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林
我之所以熱衷于去花堂塢,是因為那里住著李小美。李小美的母親叫沈翠珍,沈翠珍是江北人,我們都知道江北人唱黃梅戲。有一年,沈翠珍跟著一支草臺戲班,一路唱著戲來到了我們的村子。等唱了兩場戲后,就留了下來,嫁給了我們村子里的李立民。
我見過李立民,但記憶中他的形象比較模糊,只記得他長得瘦削,喜歡抽煙喝酒,又經(jīng)常喜歡喝醉,醉后如影子般在村子里晃來晃去的。我的記憶也許很不準(zhǔn)確,因為那年我才6歲。也就是在那年,他猝然死去,扔下了妻子沈翠珍與女兒李小美。李立民活著的時候,我們村子搞火力發(fā)電,家家拉上了燈泡,晚上用柴油機發(fā)電,在轟隆的機器聲里,燈泡像傳說中那樣耀出雪白的光。事隔多年,我母親還說,真亮啊,比白天還亮。當(dāng)時,李立民管著我們村子里的那臺用來發(fā)電的柴油機。但有天晚上,他突然在機房觸電身亡。據(jù)說那晚他就喝了不少的酒,他的死亡與喝酒有直接的關(guān)系。
在每天晚上,走出家門前,我都要注意自己的行動是否被母親看見。母親最反對我去花堂塢,她氣咻咻地站在那里,說:“再去的話,我打斷你的腿,那是你去的地方么?”
“為什么不能去?”我委屈地問母親,希望母親能給出一個理由。
母親卻什么理由也沒有,只是說:“我說不能去就不能去,你聽到?jīng)]有?”
“聽到了,我去找王曉風(fēng)玩?!蔽胰鲋e,想把母親騙了過去。
母親看出了我的伎倆,說:“今天晚上,你誰家也不能去,在家好好睡覺?!蹦赣H神情嚴(yán)厲,有些瘋狂。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惹得母親動怒,惹得她如此不開心。在說的過程中,母親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起來。
我只好縮回邁出的腳,悻悻地回到房間里。隱約中,我又聽到了從花堂塢傳來的唱戲聲,抑揚頓挫,順著風(fēng)向吹了過來。我頓時心神不定,焦慮地走來走去,不時踱出房門,看看母親是否已離開了。那唱腔,如一股光汩汩地注入我的心靈,使得整個胸膛亮了起來。說不定李小美又唱開了,她的聲音圓潤飽滿,邊唱邊做著動作,活脫脫地從畫中走出的人一樣。她舞著長長的水袖,拖腔拖調(diào)地,又字正腔圓地唱著。她唱的我雖然一句也聽不懂,但我喜歡看她做出的動作,簡直就是風(fēng)情萬種。也只有在那里,才能看到幻滅的美,嘆息、傷感、憂郁、驚心、薄寒……我懵懂的心里充滿了這些后來才能真正理解的東西。
趁母親不注意,我悄悄溜了出去。
沿著村巷左拐,再向右拐,然后穿過一條陰森的夾弄,就可以到花堂塢。這是惟一通往花堂塢的道路。花堂塢似乎離村子很遠,其實不遠的,只不過地理位置有些偏,在村子的西頭。很多的夜晚,在黑暗中,我扶著那條夾弄的墻壁,提心吊膽地穿過。穿過后,我的喘息聲大了起來,因為害怕,先前我屏住著呼吸。我手撫胸口站著,慢慢地平息著抖動的心靈。夾弄悠長,白天里面也是暗影幢幢的,神秘莫測。即便是有月亮的夜晚,夾弄里也漆黑一團,它的上面被屋頂?shù)穆N檐遮得瓷實。于黑暗中,我總能碰到一只貓,它的眼睛發(fā)出幽藍的光,蹲在角落里,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令我心驚肉跳。每次,我都想把它趕開,故意走出腳步聲,但它絲毫也不理睬,依然蹲著。有次,我干脆手中拿了根木棍,準(zhǔn)備對它實施襲擊,它剛一看到我,就躥上了墻頭,像是知道了我的想法一樣。后來,我就懶得去管它,邁著慌亂的腳步急促地穿了過去。每次穿過夾弄時,我又總要在另一頭猶豫很久,一千次地鼓足著勇氣,鼓勵自己拿出男子漢的勇氣。所以,每次我都是懷著一顆顫抖的心穿過。
我在學(xué)校里讀四年級,到了下個學(xué)期,就該上五年級了。李小美沒去學(xué)校讀書,假如她也讀書,應(yīng)讀到了初中,因為她要比我大幾歲。那年我十二歲,李小美十五歲。雖然我盼望著時時刻刻跟她相處在一起,但見到她的機會非得到晚上,白天我還得去學(xué)校上課。我的心里充滿了憂傷,自卑而無助。黑暗中,我睡不著,腦袋里止不住胡思亂想,臉頰經(jīng)常讓這種憂傷燒灼得通紅。白天上課時,我也時刻讓那樣的念頭蠱惑著,不能自拔,深深沉浸其間,身體打擺子般地動著。到了晚上,就再也忍不住了,瞞著母親偷偷地跑到花堂塢去。
在每一個白天,早晨睜開雙眼的時候,我就期待著夜晚的到來,內(nèi)心里盡可能地縮短著白晝的時間。我欲罷不能,渴望著白晝的轉(zhuǎn)瞬即逝,夜晚的突然來到。下雨的夜晚,是最讓我灰心沮喪的日子,它意味著我不能去花堂塢。躺在床上,我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聽著外面的雨聲,心里有著無限的悲哀。雨聲如同在敲打著我脆弱的心靈,而不是打在屋瓦上。很快,我從床上爬起,于黑暗中走來走去。我的房間在閣樓上,空間很小,里面堆滿了雜物。雜物很久都沒清理,散發(fā)出一股霉味。我小心地走著,害怕一不小心會碰到某個物體,于靜夜中制造出聲響,驚擾了樓底下的父母。黑夜中的雨一直在下,沒停的跡象。盡管我的眼皮打著架,心里也說明天還要去學(xué)校上課,可是我的思想隨著雨聲起伏,眼前不時浮現(xiàn)出李小美的形象。這個夜晚,李小美也許早早就睡下了,只有我像個傻瓜一樣不得入眠。
沈翠珍長得好看,自男人死后,一直寡居著,安心地把女兒拉扯大。對沈翠珍沒有再嫁的原因,村子里流言不斷,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沈翠珍長得不算好看,但讓人嫉妒,有著村里所有女人沒有的風(fēng)韻。母親就曾說,她表面上看很正經(jīng),其實底下卻耐不住寂寞,說不定哪天就改嫁了。連我的母親都這樣說,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李小美卻長得漂亮,秉承了沈翠珍與李立民的優(yōu)點,有模有樣,還會唱戲,這就更讓人嫉妒了。
有天下午,我與伙伴們走在放學(xué)的路上,半道碰上了李小美。孫光明故意攔住了她,李小美不知道孫光明想干什么,懶得去理睬,要從他身邊走過。孫光明很快就趕了上去,并示意其他的孩子一起,手牽著手圍成了一個圓圈。也許孫光明受到了村子里某個人的指使,早就想干這樣的事情,正好機會來了。
李小美很鎮(zhèn)靜,看了看四周的我們,問:“孫光明你要干什么?趕快讓我回家,我還要回去燒飯?!?/p>
孫光明說:“你不是會唱戲么,唱給我們聽聽?!?/p>
“你晚上去我家聽吧,我現(xiàn)在真的要回去了,天都快暗了?!?/p>
“快唱吧,不唱就別想離開?!睂O光明說著,朝我們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在我們中間,孫光明是我們的頭,他怎么說我們就要怎么去做。孫光明力氣大,打起架來有一套,我們都畏懼他的拳頭。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來,正是冬天的黃昏,氣溫開始下降。天空傾斜著,泛出蛋清樣的顏色,冷風(fēng)吹著,從田野的另一頭吹了過來。接下來,孫光明不知道怎么辦?李小美不開口,還時刻想沖了出去。在路面底下,有一塊荒蕪的地方,中間長著一棵樹,四周是零零散散的灌木叢,灌木叢里還掛著幾只秋天成熟的果子,閃著紅色的光芒。孫光明示意我們把李小美往荒地上趕,因為是沿著地勢從上往下,所以事情做起來很容易。當(dāng)我們站在坡底的時候,感覺暖和多了,風(fēng)只能從我們的頭頂吹過。經(jīng)過先前的活動,我們渾身也都暖和了,感覺寒氣不再那么逼人。
當(dāng)李小美被我們驅(qū)逐到坡底時,明顯地感到了一絲的慌亂,抬頭朝坡上看了看,似乎要立馬跑到上面去。她這樣的表情雖然一閃即逝,但還是讓孫光明捕捉住了。孫光明看出了她內(nèi)心的緊張,嘻嘻地笑了起來,走到她的面前說:“你媽不要臉偷人,你不要臉唱戲,你們都不要臉。你連臉都不要了,干嘛不給我們唱戲?!?/p>
李小美愣住了,睜眼看著孫光明,半天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孫光明又說:“沈翠珍,狐貍精,李小美,三條腿?!睂O光明的話是唱念出來的,他模仿著黃梅戲的調(diào),怪腔怪音,惹得我們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很快,李小麗的眼睛里就蒙上了一層淚水。她搞不清她的母親是否真的偷了人,她們?yōu)槭裁磿艿饺绱舜蟮奈耆?,唱戲跟不要臉是否真的有關(guān)系?她急于回到家中,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李小美決定不再理睬我們,她臉色慘白,身體發(fā)著抖往外沖。孫光明打了個唿哨,我們迅速做好準(zhǔn)備,把圈子縮小著。李小美又急又怕,想不出接下來還會有著什么樣的遭遇。李小美是一個有主見的女孩子,輕易不哭泣,不叫喊,只是一次次地往外沖,又一次次地被我們擋了回來。在來回的較量中,包圍圈已移到了灌木叢邊,再往外移就是一條水溝,我們都聽到了從水溝里發(fā)出的流水聲。李小美不知道,她越是這樣,越是讓我們更是興奮。孫光明的臉興奮得通紅一片,連眼睛也紅了起來。
局勢很快明朗,李小美明白自己完全處在劣勢,這樣下去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我們看到她像是妥協(xié)了,嘴唇動了動,要開口為我們唱戲了。天色也暗了許多,從地面鉆出了紛亂的陰影。王曉風(fēng)說:“李小美,美不美,唱戲就要張大嘴?!闭l知王曉風(fēng)的話剛說完,李小美就朝他沖了過去,把他沖翻在地。但王曉風(fēng)很敏捷,飛快地從地面爬起,撲到了李小美的身上。氣氛緊張了起來,我們蓄勢待發(fā),一個個地做好了動作,以防李小美的再次突破。王曉風(fēng)又說:“李小美,美不美,兩個胸脯三條腿?!蓖鯐燥L(fēng)說的這些順口溜,都是我們平時沒事編的。
這次,李小美的眼淚下來了,晶亮地從臉上滑著。李小美哭泣著,是一種無聲的哭泣,因為我們并沒聽到她哭泣的聲音。這時,事情再次發(fā)生了變化,李小美不是撲向王曉風(fēng),而是朝孫光明沖了上去。孫光明很激動,昂著腦袋等待。李小美沖上前,揚起巴掌,飛快地朝他的臉上擊了過去。頓時清脆的聲音響在黃昏的空氣里,嚇了我們一跳。孫光明沒料到李小美會打他耳光,眼睛眨動著,好長時間都沒反應(yīng)過來。
等反應(yīng)過來后,孫光明氣急敗壞,狠著聲問我們:“想不想看李小美的胸脯,她的胸脯夠大的吧?!崩钚∶赖男馗怯行┐螅词勾┲旌窈竦囊路?,也遮擋不住。孫光明又說:“你們不是說李小美的胸脯大么,我們這次就看看它到底有多大吧?!?/p>
我們沒想到孫光明會有這樣的念頭,而不是沖上去打李小美的耳光。李小美吃驚了,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太不明智,嘴唇哆嗦著。但也可能孫光明只是嚇嚇?biāo)?,未必真的敢做出這樣的行為。我們也吃驚了,看著孫光明。孫光明被這樣的氣氛鼓勵著,笑著對李小美說:“你打了我兩巴掌,就脫掉衣服讓我看看你的胸脯吧,我們就算扯平了?!?/p>
這樣的交換條件顯然讓李小美難以接受,她站在那里,頭發(fā)被風(fēng)吹動著,臉上露出幼獸受傷般的表情,什么話也說不出。但她還是堅決地朝孫光明走去,打算從那里找到突破口。李小美顯然清楚,孫光明是我們中間最壞的壞蛋,只有制服了孫光明,她才可以順利地回到家中。孫光明擋在那里,做了一個動作,一只手就勢摸到了李小美的胸脯上。隨即孫光明的手像是被火燙了一樣,迅速地縮了回來。
李小美是從容的,以為孫光明會攔她,想不到孫光明來了這一手。李小美被孫光明重新推了回來。孫光明推的那一下,如同推在棉花堆上,軟綿綿地。孫光明有些不明白,那個東西居然是軟的,跟他想像的完全不同,因為它看上去是聳立的。孫光明有些迷茫,轉(zhuǎn)動著眼瞧了瞧四周,很是不明白。
情形開始急轉(zhuǎn)直下,朝著不可思議的地方推進。我們本來是要聽李小美唱黃梅戲的,誰也沒想到事情會朝著這樣的方向發(fā)展。李小美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她也許從來都沒受到過這樣的欺辱,受到過這樣的傷害。李小美猛地跳了起來,不再去管自己的胸脯,雙手朝孫光明的臉上撓去。孫光明發(fā)出慘叫的一聲,蹲下身體,雙手劃過空氣緊捂臉頰。眼看李小美就要從孫光明的身邊邁過去,但她的雙腿被孫光明抱住了。孫光明簡直氣瘋了,他看到了手上沾著鮮紅的血液,在昏暗的天色里有些觸目驚心。很快,他就把李小美壓到了身底下。
李小美掙扎著,看上去力氣并不比孫光明小。有幾次,李小美都差不多要從孫光明的身底下逃脫。兩個人在地上翻滾著,一會兒是李小美壓在孫光明的上面,一會兒是孫光明翻了過來?,F(xiàn)在,我們安靜地圍在四周,看著在地面翻滾的兩個人。
天色更暗了,風(fēng)的聲音更大了,把坡面上的塵土不停地朝下吹。我們都冷得瑟瑟發(fā)抖,臉色蒼白地站在那里。這會兒,孫光明終于壓到了李小美的身上,讓李小美動彈不了。時間久了,孫光明的優(yōu)勢就顯現(xiàn)而出,力氣還是比李小美大很多。
孫光明騎在李小美的身體上,用兩只手按住李小美的手,抬起腦袋問我們:“你們想不想看李小美的胸脯?”
張國生順嘴接過孫光明的話說:“讓我們看看吧,我早就想看呢?”
孫光明說:“我現(xiàn)在就能讓你看到。”孫光明的聲音在發(fā)抖,怎么也控制不住。
孫光明動作著,想要騰出一只手來解李小美的衣扣,但遭到了李小美更激烈的反抗。李小美的反抗讓孫光明有些束手無策。孫光明讓張國生與王曉風(fēng)趕緊上前幫忙,他一個人對付不了。張國生與王曉風(fēng)猶豫了一下,互相看了看,這才一左一右地走上前,從左右兩個方向按住了李小美掙扎的胳膊。孫光明摸了摸臉上的傷痕,把手在衣服上揩了揩,像是擦手上沾的血液。他嘻嘻地笑著,伸手解開了李小美胸前中間的一粒扣子,而不是按順序從第一個解。在解第二粒時,他遇到了小小的麻煩,那??圩釉趺匆步獠婚_,于是他干脆使勁地扯了起來。扯掉了那??圩雍?,他就不再去解了,用手從兩側(cè)扯著。所有的扣子都扯開了,李小美里面的內(nèi)衣露了出來,只有半截。地上的李小美一動不動,臉扭向了一邊。孫光明想不到李小美上身穿著半截衣服,那凸起胸脯愈是顯得突出。孫光明無從下手,因為沒看到那上面的扣子。他問王曉風(fēng),扣子在什么地方?王曉風(fēng)說,上面沒有扣子。然后,孫光明不再問,也不再去找扣子,利索地把中斷了的事情繼續(xù)做下去。他干脆把雙手插在李小美胸衣的底下,然后使勁地朝上一翻。于是李小美的胸脯跳了出來,鮮明地呈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
孫光明的呼吸急促,王曉風(fēng)與張國生的呼吸也急促,像三只正在拉動的風(fēng)箱。孫光明問我們:“你們看到了李小美的胸脯沒有?”
張國生抖動著聲音說:“她的胸脯真白?!碧焐褟氐装盗讼聛?,我們隔著一段距離,只看到了白白的一團,在暗淡的夜色中晃來晃去。
孫光明又問:“她的胸脯大不大。”張國生說:“是夠大的,我們班的陳玉梅也沒她的大?!睂O光明說:“你看過陳玉梅的?”張國生說:“那還用看,隔著衣服就想得出來?!?/p>
孫光明向我們招著手,意思是讓我們走過去。他說:“你們一個個地來,看看李小美的胸脯到底有多大?!蓖鯐燥L(fēng)在不停地咂著嘴巴,發(fā)出魚窒息在岸上的咂嘴聲。我們只好一個個地走上前去。輪到我時,孫光明說:“你用手摸一下,看看是不是很軟,我還以為很硬呢。”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扭轉(zhuǎn)腦袋。我這樣的行為讓孫光明很不滿意,他說:“你這個膽小鬼,一點卵用都沒有,再這樣下去,遲早是要開除出我們的隊伍的?!睂O光明揮了揮手,讓我趕緊離開,讓下一個上來摸一下。
黑暗中,我看不到李小美的表情,天氣很冷,她敞開的胸脯一定受不了。但孫光明還沒有就此停止的意思。我想讓孫光明住手,但又害怕他的打擊。等到大家一個個地看完后,孫光明與張國生他們才松開了李小美。
但這中間出現(xiàn)了新的問題,孫光明發(fā)現(xiàn)陳劍宇不見了。陳劍宇先前一直在我們中間,怎么突然不見了。我們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不見了,孫光明讓我們在周圍好好找找,看看陳劍宇是不是躲起來了。孫光明意識到,必須讓陳劍宇參與了進來,否則事情就危險了。不能讓陳劍宇就這樣逃脫。
我們四下里找著,還是沒找到陳劍宇。孫光明說:“陳劍宇到哪里去了,他是我們隊伍中的敗類,明天得讓他嘗嘗我們的厲害?!蓖鯐燥L(fēng)說:“他會不會去告密?”孫光明說:“從明天開始,我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開除他?!睆垏f:“也不能讓李小美把事情說出去。”張國生這么一說,我們忙轉(zhuǎn)身去找李小美。這才發(fā)現(xiàn),李小美也不見了。
我們一行人往回走著,都不作聲。孫光明有些不安,覺得今天做得實在太過分了,與幾個同伴一起商量著明天該怎么辦?并分析著明天可能會出現(xiàn)的種種情況。因為情況是未知的,所以大家都后悔了起來。最后,孫光明讓我們統(tǒng)一口徑,明天不管是誰問到這件事,都要否認(rèn),隊伍里面不能出現(xiàn)叛徒。
奇怪的是,事情居然就那樣地過去了。我們中間的每個人無疑都保守住了那個秘密,問題是李小美的嘴巴也封得緊,像是從沒發(fā)生過那件事一樣。要知道她受到了怎樣的侮辱,怎樣的傷害??!簡直就是奇恥大辱。在我們的隊伍中,陳劍宇當(dāng)然沒有被開除。孫光明多次找著各種借口,但陳劍宇揚言,孫光明一旦把他開除了,他就把那天下午發(fā)生的事情抖露出來。孫光明最不能容忍有人威脅他,于是沖上去與陳劍宇打了一架。那一架打得雙方都鼻青臉腫的,互相好幾天誰也不理睬誰。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不敢看到李小美,孫光明與張國生與王曉風(fēng)更是避之不及。李小美只要見到他們?nèi)齻€人就從衣服底下掏出一把剪刀,氣勢洶洶地沖了過去。到了后來,孫光明見到李小美就如老鼠見了貓一樣,腿肚子打顫,臉色突變,陷在了深深的恐懼之中。孫光明最不敢看李小美的眼睛,害怕里面燃燒的火焰把他燒毀。因為孫光明陷在恐懼中出不來,我們的隊伍逐漸缺了主心骨,如一盤散沙,徹底地松開了。
李小美在沈翠珍的調(diào)教下,聲音越來越好聽了,也越來越高亢,入夜,她們的聲音回蕩在村子的上空。
我依然一如既往地朝花堂塢跑,卻再也不敢去獨自面對李小美,像個小偷一樣躲在外面,去傾聽著那美妙的聲音。我的心戰(zhàn)栗不安,卑微而怯懦,從李小美的眼中,我感到了鄙視與譏諷,讓我怎么也抬不起頭來。
冬天,晝短夜長,晚飯要到很晚才能吃上,夜幕降臨后,布滿夜空的星星都腫漲著,如怒放的水仙花。天氣已真正地變冷了,每個晚上霜花在靜靜地撒落,均勻地撒在村道與屋頂上。若是有月亮的夜晚,可以清晰地看到屋頂上的那層霜白,晃得人的眼睛發(fā)痛?,F(xiàn)在,我時刻想見到李小美,又害怕見到她。我的心中不只是懼怕這件事,還害怕去穿過那長長的村巷。雙重的折磨如鞭子抽打著我的心靈。我卑微的心中深埋著一個念頭:一定要當(dāng)著李小美的面,把自己的悔恨與愛慕說了出來。我悔恨自己那天為什么不去阻止孫光明,這還不算,更重要的是我也看了她的胸脯。而我對她的愛慕是藏在內(nèi)心的,任何人也不知道,我為自己這樣的愛慕感到憂傷,感到痛苦,感到難以啟齒。
在李小美家的對面有一間柴房,我每次就躲在柴房里聽她們唱戲。柴房里有股難聞的氣味,被寒冷凍成一團,聞著格外難受,可我只能默默地去忍受。有時,李小美打開屋門,站在門口張望著。昏暗的燈光閃爍在她身后,半掩的門把她的身影拖得很長。我不知道她究竟在望什么,我靜靜地在黑暗中看著,直到她轉(zhuǎn)身進屋。有時,她站的時間較長,那多半是在她還沒吃晚飯的時候。我焦灼的心靈一陣輕微的抖動,眼淚就差不多要流了下來。有時,她是在等村子里的人,村子里還是有人愿意到她家去度過一個愉快的晚上的。
不知不覺中,村子里會拉二胡的柳生成了她們的琴師。我看見,在很多的晚上,柳生端正地坐在凳子上,用松脂擦拭著琴弦,調(diào)了調(diào)弦音,不時緊了緊上面的木柄,接著優(yōu)美的曲調(diào)淌了出來。柳生的腦袋昂著,眼睛看著屋頂,一連串的動作是下意識中完成的。他對二胡的熟悉就像二胡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成了他不可分割的整體。柳生邊拉邊搖頭晃腦地,眼睛微微地閉上,盡情的享受著。從前在村子里,柳生也經(jīng)常拉二胡,坐在家門口咿咿啞啞地拉著,單調(diào)而孤獨,聽者寥寥。而現(xiàn)在,柳生的二胡被喚醒了,劃出一道亮光,找到了黑暗中的通道。二胡也像在等待著這個機會,等待著與李小美的嗓音融為一體。柳生與他手中的二胡仿佛因黃梅戲而存在的,黃梅戲也因柳生與二胡而優(yōu)美動聽。二者的關(guān)系是互補的,密不可分,或隨物賦形。這時候,總是李小美開始唱,然后是沈翠珍。但沈翠珍的嗓音明顯沒女兒的好,卻也唱得很投入。我自然被李小美弄得神不守舍,她的聲音不像是唱出的,而是自然地從琴弓上淌出的一樣。聽大人們說,柳生已與沈翠珍有一腿,過不了多久,柳生就會成為李小美的后爹。想不到母親的預(yù)言得到了證實。我自私地認(rèn)為,柳生是不配成為李小美的后爹的。柳生人長得丑,瘦,黑,矮,嘴又大,不過,憑心而言,他又的確拉得一手好二胡;柳生的名也好聽,難道說這些是他要成為李小美后爹的理由么?我有些惴惴不安,想問問李小美事情的真實性。
唱累了,歇下了,沈翠珍就給每個人的碗中續(xù)上茶水。趁著有人進進出出到外面撒尿,我借機走了進去。我發(fā)現(xiàn),并沒有誰注意到我,只有李小美。她的眉頭明顯地皺了皺,斜視了我一眼。隨著她身體的移動,身上的衣服搖擺了起來,她束成馬尾的辮子左右地晃動著。
我努力地支撐著身體,不讓自己暈倒過去??粗男馗?,我像是又回到了那天黃昏,眼睛不自覺地低下了。她的胸脯似乎高了許多,像是又長了不少。此刻,雖然我想向她表明自己的悔恨,但心中還是抑制不住產(chǎn)生了下流的念頭。我羞愧了起來,搞不清自己到底怎么了,茫然、發(fā)呆地站在那里。這時,我看到了母親,母親正撥開人群,朝我走了過來。母親走過來,扯住我的一只耳朵,轉(zhuǎn)身往外拉。我不敢有絲毫的掙扎,乖乖地跟著母親走。走出很遠,我甚至還留戀地強扭轉(zhuǎn)腦袋朝身后望了一眼。這讓母親的憤怒徹底爆發(fā),她隨手扇了我一記耳光,又狠狠地推了我一下。我的腳步趔趄著,差點摔倒在地。夜色灰暗,我抬起手背擦拭著眼睛里涌上的淚水,不讓母親看到。
在每天早晨,天還沒亮我就早早地醒了。冬天的早晨,天總是亮得很遲。我把窗戶只開一條縫,站在那里朝外望,這樣別人就發(fā)現(xiàn)不了我。我其實什么也沒望見,也根本沒人要來發(fā)現(xiàn)我。我奇怪的舉動連自己也想不明白。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后,我就趕緊往樓底下奔,抓起書包,打開門,走在去上學(xué)的路上。走到岔路口的池塘邊,我總能看到有女人蹲在塘岸邊洗衣服。但每次我都很失望,因為李小美從來沒來洗過衣服。假如李小美來洗衣服了,我就有機會同她說些什么。
甚至是在學(xué)校里上課,我的腦中也時常出現(xiàn)李小美的身影。在課堂上,老師講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有次,老師發(fā)現(xiàn)了心不在焉的我,突然向我提了一個問題。那個問題就是老師剛剛講過的。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著黑板。老師等了一會兒,問我剛才在想什么?我矢口否認(rèn)。老師就說,如果你沒想什么,為什么我剛剛講過的問題,你回答不上來?我的臉漲得通紅,于是胡亂地回答了一句。底下的同學(xué)全哄堂大笑了起來,連老師也笑得控制不住。我這才聽清了自己說了句什么,在同學(xué)們的奚落中我坐了下來。老師說,你還好意思坐下去,到外面去站一節(jié)課。我走出教室,站在外面,恍惚中,看到李小美正朝我走了過來,她身上的衣服隨風(fēng)飄舞,頭上的辮子左右搖晃著,嘴角掛著嘲諷的笑意。
快過年的時候,天空落了一場雪,雪下得大,紛紛揚揚地從半空滑落。雪落到地面,很快又化了,弄得地面一片泥濘。天空并沒因為雪的落下放晴,反而更是陰霾,灰沉沉地壓在村子的上空。
薄暮時分,天氣陰冷,地面開始結(jié)冰。外面昏暗、冷寂,屋內(nèi)也同樣如此。家里只有我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黑暗中,沒點上油燈,等著父母回來。透過敞開的門,望著外面,我心里充滿了無限的落寞。瞑色入暮的天空像是又飄起了雪花,不時有碎碎的亮光從眼前劃過,遠處,誰家亮著的燈盞像一只明亮的眼睛,從窗口斜出,靜靜地照著一處地面。我果真看到了飄飛的雪片,被燈光照得如舞蹈的小精靈。
坐在那里,冷風(fēng)不時掠過我的面孔,我覺得自己快要麻木了,于是趕緊跳了起來,活動著身體。我一邊活動一邊又覺得什么地方不對頭。我終于想起來了——要趁著暗淡的亮光,去花堂塢。我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去那里了,今晚無論如何也要去一趟。
我沒一點的猶豫,轉(zhuǎn)身朝那個方向沖去。在路上,我就聽到了從花堂塢傳來的唱戲聲,穿透寒冷,穿透夜色,也穿透了我的心。寒冷頓時遠去,連北風(fēng)也是暖的。經(jīng)過村子的夾弄時,我又看到了那只貓,趴在屋檐處低矮的瓦片上,睜著一雙貓眼,發(fā)出幽藍的光澤。今夜,我無論如何也要去向李小美說出自己的內(nèi)疚,說出自己的悔恨,甚至說出自己的愛慕。我如一陣風(fēng)一樣地飛奔到了花堂塢,站在了李小美的家門前。
是沈翠珍發(fā)現(xiàn)了站在外面的我。她打開門去抱柴禾,被站在外面的我嚇住了。沈翠珍問我站在外面干什么,是不是想學(xué)唱戲?如果想的話,等過完年就教我。我這才知道她們今晚并沒唱戲,根本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樣,我疑惑了起來,自己剛才明明聽到了她們唱戲的聲音?。∩虼湔涞膯栐掦@動了李小美,她跑了出來。
李小美第一次開口跟我說話了。我激動不安,像是身體在冷得抖動不止,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李小美問我是不是要聽她唱戲。她的聲音冷冷地,目光也冰冷。她這么說,我就明白了她指的什么。我的嘴啞了,腦袋里亂成一團,先前想了無數(shù)次的要向她表達的話,全消失了,怎么也想不起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她不敢吱聲。她又說,她會給我們每一個人單獨唱的。
我快要被她擊潰,臉上的表情局促、慌亂。沈翠珍笑著說:“快進屋吧,外面夠冷的,別站在外面凍壞了身體。”
李小美的雙手抱在胸前,依然冷冷地看著我。我不知所措了起來,腳步怎么也邁不動。沈翠珍有些奇怪,走上前把我扯了進去。光亮從敞開的門道射出,打在李小美的身體上,照亮了她的頭發(fā),也照亮了她抱在胸前白皙的雙手。她靠在門框上,雙腿微微地張開,被燈光映照的半邊臉,泛出一片紅色,連上面的絨毛也看得清。
“你到我家來干什么?”李小美又問。
“我來看看你們?!蔽夷幕卮?,讓沈翠珍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感到了另一種羞愧,腦袋深深地低下,轉(zhuǎn)身猛地朝屋外沖去。沈翠珍喊了句什么,我也沒聽清。如同來時一樣,我的跑動還是如一陣風(fēng)一樣。在跑動中,我脆弱的心幾乎要跳出胸腔。
從那天晚上起,我就痛苦萬分,知道自己再也沒勇氣去向李小美承認(rèn)錯誤,去悔恨,去自責(zé)。李小美也不給我這樣的機會,我是多么地?zé)o助、可憐!像孫光明陷在恐懼中一樣,我也陷進了痛苦的深淵里。晚上,各種各樣的念頭充塞在我的睡夢中。睡夢中,李小美站在我的面前,她的胸脯暴露在寒冷中,亮白亮白地。我在夢中一邊說著自己的悔恨,一邊說著自己的愛慕。
我一直沉溺在心靈的折磨中,昏頭漲腦的,不知道是怎么過了那個年。等到第二年的春天,一個驚人的消息在村子里傳開了,沈翠珍終于決定嫁給柳生,連成親的日子都已看好。聽說李小美反對母親的做法,但沈翠珍一意孤行,她又能有什么辦法。在學(xué)校里,我神思不定,等待著那個日子的到來。課堂上,老師看我的臉色越來越嚴(yán)厲,他說,你怎么整天都提不起精神,是不是病了,還是中了邪。對老師的話我很厭煩,卻不敢把厭煩的情緒表現(xiàn)出來。
那個日子終于來了,沈翠珍與柳生成親怎么說也是村子里的一件大事。在早晨,我就興奮著,一直在等著晚上與父母一起去吃喜酒。
吃完午飯,我沒再去學(xué)校,在家里做著準(zhǔn)備。想到晚上,我可以看到李小美了,甚至有可能跟她說說話。我是多么地激動??!又是多么地幸福??!我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一會兒爬到閣樓上,眺望著花堂塢的方向,一會兒又跑到樓底,站在門外。我按捺不住,不知道該怎樣來表現(xiàn)內(nèi)心的喜悅。我這樣的喜悅很是莫明其妙,完全是沒有由來的,但我還是沉浸其中。幾個小時過去了,天色也漸漸地暗了下來,我還在不停地走來走去。在想象中,我看到李小美穿著戲袍,擺著身段,長袖善舞,咿咿啞啞地唱了起來。
跟隨父母一起來到婚禮的酒宴上,場地上到處擠滿了人,人們圍坐在桌子的四周,很是熱鬧。到處是聲音。我根本就沒看到李小美,只看到沈翠珍在給人敬酒,柳生的臉已喝得紅成一團。我到處找著李小美,卻無法找到她,不知她在什么地方。我在人群的外圍找了一遍,又在里圍找了一遍,還是沒找到。我感到了憤怒,也感到了失望,像是被人捉弄了一樣。幾個同伴問我找什么,怎么不好好坐下。我沒理睬他們,他們就詭秘地笑了笑。我搞不清他們笑什么,難道已看透了我的心事。場地的中央點著一盞汽燈,明亮的燈光照著周圍的一切。夜空中月亮大而圓,發(fā)出的光亮與燈光混在一起。
我找得滿頭大汗,還是沒找到李小美。我決定去她家里看看,走進她家里,我環(huán)視著四周,從第一個房間找起。在推開房門的瞬間,我吃驚地看到了李小美,她正趴在床上哭泣,哭得十分地傷心。李小美抬起頭,看見是我,哭聲小了許多。我感到房間很空曠,四周的墻壁正在急速地閃讓著。這可是從來也沒有過的現(xiàn)象。我膽怯地站著,兩只腳交替地擦著,不知道李小美會說出怎樣的話來。
“你是怎么進來的?”李小美問我。
“你干嘛在這里哭呢?”我問她。
“你出去,聽到?jīng)]有?”李小美止住哭聲,叫了起來。
“那天,我其實是不想看你的?!蔽艺f。
“你難道沒看?”
“我知道你很傷心?!?/p>
“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固執(zhí)地說。
“你不要站在這里,聽見沒有?!崩钚∶篮鸪隽寺?。
我站在李小美的面前,嘴唇發(fā)抖,控制著聲音再從里面冒出。我的心里盡管明白再待在這里毫無意義,但我并不想離開。最后,我還是低著腦袋離開了,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我無次數(shù)地設(shè)想著事情的開始與結(jié)局,但事情總是給我種種無法預(yù)料的開始與結(jié)局。場地上,沈翠珍已唱開了,柳生正拉著二胡伴奏著,婦唱夫隨地表演著節(jié)目。我的心情很不好,站在人群的后面,努力地聽著,也沒聽出沈翠珍到底在唱些什么?要知道李小美正在房間里哭泣呢!這時候,沒想到場地中央的那盞汽燈突然滅了,四周頓時安靜了下來。
我抬頭望著夜空中的那輪明月,心里一陣抽搐,感到了靜寂中的孤獨與落寞,不自覺中,淚水慢慢地從眼眶中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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