地把小今的手腳綁住。怕綁得不結實,還探頭探腦檢查一遍。小今很不高興,說不好玩兒不好玩兒。同學們嘻嘻笑了。一位同學說,這不是玩兒游戲,是綁架。另一位同學說,誰讓你亂唱,把大家的歌聲變難聽了。又有一位同學說,你還有好多事情,我們一想起來就生氣。說完話,他們拖著鞋子跑出了廁所。

邱靜站在校門口,左等右等不見兒子出來,便進了大門,往教室去找。教室里有幾個同學在打掃衛(wèi)生,見她找唐小今,都搖了頭。邱靜想一想,去教師辦公室找到劉純秋。劉純秋一聽,也顯出著急,拽著邱靜又往教室里走。走到一半,一位同學跑過來,說劉老師劉老師,我在廁所看見唐小今了。邱靜一時生了尷尬,心想小今是不是把小便撒在褲子里了。

兩個人走進廁所。吃了一驚:小今手腳被捆住,站在角落里,眼里裝滿了驚慌。一見她們,小今尖叫一聲,哇哇哭起來。邱靜奔過去解開繩子,問這是怎么回事?小今好半天才把哭聲停住,說,不是游戲,不是游戲。邱靜不明白,還想問什么。劉純秋的臉拉下來,說我知道了,準是他們干的。

邱靜把小今領回家。為了安慰他,做了好幾樣他喜歡吃的菜。吃過飯,小今抱著汽車玩具看電視,電視里有兒童節(jié)目。兒童節(jié)目結束時,響起一支熟悉的童聲歌曲。若是以往,小今會高興地跟唱,嘴巴好一陣忙碌??涩F(xiàn)在,他使勁閉住嘴巴,一副緊張的樣子。邱靜看見了,說小今,你怎么啦?小今說,我不唱。邱靜說,你可以唱的。小今搖搖頭說,我不唱。

過一會兒,小今大概有了尿意,站起來走到衛(wèi)生間,停在門口有些猶豫。邱靜說,你進去呀,沒關系的。小今不動身子,兩條腿則夾在一起。邱靜趕緊過去把他領進衛(wèi)生間。

這個晚上,邱靜一開始就知道會過得不好??粗鴥鹤邮荏@的模樣,她沒法高興起來。兒子的心思本來就難以琢磨,一旦有了陰影,真的不知道怎樣去調理。再想想兒子接下來在學??赡苡龅降倪@樣那樣的情況,更讓人不安。

對邱靜來說,這種不安是常客,隔些日子就會訪問她。她也知道,這種不安若是纏住自己,會持續(xù)好幾個鐘頭,把一個晚上攪得歪歪斜斜。邱靜心里溢出一種怕,那種對不安的怕。

邱靜在郁悶中料理完雜務,把兒子弄上床,然后照例給自己泡茶。取茶葉時,她的手停住了。她記起了“煩了,走走”,記起了那篇獨行客的文章。她想,我煩了,我要到夜空咖啡館走走。停一停,她又質疑似的問自己,我干嗎不去呀?

邱靜出了門,打車直奔夜空咖啡館。上了二樓,走進淺暗的大廳,她的不安立時淡了許多。她坐下來,點了茶,讓眼睛去看周圍。今天大廳內客人仍然不多,零星散坐著。在右邊頂頭靠窗的桌子,坐著一位男子,勾著頭,手里有一支筆慢慢在動,旁邊點著一高一矮兩支紅燭。邱靜一愣,心想怎么又是他?他天天在嗎?

音樂輕輕響著,依然是上次的歐美愛情名曲。邱靜想,如果他是那個寫文章的家伙,一定會注意我,把目光投奔過來。這樣想著,她一邊呷茶,一邊遠遠注視著那個男人。她不怕目光相遇,不僅不怕,還想趁勢給他一個冷臉。說到底,她不認識他,可他已刺傷了她。但此時,那男人似乎挺專注,不輕易抬起腦袋,燭光將他的臉涂成半暗半明。邱靜想,整天待在咖啡館,靠窺視女人來打發(fā)時間,這樣的人不算無恥也是無聊的。

邱靜慢慢把目光松了,不打算搭理他。這時一位侍應生走向邱靜,遞給她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請過來聊聊。邱靜盯著紙條,不屑地說,你告訴他,我沒有興趣。侍應生應聲而去,把腦袋湊向那男人。很快,侍應生又帶回一張條子,內容是:本來應該我過去的,可我缺了一條腿,請你過來聊聊。邱靜驚訝地抬眼,見那男人仍低著腦袋,在燭光里保持著固執(zhí)的造型。邱靜想,獨行客,原來真的少了一條腿。

幾分鐘后,邱靜端著茶杯走向那張桌子。她在他對面坐下來。他終于抬起頭,沖她點點頭。盡管在燭光中,他的臉仍顯出充足的蒼白。邱靜想,這是用一條腿走路的人,也是對什么都不滿意的人。這樣想著,已聽見對方說,過來聊聊,好。邱靜說,你的那篇文章我看過了。男人說,你讓我賺了一點點稿費,一點點。邱靜說,你憑什么那么寫我?男人說,那是我一時的判斷,一時的。邱靜說,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男人點點頭說,現(xiàn)在我看出來了。邱靜說,現(xiàn)在你看出了什么?男人說,其實一個人坐在咖啡館里,臉上都有一個主題詞。邱靜說,你說說看。男人說,那天,那小伙子坐在這里,臉上放著的是欲望,你不是,你的主題詞是無奈。邱靜說,你也一個人坐在這里,你的主題詞呢?男人說,我的你來說。邱靜搖搖頭,不說。男人說,我對自己用了一個詞,寂寞。稍停,又說,這樣說矯情了,明顯矯情了。邱靜說,你能用出欲望寂寞這種俗詞兒,說明你充其量不過是個三流寫手。男人說,我連三流也不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我準備成為一個二流作家,九十年代,我想成為三流作家,現(xiàn)在,我是個廢人。邱靜說,寂寞的廢人,聽起來倒有點像哲人了。男人咧嘴一笑,蒼白的臉泛起一絲笑意。邱靜說,但哲人是不偷窺別人的,所以你算不上。男人的笑凝住,說,我這是觀察。邱靜說,像你這樣,坐在電腦跟前偷窺……或者觀察比較好,上面什么都有。男人搖搖頭說,我不喜歡虛擬。邱靜說,看來你經(jīng)常待在這兒了。男人說,習慣了,在這里還能寫一點東西。

說過這些話,兩個人沉默了幾分鐘。這是一個簡單的見面,很容易接近尾聲的。男人說,能打聽你的名字嗎?邱靜說,何必呢。男人說,女人的名字珍貴,我的名字你可以隨便拿去。邱靜說,我知道你有個符號叫獨行客。男人嘿嘿一笑,說我的名字不是這個客,是克服的克,你叫我阿克或者老克好了。邱靜說,老克,這個叫法有意思些。說完了,邱靜站起身,拿著茶杯回到自己的座位。

音樂繼續(xù)響著,邱靜看看窗外。窗外有房子和燈光,還有一角天空。這一角天空太小了,見不到星星,也見不到月亮。邱靜心里突然空空的,要想些什么,又不知道想些什么好。這時侍應生又向自己走來,把一張紙條放在桌子上。紙條上寫著:我推翻了剛才的判斷,請再過來聊聊。邱靜淡淡一笑,又抿抿嘴。她已失去了談話的興致,但有點想看他一條腿走路的樣子。她向侍應生要了筆,在紙條的背面寫道:你過來,即便是獨行客,也不能命令別人兩次。

侍應生把紙條帶還那男人。男人猶豫了一下,立起身子走來。他沒用拐杖,也未借手援助,但雙腿一步快一步慢,造成身子的搖晃,也導致蒼白臉面的左右晃動。一段不長的路,用了兩倍的時間。在他落座時,邱靜心里有些不安。男人說,想看我出丑,對嗎?邱靜臉一紅說,不是,你每天不都得走路嗎?男人拍拍自己右腿說,這條假肢,整個一劣質產(chǎn)品。邱靜噢了一聲,不知說什么好。

男人說,方才我對你的判斷有失誤。邱靜說,什么判斷?男人說,我說的是主題詞。邱靜說,你說說看。男人說,那天,那小伙子坐在這里,臉上放著的是寂寞,你不是,你的主題詞是欲望。邱靜說,那么你呢?你的主題詞呢?男人說。我認為自己是無奈。邱靜說,你在玩兒文字游戲,把幾個俗詞兒顛來倒去。男人說,你不承認我給你的主題詞嗎?邱靜說,我說過,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男人說,我覺得,你身邊好久沒有男人了,好久了。邱靜說,那又怎么樣呢?男人說,因此你不快樂。邱靜盯著他,不吭聲。男人說,每個丟了男人的女人都是不快樂的。邱靜仍不吭聲。男人又說,同時每個丟了男人的女人都是有欲望的。邱靜說,你說這些什么意思?想勸我找個男人上床?男人搖搖頭說,我沒有。邱靜說,最好那個男人還是你?男人拍拍自己的右腿說,我沒有。

邱靜有點想走了。她說,今天晚上也是我走過去,然后你走過來,挺像你文章里說的曖昧過程。男人說,不一樣,這明顯不一樣。邱靜說,我離開這里,你會馬上跟出來嗎?男人看著她,低了聲音說,不會。邱靜笑了笑說,那你就不能占有這個城市的夜晚了。男人疲乏地一笑,掏出手機說,能告訴我你的手機號碼嗎?邱靜說,我為什么要告訴你?男人說,這也需要理由?邱靜猶豫一下,報出了一串數(shù)字。

第二天晚上,邱靜在家里忙完,靠在床上翻一本雜志,雜志上多是些閑話雜文,東晴西雨的。正愣著神兒,手機“嘟”了一聲。抓過一按,屏幕上跳出一條短信:我是老克,你晚上怎么沒來?邱靜把手機丟到床上,想一想又抓起來,回復道:我不是天天去的。那男人很快又發(fā)來文字:今天我?guī)硪黄烤?,想找個人一起喝。邱靜回話:你找吧,我不喝酒的。男人發(fā)來一聲嘆息:這個城市有那么多人,可我找不到一個可以共飲的人。這樣的文字顯然有些纏,邱靜不想再說下去,扔了手機拿起雜志。

一刻鐘后,手機又叫了一聲。男人用文字說:現(xiàn)在我要離開咖啡館了。之后每隔一會兒,男人就發(fā)來一條短信。男人說:我到了江邊,坐在一棵樹下,風不小,一個人喝酒。男人說:下酒菜只有一包花生米。我覺得生活挺沒勁的。男人又說:我沒多喝,可激動起來了,我有點想女人了。邱靜不能再忍,回了幾個字:你有點像混蛋。然后關了手機。

這天夜里,邱靜做了一個夢。夢中她坐在報社資料室里,有人送進一捧花。她最討厭別人送花了,不要。那人生氣了,硬塞給她,她跳起來便跑,跑到江濱路,剛要松口氣,身子一斜倒在地上。她用用勁,沒爬起來,原來一個人壓在了她身上。她手腳掙扎幾下,沒推開那身子,卻撈起一張臉。那是一張蒼白的臉。

夢醒了,屋子里一片暗色。邱靜心跳跳的。

今晚學校開家長會。

吃過晚飯,邱靜收拾好自己,叮嚀兒子做作業(yè)。叮嚀了兩遍,才放心出門。路上,她沒覺得有啥不對勁。進了校門往教室走,見走廊里聚著一圈人。圈外是家長,圈內是劉純秋。劉純秋與許多人說話。邱靜還未走近,有人認出是她,說了句什么,好幾雙眼睛看向她。劉純秋說進教室吧進教室吧。大家進了教室。

教室里有作業(yè)簿和墻報供家長們鑒賞。作業(yè)簿上有優(yōu)秀學生的抄字和算式,整齊得像剛剛洗過的臉。墻報上有字有畫,還有一張蓋著一排排紅五星的成績一覽表。許多只腦袋湊在那兒,查點自己的孩子得了幾顆星。邱靜轉身走開,找了個座位坐下。

過一會兒,家長們都坐好。劉純秋站在講臺上說話。她說了學校的情況,班級的情況。大家都覺得好,拍了手掌。接著劉純秋評價起學生,說到優(yōu)點,點出一些名字,說到不足處,也點出一些名字。這時一位胖乎乎的男子突然站起來,說,我兒子成績沒拱上去,是因為沒坐對位子。劉純秋有些愣,說什么叫沒坐對位子。胖男子說,我兒子與傻子坐在了一桌兒。劉純秋說,我們班沒有傻子。胖男子說,那個叫唐小今的還不是傻子呀。教室里濺起一些細語,很快又演變成一片嘈雜聲。邱靜坐在那里,臉上干干的,眼睛一眨一眨。劉純秋說,大家靜一靜,有話好好說。一個聲音就說,我的女兒坐在唐小今前排,辮子扎了花朵,唐小今就老伸手取那花兒,把我女兒弄哭了。另一個聲音說,我兒子上次鞋帶沒了,說是綁架了唐小今,這么小的孩子,卻變成土匪了。劉純秋說,這事兒不怪唐小今,他是受害者呀。剛才的聲音馬上接上去說,可是沒有唐小今的出格兒,同學們不會欺負他的。又有一個聲音說,我跟劉老師說過好幾回了,咱把孩子放在這個班級,是讓他出息,不能因為一個學生搞壞一個班級呀。一群聲音說是呀是呀。

邱靜的鎮(zhèn)定一點點消失。她要站起來說點兒什么,身子卻僵住不肯配合,同時耳朵開始有點聾。她只聽見一陣又一陣的聲音說著與唐小今有關的事情。她突然想,這些聲音應該由唐民來聽。他是唐小今的爸爸。停一停,她又想,這些聲音應該由唐民來聽,他是唐小今的爸爸。又過一會兒,她頑強地想,這些聲音他媽的應該由唐民來聽,他是唐小今的爸爸呀。

雜亂的聲音終于止住,剩下劉純秋一個人在講話。講完了,家長們站起來,邱靜也站起來。家長們走出教室,邱靜也走出教室。走到走廊上,那位胖男子速度很快地躥上來,截住邱靜。他手里握著一只喝掉一半的礦泉水瓶,說,是唐小今他媽吧?邱靜點點頭。他說,我只有一個兒子,求求您了。邱靜淡淡地看他,不吭聲。胖男子突然打開礦泉水瓶蓋,舉到空中,一歪手咕咚咚澆在自己腦袋上,他的胖臉因此變得濕淋淋的。他說,你瞧見了吧,如果壞了我兒子,下回我只好拿一瓶汽油,澆到自己頭上。

邱靜回到家,見兒子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手掌一下一下拍著汽車輪子??匆谎圩鳂I(yè)本,已經(jīng)做了,滿頁都是迷亂。邱靜不說什么,幫兒子洗過,把他送入被窩。

回到客廳,邱靜給老克發(fā)短信:你在哪里?我要見你。老克回了短信,說:我在老地方。邱靜馬上答復:我不去咖啡館。對方問:去哪兒?邱靜答:隨便。對方有些不相信短信,試探似的撥進電話,說,喂。邱靜說,喂。兩個人說不出話,沉默一會兒,意思卻透明了。對方關掉電話,發(fā)來短信說:你等著。邱靜答:好。一刻鐘后,對方又發(fā)來短信:在江濱賓館917。邱靜答:好。

邱靜去了江濱賓館。敲開房間后,老克站在那兒,臉色蒼白地看著她。她笑了一笑。他走過來,摟住她。她的目光從他肩上穿過,看到了緊閉的窗簾,雪白的床單。她說,我要上衛(wèi)生間。他松開了她。她進入衛(wèi)生間關上門,先在鏡子里看自己。她看見自己的臉暗淡著,暗淡中又游走著一絲欲望。五分鐘后,她圍了浴巾出來,看見他已卸下假肢靠在桌邊。她走向床鋪,他一跳一跳獨腳走向衛(wèi)生間。

邱靜把身子埋進被窩,眼睛投向他留下的腿。這是一條高過膝蓋的粉色假肢,腳上還套著一只黑色皮鞋。

老克也圍了浴巾從衛(wèi)生間出來,一跳一跳來到床邊。他解開浴巾,隨后掀開被子,邱靜躲無可躲地躺在那里。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戳艘粫?,他把眼光收回來,把身子伏上去。這時他應該能感覺到她的身子很僵很硬,像一張繃緊的弓。他把嘴巴貼向她的嘴巴,她堅決地避開了。他把下身貼向她的下身,她沒有避開。

老克收了身子躺下來。他的殘腿微微有些抖。邱靜拉過被子,蓋住他的腿。兩個人不言語,也懶得動。過了片刻,老克覺得應該說點兒什么。他問,今天你怎么啦?邱靜沒吱聲。老克又說,我有點意外。邱靜慢慢地說,你講過的,我身邊很久沒有男人了。老克動動殘腿,把被子頂一下,然后沉吟著說,想知道這條殘腿嗎?邱靜說,不想知道。他說,這條殘腿與我的過去有關。邱靜說,我也不想知道你的過去。這樣一說,老克又找不到話頭了。沉默一會兒,邱靜爬起身穿衣服。她消瘦的身體因為衣服的包圍稍胖了一些。老克瞧著她,說,這么快就回去?邱靜說,我得早點回家。老克說,我還是想知道你的名字。邱靜說,知道了又怎樣。老克不再說什么。邱靜上下瞄一眼自己,出了房間。

邱靜打車回家,一路上腦子有點蒙。到了家進電梯時,猛地記起剛才在床上沒有采取什么措施。她怔了怔,趕緊按開電梯的門,要馬上去買避孕藥片兒。邁出電梯,她又悟過來:這么晚了哪有開著的藥店。她只好走回電梯。

這天夜里,邱靜以為自己會睡不安穩(wěn),不料躺在床上沒幾分鐘,便一頭卷進夢鄉(xiāng)。一夜無夢。第二天醒來,她的心情好了許多。

用過早餐,她將兒子送到學校,想找劉純秋說說話兒。她把要說的話理了理,有了些頭緒。走進劉純秋辦公室,卻不見人。一問,說是上午沒課不來了。邱靜嘆口氣,出了校門去單位。路上,進一家藥店買了藥片。到了辦公室,她關上門,將用藥說明細看半天,倒水服下藥片。

在報社,資料室是比較安靜的地方,沒有人來人往的景象。邱靜坐在那兒,拿一份報紙鋪在面前,眼睛卻捉不住字兒。不知怎么,此時的她生出一種遠途歸來的恍惚感覺。僅僅過了一夜,昨晚的事情竟有些虛,仿佛一個快要溜掉的夢。在這個夢中,擺放著一個房間,房間里裝著一道風景。這道風景由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一起來制造。邱靜局外人似的瞧著房間中的風景,心里禁不住地奇異。她想,這是一個身邊缺少男人的女人,一個不容易開心的女人。她又想,這是一個臉色蒼白的男人,一個丟了一條腿的男人。說完整些,這是一個臉色蒼白加上丟了一條腿的男人。

整個上午,邱靜被這種反芻似的回想占據(jù)了。到了下午,她才從虛幻返回現(xiàn)實,因為她不僅感到有點困,下面也有點不舒服。一種隱隱的燒灼感像一條蟲子臥在她的隱私部位,甩也甩不掉。邱靜明白,長時間不做,昨天做猛了。

晚上洗澡,邱靜看了自己。那兒不僅紅腫,還溢出一些白液,而且不適感明顯加劇了。邱靜壓不住心里冒出的別扭。想想這種事說不出怨不得,心里又格外的沮喪。她進了臥室,拉開擱藥的抽屜,把瓶子盒子什么的翻一遍,找到一種消炎的藥。看使用說明時,一長串適用病癥中跑出淋病梅毒等字眼兒,跳入她的眼睛。她心里咯噔一下,想一想,又咯噔一下。在此之前,她以為大不了是一種普通的感染,沒往臟病上想的。

邱靜趕緊到床上,伏了頭再次觀察自己。這次觀察是一次細致的質問,結果種種跡象都變得可疑,一個勁兒往印象中的臟病特征上靠。邱靜慢慢跌倒在床上,半天起不來。起來的是一只氣急的手,舉在空中又狠狠拍向床鋪。幾分鐘后,她給老克發(fā)短信,告知自己的情況。老克的回復是一句問話:這是什么意思?邱靜告訴他:我不走運,沾上了自己最不愿意提起的病。對方說:嘿嘿,你是開玩笑吧?邱靜說:我不開玩笑不開玩笑。對方:不可能。這怎么可能?也太不符合邏輯了。邱靜說:我也不愿意相信,可事實就是這樣。對方:你要這么說,我也沒辦法。邱靜:我不相信你沒碰過其他女人。對方:你這樣說了,我只好講實話,一年前碰過一個女人。邱靜:什么女人?對方:跟你一樣,不肯說出身份和名字。邱靜:狗娘養(yǎng)的!

經(jīng)過這一番對話,邱靜的判斷出現(xiàn)了缺口??礃幼?,老克否認的態(tài)度是堅決的。往細里琢磨,臟病的發(fā)作似乎也沒那么快。但如果不是,又怎樣解釋身上出現(xiàn)的事實。邱靜的情緒在不太明白中起起伏伏,一夜睡不踏實。第二天,身上的情況沒有好轉。想上醫(yī)院,有些不敢。硬一硬心,決定還是等。

第二天上午邱靜在單位整理資料,忽覺得下身不對,上洗手間一瞧,原來“隨身朋友”來了。算算日子,明顯不到靠站的時間。邱靜想一想,沒有想透,再想一想,還是糊涂。走回辦公室,隨手要關門時,她腦子一閃:兩天前是吃了避孕藥的。這一想讓她打個激靈,醒了似的。不用說,那藥片會打亂身體的秩序,而先前身上的種種癥狀,大約也是該藥片惹出來的。

邱靜身子一松,似乎輕了許多。兩天來的擔心全是自找,對老克的猜忌也不靠邊兒,有點冤枉人。邱靜要給老克發(fā)條短信,拿起手機,又覺得早了。一會兒雨一會兒晴,容易示出自己的短淺,不如沉默幾天,顯得自己受驚不小,也讓他擔些心思。

幾天后,紅潮過去,不好的癥狀也隱身而退,可邱靜分明覺出,自己體內動蕩著另一種潮水,一浪一浪的。兩年的呆板日子,因為幾天前一個晚上的提醒,似乎要流動起來,就像一只裝滿豆子的布袋,一旦扎開一小孔,便擁擠著要瀉出。邱靜知道自己過了。但她又想,過了又能怎樣呢!

邱靜給老克發(fā)短信。她問:你在干什么?對方說:老樣子,從咖啡館出來,一個人喝點酒。邱靜:我的事你連問一聲的興致也沒有?對方:什么事?邱靜:我在受怕,你卻把我的事不當回事。對方:噢,我知道那是沒影的事,不是開玩笑就是訛我。邱靜一下子火了,發(fā)出幾個臟字!對方:那我現(xiàn)在問一句,貴恙痊愈乎?邱靜:你問遲了,沒有你的關心,我也好了。對方:好了就好,在此我敬你一杯。邱靜:有件事得告訴你,那天我吃了避孕藥。對方:我這樣缺腿的人,還能造出孩子來?好像不能。

老克痞子似的態(tài)度讓邱靜不滿,但她現(xiàn)在不想在此糾纏。她問了另外一個問題:你那天說的女人還跟你聯(lián)系嗎?對方:你說的是我一年前遇上的那個女人?早記不住了,就一夜,天亮說再見。邱靜:你居然記不住上過床的人。對方:嘿嘿,你跟她不一樣,你是掉入我酒杯里的女人,我喝一口酒就順便品你一下。邱靜:我不走運,撞上你這么個人。對方:當作教訓吧,下次遇到我這樣的人請扭頭就走。邱靜:我現(xiàn)在不扭頭就走,我要見你。對方:玩笑?邱靜:不。對方:去哪里?邱靜:隨便。

第二次的碰撞,要比第一次來得自如而且猛烈。

他用上了嘴巴。與第一次一樣,他的嘴巴先靠近她的嘴巴,遭到了冷遇。隨后他的嘴巴醒悟過來,順勢而下經(jīng)過她身上的許多地方,而經(jīng)過的地方是蠢動不安的,不僅沒有拒絕,還有點夾道歡迎的意思。他的身子盡管有些斜,但那只殘肢頑強地戳在床上,起到一定的支撐作用,這又使他可以騰出手來,撥弄她的身子。

在此過程中,邱靜沒有閉上眼睛。當然,她的目光很少擱在上方那張蒼白的臉上,而是側頭給了那只孤獨待在一旁的假肢。甚至在呻吟聲中,她仍死死盯住那只假肢,仿佛那只假肢能帶動她快感的到來。

有意思的是,這種無意中形成的習慣似乎要長留她和他的約會里。以后幾次,邱靜都是伴著那只假肢完成快活的攀升。有一回,她的身子剛被壓住,發(fā)現(xiàn)那只假肢沒有像往常立在那兒,她叫了暫停,起身佯裝上衛(wèi)生間,出來時順手把假肢擺在原來位置。對此,邱靜自嘲地想:這只假肢真是個下流器官,不與她身子接觸,卻這樣來挑逗她。

身體交往之后,邱靜不再急于離開,也不愿意留在床上,就披了浴巾跳到窗邊沙發(fā)上。老克看看她,也與浴巾一起一跳一跳地走向另一張沙發(fā)。她把兩條腿盤在一起,坐在那里。他把一條半腿也盤在一起,坐在那里。很多時候,他們不說話,靜靜地看窗外。從這兒看下去,能看到江濱路上閃閃爍爍的霓虹燈燈光,來來往往的各式車輛,點點滴滴的移動人影。如果下了樓,幾分鐘就可以匯入這些情景中。可是現(xiàn)在,他們俯首瞧著,竟覺得有些遠,仿佛那熱鬧處是另一個世界,與他們無關似的。

有時候,他們也無主題地說些話。老克說自己寫的文章和自己的臉一樣,越來越蒼白了,文學沒戲了。邱靜指出,把文學的前景跟蒼白的臉聯(lián)系在一起,明顯離譜了。老克說自己的身邊也長久沒有固定女人了,那固定女人像拔下來的釘子釘在了別人的墻上。邱靜說,這個比喻不錯,有點文采。老克說自己給幾個文化公司打過工,總是做不好,現(xiàn)在只好閑著,靠出租一間店鋪的租金過日子,算是混進了有閑階層。邱靜說,原來你是條寄生蟲。

與老克不同的是,邱靜很少把話題引到自己身上。老克偶爾也拿話做些試探,卻總是被一一擋回。于是邱靜在老克眼里,像是裹著一層霧,人看不太透。

而邱靜發(fā)現(xiàn),與老克待在一起,自己心里是安穩(wěn)的、淡定的。她喜歡看他蒼白著臉、無精打采說話的樣子。她還喜歡看他一跳一跳的容易摔倒的走路動作。

邱靜抽空又去找劉純秋。這回在辦公室里見到了劉純秋。她跟劉純秋說了一些話,劉純秋也跟她說了一些話。劉純秋說,家長們去找了校長,七嘴八舌說了一個小時。劉純秋說,其他任課老師也去找了校長,說唐小今不懂算式,不會唱歌。劉純秋又說,校長就來找我,以前我能駁他,現(xiàn)在我說不過他了。邱靜問,我現(xiàn)在要做的,是不是就等著校長的決定了?劉純秋嘆口氣,找不到回答的話。過一會兒,她站起來,說你跟我來。邱靜不明白,跟了她走。

劉純秋把邱靜帶到操場邊,那兒有許多學生在上體育課。一些學生在玩兒球,把一個球搶來搶去,還尖聲地叫。一些學生在甩繩子,幾個身子一下一下地跳,絆住了,就咯咯地笑。不遠的空曠處,有一個孤單的身影,也在做運動,卻與別人不同:不停地在原地轉圈兒。邱靜心里猛地一顫,想跑過去,被劉純秋攔住。劉純秋說,做累了他會停下來的。邱靜說,他們不應該讓他一個人玩兒的。劉純秋說,他們跟他玩兒不到一塊兒。

邱靜不忍心再看兒子,掉頭便走。劉純秋送她到校門口。邱靜止住腳步,嘴巴動了動,說不出話。劉純秋說,你不說也罷,我能懂。她用手使勁抹一下臉,又說,其實我也有個弟弟,是個啞巴,我是陪著他長大的。邱靜心頭一動。她看見劉純秋臉上飄過一陣難過。

邱靜出了學校走在街上。天氣不錯,路面灑著陽光,但她眼睛里全是陰云。她給老克打電話,說馬上想見他。

半小時后,兩個人現(xiàn)身于賓館的床上。因為是在白天,帶點忙中偷閑的意思,感覺便有些不一樣。不一樣的還有光線。一縷陽光從窗簾上方的空隙躥進來,投在邱靜身上,形成一塊光斑。老克翻動邱靜的身子,讓光斑出現(xiàn)在這里,又出現(xiàn)在那里。接著他使出力氣,讓光斑在邱靜皮膚上晃動起來,像跳一段舞蹈。很快,他看見她側著腦袋,瞪著眼睛,嘴里發(fā)出綿長的叫聲。

光斑的舞蹈停止了。邱靜倦臥在床上,心里浮起一種熱鬧后的空虛。老克說,今天這一小塊陽光挺有意思。邱靜不吭聲。老克說,只是用套子降低了意思。邱靜仍不想吭聲,但還是接了一句,你總不能讓我再吃那種藥片吧。老克嘿嘿一笑說,其實你不用吃藥片,你應該讓肚子慢慢隆起來,看能不能生出一個殘腿的孩子。

老克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話像一把匕首劃過邱靜的皮膚。邱靜抖了一下,喘氣開始變粗,卻說不出話。沉默了一分鐘,她突然跳起來跑進衛(wèi)生間。她往臉上撩了撩水,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可鏡子里的裸露身子此時顯得晃眼,加倍了她的憤怒。她舉起一只漱口杯子狠狠砸向地上,爆出一聲脆響。

老克聽到響聲,趕忙跳到衛(wèi)生間門口。他說,怎么啦?是不小心嗎?邱靜說,不是不小心,我是他媽的生氣。老克說,你為什么他媽的生氣?邱靜說,老克,我討厭你這種說話的口氣。老克說,我真的不知道你為什么要生氣。邱靜說,我告訴你,我肚子不會隆起來,也不會再生什么孩子!老克松口氣說,那只是一個玩笑,百分之百的玩笑。邱靜說,我不需要這樣的玩笑,百分之百也不行!老克默了聲,茫然一會兒,一跳一跳返回床上。

過了片刻,邱靜從衛(wèi)生間出來,神情有了好轉。她穿上衣服,默默坐到沙發(fā)上。老克看著她說,好些了嗎?邱靜點點頭。老克說,剛才你的臉色不好看。邱靜說,我不想生氣的,沒做到。老克說,你不是生氣,是害怕。邱靜想一想說,我是有點害怕,害怕生孩子。老克說,生孩子讓人想到血腥疼痛什么的,所以你怕得有理。老克繼續(xù)說,但玩笑是一種語言,生不出孩子的。如果語言能生出孩子,我早就是一大幫孩子的父親了。早就是了。

這種插曲雖屬意外,結尾也算溫和,但擺在兩個人之間,就像一只小蟲混跡于一鍋菜里,容易破壞口感的。這對兩個人是個提醒,因為他們并不愿意失去房間里那種簡單的氣氛。

下次見面,他們不再著急脫衣服。他們盤腿坐在沙發(fā)上,安靜地看窗外。窗的下方是閃閃爍爍的霓虹燈燈光,來來往往的各式車輛,點點滴滴的移動人影,跟以前看到的一模一樣。這樣看一會兒,不覺得有意思,就要撿些話說。老克抓起擱在桌子上的一塊牌子說,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邱靜見那牌子上鮮明寫著保健按摩幾個字,顯不出什么異樣。老克說,是色情服務,我打一個電話,會有一個女人過來,你打一個電話,會有一個男人過來。邱靜愣了愣說,是嗎?又說,看到這幾個字,我倒想起面部按摩足部按摩什么的。你做過足部按摩嗎?老克嘿嘿一笑說,沒做過,我要是去做,不知道會不會減半收費。邱靜也笑了,說總會給打個折吧。老克說,我做了足部按摩,你也應該去做面部按摩,然后去找一個帥的男人。邱靜說,我找了帥男,那你呢?老克說,我還是回咖啡館去,每天寫幾個破字兒。邱靜說,問題是帥男我找不著,你幫我找一個吧。老克晃晃手中的牌子說,要不我打電話給你召一個?邱靜一笑說,不著急,先把帥男寄存在電話里吧。

如此說過,兩個人情緒好了些,便一起上床,把快活用了。用畢,邱靜見時間不早,穿了衣服要走。老克說,不能再留一會兒?邱靜說,我不想回去太晚。老克說,三小時的鐘點房,每次都沒有用滿。邱靜說,干嗎非要用滿呢?這樣不是挺好嗎?老克神色疲倦地說,退了房,我不知道往哪兒走,我還不想回家。邱靜沉默一下說,去喝點酒吧,喝酒能打發(fā)時間。

過幾天,他們又聚到一起時,老克帶來一瓶白酒,說今天咱們一塊兒喝。邱靜說,我不喝酒的。老克說,喝一點吧,喝一點好說話。邱靜退一步說,喝酒總得有菜吧。老克一轉身,手里多出一包牛肉干和一包花生米。

老克往兩只茶杯里倒上酒,說,我很久沒跟別人一起喝酒了。邱靜心里一動。拿起杯子與老克的杯子碰一下,往嘴里倒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塞滿了口腔。老克說,現(xiàn)在有人跟我喝酒了,可我不知道對面坐著的到底是誰。邱靜說,我很喜歡這樣。老克說,我也喜歡這樣。不過我會覺得,生活老讓我摸不著頭腦。邱靜說,不熟悉的人待在一起,其實是最安全的。老克說,年輕的時候,我有過許多朋友,后來不知怎么一個個散去了。我也不愿意補充新的朋友。邱靜點點頭說,好的朋友是不容易找到的。老克說,那時我有一個詩人朋友,寫得不錯,曾經(jīng)贈我兩句詩:用一只腳走路,另一只腳點到為止。邱靜笑了說,挺好的詩,現(xiàn)在人呢?老克說,整天與一種肝病待在一起。有一回遇到了,他說自己漸漸焦黃,仿佛秋后的莊稼等著挨刀。邱靜說,他說話還像個詩人。老克說,當時我就想,我老了會怎么樣。邱靜說,別說老了什么的,我們還不老。老克說,我們會一點一點老去。邱靜阻止說,我不喜歡把事兒說得太遠。老克頑固地說,其實我已經(jīng)給自己找到一個場景。等我上了些年紀,身上丟了力氣,就抱一個酒瓶走在街上,走著走著一歪身子躺倒在地,然后我像小孩子一樣數(shù)天上的星星,點著點著還沒點清楚,就睡過去。第二天路上走來一個好心人,拿張草席把我卷了去。邱靜說,你說的挺沒勁的,像舊社會。老克嘿嘿笑了說,這樣的設計雖然不太好,我還是可以接受的。你也不妨說說,說說你的美好未來。

話題拐上了危險的軌道。邱靜不吱聲了,她端起杯子,很猛地喝一口。一團火一般的東西掉入肚子,又反躥到喉嚨,全身熱了起來。她想,酒這東西原來不壞,能引出好多言語哩。她又想,但對面這個男人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往后面對的也是星星,只不過是一顆星星,一顆很近卻無法交流的星星。這樣的日子會伸出去很遠很遠,遠得不愿意去想。

邱靜的腦袋開始有點暈。她鎮(zhèn)定住,把杯子往桌上一擱,說,咱們不談遠的好嗎?咱們談點近的。老克說,你要談點什么?邱靜說,說說你的腿。老克說,要我講腿的故事嗎?邱靜把手一擺,說不,故事都是扯淡,我要瞧瞧你的殘腿。老克說,你這是什么意思,把我的腿當下酒菜?邱靜說,你留意到?jīng)]?上了那么多次床,我從來不看你的殘腿。老克說,你醉了吧?你好像是醉了。邱靜說,我沒有,你別拿醉嚇唬人。老克說,那咱們接著喝。邱靜說,我要先瞧瞧你的殘腿,以前膽小不敢看,現(xiàn)在喝了酒,膽大了。這是個小小的要求。老克說,你這個小小的要求真有點他媽的。邱靜睜著眼說,別說粗話!你以前見了我,搶著脫衣服的。為什么偏偏今天露條腿都不敢?!老克不說話了,勾著腦袋呆了一會兒,突然抓起酒瓶往茶杯里倒上一截酒,說,你把這酒喝了,我就亮給你看。邱靜沒有被難住。她笑一下,搶過杯子,一口兩口三口喝完了,然后咳嗽兩聲說,我要看你的殘腿!老克沉默著捋起褲腿,慢慢解開綁帶,卸下那只假肢,丟在地上。假肢晃一下,沒有站住,拍倒在地。邱靜伸出手,把假肢扶直,說,這回我不看這個,我要看你的殘腿。老克身子往后一仰,把殘腿挺出來?,F(xiàn)在,殘腿的截面部分展露在邱靜面前,多皺、發(fā)亮、沒有規(guī)則。邱靜從沒近距離見過如此難看而滑稽的東西,心里頓時飄過一陣快意。她想說點兒什么,嘴巴一張,發(fā)出的卻是一串笑聲。

劉純秋給邱靜打來電話,說校長已做了決定。邱靜說,再怎么樣,也該把一學期念完呀。劉純秋說,我也這么跟校長說,可校長怕影響班級期末復習,要快刀斬亂麻。邱靜說,唐小今不是亂麻,他只是一個孩子。劉純秋沉默一會兒,說下午你早點兒來接他吧。

下午邱靜到學校,尚未放學。本來要在校門口等,想想今天不一樣,便進了校門,先去找劉純秋。劉純秋不在,有老師說她在開班會,可以在教室找到她。邱靜穿過操場,走到教學樓前。她瞄住兒子教室的門,站一會兒,慢慢走近了。她聽見教室里有一個人在講話,那是劉純秋的聲音。劉純秋的聲音緩緩的,像在講什么道理,中間出現(xiàn)了兒子的名字。邱靜記起劉純秋讓自己下午早點兒來,也許就是與這個班會有關。她輕輕推開門,教室里的許多顆小腦袋調整了方向,齊刷刷看過來。唯一例外的是兒子的腦袋,一動不動,冷靜注視著前方。邱靜轉向講臺的劉純秋,劉純秋沖她點點頭,又一指,示意她到后面的座位坐下。邱靜搖搖頭,說不了。劉純秋說那我最后講幾句。

劉純秋的目光在教室里看一圈,臉上有了溫和。她說,唐小今同學在班里待了三個月,因為特殊的原因,馬上要離開班級?,F(xiàn)在她媽媽來了,要把他接走,明天他就不來學校了。劉純秋又說,同學們要記住唐小今同學。現(xiàn)在大家鼓鼓掌,表示對唐小今同學的歡送。教室里響起遲疑的掌聲,很快整齊了,連成一片。

掌聲中,一個聲音突然銳利地響起。叫聲來自唐小今的喉嚨——他伸長脖子,吐著刺耳的聲響,樣子不屈不撓。同學們愣住了,拍掌的手有的停在半路,有的捂向自己耳朵,有的在桌上慌亂劃動。一只鉛筆盒被碰落在地,卻摔不出聲音,它的聲音消失在另一種聲音里了。邱靜變了臉,走過去用手止住兒子的尖叫。她沒有呵斥兒子。她知道,兒子清楚今天的班會意味著什么,也清楚周圍的掌聲并不顯著友好。

在許多雙眼睛的默送下,邱靜取了書包,牽著兒子的手走出教室。因為下課鈴聲未響,校園仍靜著。兩個人慢慢地走,不說話。

快到校門口,邱靜的手掌忽然一松,兒子掙了身子往回跑去。邱靜以為他要返回教室,不想一拐彎奔向操場。操場上沒有人,顯得特別的空曠。兒子掉在空曠里,被顯得很瘦很小。這只瘦小的身子順著跑道用力往前跑,他的跑姿不好看,速度也不快,但頑強地一點點向前移去。邱靜明白,兒子在用這種方式表達對學校的留戀。

邱靜走到跑道中間,默默盯著兒子的身影繞著圈子自近而遠,又自遠而近。在喘氣聲中。兒子的臉顯得紫紅,腳步變得蹣跚,似乎成了一個比實際年齡小得多的孩子。等兒子跑到跟前,邱靜一伸手截住他,把他攬在了懷里。

回到家里,小今不再做作業(yè),而是一個人靜靜坐在客廳地板上。晚飯時,餐桌上比平時多了兩樣菜,但小今沒有食欲,吃一口,停一下,用了許多時間才把飯吃完。邱靜把電視打開,小今看一眼就離開了,進到自己的小房間,把門關上。邱靜關掉電視,去刷了碗,又洗了幾件衣服,然后學著兒子坐在地板上。周圍很靜,只有墻上的電子鐘在一下兩下地走。走了不知多少下,邱靜站起來,推開兒子的房間。她看見兒子坐在床上撕紙條。他把課本一頁頁扯下,認真地撕成長條兒。長條兒粗細均勻,在床上積成白花花的一堆。邱靜想說你怎么回事呀手癢癢啦,忍住了。邱靜還想說你什么不能撕偏要撕課本,又忍住了。她拿起殘缺的課本,翻一下,塞進書包,又取來一張報紙,把紙條包了,然后安排兒子睡下。

邱靜把紙包拿到客廳,又坐在地板上。報紙松開,紙條兒膨脹一下穩(wěn)住。掛鐘仍輕輕響著,一秒一秒地走。雖然一秒一秒,但會走到明天,走到后天。明天怎么辦,后天怎么辦,要不要向報社告假,要不要先找個保姆。這些念頭一起,馬上被扔掉了?,F(xiàn)在她不愿意去想。她伸手把紙條兒捧起,停在空中,然后叉開指縫,讓紙條兒慢慢滑落。在紙條兒慢慢滑落的同時,她覺得自己的身子也慢慢熱了。

邱靜給老克打過電話,然后穿戴好自己,匆匆出門。到了門口,想一想又折回來,推開兒子房門。兒子已睡得很熟,身子蜷起來,臉上嬰兒般的安靜。他睡著的時候特別像一個正常的孩子。

跟往常一樣,到達賓館時,老克已在那里。他倚在沙發(fā)上,斜著身子,像是有些無聊,又有點若有所思的樣子。房間已開了空調,暖烘烘的。邱靜進入衛(wèi)生間,脫掉衣物,站到噴頭下。她洗得很快,或者說有些潦草。完了她擦干身子,把浴巾丟到一邊,抱著衣服出去。她把衣服扔到凳子上,把自己扔到床鋪上。接下來,輪到老克了。他會先卸下假肢,然后一跳一跳的去衛(wèi)生間。

但老克坐著不動。他的目光懶懶的,投向床對面的墻上。墻上有一面鏡子,里邊裝著她的身子,光滑滑的身子。邱靜說,你怎么啦?老克說,我在看鏡子里的你。同樣是你,鏡子里有些不一樣呢。邱靜說,你今天看上去倒真的有些不一樣。老克蒼白的臉笑了一下,又似乎沒笑。邱靜看著他,腦子里跑出幾天前的醉酒情景。她說,原來你還介意著前幾天的晚上。老克說,我沒有。邱靜口氣里添了歉意,說你知道的,那個晚上我醉了。老克說,我說過了,我沒有。

兩個人無語。老克起身打開電視。電視里有動物世界,一群蟲子爬來爬去。老克站在蟲子旁邊,說,不過對那個晚上,我記得你的一句話,你說不熟悉的人待在一起是最安全的。邱靜說。你什么意思?老克說,剛才你從衛(wèi)生間出來,沒有包浴巾。以前你是包浴巾的。邱靜不再說話,盯著他。老克說,你不包浴巾沒有錯,因為我們熟悉了,我們用不著遮遮擋擋了。邱靜坐起身,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說,你講話挺能拐彎抹角的。

電視里的蟲子開始搏斗,好像是為了搶奪一塊臟兮兮的食物。老克伸手關掉電視,又回到沙發(fā)上。他說,如果我們的熟悉只限于身體,那倒也沒關系。邱靜沉默一下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我們不是陌生人了。老克說,不是了。邱靜說,那你說說看,你對我到底了解了些什么。老克慢慢地說,剛才你未到時,我坐在沙發(fā)上突然做了一個決定,要跟你說些話。邱靜說,說話還做決定,太隆重了吧。老克說,我在想,為什么要放在今天說,得給自己找個理由,可我找了半天沒找到。邱靜說,你到底想說些什么?老克吸一口氣,細了眼睛說,我看出來了,這些天你不是對我感興趣,而是對我的殘腿感興趣。對你來說,每一次做愛都是我殘腿的一次展覽,能給你帶來安慰。老克又說,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腿能給你帶來安慰,可用一只殘腿來吸引一個女人,我覺得特別沒勁。

邱靜愣了半晌,說,這就是你對我的了解?老克說,你也可以把我的話看成我的托詞,我耍的花招。邱靜抿了抿嘴說,這么說,我傷了你。老克倦了臉說,談不上傷我,我這個人好像沒什么可傷了。說到底,是我自己厭煩自己了。停一停,又說,剛才進賓館的時候,我對自己說,你又來了,服務員見了我,也說你又來了。她登記時,熟悉得不用我報名字了。

老克說完,松了身子,臉也懶起來。邱靜出一口長氣,身體向后仰去,在床鋪上彈跳一下。她抬起雙手捂在臉上,使勁擦幾下,眼睛里便一暗一亮的。她說,你說你老來這里,究竟來了幾次?老克搖搖頭。邱靜說,九次。老克說,才九次嗎?邱靜說,是九次。老克說,九次不是一個大的數(shù)字,可我覺得很久了。邱靜點點頭說,時間是個沒譜的東西,它的長短是由人決定的。老克說,你講的差不多是個哲學概念。說著他嘿嘿笑了幾聲。

邱靜重新坐起身,幽幽地說,既然是九次,不妨再加一次,湊成十次。老克搖搖頭說,不啦,把假肢卸下又裝上,太麻煩了。邱靜說,你跑到這兒來開房間就不嫌麻煩?老克說,那是另一回事。今天我跑來是向你說再見的。邱靜掃一眼他的腿,說,再見是需要儀式的。老克說,我們這樣的告別,需要儀式嗎?邱靜堅持地說,需要的。老克想一下,沒有站起來,而是從衣兜里摸出一樣東西,撕了包裝塞進襠口。邱靜從驚呆中醒過來,別了頭不看他,但她的目光還是撞進墻上的鏡子。鏡子里的他顯得滑稽,褲襠連著一只手臂,手臂一動一動,臉上飄著怪異。過一會兒,他的臉凝住,手里拎起一只套子,一甩一甩的。

邱靜一陣惡心,跳起來跑進衛(wèi)生間,沖著洗臉盆大喘幾口氣,然后拿起一只漱口杯子摔到地上,覺得還不夠,又拿起另一只杯子砸下去。

老克走過去,站到衛(wèi)生間門口。邱靜扯了浴巾,擁在胸前。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他們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一種說不明白的東西。老克嘆口氣說,小心玻璃片兒扎腳。邱靜沒有吱聲。老克轉過身子,扭開門走出去。

邱靜怔了一會兒,踮著腳尖離開衛(wèi)生間,走到窗前。她往下看去,燈光閃爍的街上,有一些人影在移動,但他們似乎都不是老克。老克已經(jīng)消失了。

邱靜回到床上,把身子使勁打開,又慢慢蜷成一團兒。她感到有些疲累,便閉上眼睛。眼睛一閉上,世界便朦朧起來。蒙眬中她睜開眼睛,看見小桌上擺著的牌子,上面寫有“保健按摩”。她愣了一下,定定地盯著那塊牌子。她的手突然沖動地伸向電話。

一刻鐘后,敲門聲響起。邱靜的心狂跳幾下,披了浴巾走過去把門打開。進來的是一位皮膚很白的男子。兩個人沒有說話,徑直到了床上,他解開她的浴巾,她躲無可躲地躺在那里。他撐在上面,把嘴巴貼向她的嘴巴,她堅決避開了。他把下身貼向她的下身,她沒有避開?;倘恢兴粍e腦袋,要捉住習慣中的那樣東西,可一眼撲了個空。她慌了,扭動著身子,要把上面的人掀下來,但上面的人死死蓋住她……

她醒了??纯捶块g,空空蕩蕩的。摸一摸枕巾,竟?jié)窳艘黄?。夢外她忘了哭,卻躲在夢里哭了。

邱靜攜兒子上街看汽車。不能上學后,邱靜決定每周至少和兒子上街一次。

兒子喜歡汽車不知道是否天生的。前些年,唐民還在的時候,家里有一輛汽車。雖是公車,也能私用,一家人經(jīng)常坐在車子里進進出出。周末時,車子會把一家人帶到公園、游泳館或者肯德基。那時候小今還小,但他記住了汽車,繼而喜歡上了汽車玩具。后來唐民走了,家里沒了汽車,小今對汽車的迷戀卻沒有中斷。

邱靜和兒子走到街上,坐在街心公園的花壇邊。太陽已往西斜去,天邊掛了幾片白里透紅的云,電腦貼圖似的。夕陽中,街上的汽車特別活躍,紅黑藍白各種顏色在路面上水一般流動。小今很入迷,眼睛變得挺大,嘴巴微微嚅動,像在默默點數(shù)。也許無論怎樣的人,心里都有一樣叫靈犀的東西。汽車沒準兒是接通小今和這個世界的一條縫隙。

邱靜坐在兒子旁邊,腦子閑下來,慢慢地想事情。她想得一會兒近,一會兒遠,把自己想靜了,也想恍惚了。這時兒子捅捅她,說了一句挺順暢的話。他說,這里的汽車,比天上的星星還多。

原刊責編 洪清波

【作者簡介】鐘求是,男,1964年生,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大學經(jīng)濟系和魯迅文學院第三屆高級研討班。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部(篇),部分作品曾入選《中國年度最佳小說》、《中國最具閱讀價值中篇小說》等二十余種選本,曾獲“中篇小說月報獎”等獎項?,F(xiàn)供職于浙江省溫州市文聯(lián),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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