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俊甫
我一直對顏淵的死耿耿于懷。
好像是N年前的這個時候,顏淵還難得地綻著一張掛滿褶子的笑臉,跟我說,他要出國了。我由衷地為他高興。倒不是因為他十年寒窗灌進肚里的墨水終于有了涂抹的地方,而是他的處境,哪怕是在國外混上個芝麻綠豆大的職位,也該有所改變了吧?
顏淵活得太苦了,我一直這么認為。記得剛在學堂撞到他時,差點把他當成了叫花子。破舊的衣衫,枯槁的臉,還有在飄雪的冬天也會露出腳趾的草鞋,使他很夸張地成為一幫富家子弟的笑料。起先我還以為他是在作秀,林子大了,什么鳥兒沒有?于是便很好事地扮演了一回跟蹤者,摸到了他的家。顏淵的家在東關的貧民窟,一個乞丐都不肯光顧的地方。我進去的時候,顏淵正喝著一碗野菜湯,那架式像是轉(zhuǎn)世的餓死鬼,狼吞虎咽,斯文掃地。一碗湯下了肚,似乎還沒飽,他又拎了一只黑乎乎的木瓢,跑到井邊舀水喝。那可是臘月的生水呀,怪不得顏淵在課堂上常常鬧肚子。
見到我時,顏淵嚇了一跳。他當時的表情,一想起來就讓我的心隱隱地疼。驚訝、尷尬、羞怯還有無措,在他那張蒼白的臉上復雜地互動著,繼而漲得通紅。其時,我才明白,顏淵平時一副知足常樂的樣子,都是做給別人看的,他一直過著的,其實是一種戴著面具的生活,面具后面的那張臉,以及臉上的表情,沒有人能辨得清。
現(xiàn)在好了,顏淵也終于要出國了,或者說終于要擺脫一種戴著面具的生活了。當時我問他,打算去哪個國家?他說衛(wèi)國。我吃了一驚,印象里他這樣的高材生是該去一個大國的。顏淵不經(jīng)意地笑笑:“夫子不是說過,大丈夫要施展身手,就得到一個混亂的國家,整天歌舞升平的,還要我們這些人去治理什么?”
也是。
那段日子,顏淵總是一副喜形于色又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大概是有點舍不得學堂了吧?出國畢竟不是郊游,一走三五年的也說不定。為了送他,我動手做了件禮物,一件家鄉(xiāng)的石頭串成的珠子,很樸拙。本想多花點錢,買些實用的東西,又怕傷了他。貧窮讓顏淵的心變得格外敏感。
就等著為他餞行了,我們這幫哥們兒。不想?yún)s等來了一場變故。顏淵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像是丟了魂魄。一見面,他就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師弟,夫子讓我吃齋,你說,我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幾個月甚至都聞不到葷腥,這難道不是天天都在吃齋嗎?”我聽得云里霧里:“你馬上就要出國了,還管夫子說什么呢?”顏淵搖搖頭,嘆了口氣,長長的一聲,像是失望到了骨子里:“夫子說,我現(xiàn)在還年輕,心氣浮躁,難以治理國家,去了只會亂上加亂?!?/p>
可這跟吃齋有什么關系呢?我不解。
幾天后,我在一間空蕩蕩的學堂里見到了顏淵,他端坐在一張席子上,嘴唇翕動著,也不知在叨咕什么。問他,半天,才輕輕地回了一句:“夫子說的吃齋,指的原是心齋。心靜了,眼自然明?!?/p>
可是,心靜了,還有激情去治理一個國家嗎?我想問問顏淵。這個呆頭鵝,入定的老僧似的,再也不理我了。我忿不過,去質(zhì)問夫子:“顏淵連飯也吃不飽,你還忍心讓他打坐?”夫子乜了我一眼,輕飄飄的。我瞅見他的案頭擺著剛撰就的蠅頭小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币蝗諡閹?,終身為父,我猜夫子會端出父親的架式臭罵我一頓。沒有。夫子的臉色倒是和緩了下來,隨手從案上拿起一個東西,遞到我手里。
是一道嘉獎令,齊王頒布的,上面還有他大紅的印戳。原來,齊王跟夫子扯閑篇,探問夫子的弟子中哪個做得最好?夫子把七十二個高徒在心里PK了一遍,最后舉薦了顏淵。夫子說:“家里只有一鍋菜湯,一瓢冷水,住在要飯窩似的地方,顏淵還整天那么樂呵呵的,換誰能做到啊?”
“可是,”我小聲嘟囔著,“發(fā)一張榮譽證書頂什么用啊?又不能填飽肚子。我看,顏淵現(xiàn)在緊缺的不是這個,而是糧食和蔬菜?!狈蜃硬徽f話,直盯著我,臉色漸漸嚴肅,食指在一把寬大的戒尺上不停地叩打。我開始心虛,直怕他氣昏了頭,像對待宰予那樣,也給我扣上一頂“朽木不可雕也”的帽子,讓我畢不了業(yè)。于是只好放棄規(guī)勸,狼狽而出。
顏淵一下成了名人,連夫子這樣見過世面的人,都覺得像跟著變成了“星星”。但我總有些隱隱地擔心,擔心顏淵會出事。出什么事呢?一時也掰扯不清。
幾個月后,我的擔心應驗了。顏淵在學堂的一次早讀課上倒下了,他是餓倒的,年僅41歲。葬禮上,夫子對著顏淵,哭得一塌糊涂,死兒子的時候都沒見他那么難過。
我知道,夫子是真的傷心了。畢竟,他惟一可以作為仁義代言人的弟子,真的去了。
他不哭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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