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君
父親捏著我的成績單,摳掉眼窩里一坨眼屎,瞇起眼睛。那個復寫著我各科成績的小紙條薄得像蒜皮兒,父親立刻把它放到炕沿上,在褲腰上抹了兩把手。他剛從江沿回來,光著兩只腳,綰起的褲腿一高一低,正往下滴著水,小花貓卷著尾巴邊嗅邊叫,起上來的魚網(wǎng)掛在園杖子上,一些小魚在上面跳,閃著耀眼的光。父親把小紙條在眼皮底下送出一段距離,嘴里叨咕著上面的分數(shù)。8分,多玄,就差8分,我看明白了,就讓英語給拽下來了,你咋沒考及格?父親嘆了一口氣說,你少偷點懶,再一使勁就整上去了。我說我沒偷懶。父親用鼻子哼了一聲,蹲下來,從褲兜里掏出一撮煙末灑在紙條上,我說爹你別用它卷煙,還有用呢。父親咳了一口痰吐到門檻上,鳥用?跟蒜皮似的,連煙都卷不上,父親不屑地把紙條放到炕沿上,重新卷好一支煙,然后很響地抽了起來。抽了一會兒,父親又撿起炕沿上的小紙條,父親問,你們班考上幾個?我說一個也沒考上。光禿?父親說,那這書還念個啥勁頭?不是瞎子點燈白熬油嗎?干脆擼鋤杠算了。我說我才不擼鋤杠呢。那你說咋整?父親白瞪我一眼,又吐了一口痰,站起來走了。
母親把背筐里的玉米倒在院子里,隔窗向屋里看了一眼,哎呀叫了一聲,我兒回來了?快告訴媽考上沒有?我從炕上坐起來,又躺下去。母親的神情暗了一層,摘著衣襟上的玉米胡子,愣了一會兒。母親說,啥時回來的?餓了吧?媽這就做飯去。我說媽我啥也不吃。母親說,那哪成?啥天大的事也得先吃飽了飯再說。我說媽我沒考上。沒考上咱再念,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早晚能考上。母親扎撒著兩手在屋地中央轉了一圈,問,你爹呢?先別告訴他。
掌燈時,父親回來了,臉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母親聽到父親開門的聲音,丟給我一個眼色,立即去外屋打開燈。母親故意大聲說,他爹回來了,品紅正要給你燙酒呢,我去把菜熱熱。父親咣當一聲把門關上,別瞎忙乎了,我吃過了。又跑哪抹的油嘴?母親回頭看看我,品紅特意跑腰屯小賣店給你打的酒,你再喝兩盅。我可喝不起他打的酒,父親沒解鞋帶,把兩只鞋從腳上使勁地扒下來,一前一后甩到墻根上,其中一只打到我的腿肚上,酒壺里的酒竄出來一些。父親拽下柜蓋上一只枕頭,頭朝里躺下來,父親說,等喝他的酒,大牙早饞掉了。母親說,等把品紅供成了,給你泡酒缸里,到時你大牙要是不掉,讓品紅用老虎鉗子給你掰下去。敢?父親抬手打掉母親端著的菜盤,菜盤嘩地一聲在地上碎了。父親說,他敢?翻了天了?這書我不供了!誰愛供誰供!母親說,放屁!喝二兩尿水子你就人事不懂了,沖孩子耍啥威風?有章成跟外人耍去,孩子夠上火的了,嘴唇都起泡了,你還給火上澆油。父親說,他那是自作自受,他上火?我還上火呢!母親嘟噥著,這又不知是在哪喝的,是誰沖了他肺管子。我說,我知道,他是去喬中河家喝的。中!父親忽地坐了起來,你還知道我在哪喝的。我問你,你們班今年到底考上幾個?我說,我是說重點高中一個也沒考上。你少給我打馬唬眼,我沒問你什么重點不重點,我是問你考上幾個?我說他報的是師范,比重點高中分低。父親說,那你為啥沒給我報師范?我不是跟你說啥能考上就報啥嗎?我說我不想當老師。那你想干啥?想當國家主席?沒那造化!那也是隨你的根兒,怨你祖墳沒冒青煙。母親說。父親說,我早告訴你了,先爬出這地壟溝再說,你可倒好拿我的話當耳旁風,凈想高口味,你自己說吧,就是考上重點,這三年咋念?我說我自己念。廢話,父親說,你不自己念還讓我替你念去?我是說咋供你?人家老喬家那小子開學就國家供了,三年后自己都掙錢了。我說不是三年是四年。父親揚手給了我一個嘴巴,我讓你犟嘴,翅膀沒硬就說不了你了,今個兒把話跟你說明了,這書我不供了!我沒錢!不供就不供,能咋地?我捂著臉說,我還不想念了呢!好!父親說,明天就給我上山扒苞米去!母親抬腿踹了父親一腳。
第二天一大早,我背著背筐就上山了。出門時,我聽見父親對母親說,這小兔崽子還真犟。母親說,兔子沒尾巴隨根兒。這么大了你還說打就打。父親用鼻子哼了一聲說,我從來沒動過他一手指頭。從那天晚上開始,我不再跟父親說話。而且睡覺時,把位置換在挨著母親一邊。我早早地走,晚晚地回,為的就是不跟他打照面說話。其實沒過兩天我就看出來父親有點憋不住了,比如第二天一大早,天剛剛亮,我一睜開眼睛就發(fā)現(xiàn)父親不見了。我掀開窗簾一角,見父親在院里一邊忙著翻弄豆子一邊往屋看,四只眼珠兒一下子對上了,因為猝不及防,彼此都愣了一下,父親正要往一旁扔一大捆豆子,忽然停住了,由于慣性他的上半身往前一送,打了一個趔趄,我呼地放下窗簾,聽見他干咳了一下,操了一聲。我立即倒頭裝睡,屏神諦聽,窗外的聲音立刻就大了起來。母親在外屋正忙早飯,開門對父親說,你輕點,孩子還沒醒呢。父親又操了一聲。吃早飯時,父親還在院子里翻弄豆子,母親喊了一聲,父親沒搭理,又喊了一聲。父親說,喊我干什么?別礙了你們眼。我吐了嘴里的牙膏沫兒,拎起背筐開門走了。母親追出來喊。父親說,喊什么?進屋吃你的得了,誰不吃誰不餓。母親被院里的豆子絆了一下,罵道,一個老犢子,一個小犢子,一對犢子。
在山上,母親把一兜煮雞蛋給我。我在母親臉上親了一口,把一穗玉米倏地扔出去,躺在玉米堆上。十月的天空湛藍如洗,云飄著,像棉花。江風吹來,裹滿魚腥味兒,我嘆了一聲。母親說,你爹說明天不讓你來了,這點活媽再有幾天就干完了。我說得了吧,想讓我跟他下江???美的他。母親說他讓你在家寫作業(yè),別把書本上的東西扔了。我說我都不念了還寫啥作業(yè)?母親說,媽跟你說,這話你可千萬別跟你爹說,那老犢子可吃軟不吃硬,咱別吃那眼前虧。我說我才不怕呢,我還吃軟不吃硬呢。母親說,那我看你們兩個犢子誰能犟過誰。
中午時盧瘸子拄著棍來了,他隔著園杖子就喊親家親家,我蹲在茅坑里聽見父親跟他打招呼。不冷不熱的。盧瘸子腿瘸人卻賊精,兩個兒子雖沒讀書卻都弄到了城里,這讓他獲得了很多名聲和尊重,人也跟著威風起來。母親常常以他為例激勵父親,最常說的是,你看人家盧萬山,一條半腿比兩條腿的都厲害,這要是兩條腿一般齊還不得上天呀?真了不得。有時當著人家的面也這樣說,盧瘸子就撿便宜地笑兩聲,說我上天干啥去?先上你炕再說。母親也笑,說那你可廢了,連褲襠里那條腿也得造沒嘍。不知道從哪論的親家,在農(nóng)村,親戚都是拐彎抹角一圈套一圈地論,拐來拐去,套來套去就都成親戚了。
盧瘸子說,親家,小子呢?
父親說,這么閑著啊,地收完了?
盧瘸子說,嗯。小子呢?考中了吧?
父親說,你整的倒挺麻利啊。
盧瘸子說,嗯,我剛從朝陽老喬家回來,小子呢?
父親放下手里晾曬的煙葉,走,咱屋里嘮去。
盧瘸子說,不了,你忙吧,我剛從老喬家回來,我看人家屋里的正給孩子做被褥呢,紅紅堂堂的綢緞面,里外三新,你看人家爹媽養(yǎng)的孩子。爭臉哪。
父親干咳了兩聲,走,進屋進屋。盧瘸子說,不了不了,你忙著,我在道上還跟人說呢,這上下十里八屯還就出息人家那孩子了,不用再順地壟溝刨食吃嘍。小子呢?我看這兩天跟大嫂上山忙活呢。沒考中?父親頓了頓,說,要考師范那是綽綽有余,比老喬家那小子還多5分呢,是我沒讓考,家有二斗糧,不當孩子王,歲數(shù)還小,慢慢念,將來給我考大學。那敢情好,我那小子也念大學呢,是電視大學,你看看這形勢,城里這腦筋好的孩子越來越多,就怕……都奔大的到時連小的也難考啊。我在茅坑里蹲得腿都麻了,走出來時有點瘸,我一拐一拐地走到盧瘸子跟前,拎起背筐說,你怕什么?我他媽都不念了你們怕什么?杞人憂天!我瘸著腿飛快地走出院子,一穗碩大的玉米躍過頭頂飛到我的前面,我撒腿就跑。父親在背后喊道,給我遠點扇著,少在我眼皮底下晃悠!
在山上玉米地里,我對母親說,我要出門。母親愣了一下,上哪?我說隨便上哪。母親說你想離家出走?我說算你猜對了。母親正撕開一穗玉米,忽然停住,母親說,為啥?我說我得離他遠點,要不他要打死我。母親撲哧一聲樂了,凈扯呢。他那是嚇唬嚇唬你,就他那手把,要真打你還會讓苞米從你頭頂過去,不打中你后腦勺也得消你后背上。你也是,咋地也不能學人家腿瘸吧?矬人面前不說矮話。我沒解釋,我說得了吧,那是我躲得及時,要不后腦勺得開瓢。母親說我不跟你犟了。我說他不是讓我遠點扇著嗎?我也不能賴在他眼皮底下,好像沒志氣似的。母親又樂了一聲,你傻呀?你爹那是指雞說狗,還志氣呢,沒用到正地方,我再告訴你一遍,今后不許再提不念書這茬。我說反正我要出門。母親說,越遠越好,走到天邊都不攔你。
那段時間,父親白天在山上打過冬的燒柴,晚上在江里撒網(wǎng),捕到的魚淹成魚干賣掉,這反倒避免了我們彼此不說話的尷尬,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彼此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不說話,好像本來就該這樣,有時覺得非說不可的時候,父親就用嗓眼咳一聲,算做打招呼,或提個醒。要不就指著母親說。比如父親每天早上拎著魚網(wǎng)回來,邊摘魚邊問母親,這錢攢得差不多了吧?怎么還沒動靜?母親說什么動靜?父親說你老糊涂了?什么動靜?那重點沒考上普通的總該考上吧?這眼瞅著就要開學了。母親說你不會問孩子?我知道什么?父親就用嗓眼咳一聲,并向屋里望一下,我知道他是要我說話,可我一聲不吭。父親就很用力地往盆里摔魚,弄出挺大聲響,噼噼叭叭的。還比如有一天早晨背筐突然不見了,我問母親誰看見背筐子?母親說別問我我不知道,你問你爹去。我就又大聲問了一遍,然后也用嗓眼咳一聲,然后看一眼在一旁的父親,父親一聲不吭,臉上卻有些得意。事后母親告訴我,父親為了不讓我上山,才故意把背筐藏起來。我的手掌起了一層血泡,我找出針要挑開,父親看了一眼對母親說,說讓你戴手套你就是不聽,不信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拿針的手停了一下,父親用嗓眼咳了一聲,繼續(xù)說,那泡能用針挑嗎?多疼,過兩天自己就癟回去了。母親看看父親問,你跟誰說話呢?父親抬腿走了。
但尷尬還是有的。有一天晚上天很黑,簡直是伸手不見五指,我去房頭廁所小便,不知道父親在里面蹲著,我徑直過去掏出就尿,父親正使勁屙屎,沒顧上用嗓眼發(fā)信號,結果我的一泡尿差不多全澆在他的身上。父親突然操了一聲,說你小子都整到我臉上了。我嚇了一跳。父親卻笑了,接著整吧,別遭盡了。我也笑了,心想,還是沒犟過我吧,到底還是先跟我說話了。至此,我與父親長達20天的冷戰(zhàn)宣告結束。睡覺的位置也隨之改變,偶爾半夜一覺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枕在父親的胳膊上,還有點不好意思呢。父親小口喝著酒,對母親說,這個小犢子還真隨我,犟得跟毛驢似的。母親說,還恬臉說呢,一對犟種。
我的同學喬中河在去師范學校報到的前一天,家里準備殺一頭豬請客,這當然忘不了請父親。頭天晚上,在被窩里我聽見父親的嘆息聲,父親叭噠叭噠地抽著旱煙,對母親說我得去學校一趟,這都開學了,咋啥信也沒有呢。母親說等過了明個再說吧。父親說,明個你去隨一份禮,我們爺倆坐早車走,你多煮點雞蛋我倆道上吃。父親說,從今往后,別說師范,就是再好的中專咱也不稀得念了,非考大學不可,到時我雇個吹喇叭的,殺它兩頭肥豬。
小船在江上搖,天上還掛著星星,霧氣浮在水面上。父親用力劃著船,我不時地往外淘著滲進船艙里的水,父親把外衣脫下來遞給我,到最后只剩件短袖汗衫了。父親說,我都出汗了。我披著父親的衣服瑟縮在船頭,父親衣服里彌漫著濃烈的旱煙味,還有些微的汗油味,它們溫熱地包圍著我,讓我有些泛困。父親繃緊牙幫骨,用力地劃著漿。黛色的山峰在父親背后一點一點遠去,深藍的波浪一層一層涌來。父親說,兒子,你別打盹,這船晃得挺厲害。父親又說,你把住了,這風真他媽大。父親不停地跟我說著話,為的就是不讓我泛困。我說你不用擔心,我水性好著呢。父親哈哈笑了,你小子還敢跟我吹,簡直是關公面前耍大刀。我說不信給你瞧瞧。我故意向一邊一歪,一個浪頭嘩地竄進船艙里,父親喝了一聲,變了臉色。我說你膽兒還真沒我大。父親說,練膽兒能在這上練嗎?水火不留情!我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聲。父親說等來年暑假,我跟你小子好好比試比試。我說這書還不知上哪念呢,還暑假呢。父親不做聲了。過了一會兒,父親使勁咳了一口痰,吐到江里,操了一聲。父親說,操,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告訴你,你小子可不要給我泄氣嘍!我說爹,咱們這是去找誰呀?父親立即變得胸有成竹起來,并且一臉神秘的樣子。父親說,你就別管了,你就把那小紙條揣好就行了。我說你把錢揣好了,車上小偷可多了。父親又是一臉成竹在胸的樣子。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父親把小船靠上碼頭,取下雙槳藏到江岸的草叢里,然后開始往船上搬石頭。父親說你一邊呆著,不用你沾手,不久小船就沉進水中。父親遠遠近近地看了一會兒,說大客車還早著呢,撒泡尿吃點東西。父親回頭看我一眼,你還愣著干啥?太陽從江面上升起來,寬闊的江面金光閃閃,像灑滿成熟的谷粒。我說真美啊。父親說,美?再美這也不是你呆的地方。頓了頓父親又說,你看電視上人家城里,那才叫美,茅房修得比咱房子都敞亮,街道比咱炕頭都光溜。我要是倒退二十年,也早不在這呆了。父親把剝光的一只雞蛋給我說,咱就說盧瘸子吧,他有啥牛的,說白了他倆兒子在城里那是在吃下等飯,斗大字不識一升他不搬磚扛水泥還能干啥?喬老四倒該牛,人家兒子是憑學問考出去的。父親瞇起兩眼,虛無地向遠方看了許久,輕嘆一聲。其實,父親說,喬老四也沒啥牛的,話說回來他兒子將來也不過就是一個教書匠,你說那有啥牛的?一輩子下來光粉筆灰得吃多少?咱將來考大學,說啥也不吃那粉筆灰!
父親說完,飛快地吃了幾只雞蛋,敲敲褲腿拎起半袋干魚,響亮地說,走!兒子,咱上車站去!
下了客車,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腿瘸了。
發(fā)往公社的客車,不但小,而且破得讓人心疼,三分之一的座位只剩下了鐵框,每周跑兩趟,頭晚在小屯里住班,既使農(nóng)忙季節(jié)也總是人滿為患。天不亮就坐滿了占座位的人,連只剩下鐵框的座位都搪上了木板。有的是讓家里女人孩子來提早占座位的,都凍得流出了鼻涕,七吵八嚷的。我和父親上車時,連過道都站滿了人。父親把半袋干魚往一個座位底下塞,被一個女人嘟著嘴用腳抵住,父親撅著屁股用勁,操了一聲,咋這么緊呢?父親說。女人一腳把袋子踹了出來,呸了一口。父親愣了一下,女人說,你在我屁股底下鼓搗啥呀?父親說,誰在你屁股底下鼓搗了?我是要把袋子塞到座位底下。女人說,還狡辯咋地?剛才你的手都捏到我的屁股了,你以為我還沒感覺?父親看了一眼,女人的屁股很大,下面的木板卻很窄,木板被壓彎了,女人的大半邊屁股似乎要從木板縫里漏下去。父親說,真肥實。女人說,你說啥呢?父親咧咧嘴說,我是說你咋不弄一塊寬綽的?剛才我沒看見。女人說,起早趕二十里路,連耳朵都嫌沉呢,還拿寬綽的?要不是送孩子念書,我可不遭這洋罪。你也送孩子念書呀?父親把袋子挪到兩腿間夾著說,我也是。女人回頭看了我一眼問,啥學校???父親咽了一口唾沫,是……是縣城的重點高中。女人唔了一聲,挪了挪屁股,放進來吧,女人回頭看我一眼,擠擠身邊的男孩說,讓孩子過來搭個腳吧。我是送兒子去省城念師范。父親說不用了呆會兒興許有下車的??蛙囋谄閸缟铰飞项嶔?,中途,父親給我占了一個發(fā)動機蓋上的位置,我一坐下來就打起了盹。
中午時分,客車在一個岔路口還沒停穩(wěn),我就迷迷糊糊被父親一把拉起來,父親說,咱下車!我揉揉眼睛問,到了嗎?父親說下車!一邁車門,父親使勁吐了一口唾沫,操,跟我扯?你們才吃幾年咸鹽?我過的橋比你們走的路都多!父親還沒說完,客車就啟動了,緊接著從半開的車窗伸出一個留披肩發(fā)青年的腦袋,媽的,今個碰見老狐貍了,真晦氣!披肩發(fā)罵完隨手揚了一沓花花綠綠的碎紙片。有幾片落到我和父親的肩上,父親又操一聲,撲了一下肩膀罵了一句,臭手!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父親看看路邊一大片玉米地,說,我去撒泡尿,你去不去?你瞧瞧車上那女人的大屁股,跟臉盆子差不多。我說你說啥呀?還有10里路呢,干嗎下車呀?剛才那小子為啥罵你呀?父親說罵兩句也不能掉塊肉,他媽這幫小兔崽子。我和父親一前一后往玉米地走,我說爹你的腿咋瘸啦?
解完手,父親摸摸褲襠,一臉自豪的樣子。父親說,上次我他媽都吃過一回虧了,這次逗樂他們一回,扯平了。干他們這行有說道,要是掏出一把揩腚紙比罵他們祖宗還狠,不吉利。父親又摸了一把褲襠,咋樣?父親說,昨晚上我讓你媽把錢都縫到褲衩上了,就留了車票錢,還特意揣了兜揩腚紙。剛才半道那幾個小子就上來了,我認識他們,上次給你送的錢就是讓他們幾個給掏去的,整的我半路下車硬走回去的,你看他們上車那眼神就不對,一頓瘋擠,我小聲給那女人提了提醒,就故意閉上眼裝迷糊,我心里有底,他媽的再能耐還能掏人家褲襠里去?那倆小子一前一后擠了我一陣兒,又用胳膊肘捅了我?guī)紫?,見我還迷糊著,就開始下手了,前邊的一個用后背擠住我,后邊的一個就把手放在了我的褲兜上,捏了幾下就開始慢慢往里伸,我故意挪挪屁股那手就拿走了,一會兒又在上頭捏了幾下,這回我沒動,那手就伸進來了,我覺得褲兜一下子空了,就擠到前邊來了,他媽的這幫小子,父親樂了一聲說,我特意把厚書皮剪得跟真錢一般大,我都試過了跟真的一樣,一點都感覺不出來。該他們上一回當了。讓他們下車后空歡喜一場,凈讓別人難受了。這幫小兔崽子!父親點著一支煙使勁抽了一口說,我還以為這倆小子掏完了就揣腰包里了呢,后來八成是忍不住看了。這下可倒好,我聽見后邊那小子罵了一句他媽的,隨后我的屁股就重重挨了他們兩腳,我趕緊擠到前邊,要不這腚幫骨非給踢裂了不可。我哈哈笑了一陣兒。我說,爹你也挺黑,你這不是玩人家呢嗎?他們其實也不容易。屁!父親瞪了我一眼,把半袋干魚扔給我,扛著,還有10里路呢。
幾乎沒費周折,父親領我找到了曾經(jīng)在我們那兒插隊的一個知青,知青的哥哥在縣城城郊一所普通高中當教導主任。這樣,我就十分順利地去了那所條件簡陋,校址荒涼的城郊中學。為了不讓我再受顛簸之苦,父親讓我在知青家住了兩天,然后回家拿了行李。臨走前,我陪父親在學校四下走了好幾圈,父親邊走邊自言自語,我去重點??戳?,這跟那比是破了點,可我聽你們教導主任說,去年你們學??忌虾脦讉€呢,有一個還進了京城,叫什么來著?對了,叫李孟賢。父親說,包子好吃不在褶上,學校破點,沒關系,我問過了,那念的書都是一樣的,你的分兒在這還是第二名呢,到時候只要考出去兩個,就有咱,你要是再使使勁把英語整上去,超過第一名那個丫頭,咱也能進京。我都看了,那丫頭除了英語哪門都不如你,你多跟人家打打交道,偷點竅門。不過,父親擔心地看了我一會兒,可不能把勁給我整到那上頭去。父親說,我說別把勁兒整到那上頭去,你懂是啥意思不?我沒言語。
臨走時,父親在學校圍墻跟一棵大樹后解開褲帶,費了好半天勁才從里面掏出一沓皺巴巴的錢來,父親說,聽爹的,也像我這樣縫在褲衩里頭。我接過那沓錢,感覺手心里是一片潮乎乎的溫度。
期末考試還沒結束,父親就來了,他沒讓我知道,悄悄地在校外一個小旅店住了下來。交上最后一科試卷,一出教室我和阿鐵立刻朝山墻頭跑,那兒圍墻被人鑿開了一個窟窿,我們鉆出去躲在樹后面抽煙。我們蹲在樹后,把下巴縮在豎起的軍大衣的毛領里,大口小口地抽著一種叫佳美的云煙,看著一些喇叭褲角和像火箭頭一樣的皮鞋尖從眼前偶爾停下或走過,絲毫沒有什么反應。煙草帶來的美妙刺激讓我們的身子微微發(fā)顫,我們留著過耳丫的長發(fā),往雪地上叭叭吐著唾沫,無暇旁顧。
父親在傍晚來到我們宿舍,嚇了我一跳。父親陰沉著臉坐在我的床鋪上,打量了我半天說,都考完了?我點點頭說,你怎么來了?我不能來嗎?父親說。我從床上爬起來說,下午才剛考完。父親說,你們學校這兒不缺理發(fā)鋪吧?我住的旅店旁邊就有一家。頓了頓父親又說,小賣鋪也不少,都賣煙卷兒,我捎帶給你買了一盒,咋樣?整一根?我捋了一把頭發(fā),抬眼看看父親,父親笑笑說,中,你留這么長頭發(fā),把我給你買帽子的錢都省了。父親從兜里掏出一盒佳美煙摔到床鋪上,抬腿走了。我追出去,在旅店旁的小飯館,點完菜父親對我說,我都看見了,貓在樹后面,跟做賊一樣,癮頭還不小。要不是有你同學在,我當時非給你一嘴巴不可,給你一回面子。頭發(fā)不愛剃就不剃,我看街上還都是留長頭發(fā)的,八成現(xiàn)在時興這個,我不管,可這煙堅決不能抽。停了一會兒父親說,要抽也不能現(xiàn)在,等考上大學我給你小子買貴的。菜端上來,父親沖服務員要來一只小酒盅放在我面前,然后給我倒了一盅酒,這大冷天沾點酒暖暖身子我不反對,煙那玩藝對身子一點好處沒有,最好一輩子都別動!
我說,過兩天我就回去了,你還來干啥?父親說,眼看來到年了,給你們教導主任帶點農(nóng)村東西。咱不能忘了人家。我再順便買點年貨等你考試卷子一發(fā)下來咱倆一塊家去。父親說,我問過你們教導主任了,說你英語攆得挺快,父親滋地喝了一口酒,一臉神秘的樣子,父親說,你跟那丫頭偷來竅門了?
父親看著我們?nèi)甓蔚某煽儐?,一屁股坐在了小旅店的炕沿上,過了半天才從口袋里摸出煙點著抽起來,父親抿著嘴唇,繃了一會兒牙幫骨說,咋出溜這么快?像竄山澗似的。這英語倒是上去了,可別的都下來了。父親自言自語地叨咕了一陣兒,突然轉過臉盯著我。我明白是咋回事了,父親說,你小子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把勁兒都給我整那上頭了?我說我不明白你是啥意思。父親把成績單扔過來,你自己看看,這倆人一塊堆出溜下來了,要不是把勁整那上頭,是整哪了?我說你這是胡亂聯(lián)系,她的成績下來跟我有啥關系?相反,我的成績下來跟她有啥關系?她是她,我是我。父親被噎了一下,半天沒找到合適的詞兒,停了停他說,就算真有那心思,我和你媽也不著實反對,成天啃這死書本,跟和尚念經(jīng)差不多,只要不辦真事,搭個伴念書興許還能有點樂子,可那得把分數(shù)整上去呀,可你倆倒好,一塊堆出溜下來了,我看這竅門從今往后咱就別偷了。我說這偷和不偷都讓你說了,還給不給別人一點自由?父親倏地甩了煙屁股,自由?再給你自由你非得和那丫頭一塊抱孩子回家種地去不可!父親的話難聽得讓我臉紅,我忽地站起來,從衣服里面的口袋摸出一支煙點著,我說實話告訴你吧,我們學校去年一個也沒考上,那個姓李的是臨高考時出點事轉到我們學校來的,這學期沒到期末我們班幾個學習好的就都走后門轉到重點高中去了。那里年年全班抬。父親愣了一會兒說,都是念一樣的書本,人家是咋學的?你們天天在這白吃飯呢?我說,這你不懂,書上說,教和學是一對矛盾,教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學是矛盾的次要方面。你別跟我說繞口令,父親打斷我說,學咋就成次要的了呢?古語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翻開哲學課本指給父親看,父親抽著煙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父親自言自語地說,也是這個理,要是全靠自個兒,把書本領家來能念,誰還花錢跑這遭洋罪?學校還養(yǎng)一幫老師有鳥用?我說實話告訴你吧,我們學校搞對象成風,上課時紙條亂飛,校內(nèi)跟社會上搞,老師跟學生搞。父親頓時瞪大了眼睛,那不亂套了嗎?父親說,你們學校不管?我說,誰敢哪!校外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動不動就在晚自習時從窗戶跳進來,向男生要完錢拽過來女生就親,連我們看一眼都得挨一頓飽揍,老師見了那幫人像耗子見貓了似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不知道。父親的臉變得烏青,那這書還咋念?考個屁去?父親突然問,你跟我交個實底,你和那丫頭到底搞沒搞?我說搞了又怎么樣?父親揚手打掉我嘴上的煙,搞了?搞到啥程度了?我說我怎么知道?是沒法子知道,父親繃緊牙幫骨,嘴唇均勻地顫抖了一陣兒說,我就簡直桿兒問你吧,你搞沒搞大人家丫頭的肚子?我用鼻子哼了一聲推門出去了。完了,我聽見父親在我身后悲涼地長嘆了一聲,這回是哪也去不上了,非進笆籬子不可。
事隔多年,父親那聲悲涼的嘆息時時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我心上,時間沖走許多事情,我為那個冬日下午說謊而難過,更為父親竟然信以為真而生出的悲哀和失望而不安。在父親臨去世前,我曾認真地跟他解釋過那件事,其實我不過是將父親一軍,要他想辦法把我弄到重點校去,可父親不相信。父親慈祥地看著我,寬和地笑笑,說,只要你不記恨我就行,說不定是我錯了,拆散了你們,你還在心里念著她,所以一直不結婚。我又解釋了一陣兒。別說了兒子,父親把手放在我肩上,我懂,人要干成一件事非得舍去點什么不可,父親嘆息了一聲,我像你那歲數(shù)和你媽都有你大哥了。父親把頭靠在枕頭上,閉上眼睛嘆了一口氣說,你瞧瞧那女人的大屁股,多肥實,跟臉盆子差不多。母親一愣,說,你說啥?誰的大屁股?我說,媽,你別問了。過一會兒,父親把眼睛睜開,艱難地沖母親笑笑,你說,也怪有意思的,大冬天晚上,正是小鬼凍得齜牙的時候,小丫頭小小子抱在一塊兒,像鯰魚咬尾一樣,末了我還挨了他們一頓狗屁哧!父親喘息了一會兒說,我琢磨到現(xiàn)在也沒弄明白‘刷鍋是啥意思?母親說,你老傻了,連用刷帚刷鍋都不知道了。大侄摘下隨身聽耳塞在一旁搶過話說,奶奶,不對,不是那個意思,就是兩個男生一塊干一個女生,后邊上的就叫刷鍋。大侄戴上耳塞走了。我們一齊望著15歲的大侄,張大了嘴巴。
那個冬天飄雪的晚上,父親一個人在小酒館里喝悶酒,喝到快半夜時,突然決定到宿舍找我談談,可那時學校的大門已經(jīng)鎖上了,父親無可奈何地沿著圍墻走了一圈兒,后來發(fā)現(xiàn)了圍墻上的那個窟窿,父親彎腰鉆進去,還沒走幾步就看見我們班山墻頭有一對男女生嘴對嘴地抱在一塊兒,父親使勁揉掉眼窩里一坨眼屎,越看那個留長頭發(fā)穿軍大衣的男生越像他的兒子,他先用嗓眼咳了兩聲,見沒啥反應,這時父親干了一件蠢事,他走過去支著了剛從小賣鋪買來的手電筒,并喝了一聲。那對男女生嚇了一跳,當他們定下神發(fā)現(xiàn)站在面前的不是班主任,不是社會青年而是一個烏青著臉的農(nóng)村老頭時,頓時鎮(zhèn)靜了下來,那男生還湊過來沖父親干笑了兩聲,說,嚇了我一跳,老東西,你是不是刺撓啦?想刷鍋嗎?
父親敲開我宿舍的門,一把把我從床鋪上拽起來,父親說,他媽的啥玩藝兒?啥地方?走!兒子!這書咱不在這念了,我豁出去了,就是砸鍋賣鐵咱也非上重點校不可!第二天一早父親捆上行李就把我領走了。父親對那位教導主任說,管管這幫毛頭孩子,家里省吃儉用供他們念書不易,不往書本上用勁,凈扯王八犢子,想抱孩子回家抱去,在這花錢遭洋罪干個鳥?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第二年夏天父親終于把我送進了那所省重點高中。
在財務室,父親背過身解開褲帶,從褲襠里掏出一千元皺巴巴的票子,交到財務主任手里。父親兩手捏住像蒜皮兒一樣薄的收據(jù)看了半天,然后疊成火柴盒大小的方塊揣在懷里。父親的臉上泛出一層光亮來。財務主任說,等把孩子供成了,讓他連本帶利一塊還。父親笑了一聲說,養(yǎng)兒養(yǎng)兒,別說利,連本都收不回來啦。父親沒吃午飯堅持要走,我送他到學校大門口,父親說,回去吧,我看這地方能行,戴眼鏡的這么多,連進茅坑屙屎都看著書本,這回就看你的了。我回頭走出很遠被父親叫住,父親小跑來到我的面前,他像想起一件什么事情突然對我說,品紅,這書咱得悠著點念,你可千萬別弄殘了眼睛,考不上學戴個眼鏡將來咋回家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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